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不清了。」他答。
我再也忍不住了,一巴掌扇在他脸上,歇斯底里地质问道:「你不是答应过我的吗?沈阎,你口中到底有几句真话?」
血腥和惨叫刺激着我衰弱的神经,我快要疯了。
沈阎被我扇得偏过头去,黑发凌乱地粘在脸颊,身上有一种压抑过后的戾气。
「……不是我杀的。」
我怀疑是自己听错了:「什么?」
沈阎舔了一下唇角,眼尾细细敛着,挑起眉梢,好像我只是故意作弄他问了一个蠢问题。
「他们不是因我而死的。是贪婪懦弱,不肯正视自己错误的狗皇帝害死了他们,」他语句清晰道,「他们之所以会死,只怪他们倒霉——没有摊上一个好主子,没有及时抛下皇帝逃跑,他们愚蠢的脑子想要救驾尽忠,我只是在成全他们。」
我感到浑身的血都在往上涌,气到极致,居然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论口才,我不是沈阎的对手,因此我干脆利落地拔出身边侍卫的长刀,用力捅了过去!
这一刻我心底没有想到任务、没有想到如果沈阎没死等待我的下场是什么,我什么也没想,只是憋着的一口气终于找到了宣泄口——
「锵——」
沈阎轻而易举地击落了我的剑。
我倒在地上,意兴阑珊地看着他。
我太累了,我不像沈阎一样可以随时随地活在谎言中,我必须要时刻警惕着,揣测沈阎的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
「你要杀了我吗,沈阎?」
那双沾满血污的修长双手向我伸了过来,替我拢了拢披风、拆掉系带,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我说过,不会手刃自己的妻子。」
这句话听起来好耳熟,我头痛欲裂,昏昏沉沉地被他抱在怀里。
「——更何况,我还缺一个皇后呢。」
26.
沈阎将我安置在皇后的宫殿里,每日都有各式首饰流水般地抬到我面前,有的甚至还沾着血。
我们开始冷战——或许应该说是我单方面拒绝见他。
沈阎很忙,忙着杀人,我不见他,他更加没有负担了,不仅是当初对沈家动手的人,连皇帝留下的皇子公主和他们的母妃都不放过。
沈阎足足杀了三天三夜,血染红了皇宫殿前的白玉台阶,春风将血气送到皇宫的每一个角落,将这座巍峨华美的宫殿变成了杀戮的囚笼。
有人打听到我,跪在殿前苦苦哀求我留她一命,可我压根见不到她,那痛哭声只响起了一瞬,便化作无边的寂静。
我的咳疾又开始反复,病得下不来床,每日昏昏沉沉,干什么都提不起劲来。
沈阎来看过我几次,均被我用东西砸破了头,他只好隔着房门与我说话,修长挺拔的身影映在窗纸上,将周围所有的光都吸走了。
「娇娇,」我从未听过他这样轻快的声音,「你只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等我报了仇,什么都依你。」
我将烛台扔到窗户上,火光在上面烫出一个大洞,一点点露出沈阎精致艳丽的眉眼。
沈阎的目光与我相望,他沐浴在月色的泓波下,柔和又沉静。
「这次没骗你。」他说。
我缓缓闭上眼睛,背对着沈阎。
我判断不出沈阎这次有没有说谎,所以我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信。
沈阎离去得悄无声息,我摸出藏在枕头下的发钗,抵在木床上,一点点地磨。
约莫又过了三四天,晚上沈阎突然一意孤行地闯进来,紧紧抱住我,任凭我如何挣扎都没有放手。
他身上的衣裳沾着湿气,发梢也冰凉,胸口却跳得很快,温热的吐息急促地喷洒在我颈侧,然后突然埋在我肩头,不动了。
这演的是哪一出?
我踹他的小腿,反而踹得我脚趾生疼,最后心累地踩在他靴子上打哈欠,盯着他被血污浸湿的发带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他低不可闻的呢喃。
「……我终于替他们报仇了。」
我一愣。
沈阎又抱了我一会,随后面色如常地捉起我的脚塞进被窝里,我有些担心他会留下来一起睡,发现我藏在枕下的发簪,但他只是亲了亲我的额头,低声道:
「睡吧,不扰你了。」
我呆滞地看着他快步离去的身影,福至心灵地往肩上一摸——
潮湿的。
27.
刚成为人的那段时间我很爱读话本子,喜欢看两个人爱恨交织,你负我我负你,你恨我我却爱你,最后或者牵起手来一同夜奔,或者将刀剑送到对方的胸膛。
人类的爱情如此奇妙,渺小而磅礴,微弱又有力,我不是没有想过,爱情能否改变沈阎。
若爱情不能,那亲情呢?恩情呢?友情呢?
天道命人类拥有七情六欲,就是要让他们体会爱恨情仇,掀起红尘的阵阵浊浪,好熬过重重艰难的试炼。
但大抵沈阎就是这样一个逆天而为的怪胎,我从未见过他喜欢什么人或事物。
沈阎家中有很多钱、名贵字画、珠宝、文玩,也有各种行贿得来的稀奇古怪的玩意,可我并未见过他对什么格外钟爱。
有时候我刻意观察沈阎每日饮用的茶水,西湖龙井也喝,碧螺春也喝,我故意使坏给他泡了去年的茶渣,他也面不改色地喝下去。
沈阎告诉我皇帝每样菜只吃一口,哪怕再喜欢也一样,可他活得比皇帝还要谨慎。
去年中秋我指使沈阎给我剥螃蟹,直到晚上睡觉我去牵他的手才发现,那上面起了密密麻麻的红疹,光是看着我就觉得痒,沈阎却面色如常地抽回手,说道:「无妨,涂些药膏就好了。」
我简直不知道沈阎究竟在想什么,我们两人私下相处他都要这般滴水不漏,更何况在朝堂上、在皇帝面前呢?
心思深沉到这个地步,我都替沈阎觉得可悲了。
我躺在床上,反复想着沈阎流在我肩膀的那滴泪,回忆翻江倒海,心里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沈阎如今二十五岁,十六年间,他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
没有亲朋好友,孤苦无依、步步为营,连睡觉都是一个姿势,他不觉得累吗?
——这样扭曲的生活他已经过了十六年,难道是一朝报仇就能改得了的吗?
我心里不停地打鼓,又总觉得忘记了很重要的事,焦虑和痛苦一同叠加,又哇哇吐了好几口血。
我将沾着血的帕子扔到火里烧了,盯着袅袅青烟看了一会,脑子空空的,突然变得很茫然。
睡不着觉,索性披上披风出去散步,今日的晚风很轻柔,将桃花花瓣吹到我脸上,香气清清淡淡的。
我拈着花瓣,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一年前,我刚附身这具身体时,沈阎来山上上香,将花枝插在我鬓间。
仿佛是好久好久之前的事了。
忽然,桃林尽头传来了喁喁私语。
「今天还要找吗?」
「找!陛下说了,哪怕找到的是尸体,都能赏银一万呢!」
我侧耳细听着两个小太监兴奋的话,突然从桃林里跳出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被吓得跌倒在地上。
「沈阎让你们找什么?」
28.
「娘娘,陛下刚刚又来了,您还不打算原谅陛下吗?」
春桃细声细气地为我打扇,她看不明白我和沈阎之间的暗潮涌动,只知道我突然间生了沈阎的气,觉得他颇为可怜,因此时不时就要替他说好话。
我看着这个傻姑娘,好像看到了从前的自己。
「春桃,你难道不觉得沈阎得位不正、嗜杀成性吗?」
春桃张着嘴巴:「可外面的人都说,是先帝做了坏事,陛下是在报仇呢。」
「可他杀了很多人,很多无辜之人。」
春桃这下更愣住了,手足无措地看着我:「可不杀人,要怎样报仇呢?更何况……」
她小声嘀咕:「先帝在位时,也依旧滥杀了很多好人啊。」
我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回答,几欲开口,最后都咽回了肚子里,最后只能叹气:「你把药给我端来吧。」
也不知是沈阎那夜突然夜袭使我受了惊,还是在桃林里吹多了冷风,我这一病来势汹汹,太医看着我几次欲言又止,显然是觉得我没有几日活头了。
春桃给我端来了药,我喝得满嘴苦涩,又泛上一股黏腻的腥气,但身体意外地暖和了许多,使我又有些昏沉。
迷迷蒙蒙间,我好像看到了沈阎,他正和春桃说着话,手里握着一柄小刀。
我心里一跳,努力想让自己清醒过来,却怎么也挣脱不了困意,意识渐渐消失。
……是雨吗?
脸上潮乎乎湿漉漉的,像是小狗在拱着我的手心,我睁开眼睛,直直对上沈阎沉黑的视线。
我们已经半个多月没见了,沈阎看上去瘦了许多,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气质更加阴鸷森冷了。
他正把玩我的手掌,受伤的手心养好后,边缘的肤色有着细微的差别,他就用指头沿着那块痕迹慢慢描,比批奏折还认真。
我使劲想抽回手,却被沈阎牢牢扣住。
他捏着我的骨头,语气还算平静:「一个月后朕要封你为后,这期间,你哪儿都不许去。」
凭什么?
我一下子火了,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将手缩了回去:「我不愿意!」
「秦娇娇!」
沈阎的嘴唇紧绷着,过了会,才缓缓提起一个笑:「你为什么又要生气?朕做错了什么?」
他屡屡骗我,还有脸问我做错了什么?!
我将头转过去,冷硬地答道:「陛下什么也没有做错,是娇娇福薄,命不久矣,无法担任陛下的皇后!」
话音未落,一股大力将我扯着倒在沈阎怀里,他扣着我的脑袋压在胸口,双臂像藤蔓似的牢牢缠住我。
沈阎在我耳畔呼哧呼哧地喘息,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话:
「不许这么说……娇娇,你不会死的,朕不会让你死的。」
我笑了,好耳熟的话。
当初我替沈阎挡了一剑,他也是这么说的,可后来还不是——
……还不是什么?
我愣神的工夫,沈阎已经捧起我的脸,将唇印了上来。
他闭着眼睛,漆黑笔直的睫毛轻轻颤着,眼尾的弧度流利漂亮,像是鸟雀翘起的羽毛。
我张口,恶狠狠地在他唇上咬了一口。
沈阎发出吃痛的气音,但他没有后退,反而变本加厉地深入,血腥气在口腔蔓延开来,我鼻子一酸,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沈阎,你已经什么都有了,为什么还要骗我?你到底想要我干什么?」
沈阎眼神复杂地看着我,眼底似乎闪过一丝痛楚。
「我没有骗你,娇娇,我是真心想娶你的。」
他的笑看起来这么悲伤,沈阎微微弯着腰,替我擦泪。
他的手很凉,将我冰得瑟缩了一下。
「我不会再骗你了,我只有你了,别拒绝我,娇娇。」
无论是什么时候,沈阎都是笑着的,这副笑似乎刻在了他的骨头里,哪怕是现在——
沈阎卷起左手的袖口,修长结实的手臂上,是一条深而长的伤疤。
「我的血好不好喝?」他温柔地看着我,笑容一点点绽放,问我,「娇娇,你告诉朕。你到底想从朕这里得到什么?朕还能给你什么?」
29.
我也想知道,我到底能从沈阎这里得到什么?到了这个地步,我还能做什么?
我盯着他血淋淋的伤口,想到刚刚喝掉的药,胃里翻江倒海的,干呕不止。
沈阎轻轻拍着我的背,这副深情款款的样子让我恶心。
沈阎就是个满口谎言的骗子,他的花言巧语只不过是使目的得逞的手段,他骗了我那么多次,我再也不会相信他了。
我质问他:「我要什么你都会给我吗?」
沈阎点点头。
我口不择言:「那我要你的命,你给吗?」
沈阎拍着我的手一顿,他轻轻笑起来:「傻娇娇,你知道这不可能。」
「那我要自由,你给吗?」
「……」沈阎敛了笑,手指上移,轻缓摩挲着我的后颈,「留在我身边不好吗?」
我讥讽地扯了扯嘴角。
看,沈阎从来没有真心,我能要的,只是他的施舍罢了。
我厌倦地挥开他的手,沉默了片刻:「沈阎,那你就做个好皇帝吧。」
「……嗯?」
「别再酿成你们家那样的惨剧了。」
我像是在教导一个少不更事的孩童,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
「别再杀人了,你这么聪明,肯定能想到更好的办法,总之别再杀任何人了,行吗?」
我不敢直接求他护住秦家,我怕秦家成为沈阎威胁我的筹码,所幸沈阎很痛快地点了点头,他的食指虚虚抵在我颈间,暧昧地滑动着。
「若有国母监督,朕会做得更好。」
我闭着眼睛,任由他亲昵地亲我的耳朵:「沈阎,我真的很累了,这是我最后一次相信你,你明白吗?」
亲吻的动作停了一瞬,沈阎沉沉的声音震得我胸腔发麻。
「我明白。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再骗你了。
「真的。」
30.
无论我怎么拒绝,沈阎每天都坚持放血给我熬药,神奇的是这血偏偏有效,我虽比寻常人体弱,但也总算不是油尽灯枯的样子了。
沈阎左臂的伤口因为长时间缠着纱布反复,往往一条伤痕没有结痂,又立刻叠上新的。
沈阎对待自己的胳膊像是对待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件,那样锋利的匕首将伤口扯开,他连眉头都不皱一分。
他手握着许多朝臣的把柄,威逼利诱双管齐下,居然也将动荡的朝廷安顿下来。
虽然讨厌他的人仍旧写了骂他的文章,传得满天飞,沈阎也不生气,只是将那些文人后宅的私密挖出来,叫人编成童谣,传遍大街小巷。
文人好面子,只好就此偃旗息鼓,捏着鼻子认下这个新帝。
我的凤服正在加急制作中,后宫清净,前朝也还算听话,一时之间,我居然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宁静。
沈阎成功地用他自己将我捆住身边,而他渐渐转好,原本濒临失序的天道也慢慢走上正轨。
一切看起来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我的第一百次攻略,看起来似乎要成功了。
——只是「看起来」。
我知道有一小股反对沈阎的拥皇势力始终在暗中蛰伏,也知道看似风平浪静的后宫中,每天都有人在掘地三尺地寻找着什么。
那天在桃林遇见的小太监告诉我,沈阎想找一个四五岁左右的男童。
再结合我听到的消息,我几乎可以确定这个男童就是先帝的十四皇子——一个先天不足,连生母都不知道是谁的孩子。
沈阎从来没有放弃过,他恨到要将先帝所有的血脉斩草除根,连一个痴傻的孩童都不放过。
而每天晚上,沈阎都会若无其事地陪在我身边,摸着我的肚子问,什么时候可以给他生一个孩子。
我对沈阎的恐惧与猜忌已经深入骨髓,哪怕他待我再好,我都忍不住要往最坏的方向猜测。
沈阎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想利用这一点干什么?
我甚至自虐地期待沈阎快点露出他的真面目,让我头上的闸刀快点落下,也好过我担惊受怕的猜忌。
然而就像故意和我作对似的,直到凤服被送进了我的宫殿,我也没等到那个意外。
精美繁复的宫裙静静躺在床上,每一根丝线都流光溢彩,上面的绣样几乎要活过来似的,我惊叹地看着,甚至有些舍不得伸手抚摸。
沈阎托腮坐在一旁,笑盈盈地看着我:「试试看?」
我摇摇头:「太重了,穿起来很麻烦,还是留到明天吧。」
沈阎过来抱起我,眼神亮晶晶的,好像充满了期待:「既然如此,就先来履行一下皇后的义务。」
他缓缓将我放在床上,红唇咬着一节乌发,眼神暗了下来:「娇娇,叫声夫君听听?」
我有些脸热,推了他一把:「不要脸。」
沈阎不依不饶地闹我,这时屋外却传来禀报,说得语焉不详,沈阎却一下子严肃起来,披上外衣。
「等我回来。」
他捏了捏我的耳垂,我却心底一突,不祥的预感越发鲜明。
沈阎这一走就是一个晚上,等到第二天晓色将明,我正昏昏欲睡的时候,他披着一身寒霜进门,伸手将我从被子里拉出来,掷到地上。
「是不是你!」
他眼眶猩红,目眦欲裂:「十四皇子在你手里!」
我听到了命运之手落下的声音。
31.
这一刻我前所未有的冷静,沈阎已经查到了我,撒谎没有任何意义,我直起身子,仰头看着他的脸。
「沈阎,你已经报仇了。他只是个孩子,你不能放过他吗?」
「他在哪?」沈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娇娇,你不要逼我。」
「我从来没有逼过你,你扪心自问,你杀的那些人当真恶贯满盈吗?你究竟是想要为家人报仇,还是想报复你这十六年受到的磋磨和屈辱?」
「秦娇娇!」
沈阎发出一声暴喝,随即伸手掐住了我的脖子,他的手指在不断用力,手背上青筋暴起,下颌紧咬,看着骇人极了。
「我只问一遍,你把他交出来,我保证绝不对其余人动手。」
啊,又是这句话。
我失望地看着他:「我不会再相信你了,沈阎,你不会改的,我不会把他交给你,你一定会杀——呃!」
五指猛地收拢,我用力掰着他的手指,快要呼吸不过来了。
「我凭什么不能杀他?他是个孩子,我当初不是孩子吗??!」
沈阎的眼睛红得像是能滴血,他拖着我在地上走,将入眼的所有东西都砸个粉碎。
「那时候我才九岁!我母亲被他们侮辱、我父亲被迫自缢、我的弟弟妹妹被推到井里压上石头的时候他们还没有死!有的甚至还不会说话,只会惨叫!」
沈阎粗暴地拎起我,直直地盯着我的眼:「他们也是孩子?他们该死吗?那个时候怎么没人站出来阻止那群混账,说他们只是个孩子?!!」
我怔怔地看着他,几乎要忘了呼吸。
沈阎微微松开我,声音嘶哑道:「秦娇娇,我只有你这一个家人了。我从未想过再骗你,为什么你要骗我?」
他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我突然笑了:「沈阎,原来你也知道被骗是多么痛苦啊,那你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骗我呢?」
沈阎攥紧的指节不断发出用力过度的咯吱声,他愤怒的喘息、瞪着我:「你不会告诉我,对吗?」
「对。」
「好!好!!」
沈阎突然用力将我的脸按进水盆里,狂涌的水争先恐后没入我的鼻腔,随后,他抓着我的头发「哗啦」一声将我提起来。
他的表情完全扭曲了,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眼底燃烧着熊熊火焰。
「我警告过你要乖乖听话的,也警告过你不要再靠近我了,你为什么不听呢?」
他不等我反应过来,再度将我按进水盆里,那只手牢牢地钉着我,一寸寸剥夺我的生机。
脑袋疼得几乎要炸开,光怪陆离间,像是有个水球被突然扎破了,陌生的记忆突然塞满我的脑袋。
「是你害死了他们」「背叛天道」「我是为你而生的」「你又要杀了我吗」……
恐惧从心底蔓延,在沈阎将我提起来时,我猛地咳出一口水,嘶声尖叫起来:「沈阎!」
沈阎黑沉沉的眸子映出我狼狈的脸。
「想起来了?」
32.
我看着他,牙齿打颤,胸腔里像是被塞了一个火把,将我从内而外烧成了齑粉。
我想起来了,我全部想起来了。
我吐出一口血沫,盯着他一字一顿道:「你永远也别想知道他在哪,永远也无法复仇!」
「秦娇娇!」
沈阎像甩一个破麻袋一样将我摔倒地上,他死死扼住我的脖子,像是失去理智的野兽,肆无忌惮地撕去人皮的伪装。
「你总是这么笨,攻略?呵,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爱上你?蠢货,你做的最蠢的事就是以女人的身份接近我,如果你能在我九岁那年杀了我,一切就结束了。都是你的错,是你害死了他们!」
他放肆地大笑着,像是戏弄猎物一样时松时紧地掐着我的脖子,不至于让我痛快地死。
「你以为你是谁?救世主吗?告诉你,无论你攻略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我都不会爱上你!爱?哈哈哈哈!爱是只有你这种蠢货才会相信的谎言,爱无用又软弱,爱能让我复仇吗?我若如你所愿耽溺于爱,如何对得起我府中上下的性命!如何对得起我爹娘!!!」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赤红的瞳孔盯着我。
「……你未免也太高看自己了,实话告诉你,看着你被我骗得团团转的样子,真有趣。」
他的脸上浮现出狞笑。
我气得气血上涌,拼命在他手臂上挠出一道道血痕,耳朵也开始响起阵阵嗡鸣,沈阎恶劣的脸在我眼眶里晃来晃去,我断断续续地挤出几个字。
「无药可救的……是你,你就是头、不知感恩的……畜生,你的家人、若知道你变成了这个、样子,泉下有、知,恐怕也不会、见你。」
只有最亲近的人才知道刺哪里最痛,我们两个像是一对杀红了眼的仇人,肆意施展彼此的恶意,每一句都戳在对方的心口。
沈阎被我气得青筋暴突,脸庞煞白得像个鬼,我也不遑多让,已经快要被他掐死了。
「你以为这就算赢了?哪怕掘地三尺,我也要找出那个——」
我瞅准时机,抽出藏在袖子里的发钗,用力向他胸口刺去。
「铛」的一声。
沈阎突然顿住了。
他一点点低下头,看着破裂外衫下的软甲,唇角翘起一半,又颓然地落下去。
「我原本是真的想留下你的,哪怕你想杀了我。」
他喃喃,方才的歇斯底里、疯狂偏执全都不见了,疲惫而苍白地俯视着我。
「你总是这么蠢,在我身边这么久,什么都没学会——
「我再教给你最后一件事:十成把握,也藏起七分。剩下的三分,一分示敌以弱,一分故弄玄虚,真正致命的那一击,不到得手时也不要露出来。
「记住了,投胎的时候机灵点,别再来找我了。」
他伸手,牢牢地掐住了我,无论我如何挣扎哭泣也没有放手。
「娇娇,再见。」
第一百次攻略,失败了。
33.
我回到云端俯瞰,沈阎正呆呆地坐在地上,抱着我的尸身,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看向我的本体,一百张书页已经全部消失了,可我是一本书,我还有一层书壳。
如果用人类的观念比喻,那么书页是我的寿命,书壳就是我的灵魂。
没了书壳,我就真的要消失了。
我不想死,我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情,可唯独这件事,我不得不去做。
这也是我最初就计划好了的。
我缓缓抚摸着空白的书壳,秦娇娇的脸一点点浮现在上面,随后,我的灵魂一重,从云端疾速下坠。
我回到尚且温热的身体里,将临死前牢牢攥着的金钗捅进了沈阎的颈侧。
在沈阎惊愕的眼神中,我用力翻身将他压在地上,凭借身体的重量将金钗捅得更深,血泉喷涌,溅在我脸上。
沈阎用力握着我的手,薄唇翕动,眼神复杂地久久凝视着我。
我笑着,咳出一口又一口血,断断续续地问他:「这次……谁是、猎物?」
沈阎聪明多疑,除了自己不会相信任何人,因此第九十九次攻略失败后,我想了很久很久,终于想出了这个两败俱伤的办法,也是唯一的办法。
置之死地,而后生。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沈阎已经开始怀疑我,因此最后一次攻略,无论我用什么方式靠近,都不可能获取他的信任。
我知道「秦娇娇」会让他怀疑,可我要的就是他的怀疑。
沈阎不是输给了我,而是输给了他的自负自信。
他相信了他制作的吐真剂,相信了这是我的最后一次机会,他怀疑一切,唯独不会怀疑我的尸体。
十分把握,藏起九分。最后一分,一击致命。
我注视了沈阎十六年,从他身上学到的,是狠辣与执着。
我知道自己很笨,肯定会被沈阎哄得团团转,因此我一直牢牢记着自己的目标,我非要杀了他不可。
全天下最不值得原谅的人是沈阎,最不应该被我可怜的人也是沈阎。
我用力拔出金钗,沈阎的手徒劳地捂着伤口,可越来越多的血染红了他的手掌,在地面上汇聚成一摊血湖。
他的目光开始涣散,喉咙里发出莫名的气音,又像是在呜咽。
「……我没输。」
他这么说着,缓缓闭上了眼睛。
我跪在他的尸体上,一声声咳嗽,咳出了好多血,一行眼泪「吧嗒」一下砸在沈阎的眼角,看起来像是他也哭了。
34.
这一次,我并非附身,而是重生,我真真正正成了一个人类,成了秦娇娇。
太医断言我还有一年的寿命,我忙得脚不沾地,与旧皇党联系、顺便照顾十四皇子、安抚朝臣。
那孩子其实并不笨,相反心思十分敏感柔软,大概是知道我救了他,一直黏着我不放,天道推演,断定他哪怕成不了明君,至少也能保证皇朝顺顺利利延续百年。
这就足够了。
我忙活了大半个月,终于能空出一天清闲,顺便见见故人。
——沈阎没有死。
大概真像他所说的那样,祸害遗千年,那时候我濒死复生,头晕眼花捅歪了也是有可能的。
我走进地牢,偌大的牢房上方延伸出两条手指粗的铁链贯穿沈阎的琵琶骨,将他钉在上面。
而他的双手双脚也被短链锁着,像是一只被钉住翅膀的蝴蝶,动弹不得。
狱卒忐忑地跟我汇报:「禀太后,他总是想逃跑,前天喂饭还咬掉了兄弟的一根手指,我们实在是没办法才……」
我看了他一眼,没错过他眼底的恶毒与恨意。
沈阎得罪过的人很多,如今他一朝落难,无论什么身份都想来踩上一脚。
「无妨,不伤性命即可,」我道,「你先下去吧。」
地牢阴暗潮湿,还散发着一股腥臭味,我走近了,借着石头缝里的日光才发现,沈阎比我想象中还要惨。
他被用了刑,五根手指扭曲地反转着,为我割肉放血的左臂因得不到医治,裸露的伤口溃烂发炎,散发着一股恶臭。
原本乌黑的头发乱蓬蓬的,遮住他的大半张脸,沈阎低着头,不知道是死是活。
我一下子想起曾有人给我禀报,说沈阎的喉管被切断了,只能靠专人喂流食活着,当时我听了只觉得解气,可看到他如今形销骨立的样子,我只觉得心酸。
沈阎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如今却要靠仰人鼻息活着,想必对他而言也是生不如死吧?
我踟蹰着不敢前进,沈阎却听到动静,缓慢抬起了脸。
我看清他的脸,心里不禁一颤。
我见过很多次沈阎陷入绝境的样子,他像是一头野兽,哪怕身陷囹圄也仍旧戾气十足,可他现在却像是快要熄灭的蜡烛,浑身上下透露着一股死意。
他的眼神很平静,好像我不是害他如此的罪魁祸首,而是一个多年未见的老友。
「你来了。」
他的声音像从砂石上滚过,粗哑难听。
「你是来杀了我的吗?」
35.
我摇摇头,将那股涩意按下去。
我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性子,沈阎落魄一点,我又觉得他可怜了。
「我不会杀了你的,」我轻声说,「我要你活着赎罪,你我都是如此。」
「赎罪?」
沈阎低低笑起来,他晃了晃手腕上的锁链:「我的罪是什么?被灭族、被下狱、被折磨——这就是我赎罪的方式吗?」
「你要向被你无辜害死的人赎罪,」我说,「你要向被你卖掉的农家女、被你抄家的刘小姐、被你害死的温阁老的孙子、被你诬陷的陈相和陈清……许多许多人,你要向他们赎罪。」
「你如今所承受的痛苦,不过是他们遭遇过的万分之一。」
「是吗?」
沈阎无所谓地笑了笑,他的侧脸隐在阴影里,唯有一双眼睛漆黑深邃,像是一颗闪着光的宝石。
「成王败寇,我接受,可我不会后悔。」
我气急:「你!」
「你们可以尽情审判我,」沈阎冷冰冰地说,「我无罪。哪怕重来一千次、一万次,我依旧会不择手段、杀了他们所有人复仇。」
他微微昂着头,我仿佛看到了曾经骄傲自负、面若桃花的沈阎:
「若天下人负我,我便杀光了天下。哪怕换作沈家人在这里,我也一样会这么做。」
我一下子想到了半个月前我们的输死相搏,那些狠毒又伤人的话语。
那是我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吵架,吵架时脱口而出的,究竟是真心话还是气话呢?
「……对不起,」我声音软了下来,「你是为家人才走上复仇这条路的,唯独这一点,我没资格指责你。」
「……」
沈阎哑火了片刻,突然颓然道,「我不懂你为什么这么执着地想要改变我……可如果这些话,你一开始对我说就好了。」
——不怪你,你没有错,你为家人报仇了,你勇敢而坚强。
我一直在否定沈阎的行动,可我也忘了,他用十六年的钻营,来复仇。
想必沈阎在心中,也一直在思念着家人吧。
我语气涩然:「沈阎,我一直想要温暖你,很多次我都在你身边,可你看都没有看我,你的心已经被仇恨填满了,我已经不知道怎么对待你了。」
我像是突然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一字字用力说道:
「直到最后我都想要相信你,我给过你很多次机会,是你亲手放弃的。」
我想起我最初诞生的时候,由于找不到完成任务的思路,很长一段时间都在观察沈阎。
那时候沈阎不像现在这样,他很不爱笑,小大人似的紧紧绷着脸,一言一行都恪守礼仪标准,古板得不像这个年纪的小孩。
他是家中嫡长子,父母对他要求严苛,沈阎的书房的灯常常亮一整夜,冬天室内暖和,他怕背书犯困,便站到院子里大声背,一个冬天下来手脚都生了冻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