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鹤双鸣

出自专栏《重生之门:她从地狱归来》

身为御林的长公主,为了拯救摇摇欲坠的王朝献身和亲。

可入了蛮夷才发现,我不过是两国战争的祭品。

蛮夷手段残忍,我被折磨得生不如死。

终于,我费劲千辛万苦逃了出来,凭着一股信念爬回边疆,却被自己国土的将士们丢出城外。

皇帝口谕:「公主身污,休得入城」。

新后诞下皇子,举朝欢呼庆祝。

而无人在意的边疆角落,曾今为社稷献身的公主,怀着满腔的愤恨骨枯黄沙之下。

再次醒来,我重生在了和亲之前。

1

这是我重生的第六个月,不日将是我十八岁生辰宴,前世我就是在生辰宴当日被决定了和亲的命运。

父皇今日特意避开母后,将我叫到御书房。

「婧儿,如今边疆虎视眈眈,关系到御林的存亡,满朝大臣都推举和亲之策。父皇答应你,只要时机一到,马上派兵出征,接你回来。」

和前世一模一样的话,不过是为了诓骗我献身和亲。

明明看我的眼神全是防备,脸上却是故作慈爱的笑意。

这位敏感多疑的皇帝自我三岁登基继位,在位十几年却刚愎自用、暴戾无度,多次时机判断失误,几代帝王打下的边疆城池,都毁在了他的手中。

如今更是到了需要与蛮夷和亲求稳的局面。

明明有和辽国拼死一战的能力,却还是选择了最屈辱的求和手段。

我有些慌乱,「父皇,儿臣听说那些蛮夷粗俗无礼、贪而无信,儿臣担心……即便和亲也阻不了战事。」

父皇的神色冷了下来,他将一叠奏书扔在我面前,「整个御林都看着你,身为公主,你的身份可容不得你贪生怕死。」

到底是谁贪生怕死?

我乖顺地低下头,心中讽笑不已。

用女儿换取苟且偷生的机会,哪怕他稍微露出一丝犹豫,我都念他尚有一丝人性。

这样无情无义的皇帝,这样懦弱无能的朝廷,早就该换了。

「婧儿,你确定要在生辰当日穿这个颜色吗?」母后手上捧着一段藏青色锦缎,眉头微皱。

看着眼前温声软语的女子,我点了点头。

明明入宫十几年了,却还是拥有这么一双小鹿般的眼睛,毫无城府,心思全摆在脸上。

难怪能让那个人渣骗这么多年。

母后察觉到我的不快,无措地笑了笑,「婧儿喜欢就好。」

前世的我性格乖张,气性极大,十分看不上母后这样性格柔弱如菟丝花般的人,母后也知我不喜她的性格,一直都这般小心翼翼地和我相处,生怕惹我不快。

可就是这么一个柔弱的女人,前世在我和亲时跪着求了父皇三天三夜。

我叹了口气,「母后,儿臣昨晚做了一个梦。」

见我主动开口,母后眼睛亮了亮,「是什么梦呢?」

「儿臣梦到自己被派到蛮夷和亲,无论儿臣如何求饶,还是被那些蛮夷百般折磨,生不如死。」

我红了眼眶,一副惊吓过度的模样。

母后这人,不给她下猛药,她是不会醒的。

母后果然慌了,「不会的,婧儿,不会让你去和亲的,你可是御林唯一的公主,谁会让你去和亲呢?」她显然被我的样子吓坏了。

我泣不成声地扑进母后怀中。

先帝共有四子,太子贤明正德,二皇子善用兵策,四皇子母妃家族盛大,都是夺嫡的热门人选,独独三皇子,被谢侯当众评价「才德中庸、暴虐无度」,原本就不受宠的三皇子更加受轻待了。

三皇子极擅伪装,受此评价后,不但虚心接受,甚至主动到谢府求学。后来才知,他求学是为了接近谢家嫡女,以便将谢侯府拉进自己的阵营。

我的母后谢婉,身为谢侯嫡女,从小集千娇万宠于一身,容貌绝色,性格天真,完全抵抗不了三皇子的花言巧语,两人私定终生,谢府不得不入了当初最看不惯的三皇子阵营。

后来太子被废,二皇子和四皇子互相残杀,而最不被看好的三皇子在谢家等大家族扶持下成功登上皇位。

当上皇帝后,他开始暴露本性。先是将几个亲兄弟势力连根拔起,接着就是处理之前与自己作对的肱骨大臣。

谢家也未能逃脱,父皇看似感怀谢侯的培养之恩,实则一直对当年谢侯的评价耿耿于怀,对谢家恨意滔天,前世在我和亲出塞后,父皇立即以叛乱罪名将谢家满门处斩。

父皇如愿登上皇位,这十几年来后宫都只有母后一人,表面上独宠母后,不过是为了让母后和谢家去承担其他大家族的敌意。

这一世,我要亲手掀开这个人渣的真面目。

2

母后一开始确实只当我说的是梦,多番求证后,母后终于明白这场生辰宴完全是以御林公主之身讨好蛮夷的盛会。

她焦急地抓住我的手,「婧儿,母后知你是有主意的,你告诉母后,母后应该怎么做?」

我眼眶微红,明明是这般脆弱胆小的人,还是会为了女儿勇敢起来。

「母后,我们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生辰宴当日,除了南下祭祖的谢家,整个京城的权贵几乎都来了。

辽国如今抢了御林好几座要塞,嚣张狂妄,直到父皇黑了脸色,辽国王子厍斯才姗姗来迟。

宴席开始。

我身着一身厚重的藏青色华服登上高台,满面肃然,张嘴读了一首咿咿呀呀的严肃女词,冗长又无趣,台下厍斯果然满面嫌色。

我快步退下,满意地瞧见一众贵女如蝴蝶翩翩般上了高台,厍斯满面横肉的脸上终于起了兴趣。

今日贵女表演,一为庆贺我生辰,二为选妃入宫。

表演结束,母后出面为拔得头筹的贵女封赏,厍斯的小眼睛在看到母后的一瞬间睁大,口水都快滴下来了。

见状,我冷冷一笑。

没有眼力见的刘尚书突然站起身来,噼里啪啦的说了一大堆,大意是夸赞厍斯雄壮威武,公主端庄高雅,两人合配,定结两国良缘。

其余大臣们纷纷开始附和,一副生怕辽国反悔和亲的模样。

我的视线一一扫过底下众人,这些平时高风亮节、琨玉秋霜的名门望族们,此刻脸上写满了奴颜婢色。

到底无能太久,懦弱已经成了习惯。

厍斯看着台上,一直没有开口。

刘尚书一脸赔笑,「王子意下如何?」

厍斯瞥了他一眼,突然起身大步朝高台走去。

台上众女被厍斯的行为惊得停下动作,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魁梧壮硕的厍斯跃上高台。

他径直来到父皇母后跟前,仰着头,笑容放浪,「和亲之人,我看最合适的人选还得是这位美人」

听到这话,满朝皆倒抽了一口气,谁都不敢说话。

我站起身来,怒目而视,「大胆,竟敢如此辱没母后,你是当御林的人都死了吗?」

前世受他折磨的记忆纷纷涌来,我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恨意,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眼角都被逼得发红。

那些昏暗发黑的地牢,那些痛苦绝望的嘶叫,那些烙红的铁器刑具……

厍斯回过头来,他接触到我的眼神,明显惊了一瞬,随后意识到自己被吓到,才掩饰般开口道:「我以为是谁,原来是个娘们,御林果真是没人了么?」

我勾唇一笑,「你且看看,娘们能不能取你的命。」

厍斯眯眼看着我,良久,他轻嗤一声,「我才不跟你打,要打也是和他打。」一边说着一边跳上案桌,抽出砍刀直对父皇面门。

全场安静,终于有人反应过来喊了一声,「护驾!」

我看向父皇,虽然他在竭力克制,但惨白的表情还是出卖了他。

连话都说不出了,真是懦弱无能到了极点。

厍斯也看到了父皇的反应,仰天大笑几声,粗嘎地问道,「无能昏君,厍斯给你几个选择,要么皇后和亲,两国休战;要么,厍斯换掉你这条命,我父王踏破整个御林,如何?」

御林没有哪一个皇上受过这等侮辱,被蛮夷用刀指着面门不说,还要赔上皇后才能保命。

父皇脸上屈辱至极,可还是说不出一个「不」字。

3

眼看父皇就要卖妻求命,母后看也不看父皇,径直冲厍斯开口道:「厍斯王子稍安勿躁,今日是婧儿生辰,本宫也特意准备了一份大礼。」

声音柔和动听,厍斯明显很受用,他收起刀,一屁股坐在父皇面前的案桌上。

案桌后的父皇恨得咬牙切齿,却也无可奈何,毕竟厍斯背后可是骁勇善战的辽军。

底下众臣更是嗫嚅不敢言。

管弦丝竹响起,一道曼妙的身影随着乐声逶迤而至,水袖轻扬,容貌昳丽。

和皇后截然不同的美,但毋庸置疑都是绝色。

母后介绍,「厍斯王子,这是本宫的远房侄女,名唤谢青青。」

厍斯的眼睛都看直了。

宴会结束之时,父皇下旨:谢家之女谢青青与辽国和亲,两国休战一年。

厍斯搂着谢青青,转身前对母后高声喊道:「美人且等,一年后厍斯定来接你。」

母后一脸屈辱地看向父皇。

父皇显然忘了刚从鬼门关回来,他恶狠狠地喊道:「区区蛮夷,朕还怕了你不成?看谁能笑到最后。」

众臣神情紧张,一脸担忧地看向厍斯。

皇上倒是过了嘴瘾,若是真的开打,御林这摊烂泥不出半年就得交出京城。

厍斯好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顿时仰天大笑起来,「刚刚是谁吓得差点尿了裤子?一年后看我踏平京城,第一个砍的就是你这无能昏君的头。」

这句很有威慑力。

父皇咬紧后槽牙,看着厍斯的眼中一片猩红,到底没再开口。

厍斯搂着谢青青,得意洋洋地离开。

本次两国冲突看似解决了,但我清楚,父皇最容不得别人这般侮辱他,这次和辽国算是彻底决裂,再不是过去能用和亲糊弄过去的局面。

这才是我要的结果。

今日之事是父皇抹不掉的耻辱,事情因我和母后而起,他本就痛恨谢家,说不定将来某日会对我和母后痛下杀手。

只有我和母后的力量是不够的。

谢家屹立这么多年,根基深厚,于我和母后是不小的助力。

前世的我蠢笨天真、亲疏不分,除了父皇,其他人一概不信,和谢家更是疏远。我和亲出塞的第二年,父皇寻到由头,以通敌叛国的罪名将谢家满门抄斩,谢家全族全部葬身。

半年前重生刚醒来,我就主动联系上了谢家,暗地里助谢家拔掉了几个死敌。

待京城稍定,外祖父在我的建议下求得圣旨,于三个月前带上众亲南下祭祖。

如今南部各族对父皇的统治早有不满,而散落在南部的前朝将领,包括散兵末卒,重新整顿皆可堪大用。

谢家用了不过两个月,就暗地里整顿出了一支能和京城禁卫军不相上下的正规南部军。

一切准备就绪,只待我和母后金蝉脱壳后南下与谢家汇合,母后却突然有了身孕。

4

「婧儿,母后也对你父皇的冷血懦弱失望透顶,可孩子是无辜的,母后实在没法对他下狠手。」母后泪眼婆娑地看着我。

「母后跟你保证,这孩子将来绝对不会和你争夺那个位置的。」

我愣住了。

半晌,我轻声问道:「母后,若将来儿臣遭到所有人反对,你都会站在儿臣这边么?」

我既重生,这双手是注定要沾满鲜血的。

母后抓住我,语气坚定,「母后定是永远支持婧儿的。」

「好。」

我打定主意为这个尚未出世的孩子铺路,就得先从根本上断绝父皇再有子嗣的可能。

如今新晋嫔妃中,白侍郎家的幺女白意如和刘尚书家的孙女刘雯两人风头最盛。

两人自小不对付,便有意争宠。今日你煮羹汤,明日我奉点心,谁也不让谁。

父皇有意宠新人,两人做的吃食,只要经御膳房试过毒,都进了父皇口中。

民间有一种药分两味,每一味单吃都是滋养补身的好东西,但只要合吃,就可永绝男子生育之力。

白意如和刘雯这两人,刚好一人一味。

父皇看重子嗣,除了母后,他恨不得每个妃子都给他诞下麟儿。

几个月过去了,可除了母后,后宫其他女人的肚子全无一丝动静。

为了不引人怀疑,在母后有孕四个月时,我让太医曝出皇后有孕两个月的消息。

父皇前脚进门温声安抚,后脚就黑着脸走出母后的寝宫。

谢家离京南下祭祖,第一时间上表祝贺,听说父皇在御书房里气得乱摔东西。

皇后有喜后,其他嫔妃们和背后的家族们更着急了。

这日,边疆护送回一名神叨叨的道士进宫面圣,听说是在边疆服役的刘尚书家次子拿项上人头作保,坚称此人道行高深,能堪破天机,前几次在边疆之乱中大获全胜全靠此位道长神机妙算。

那道士年纪轻轻,到了大殿也不怵,张嘴就要酒喝。

父皇挥退欲上前拿人的近侍,命人奉上好酒。

一壶酒下肚,道士才起身慢悠悠行了礼,先是预测三日后蛮夷将突袭边疆要塞,引得满朝文武一片哗然,再要来笔墨,洋洋洒洒地写下一句话。

「小人之反,不足为惧,肱骨异心,国之将倾。」

父皇面色一变,「放肆!」

一声怒喝,众臣惶恐跪下。

道士虽被押了下去,可他的话却如同巨石砸进深潭,维持表面多年的平静终是被打破了。

三日后,签了休战详约的辽国突然毁约发兵,一连攻破多座要塞。

预言印证,道士被请出大牢,父皇更是亲自将人迎进了御书房。

不用猜也知道,父皇肯定问了子嗣问题。

「婧儿,这道士像是有真本事的人,他会不会知道我们做的那些事?」

母后一直有些胆小,之前我要给父皇下毒,也是动了手之后才告诉她,没想到她还是对我谋害亲生父亲这件事惊得面无人色。

「有没有真本事,儿臣去会一会即可知。」

5

连续在御花园逛了好几日,终于在荷池边见到了一个身穿道袍的身影。

「公主,别来无恙。」

那人背对着我,却能认出我的身份。

我敛了神色,「本公主和道长何时别过?」

听到此话,他将手中的鱼食全部丢入水中,又整理了一下道袍,这才转过身来。

是一张年轻又有些熟悉的脸,似乎在哪里见过。

道士直直地盯着我,慢慢朝我走来,似乎不觉得自己失了礼数。

我微微后退,「道长这是何意?」

道士回过神来,离我二尺距离停下,轻轻叹了一声,「当真是记不得了,也好。」

他微微一笑,「贫道魏玉真,拜见公主殿下。」

这道士似乎和我旧识,这就好办了。

想到此处,我宽和一笑,「免礼。魏道长神机妙算,可是御林不可多得的人才。你既入了宫,不管你是谁的人,都……」

魏玉真突然凑近我,似笑非笑地回道:「贫道可以是公主的人。」

这话怎么有股轻薄之意?我一时有些拿不准他什么意思。

面前的魏玉真突然敛了笑容,他退后两步,在我疑惑的眼神中高声回道:「公主放心,皇后娘娘贵体康健,肚中龙胎平顺,将来和公主一样出色,皇后是有福之人。」

话音刚落,身后突然传来御前总管王公公的声音,「奴才参见公主。魏道长,您可让奴才好找,陛下眼下正急着见您呢。」

魏玉真行礼告辞,和我擦身而过时,迅速往我手中塞了一张纸条。

是远在蛮夷的谢青青传回来的密报。

怎么会在他的手中?

密报里说,谢青青入蛮夷后,尽得辽王宠爱,甚至于内部议事时都由她随侍在侧,而道士预测的蛮夷三日后攻城,亦在密报中有所提及。

将密报翻过来,背面也写了一行字,「上有所觉,严防奸细」。

母后一脸担忧地看着我,「婧儿,母后今日得知,那道士在几个月前劫了和亲的队伍,本来都将谢青青掳走了,当晚却又给送了回去。」

这次替我去蛮夷和亲的谢青青,实际上根本就不是谢家之女,她原本住在边疆,被蛮夷残忍杀了全家,跟随难民来到京城,是受了母后的恩惠才活了下来。

她一心想替家人报仇,受训多月,在谢家的安排下出现在生辰宴上,如愿被厍斯看中带回辽国。

这道士和谢青青同样来自边疆,两人定然相识。那道士本欲劫亲救人,没想到是她自愿去的蛮夷,所以才又将人送了回去。

这就说得通了。

我领了道士的情,开始着力盘查宫中亲信,凡是吃食饮水,都要过三次试毒。

母后月份越来越大,那日因道士提了一嘴「和公主一样」,宫中都传母后又怀了一个公主,父皇和其他嫔妃都松了口气。

如此安稳过了几个月,边疆战事吃紧,母后向父皇请旨,带我一同前去皇寺为前线将士祈福。

母后临近生产之期,必须尽快出宫,稳婆早在皇寺中等候多时。

父皇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和母后,表情冷漠,「不许去。」

「陛下,臣妾……」

父皇突然大声吼了一句:「闭嘴!」

我看着他,心中涌起一股不妙之感。

父皇瞪着我们,目眦欲裂,「想出宫与谢家贼子汇合?」

「来人,拿下皇后和公主。」

6

夺嫡之战中,白家表面中立,暗里为太子效忠。

太子被废时,他早已猜到自己及整个东宫都不会有好下场,于是主动与当初支持自己的所有亲信反目,力求保下众人。

白家誓死忠于太子,献出长女白静如生下太子血脉,太子伏诛,血脉得以延续。

如今白家蛰伏多年,终于等到皇帝势微,有意将次女白意如送进宫中打探消息,不料被刘家发觉,刘尚书连夜将白家勾结太子余党势力的证据送到宫中,白家来不及反应,全府被一网打尽,包括那个留下的太子血脉,也即白家嫡子。

白家全族满门抄斩,其余太子余孽全部追杀,太子血脉则由皇帝亲自赐死。

父皇处理掉白家后,突然对谢家离京这件事后知后觉起来,他当即下令,如谢侯及众亲未于三日后归京述职,公主和皇后将当众处死。

白意如被绑在牢中,就在我和母后的对面,她已经被折磨得不成样子了。

一阵脚步随着火光慢慢逼近,一双明黄色靴子停在牢门前。

「婧儿,如何?想好该如何交待了么?」

我抬起头,乌泱泱的一大堆人,父皇一脸阴鸷,后面跟着魏玉真和刘尚书等人,表情各异。

「儿臣不知。」

「不知?」

父皇冷笑一声,将一沓信件扔了进来,表情阴冷可怖。

看到信封上的朱色戳印,我心里松了口气。

第一次联系谢家时,我便已预料到今日这般状况。

朱色戳印代表信中不过是日常问好请安。

「从一年前你病愈醒来,朕就有所察觉,你根本就不是婧儿。说吧,你是谁?又和谢家密谋了什么?」父皇靠近牢门,目如鹰隼般审视着我。

我一脸平静,「儿臣觉得和谢家太过疏远,特意替父皇笼络权臣。」

父皇眯眼看我,「牙尖嘴利!你能熬过三日,你母后可不一定。」

母后艰难地坐起身来,「陛下,陛下,臣妾和婧儿是无辜的,看在肚中孩儿的面上,陛下……」

「够了,」父皇蹲下身,咬牙切齿的看着她,「朕问你,秦婧是谁的种?老二,还是老四?或者,也是太子的孽种?」

母后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对面的白意如突然低低笑了起来,「真是昏君,呵呵呵咳咳咳……」她一边笑一边剧烈咳嗽。

父皇脸色一变,倏地站起身转向她。

刘尚书难得灵光一次,他走向白意如,连扇了白意如好几下,直扇得她嘴吐鲜血。

白意如将嘴里的鲜血吐在刘尚书身上,含糊不清地嗤笑道:「呸,昏君走狗……」

刘尚书又连扇了她几个巴掌,这下她嘴里全是血了。

父皇慢慢踱步到白意如身边,眼神冰冷,「宫里这么多女人,朕最疼的就是你,意如,你为何要骗我?」

白意如嗫嚅着嘴唇,父皇靠近她,她费力道:「才…才德鄙陋,暴虐…虐无…无度,懦…懦弱无能的狗皇帝……」

父皇愣在原地,白意如嘴里鲜血不断涌出,嘴上不停,「狗…狗皇帝,你…永远…比不上其他皇子……」

父皇抽出侍卫的剑,一下刺入她的腹部。

鲜血汩汩流出,白意如眼中露出一阵快意。

父皇眼中猩红一片,「来人,吊着这个贱女人的命,每日受解体之刑,朕要让她看看,朕是怎么杀完这些贼人的。」

解体之刑,即每日取下身体的某一部位,一般从手指、脚趾开始,再到眼睛、鼻子、舌头,最后是腹中脏器,是御林最残酷的刑罚。

牢中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凉气。

他转过身来,一脸残忍地看着我,「取下公主的一双手。」

牢中安静下来。

「陛下,贫道擅专秘法,毁人四肢,筋骨相连,是人所不能承受之痛,直教人生不如死。」魏玉真站了出来,微微勾着唇角。

父皇没说话。

侍卫打开牢门,魏玉真慢慢走向我。

我盯着他,双手攥紧。

他避开我的眼神,背对着众人蹲下,半搂住我的肩膀,脸靠近我耳边,右手抓住我的左臂,微微用力,骨头相连处一声异响,一阵尖锐的疼痛袭来,我吃痛得倒吸了一口气。

右臂同样如此,两双手臂再无任何知觉,我满头冷汗,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母后惊叫一声,一把推开魏玉真扶住了我。

魏玉真走出牢门,刘尚书冷笑一声,「这就成了?鬼知道……哎哟……」话未说完,魏玉真抓住他的左手臂同样运力,「咔嚓」声后,刘尚书面容扭曲,痛得在地上直打滚。

父皇脸上露出满意神色,「将皇后带出去。」

我躺在地上,看着侍卫架起母后,跟随父皇一起离开。

再也架不住肩膀处传来的剧烈痛意,冷汗涔涔间,我的意识逐渐模糊。

7

再次醒来,四周漆黑一片,我试着动了动手臂,发现手臂早已恢复如初。

手上是一张符纸,我愣了半晌,还是将它收进怀中。

老实说,我已经搞不清这个魏玉真到底是谁的人了。

对面的白意如安静地躺在泥地上,脚趾已全被斩断,黑暗中只能听到她痛苦的呼气声。

「公主……」

突然传来低声呢喃,我坐起身来,直直地望着对面。

「公主,求你,杀...杀了我。」说完这句话耗了她极大力气,她大口地喘着气。

「求你。」这次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

我垂下眼睑,「你既知我的身份,我们可是仇人。」

杀了她,助她解脱,我也别想走出去。

她喘了口气,「你…你是好人,也是…我以前在闺中最佩服的人。」

我顿时失笑,「我可不是什么好人。」

她痛苦地嘤咛一声,继续说道:「意如一直……一直想和公主交上朋友,可父亲…父亲姐姐都不让我接近公主……」

我低着头,半晌从怀中拿出淬了毒药的银针,「这毒能让你全身麻痹,半炷香后你就会毒发身亡。」

「多...多谢公主。」

白意如不再痛苦,她低下声音,「意如真羡慕公主,若是能有再生机会,意如只想为自己活一次了。」

我自嘲一笑,「何故羡慕我?我活得也从不尽人意。」

前世被大义逼迫着去了蛮夷和亲,这一世若不是仇恨支撑着我,我早就撑不住了。

所有人都想要我的命。

白意如的声音已经低的不能再低,像是生命中最后的呢喃,「如果公主得出牢狱,能否为意如放一次烟花,就一次……」直至再没声响。

我闭上眼睛。

不知何时,牢中浓烟四起,不远处火光越来越大,狱卒却一个都看不见。

我坐起身来,有人想将我烧死在狱中。

视野逐渐模糊,我一边用手捂住鼻口,一边用身体去撞着牢门。

牢门被撞得「嘣嘣」响,却没有撼动分毫。

我觑着双眼,努力找着牢门上的突破口。

就在这时,牢门外慢悠悠晃进来一道黑色身影。

黑影将脸凑近牢门,他咧嘴一笑,「公主,别来无恙。」

身着道士玄袍,声音玩世不恭,没有半分道士应有的道骨仙风,更没有卸了我双臂的理亏心虚。

我冷着声音:「谁跟你别来无恙?」

魏玉真懒懒扯动嘴角,「中宫起火,皇后娘娘已身葬火海,陛下让贫道来送公主上路。」

母后出事了?

四周火舌烫人,可我的后背却一阵发凉。

思虑瞬息间,我曲起手指丢出一根银针。

横竖是死,总得拉个垫背的。

他偏头躲过,挑了挑眉,「看来手臂已经好全了。」

说到这个我就来气,伸手又丢出一根银针。

再次躲过银针,魏玉真一脸无奈地看着我,摇了摇头,「啧啧啧,真是绝情呐~贫道救了公主这么多次,公主不以身相许也就罢了,竟然还想要玉真的命。」

想到怀中的符纸,正准备再丢一针的我停下了动作。

内心巨震,但我表面故意装傻,「阁下什么意思?」

道士不再说话,一手捏住牢门锁扣,那手像是有些行动不便,转了很久才打开牢门。

「走了。」

我眼神复杂地看着他,这是又救了我?

「你究竟为谁卖命?」

谢家?父皇?还是刘家?

「贫道只遵自心,想到什么便做了,无人能命令我。「

见我还是一脸警惕,他忽地一笑,「贫道须得提醒公主,来接应你的谢家公子可中了埋伏,若再耽误些时辰,公主偷来的生机只怕又得还给天道了。」

8

从宫墙上跳下,钻入了事先备好的马车,宫墙内到处都是「走水了」的哭喊。

掀开轿帘,魏玉真坐在宫墙上,一条腿耷拉下来,脸色隐在黑暗中,见我看他,默不作声地冲我挥了挥手。

马车一路向北,来到驿站接到母后。

母后告诉我,她被带走以后,父皇本来打算去母留子,将母后安排在中宫待产。

谁知新宠刘贵妃亦有了身孕,她不知在哪得知自己怀的是公主,皇后怀的是皇子,于是假意和母后推搡,两人双双倒下。

刘贵妃腿下见红,父皇大怒,命人给母后灌下避子汤,母后临近生产,这无疑是想让母子双双毙命。

母后在旧友陈太医的掩护下,假意喝下避子汤,成功「落子」。「落子」刚被送走,刘家仍不死心,又在中宫放了大火。是魏道长突然出现,将她救出后送到了宫外驿站。

母后以为是我安排的魏玉真,搂着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为了让她安心,我只能默默点点头。

经过多日奔波,终于和外祖父在谢家秘密外宅中汇合。

母后担惊受怕多月,于外宅中产下一名男婴。

三日后,皇帝圣谕昭告天下,皇后和长公主殁于大火,国丧七日。

国丧结束次日,宫中发生巨变,大内侍卫得陛下手谕,以谋害圣上为由,除刘雯以外,所有嫔妃全部处死。

后宫跌宕,前朝同样风云渐起。

在过去十几年里,朝中仅有的忠义能臣因直言上谏,不是被诛九族,就是被流放,如今朝廷里剩下的都是一些虚以委蛇、贪生怕死之徒。

如今父皇在宫内大肆屠杀嫔妃,这些嫔妃的父兄在朝中不敢直抒胸臆,只敢私下传起当年谢侯对父皇的评价——「才德中庸,暴戾无常」——以示不满。

谢府能安稳这么久,不过是父皇忌惮谢家几世袭爵,根基深厚。其他大臣显然对自己的认知不够清晰,降罪赐死的谕旨送到面前,才彻底傻了眼。

半个月后,谢瑜带着宫中消息赶了回来。

母后喝下避子汤,之前准备的足月死胎正好派上用场,那死胎鲜血淋漓的送到父皇跟前。

就在我和母后国丧期间,皇上得知自己因中毒患上了不育之症,他勃然大怒,抓了所有嫔妃和太监宫女严刑拷打,宫中哀嚎阵阵,惨绝人寰,堪比人间炼狱。

不仅嫔妃和家族受诛,连宫中的太医都秘密换掉了好几拨。

父皇极为看重子嗣,即便对谢家如此厌恶,在我出生后他还是对我宠过一阵子。

绝后于他来说实在让人无法接受,更何况他的一双子女都死在自己手中。

我勾起嘴角,脸上闪过一抹快意。

谢瑜愣愣地看着我,「公主,瑜赶到牢狱中时,你已经走了。」

我点点头,「起来吧,那时候我已出宫,辛苦你了。」

他一脸欲言又止,「公主,瑜在牢中看到了白家次女白意如的遗体,脖子上有一根银针……」

银针是他教给我的,目的是为了让我自保。

「是我杀的。」我不想解释。

谢瑜抿唇,不再说话。

我和谢瑜青梅竹马,他定然是发现了我的变化。

让他认清也好,毕竟我早已不是他那个单纯骄纵的婧妹妹了。

9

御林大乱,辽国也不安定。

谢家培养的谢青青不但容貌过人,离间之计也使的炉火纯青。厍斯原本是将谢青青带回去献给他父亲,也就是辽王。谢青青入了辽王后宫后,厍斯却后悔了。

在谢青青的有意挑拨下,厍斯与辽王之间父子逐渐离心,直至剑拔弩张,如今父子已反目成仇。

儿子叛离,边疆战事也连连失利,辽王急怒攻心,某夜直接一命呜呼了。

辽王去世,厍斯继位,其更加好战,不顾休整,又接连发动多次攻战,皆以失败告终。

「谢将军,之前是末将有眼不识泰山,对您多有冒犯,还请您宽恕则个。」

宋将军大步跨进营帐,身上寒气未退,就立马单膝跪地向我请罪。

宋将军把守边疆,为人忠义直率,嫉恶如仇,尤其对当今皇上及朝廷众臣多有不满。

半年前我易容换面,以「谢将军」的身份来到塞外,即便拿着谢侯外祖父的亲笔信,也因为来自京城而受到了宋将军的偏颇对待。

后来领兵作战,宋将军不信谢青青身为女儿家有何能耐,我却坚持将谢青青的密报作为战略布局依据,为此我和宋将军有过不少争执,宋将军更是数次气得冲出营帐。

即便这样,我也十分欣慰御林这摊烂泥还有宋将军这样的忠诚义士,不畏强权,一心忠国为民。

我敢肯定,如果前世遇到的是宋将军,我定不会被丢出城门自生自灭。

如今和蛮夷多次交手,我方均得胜归来,再得知我公主身份,宋将军完全一改往日的散漫态度,此刻正满面羞愧向我谢罪。

我笑着扶起他,直道无妨。

「公主神机妙算,倒和另一位神算子魏道长不相上下。」宋将军一脸感慨。

又是那个臭道士?

「那个魏道长,一直都在边关么?」

宋将军摸了摸胡髯,「以前没见过,口音也不像边疆人,是突然出现在营中,待了几个月就让刘家小子接走送到京城了。」

我蹙起双眉,这魏玉真和谢青青好像没有关联?

立春刚过,辽国突然送来休战书。

我和宋将军研究几日,都认为是厍斯的诈降之术。

宋将军将休战书和不予采信的意见同时交由驿兵八百里加急送回京城,我俩都打定主意,不管京城送回什么消息,都不予理睬。

谁知没能等来京城的消息,等来的却是无能的昏君。

父皇收到休战书后立即动身御驾亲征,半个月后直达边关帐营,他等不及想亲自报下当初厍斯的宴会之仇。

我嘱咐宋将军不要将我入军一事告诉父皇后,便带着谢家一众亲信去了离营帐不远的小山村里。

村庄人烟稀少,我只让谢瑜几个将领留在村中议事。

谢瑜皱眉看我,「公主,如今战事成败在此一举,皇上此刻赴边入营,恐怕会影响宋将军的决策部署……」

说话还挺保守。

「是拖累,」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但是无妨,他既然想来逞这个能,倒免了我们收回边疆后再杀回京城了。尔等带上南部军,守在离此地不远的山顶上,见我之命行事。」

众将领命离开。

谢瑜留了下来,他低声道,「公主,此次随行而来的还有那魏道长。」

我看着手中的茶杯,「怎么了?」

谢瑜皱了眉头,「不知公主可还记得,当年周家因罪全族伏诛,却没听到周家嫡子周承誉的死讯。周承誉之前是京城有名的纨绔子弟,瑜当年和他交过手,记得他手腕内侧有个胎记,而这魏道长在同样位置也有一个。」

「周家灭族这么多年,他这次回来,定是为了报灭族之仇。」

谢瑜走后,我兀自陷入沉思。

10

边塞天气变幻莫测,本已立春,却连续下了三场大雪。

兴许是得知了御林皇帝亲临,辽国再次送来了休战书,书中说若是三日后御林皇帝前来受降,厍斯将亲自在坪山坳递交投降书。

坪山坳距离两军交战点各五十里地,地势尤为险峻,蛮夷久居此地,这种极端天气和险峻地势明显于他们更为有利。

连御林最末等的兵卒都看得出来这封投降书是挑战书,可御林的皇帝看不出来,或许并非看不出来,而是他受不得激将。

父皇和宋将军早有摩擦,否则当年宋将军也不会自请离京赴边。父皇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更加不能让宋将军和他手下轻看。

前线送来消息,父皇昨日连夜整顿兵马,打算提前一天到坪山坳周围埋兵布阵。本来他自己带了五万兵力,他愿意带上亲信去送死无人阻止,可他还要求宋将军带上边疆十万将士护驾同行。

宋将军赶忙给我写了密信,信中说父皇带来的亲信中,很多都是京城中想要来捡军功的纨绔子弟,就和刘家次子一样,甚至带了刘贵妃,一路奢侈骄靡,真正能上战场的不过两万兵力,宋将军不想自己的边疆战士跟着去送死。

但要他违抗皇命,也与其家传祖训忠字不符。

信末问我该当如何。

我搓了搓冻僵的手,提笔写下,「忠之一字,于国,于民,于正君。」

将士忠的是国、民和明君,忠国为民,忠民为本,忠明君为天下。

而那位很明显不是一位明君。

封好信,打开门,将信拿给了等在院子里的信使。

天还没亮,外面大雪纷飞,冷意袭来,我关上门转身进屋。

屋内蜡烛突然被风吹灭,漆黑一片,我唤了一声谢瑜,没人应声。

右手揣进怀中,左手继续在黑暗中摸索着,一道温暖的背影突然靠近我后背,我抽出藏在怀中的短剑,猛地向身后刺去。

「叮」的一声,短剑掉落在地,身后之人一手握住我的手腕,一手圈住我的腰。

耳边一阵热气,「公主,怎么只想着谢家公子,却对贫道刀剑相向呢?」

这臭道士。

浑身上下使不出一点力气,我咬牙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贫道专程来给公主送密报的,」他将我的手握在掌心,「这手怎么冻成这样,公主……」

「周承誉。」

身后的人顿住了,抓住我的手倏然一紧。

屋内安静许久,我开始挣扎,见挣扎不过,继续问道,「你果真是周承誉?」

「你,记起来了?」声音轻的不能再轻,语气听起来竟有些小心翼翼。

11

前世的许多事情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幼时的我性格乖戾无常,自视甚高,对京城里的纨绔子弟从没好脸色,周承誉就是其中之一。

我十三岁那年隐瞒身份出宫参加游会,谁知遇到了周承誉。

我俩比试几场,即便诗题简单,不学无术的周承誉还是成了我的手下败将。

和我差不多年岁的周承誉自知丢了脸面,扬言要娶我回家。

我冷声嗤笑,告诉他与其在此不知天高地厚,不如回府将用作启智的四书读完。

他当场羞得面红耳赤。

离开前,我看了一眼他身边成群的纨绔子弟,冲他撇了撇嘴,「即便是丹顶霜翎的仙鹤,和鸡群争食为伴久了,也不可能再有翱翔九天的能力。」

再后来,我和谢瑜定亲,听说周承誉找上谢瑜打了一架。那时候谢瑜长我六岁,乃谢府旁系长孙,自小为人中龙凤,我心悦谢瑜,自然埋怨周承誉这种莽夫行为,写了封信将他骂得狗血淋头。

不过一年后,我和谢瑜婚事告吹,周家也全族伏诛。再后来我就被骗去蛮夷和亲,身死戈壁了。

我语重心长地劝他,「我知你想报仇,但如今事态紧急,待此战平定,本公主自会替你做主。」

至于他是想找父皇报灭族之仇,还是找我报当年羞辱他的仇,都随他。

「报仇?」魏玉真重复着这两个字,半晌轻笑了一声,「好。望公主届时还记得。」

他放开我,挥了挥手,蜡烛一闪,屋内又慢慢亮了起来。

我回头看他。

伸手抚过自己的下颚线,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飘飘落下,露出一张容华过人的脸。

果然是当初那个漂亮自矜的周承誉,如今多了些深沉稳重。

我轻咳一声,收回短剑,「你不是有密报要告知我?」

「是,」他又恢复懒洋洋的模样,「不过是不甚重要的小消息。」

天刚破晓,外面的雪下的越来越大,影影绰绰,就算是眼力极好的蛮夷人也无法分清三丈开外是人还是树影。

宋将军和父皇昨夜几乎带走了营地里所有兵力,连刘雯都跟着去了,此刻营地里剩下的全是些伤兵残将。

营帐内,京城那帮人带来的银碳正烧着莹莹火光,烘的里面温暖如春。

我执起黑子落在棋盘上。

对面的周承誉随即落下一粒白子,「公主以为,对方几时动手?」

我看着棋局,「半炷香,周公子以为呢?」

周承誉撑着下巴看我,「三。」

「三炷香?」

「二。」

我一脸惊奇地看着他。

「一。」

话音刚落,营帐外突然炸响一道响箭,接着是无数冲锋而来的喊杀声。

12

没过多久,营帐帘子被人用刀挑开,一阵寒气裹挟着风雪吹进账内。

「他奶奶的,这御林昏君真会享受。王,你先进。」一道粗嘎的声音响起。

厍斯领着随从走进营帐,我坐在毡座上,和厍斯对上眼神。

随从惊道:「妈的,这还有个娘们!」

厍斯满是冰霜的脸上露出一丝惊讶,「御林公主?」他看了看四周,发现只有我一个人,眯了眯眼,「你是来献身的?那穿的太多了。」

我看着他,弯唇笑了,「本公主是来取命的。」

厍斯粗嘎地笑了起来,随后抹下脸上的冰霜伸舌舔掉,「你若是和青青一般温柔可人一些,本王还能在床上多宠宠你。」

话音刚落,外面突然响起战鼓声,混合着马蹄刀剑声,地面震动犹如百万大军袭来。

厍斯和随从当即变了脸色,两人对视一眼,随从掀开帘子走了出去,厍斯则提刀走向我。

就是此刻!

我抬手飞出数根淬满剧毒的银针,厍斯闪避不及,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他脸色一变,怒吼着将手中的弯刀扔向我。

弯刀直直砍向我面门,我侧开身子正要躲开,谁知周承誉突然出现。

他搂住我转过身,那刀重重地砍向了他的后背。

「周承誉!」我倏然睁大双眼。

他惨然一笑。

将昏迷过去的厍斯五花大绑后,我白了一眼旁边的周承誉。

他见我看他,咧开嘴笑了笑。

我咬牙,「你穿了护甲怎么不早说?」

「忘了,」他敛了笑容,正色道:「但贫道舍不得公主受伤是真。」

我移开视线,心底某一处却不受控制地跳了跳。

哪怕没砍到,那么重的一刀不紫也青了。

将包袱中的创伤药扔给他,我转身走出营帐。

营帐外遍地是血污,残肢断臂散乱在白雪中,场面十分血腥骇人。

谢瑜满身是血,眼中是见过生死后的凌厉。

他看到我,眼神温和下来,还有意侧过身子挡住外面惨况,「公主,蛮夷合计三万兵力已全部伏诛投降,已派出五万南部军前往坪山坳支援宋将军。」

我点点头,昔日那个温润如玉的公子如今已经能率军击退敌军了。

谢瑜看了我身后一眼,「公主,那辽国王子……」

前世受厍斯虐待的场景又浮现在眼前,我脸上闪过一抹恨意,「我来处置。」

谢瑜愣了愣,又开口道:「公主,眼下捉拿了厍斯,是胁迫辽国归顺的好机会,到时候将厍斯放回辽国做个傀儡王……」

我打断他,「我自有定夺。」

13

回到边疆城中三日后,宋将军终于带着父皇和刘雯回来了。

宋将军说,当日两军到了离坪山坳还有五公里的地方,皇上下令让宋进军先行。宋将军带军离开后,后方突然冲出一队人马,个个虎背熊腰,父皇几万兵力毫无抵抗之力。

等宋将军带军赶回,雪地上已尸横遍野,皇上也被掳走了。等他追上对方,救回父皇和雯贵妃,两人都已身中剧毒。

我看了一眼脸色乌青的两人,命人将他们分开关在不同的牢房。

宋将军脸上犹豫不决,「公主,他还是御林的皇帝……」

只要他还是皇帝,如果皇帝死在这里,那么我、宋将军还有谢家军就永远都是叛军。

我没有答话。

「反正陛下都再无可能拥有子嗣,不若留下帝位,公主和小殿下都可按正统继位。」

宋将军满目真诚。

我实在无法告诉他,我要的根本就不是什么正统。

我要的是他们的命。

「又是你?」

厍斯不愧是辽国王子,饿了三日,全身泡在冰水中,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浑厚有力。

前世他将我关在这样的冰牢中,我不过撑了三个时辰就晕了过去。

不止如此,他让人将我的肋骨一根根敲断,将烧红的铁片烙在我的大腿和脸上,头发连着头皮绞断……

两军本来因和亲休战,御林却背信挑战,厍斯放了信给御林那边,御林每主动进攻一次,他们的公主就会受一次刑,可京城还是源源不断的放出进攻的谕旨。他将气发在了我身上,将我折磨得生不如死,待我趁乱逃出辽宫,身上早已看不出人样。

从回忆中醒来,我才发现自己满背都是冷汗。

「是我。」我深吸了一口气,挑选刑具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厍斯也看到了,他冻得苍白的脸上放松下来,「公主第一次做这等事?不如放本王下来,本王手把手教教公主。」

「不必了。」我挑到一把全是勾刺的刑具,满意地在手中掂了掂,然后放进旁边的火炉中。

我转身看他,勾唇一笑,「本公主确实是第一次做,不过不是害怕,是有些兴奋。」

厍斯的脸上第一次露出惊恐神色。

待厍斯交出剧毒的解药后,我转身命人通知谢瑜他们进来。

谢瑜进来,看到厍斯的惨状,面上惊愕万分,再看到我正若无其事地擦着沾有血污的手指,眉头深深皱成一团。

不待他说话,周承誉绕过他,走近后接过手帕,替我擦起了手指。

谢瑜表情一变,我先他一步开口,「周承誉,你也想试试这柄刀的威力么?」

周承誉神色认真,「若是公主亲自动手,贫道甘之如饴」

我气得直接没了话。

父皇醒来后,狱卒第一时间遣人来向我禀报。

我慢悠悠踱步到狱牢中,父皇全身泥污不堪,身上露出的皮肤没有一处是好的。

「父皇。」我轻轻喊了一声。

父皇睁开眼睛,愣愣地看了我一会,突然翻身爬起,嘶声喊道:「你这孽种,竟然没死!」

我歪了歪头,「不但没死,还亲手抓了你。」

父皇眼睛猩红,想要扑到我面前,却被脖子上的链条扯住,生生被拽地仰倒在地上,他又慢慢翻过身来,满面怨毒,「朕要杀了你,朕要杀了你,朕……」

声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痛苦哀嚎,看来是毒药发作了。

我将手伸向后方,身后那人先是捏了捏我掌心,随后才将圣旨和两个锦盒放进我手中。

我转头一看,果然是周承誉。

我瞪他一眼,拿着东西转身看向牢中,打开两个锦盒,「父皇,这是厍斯拿给儿臣的解药,若是你签下这份诏书,这解药就能解了你中的剧毒了。」

父皇嘴唇颤抖,「休…休想!」

我没再说话,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父皇脸上挣扎痛苦交织,甚至开始用手刨着泥地。

终于,蜷缩成一团的父皇嘶声喊着,「解…解药给我,我签……」

我满意地将解药和圣旨交给狱卒,兀自转身离开。

周承誉沉默地跟在我身后,第一次安静得这么明显。

我垂下眼睑。

这是被我本性残忍的模样吓到了?

14

来到城门楼上,城外数辆马车纷纷驶入城内。

是外祖父和母后到了。

皇弟长大许多,如今正咿呀学语,他搂住我的脖子,嘴里不甚清楚地喊着「皇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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