云鹤双鸣

后来领兵作战,宋将军不信谢青青身为女儿家有何能耐,我却坚持将谢青青的密报作为战略布局依据,为此我和宋将军有过不少争执,宋将军更是数次气得冲出营帐。

即便这样,我也十分欣慰御林这摊烂泥还有宋将军这样的忠诚义士,不畏强权,一心忠国为民。

我敢肯定,如果前世遇到的是宋将军,我定不会被丢出城门自生自灭。

如今和蛮夷多次交手,我方均得胜归来,再得知我公主身份,宋将军完全一改往日的散漫态度,此刻正满面羞愧向我谢罪。

我笑着扶起他,直道无妨。

「公主神机妙算,倒和另一位神算子魏道长不相上下。」宋将军一脸感慨。

又是那个臭道士?

「那个魏道长,一直都在边关么?」

宋将军摸了摸胡髯,「以前没见过,口音也不像边疆人,是突然出现在营中,待了几个月就让刘家小子接走送到京城了。」

我蹙起双眉,这魏玉真和谢青青好像没有关联?

立春刚过,辽国突然送来休战书。

我和宋将军研究几日,都认为是厍斯的诈降之术。

宋将军将休战书和不予采信的意见同时交由驿兵八百里加急送回京城,我俩都打定主意,不管京城送回什么消息,都不予理睬。

谁知没能等来京城的消息,等来的却是无能的昏君。

父皇收到休战书后立即动身御驾亲征,半个月后直达边关帐营,他等不及想亲自报下当初厍斯的宴会之仇。

我嘱咐宋将军不要将我入军一事告诉父皇后,便带着谢家一众亲信去了离营帐不远的小山村里。

村庄人烟稀少,我只让谢瑜几个将领留在村中议事。

谢瑜皱眉看我,「公主,如今战事成败在此一举,皇上此刻赴边入营,恐怕会影响宋将军的决策部署……」

说话还挺保守。

「是拖累,」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但是无妨,他既然想来逞这个能,倒免了我们收回边疆后再杀回京城了。尔等带上南部军,守在离此地不远的山顶上,见我之命行事。」

众将领命离开。

谢瑜留了下来,他低声道,「公主,此次随行而来的还有那魏道长。」

我看着手中的茶杯,「怎么了?」

谢瑜皱了眉头,「不知公主可还记得,当年周家因罪全族伏诛,却没听到周家嫡子周承誉的死讯。周承誉之前是京城有名的纨绔子弟,瑜当年和他交过手,记得他手腕内侧有个胎记,而这魏道长在同样位置也有一个。」

「周家灭族这么多年,他这次回来,定是为了报灭族之仇。」

谢瑜走后,我兀自陷入沉思。

10

边塞天气变幻莫测,本已立春,却连续下了三场大雪。

兴许是得知了御林皇帝亲临,辽国再次送来了休战书,书中说若是三日后御林皇帝前来受降,厍斯将亲自在坪山坳递交投降书。

坪山坳距离两军交战点各五十里地,地势尤为险峻,蛮夷久居此地,这种极端天气和险峻地势明显于他们更为有利。

连御林最末等的兵卒都看得出来这封投降书是挑战书,可御林的皇帝看不出来,或许并非看不出来,而是他受不得激将。

父皇和宋将军早有摩擦,否则当年宋将军也不会自请离京赴边。父皇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更加不能让宋将军和他手下轻看。

前线送来消息,父皇昨日连夜整顿兵马,打算提前一天到坪山坳周围埋兵布阵。本来他自己带了五万兵力,他愿意带上亲信去送死无人阻止,可他还要求宋将军带上边疆十万将士护驾同行。

宋将军赶忙给我写了密信,信中说父皇带来的亲信中,很多都是京城中想要来捡军功的纨绔子弟,就和刘家次子一样,甚至带了刘贵妃,一路奢侈骄靡,真正能上战场的不过两万兵力,宋将军不想自己的边疆战士跟着去送死。

但要他违抗皇命,也与其家传祖训忠字不符。

信末问我该当如何。

我搓了搓冻僵的手,提笔写下,「忠之一字,于国,于民,于正君。」

将士忠的是国、民和明君,忠国为民,忠民为本,忠明君为天下。

而那位很明显不是一位明君。

封好信,打开门,将信拿给了等在院子里的信使。

天还没亮,外面大雪纷飞,冷意袭来,我关上门转身进屋。

屋内蜡烛突然被风吹灭,漆黑一片,我唤了一声谢瑜,没人应声。

右手揣进怀中,左手继续在黑暗中摸索着,一道温暖的背影突然靠近我后背,我抽出藏在怀中的短剑,猛地向身后刺去。

「叮」的一声,短剑掉落在地,身后之人一手握住我的手腕,一手圈住我的腰。

耳边一阵热气,「公主,怎么只想着谢家公子,却对贫道刀剑相向呢?」

这臭道士。

浑身上下使不出一点力气,我咬牙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贫道专程来给公主送密报的,」他将我的手握在掌心,「这手怎么冻成这样,公主……」

「周承誉。」

身后的人顿住了,抓住我的手倏然一紧。

屋内安静许久,我开始挣扎,见挣扎不过,继续问道,「你果真是周承誉?」

「你,记起来了?」声音轻的不能再轻,语气听起来竟有些小心翼翼。

11

前世的许多事情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幼时的我性格乖戾无常,自视甚高,对京城里的纨绔子弟从没好脸色,周承誉就是其中之一。

我十三岁那年隐瞒身份出宫参加游会,谁知遇到了周承誉。

我俩比试几场,即便诗题简单,不学无术的周承誉还是成了我的手下败将。

和我差不多年岁的周承誉自知丢了脸面,扬言要娶我回家。

我冷声嗤笑,告诉他与其在此不知天高地厚,不如回府将用作启智的四书读完。

他当场羞得面红耳赤。

离开前,我看了一眼他身边成群的纨绔子弟,冲他撇了撇嘴,「即便是丹顶霜翎的仙鹤,和鸡群争食为伴久了,也不可能再有翱翔九天的能力。」

再后来,我和谢瑜定亲,听说周承誉找上谢瑜打了一架。那时候谢瑜长我六岁,乃谢府旁系长孙,自小为人中龙凤,我心悦谢瑜,自然埋怨周承誉这种莽夫行为,写了封信将他骂得狗血淋头。

不过一年后,我和谢瑜婚事告吹,周家也全族伏诛。再后来我就被骗去蛮夷和亲,身死戈壁了。

我语重心长地劝他,「我知你想报仇,但如今事态紧急,待此战平定,本公主自会替你做主。」

至于他是想找父皇报灭族之仇,还是找我报当年羞辱他的仇,都随他。

「报仇?」魏玉真重复着这两个字,半晌轻笑了一声,「好。望公主届时还记得。」

他放开我,挥了挥手,蜡烛一闪,屋内又慢慢亮了起来。

我回头看他。

伸手抚过自己的下颚线,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飘飘落下,露出一张容华过人的脸。

果然是当初那个漂亮自矜的周承誉,如今多了些深沉稳重。

我轻咳一声,收回短剑,「你不是有密报要告知我?」

「是,」他又恢复懒洋洋的模样,「不过是不甚重要的小消息。」

天刚破晓,外面的雪下的越来越大,影影绰绰,就算是眼力极好的蛮夷人也无法分清三丈开外是人还是树影。

宋将军和父皇昨夜几乎带走了营地里所有兵力,连刘雯都跟着去了,此刻营地里剩下的全是些伤兵残将。

营帐内,京城那帮人带来的银碳正烧着莹莹火光,烘的里面温暖如春。

我执起黑子落在棋盘上。

对面的周承誉随即落下一粒白子,「公主以为,对方几时动手?」

我看着棋局,「半炷香,周公子以为呢?」

周承誉撑着下巴看我,「三。」

「三炷香?」

「二。」

我一脸惊奇地看着他。

「一。」

话音刚落,营帐外突然炸响一道响箭,接着是无数冲锋而来的喊杀声。

12

没过多久,营帐帘子被人用刀挑开,一阵寒气裹挟着风雪吹进账内。

「他奶奶的,这御林昏君真会享受。王,你先进。」一道粗嘎的声音响起。

厍斯领着随从走进营帐,我坐在毡座上,和厍斯对上眼神。

随从惊道:「妈的,这还有个娘们!」

厍斯满是冰霜的脸上露出一丝惊讶,「御林公主?」他看了看四周,发现只有我一个人,眯了眯眼,「你是来献身的?那穿的太多了。」

我看着他,弯唇笑了,「本公主是来取命的。」

厍斯粗嘎地笑了起来,随后抹下脸上的冰霜伸舌舔掉,「你若是和青青一般温柔可人一些,本王还能在床上多宠宠你。」

话音刚落,外面突然响起战鼓声,混合着马蹄刀剑声,地面震动犹如百万大军袭来。

厍斯和随从当即变了脸色,两人对视一眼,随从掀开帘子走了出去,厍斯则提刀走向我。

就是此刻!

我抬手飞出数根淬满剧毒的银针,厍斯闪避不及,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他脸色一变,怒吼着将手中的弯刀扔向我。

弯刀直直砍向我面门,我侧开身子正要躲开,谁知周承誉突然出现。

他搂住我转过身,那刀重重地砍向了他的后背。

「周承誉!」我倏然睁大双眼。

他惨然一笑。

将昏迷过去的厍斯五花大绑后,我白了一眼旁边的周承誉。

他见我看他,咧开嘴笑了笑。

我咬牙,「你穿了护甲怎么不早说?」

「忘了,」他敛了笑容,正色道:「但贫道舍不得公主受伤是真。」

我移开视线,心底某一处却不受控制地跳了跳。

哪怕没砍到,那么重的一刀不紫也青了。

将包袱中的创伤药扔给他,我转身走出营帐。

营帐外遍地是血污,残肢断臂散乱在白雪中,场面十分血腥骇人。

谢瑜满身是血,眼中是见过生死后的凌厉。

他看到我,眼神温和下来,还有意侧过身子挡住外面惨况,「公主,蛮夷合计三万兵力已全部伏诛投降,已派出五万南部军前往坪山坳支援宋将军。」

我点点头,昔日那个温润如玉的公子如今已经能率军击退敌军了。

谢瑜看了我身后一眼,「公主,那辽国王子……」

前世受厍斯虐待的场景又浮现在眼前,我脸上闪过一抹恨意,「我来处置。」

谢瑜愣了愣,又开口道:「公主,眼下捉拿了厍斯,是胁迫辽国归顺的好机会,到时候将厍斯放回辽国做个傀儡王……」

我打断他,「我自有定夺。」

13

回到边疆城中三日后,宋将军终于带着父皇和刘雯回来了。

宋将军说,当日两军到了离坪山坳还有五公里的地方,皇上下令让宋进军先行。宋将军带军离开后,后方突然冲出一队人马,个个虎背熊腰,父皇几万兵力毫无抵抗之力。

等宋将军带军赶回,雪地上已尸横遍野,皇上也被掳走了。等他追上对方,救回父皇和雯贵妃,两人都已身中剧毒。

我看了一眼脸色乌青的两人,命人将他们分开关在不同的牢房。

宋将军脸上犹豫不决,「公主,他还是御林的皇帝……」

只要他还是皇帝,如果皇帝死在这里,那么我、宋将军还有谢家军就永远都是叛军。

我没有答话。

「反正陛下都再无可能拥有子嗣,不若留下帝位,公主和小殿下都可按正统继位。」

宋将军满目真诚。

我实在无法告诉他,我要的根本就不是什么正统。

我要的是他们的命。

「又是你?」

厍斯不愧是辽国王子,饿了三日,全身泡在冰水中,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浑厚有力。

前世他将我关在这样的冰牢中,我不过撑了三个时辰就晕了过去。

不止如此,他让人将我的肋骨一根根敲断,将烧红的铁片烙在我的大腿和脸上,头发连着头皮绞断……

两军本来因和亲休战,御林却背信挑战,厍斯放了信给御林那边,御林每主动进攻一次,他们的公主就会受一次刑,可京城还是源源不断的放出进攻的谕旨。他将气发在了我身上,将我折磨得生不如死,待我趁乱逃出辽宫,身上早已看不出人样。

从回忆中醒来,我才发现自己满背都是冷汗。

「是我。」我深吸了一口气,挑选刑具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厍斯也看到了,他冻得苍白的脸上放松下来,「公主第一次做这等事?不如放本王下来,本王手把手教教公主。」

「不必了。」我挑到一把全是勾刺的刑具,满意地在手中掂了掂,然后放进旁边的火炉中。

我转身看他,勾唇一笑,「本公主确实是第一次做,不过不是害怕,是有些兴奋。」

厍斯的脸上第一次露出惊恐神色。

待厍斯交出剧毒的解药后,我转身命人通知谢瑜他们进来。

谢瑜进来,看到厍斯的惨状,面上惊愕万分,再看到我正若无其事地擦着沾有血污的手指,眉头深深皱成一团。

不待他说话,周承誉绕过他,走近后接过手帕,替我擦起了手指。

谢瑜表情一变,我先他一步开口,「周承誉,你也想试试这柄刀的威力么?」

周承誉神色认真,「若是公主亲自动手,贫道甘之如饴」

我气得直接没了话。

父皇醒来后,狱卒第一时间遣人来向我禀报。

我慢悠悠踱步到狱牢中,父皇全身泥污不堪,身上露出的皮肤没有一处是好的。

「父皇。」我轻轻喊了一声。

父皇睁开眼睛,愣愣地看了我一会,突然翻身爬起,嘶声喊道:「你这孽种,竟然没死!」

我歪了歪头,「不但没死,还亲手抓了你。」

父皇眼睛猩红,想要扑到我面前,却被脖子上的链条扯住,生生被拽地仰倒在地上,他又慢慢翻过身来,满面怨毒,「朕要杀了你,朕要杀了你,朕……」

声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痛苦哀嚎,看来是毒药发作了。

我将手伸向后方,身后那人先是捏了捏我掌心,随后才将圣旨和两个锦盒放进我手中。

我转头一看,果然是周承誉。

我瞪他一眼,拿着东西转身看向牢中,打开两个锦盒,「父皇,这是厍斯拿给儿臣的解药,若是你签下这份诏书,这解药就能解了你中的剧毒了。」

父皇嘴唇颤抖,「休…休想!」

我没再说话,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父皇脸上挣扎痛苦交织,甚至开始用手刨着泥地。

终于,蜷缩成一团的父皇嘶声喊着,「解…解药给我,我签……」

我满意地将解药和圣旨交给狱卒,兀自转身离开。

周承誉沉默地跟在我身后,第一次安静得这么明显。

我垂下眼睑。

这是被我本性残忍的模样吓到了?

14

来到城门楼上,城外数辆马车纷纷驶入城内。

是外祖父和母后到了。

皇弟长大许多,如今正咿呀学语,他搂住我的脖子,嘴里不甚清楚地喊着「皇姐」。

我抱着他,一贯强硬的心逐渐软了下来。

母后担忧地将我从头到尾仔细打量一遍,见我没有受伤才松了一口气。

谢瑜搀扶着谢侯,两人突然跪在我面前。

「公主,臣听闻您打算处置辽王和陛下,于江山社稷,于公主声誉,臣等还请公主三思。」谢侯刚来边疆,第一句话却是劝我放了两人。

一看就是有人专门请来劝服我的。

我看向谢瑜,他避开我的眼神垂下了头。

周围的人也纷纷跟着跪下,宋将军和谢青青也在。

我深深吸了口气,看向宋将军,「宋将军,听父皇的亲信说,那日父皇本来打算等将军深入坪山坳地时,派兵骑马震踏雪山,意欲将将军与蛮夷一同活埋于雪崩之下。将军自知此事,还是打算留下这昏君的命吗?」

宋将军抬起头来,「回公主,末将亦对陛下失望透顶。但公主也说过,忠国、忠民、忠正君,国之纲常,陛下为尊,臣愿意替公主钳制陛下,直至公主或小殿下继位正统。」

我漠然弯了弯唇,又看向谢青青,「谢青青,那蛮夷暴虐残杀了你的家人,本公主现在给你机会手刃辽王,你愿意么?」

谢青青脸上全是恨意,但她还是俯下身子,「民女自是对厍斯恨得咬牙切齿,但民女相信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民女愿为大局着想。」

我低低一笑。

我为自己报仇,难道就是不为大局着想了吗?

我救过这么多人,竟然还不能取这两人的命。

谢瑜抬起头来,「公主,臣记得和您以前共读策论,里面写道,做大事者,切忌拘于小恩小仇。若公主也拘于小仇,以残忍手段虐杀辽王和皇帝,这与那暴君有何区别?」

寒风瑟瑟,呼啸着穿过城楼。

我终于明白,这世间,只有我一个人是靠着仇恨活着的。

我看向母后,声音艰涩,「母后,你觉得呢?」

母后被我脸上的神色吓到,她犹豫了一下,「婧儿,若是你真的……」

「皇后娘娘,小殿下尚且年幼,国不可一日无君,即便是……即便将来公主继位正统,也需玉玺钦定,天道册封,若是弑君夺位,恐有不正不道之嫌,还请三思。」谢侯看向母后,表情严肃。

母后迟疑了,她接走我手中的皇弟,满脸殷切地看着我,「婧儿,母后知你对那些梦耿耿于怀,对辽王和陛下也怨恨颇深,可有些事还是得从长计议的。」

寒风撩动着我的衣摆,寒意从脚底直冲而上,我的心彻底冷了下来。

「贫道赞同公主处死昏君和那蛮夷。」周承誉慢悠悠地走到我面前,见我神色怔忪地看着他,悄悄地冲我眨了眨眼睛。

众人都抬头看向周承誉。

谢瑜眼含冷意,「周承誉,你藏有私心,休想借公主之手为周家报仇。」

谢侯面上一惊,「你是周家嫡子?当年周家满门抄斩,你隐身埋名这么多年,原来是为了报仇。公主自和你不同身份,你也不用再撺掇公主为你一人处死自己的亲生父亲。」

「亲生父亲?」我重复着这四个字,嘴角讽笑。

就是这个亲生父亲前世诓骗我去蛮夷和亲,在我受尽侮辱逃回来后又命人将我丢出城外;这一世眼见诓我和亲不成,又多次追杀我,要取我的性命。

真是一位好父亲。

15

所有人都在等着我的抉择,我看着远处白茫茫的一片。

「我只要他们的命。」

我做不到放下仇恨,更不是一位胸怀大义的上位者。

众人脸上露出失望神色。

谢瑜尤为失望,仿佛是第一次认识我,「公主你……」

狱卒突然来报,「秉公主,不好了,皇上和雯贵妃快不行了。」

牢狱中昏暗潮湿,四周都点上火烛才能看清牢中状况。

父皇此刻比起之前进来时还要惨烈,满面血痕,头发被他自己一把一把的抓掉,头皮上猩红一片,身上的衣服也被抓成一缕一缕的挂在身上。

众人看清眼前之人是之前那高高在上的皇帝后,皆倒抽了一口气,母后连忙让奶妈将皇弟抱了出去。

谢瑜失望透顶地看着我,「公主,瑜没想到,您竟然有如此手段。臣……臣已经快认不出当年的婧妹妹了。」

我低低一笑,「是吗?」

狱卒跪在我面前,手上捧着圣旨,声音紧张,「回公主,之前受您吩咐,皇上签好谕旨,小人核实内容后,才将解药拿给皇上。但小人一时不察,让皇上抓走了两颗解药,此刻两颗解药都吞进了他腹中,还请公主责罚。」

我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转头看向牢中,父皇的意识已经模糊了,见到火光,他龇牙咧嘴地冲着我们大笑着,「朕吃了解药,等…等朕出狱,朕会亲自砍了你们的头!」

「父皇,你真吃了两颗解药?」我摇了摇头,「是婧儿的错,婧儿忘记告诉你了,这药吃一粒是解药,吃两粒可是比原毒药还要毒的猛药,会全身溃烂而死的。」

父皇惊恐地睁大双眼,「你……你这贱人,你……你竟然毒杀亲生父亲!」

我蹲下身,「亲生父亲?亲生父亲为求医,明知那死胎是自己的孩子,听信偏方将那死胎煮了吃掉。你这样暴虐没有人性的人,早就该下十八层地狱!」

父皇为死胎做了好几场法事,若不是周承誉告诉我真相,我还以为他真的有了人性。

身后众人皆倒抽一口凉气。

我没有看他们,径直来到隔壁关押刘雯的牢狱中。

地上是两个空掉的锦盒,想必刘雯也知道父皇抢走了她的那颗解药。

依旧是满脸狼狈的模样,她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肩膀上还插着她舍命替父皇挡住的那支箭。

「不用你来告诉我,」刘雯哑着声音,「我知道自己跟错了人,我知道……」

刘雯转过脸来,表情森然可怖,母后被吓得往后一退。

我转身扶住母后。

刘雯看着我们,惨然一笑,「我本来,也有一个公主的。」

刘雯没吃解药,很快没了气息;父皇吃了两粒,毒性更强,还要受好几个时辰的折磨才能掉气。

我将手中的圣旨交给母后,里面写了皇弟继承皇位,母后和谢家辅政幼皇至成年。

从始至终,我都没想过要坐上那个位置。

母后眼眶红了,「婧儿,对不起,母后刚刚……」

谢瑜拉住我,脸上涩然,「婧妹妹,我……」

我没回话,慢慢走出牢狱。

这条路格外长,也格外黑,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的人生是如此孤独寂寥。

16

远处入口处的光线渐渐明晰,门口靠着一道颀长身影,身上的道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我慢慢走进他,在他抬头看过来时,我故作无谓地指了指身后,「要报仇吗?本公主手段甚多,可以为你做主了。」

周承誉看了我良久,突然伸手揽住我的肩膀,将我拥入怀中,声音温柔至极,「你的仇得报,我的仇也就报了。」

原来他一直知道我是来报仇的。

我闭上眼睛,像是有了归途,回抱住他,「周承誉,带我走吧。」

斜阳西下,稀疏枯木上的雪堆泛着金灿灿的光。

我让周承誉停下马车,周承誉挑眉看向我。

见我从包袱中拿出几根烟花棒,周承誉弯唇一笑。

漂亮的烟花在空中炸开,既是为白意如放的,也是为我自己放的。

坐在马车横木上,厚厚的毛毡将我和周承誉裹得结结实实,这感觉分外熟悉。

我靠在他肩膀上,轻声问道:「周承誉,你怎么知道我是来报仇的?」

周承誉愣了愣,转过身来看着我,抬起手指,「公主,你就当待会看到的全是梦,嗯?」

见我点头,他慢慢将手指放在我的额头上。

耳边是猎猎风声,眼前一个少年正坐在一匹狂奔的马上,不停地挥动着手上的鞭子。

四周是狂乱飞舞的黄沙,少年身上的道袍亦随着狂风舞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眼前出现一座城墙,少年满身灰尘地跳下马,步履蹒跚地跑向城门。

他用尽全力敲着城门,直到双拳血水渗出,那门才终于打开了一道缝。

「你谁啊?」

少年声音粗粝,「公主呢?」

「喏,那边那坨。小爷可提醒你,圣上有旨,谁胆敢救下公主,可是会株连九族的。」

少年不管不顾,转身跑开。

「沙尘暴都来了,找死呢。」那将士骂骂咧咧地关上门。

少年拼命扒着沙子,眼睛被砂砾磨得睁不开眼,终于刨出来一具满身伤痕的女尸。

他愣在原地。

伸出颤抖的双手,少年将女尸紧紧抱在怀中,像是失而复得的宝贝。

呜咽声声,被越来越大的风沙裹挟飘远。

良久,少年放开女尸,脱下自己的道袍,咬破手指,手指沾血在道袍上写下法咒,随后铺开道袍,将自己和女尸裹住里面。

两人额头相抵,少年嘴里念着法术,渐渐的,一阵金光将两人包围。

金光中浮现一行字,「轮回之术,仇恨为引;仇恨顿消,身死魂灭。」

风沙渐渐将两人埋没,金光消失。

17

少年是周承誉,女尸是我。

眼框酸涩极了,内心也升起密密麻麻的疼。

周承誉叹了口气,搂住我,「不是说就当作是梦么?」

我缓了好一会儿,才哑声开口,「你…你也重生过来的?」

周承誉弯唇笑了笑,「施咒之人只能连人带魂一起过来。」

我闭上眼睛。难怪他直接出现在了边疆,应该是在我重生的那一刻,他整个人也跟着一起过来了。

他费劲千辛万苦到宫里找到我时,可我却完全没认出他。

我鼻子一酸,「对不起。」

周承誉温柔地看着我,「不是你的错,你无须自责。」

想到金光中出现的那句话,我心里不由得升起一股恐慌,「『仇恨顿消,身死魂灭』是什么意思?」

周承誉沉默良久,苦笑道:「抱歉,公主,承誉可能不能带你走了。」

仇恨为引——是我死前对世界的恨意。

仇恨顿消,身死魂灭——是对施咒之人的反噬。

如今我消了仇恨,那周承誉就该消失了。

我将他拥紧,声音满含哭腔,「我没有,我还有恨,我心里还有恨的。你不会走的,你不会走的……」

周承誉抚着我的侧脸,轻轻在我唇上印下一吻,眼神坚定地看着我,「公主,你需要的。没有大义,亦无仇恨,承誉希望公主能自由自在,为自己而活。」

说完,他嘴角突然溢出一股鲜血。

我手忙脚乱的用袖子替他擦着嘴角,可越擦越多,停不下来。

他抓住我的手,「公主,承誉想好好抱抱你。」

我停下动作,任由对方将我揽进怀中。

斜阳落下天际,天色渐渐沉了下来,远处惊起几只鸟雀。

周承誉兀自说起了小时候的事。

聊起当年出宫游会对战,周承誉说,那时候觉得怎么会有一个如此神采傲人的女孩,周围的灯笼、天上的月亮都不及那双眼睛耀眼。

我摇着头,满脸泪痕。

他低头唤我,「公主。」

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我眼泪流得更凶了。

周承誉脸色苍白,他用手背蹭了蹭我眼角,声音飘远,「公主,承誉实在当不了什么仙鹤,飞不上九天。承誉只愿,公主能在九天之上飞得肆意,笑得畅快……」

抚在我眼角的手慢慢垂下。

我心痛难忍,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整个苍茫人间,只剩我一个人哀哀嘶叫,怀中之人再无半分动静。

番外

德宇观坐落在山势险峻的德宇山上,因山路难走,来客极少,观里香火常年不盛。

我背着周承誉,爬了一天一夜,磨破了膝盖和手肘,终于将周承誉带进了德宇观中。

德宇观,就是周承誉修习学道的地方。

整个道观只有道长和周承誉师徒两人。

道长见到我背上的周承誉,惊讶过后又露出了然神色。

他接过我背上的周承誉,又搀扶着我,将我带到了周承誉的茅屋中。

中间的床榻上,也躺了一个周承誉,不过面貌看起来更为年轻。

两个周承誉并排躺着,道长从怀中取出八卦仪和佛尘。

「这臭小子,跟他说过多少次了,学完本事再下山,非不听,这下好了吧,命也给搭上了。」

道长嘴里骂骂咧咧的,手上动作不停。

他指着前世的周承誉,「天道轮回,乾坤自定。这小子违背天道,整个人穿了过来,一世不容二魂。我就说我好好的一个徒弟,怎么突然倒下昏迷这么多天。」

我看着两人,声音颤抖,「也就是说,两人只能醒来一个吗?」

道长看了我一眼,「你就是那什么婧公主吧?居然将我两世的徒弟都迷得团团转。」

我低下头。

他叹了口气,「确实只能醒一个,至于醒哪一个,就得看天意了。」

道长布好法术,踉踉跄跄的去休息了。

我趴在床边,看到两人面色都变得红润起来后,稍微放松下来,连续几日没有睡过好觉的我终于撑不住闭上了眼睛。

「你既然如此厉害,那本公子就勉强娶你回府,怎样?」

少年脸上满不在乎,眼睛却紧张得不敢看我。

当年怎么就没看到他此刻眼中的紧张和小心翼翼呢?

周围响起阵阵嬉闹声,少年撇开脸,耳朵越来越红。

我微微一笑,「好啊,待我及笄,公子记得来提亲。」

少年不可置信的看向我,见我看着他,又慌张张的撇开头,「那…那行,你…本公子肯定说到做到。」

眼前画面又是一闪,周承誉坐在我身边,眼神澄澈。

我愣了好一会才意识到这个周承誉是这一世的。

「你什么时候来的?」他歪头看我,语气有些无措,「可我什么都还没学成。」

我微微红了眼眶,「无妨,你就是最好的。」

「谢瑜说,谢瑜说你是公主,他说我这样的人完全配不上你,我才打了他一顿……」

我倾身抱住他,「对不起。」

他的脸很快涨红了,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过了许久,他结结巴巴说道:「你…你一定要嫁给他,我会一直在天上看着,他要是对你不好,我就捏咒教训他的。」

我放开他,一脸惊愕,「你……」

他低垂着头,「我知道你们是谁,他也是我,不过是将来的我。」

「你来之前,他告诉我,让我醒了后要好好对你,可我知道只有他才配得上你。他醒来在边疆待了半年,本来想等你和亲出嫁时抢亲,结果抢错了人。后来费劲千辛万苦进了宫,他一直在暗中保护着你,在牢中他卸下你的手臂后用了转移符咒,那些痛都是他替你受了。」

「这是你们经历的,不是我。」

我愣住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随后一脸认真地看向我,「公主,我得走了。承誉一直想告诉公主,你……你就是最好的公主。承誉一直感谢公主,如果不是你,我逃不出周家那摊烂泥,更不会意识到自己也可以成为翱翔九天的仙鹤。」

我慢慢睁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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