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九次攻略

一个身穿甲胄的陌生侍卫前来汇报,原本低垂的头颅却瞬间抬起,手掌在腰间一按,弹出一柄软剑,杀气十足地冲沈阎刺来。

「沈贼,纳命来!」

那时我离他很近,近到我随时可以拉过他挡在身前,也可以扑上去替他受死。

——同样地,沈阎也随时可以拉过我为他挡剑。

沈阎的呼吸越来越局促,捏着我手臂的力气大得惊人,我来不及思考,几乎凭借本能地抱住他。

「噗嗤。」

幸好我比沈阎矮,冲着他心口的剑锋只贯穿了我的肩膀,可饶是如此,我也疼得身体一颤,仿佛连本体也被撕碎了。

好疼。好疼。

为什么会这么疼啊。

究竟是秦娇娇的身体寿数已近,还是因为我只剩下最后一页,神魂已经开始与这具身体融合了?

我不能死,至少现在还不能。

沈阎杀意未退的眼底映着我惊惶的脸,我紧紧拽着他的袖子,颠三倒四地说着。

「沈阎。我疼。我不想死。」

「娇娇!娇娇!!!」

沈阎紧紧抱着我,像是要把我揉碎,揉进他的骨头里。

「你不会死的,娇娇,我不会让你死的!」

沈阎这个白痴,也被我带得乱了手脚,我被刺中的是肩膀,怎么会死呢?

我笑着,呕出一大口血。

16.

再次醒过来时,天已经黑透了,春桃缩在脚踏上,睡得正熟。

肩膀痛得要死,身体也很沉重,我抬起手,皮肤苍白单薄,青色的血管交错着,微弱地搏动。

「春桃……」我清了清嗓子,「沈阎呢?」

「……小姐?!小姐你终于醒了!吓死奴婢了呜呜呜!」

春桃喜出望外,抱着我抽噎了片刻才答道:「老爷他在外面——」

好似想起了什么,她脸色泛青,支支吾吾,但在我的坚持下还是告诉了我。

「——老爷他、他把那些人都蒸了!」

我胃里抽搐,差点吐出来。

虽然知道沈阎最恨背叛,必定不会善罢甘休,但活生生地将人塞进笼屉里蒸,还是让我无法接受。

沈阎压根不是在报仇,而是单纯地发泄自己的施虐欲罢了。

「春桃,你把沈阎叫进来,说我要见他。」

现在我只能赌,沈阎对我的情谊有几分是真了。

「醒了?肩膀还痛不痛?」

沈阎进来时神情自然,身上还带着淡淡的皂香味,他坐在床侧,握住我的手:

「你身体虚弱,大夫说要多补补,不然不易有孕。」

怀孕?

我苦笑,莫说我本体是一本书,就凭我现在的身体,能不能活到明年都难说。

——更何况,我压根不想给他生孩子。

「沈阎,你听我说。」

我深吸了一口气,不安地看着他:「外面的那些人,能不能给他们一个痛快?」

沈阎脸色一沉。

我神色凄惶地依偎进他怀里。

「沈阎,我刚刚做噩梦了,我梦见你得罪了好多人,那些人害了你,还要欺负我。我太害怕了,如果今天来的人再多一点,如果我没有陪在你身边,你是不是、是不是——」

「我不会让人欺负你的。」

沈阎语气缓和了些,他摸了摸我的头,故意逗我开心:

「祸害遗千年,我怎么可能轻易死掉。」

「可是……」

我急得团团转,怒火攻心,又吐了一口血。

但在看到沈阎难掩焦急的表情时,我突然灵机一动,奄奄一息地倒在他怀里。

「……沈阎,」我用力抓着他的手指,「就当作为我们未来的孩子积福,行吗?」

沈阎的睫毛颤了下,久久凝视着我,就当我以为他不会答应时,突然听见他道:「好。」

我愣住了。

「我答应你,但有个人,必须死。」

这个人是谁,我早有预感,却故作懵懂。

沈阎深吸了一口气:「娇娇,我给你讲个故事。」

17.

沈阎给我讲了他的过去。

「……皇帝刚愎自用,偏偏多思多疑,他利用我爹,也恐惧他。在他年事越高之后,这份恐惧与忌惮就越发旺盛。然后,他听信了谗言,断定我爹通敌叛国,下令将我家满门抄斩。」

沈阎深长地呼吸,似乎要借此压抑内心的怒火。

「那一年我只有九岁,家中忠仆护着我逃亡,最后被奸人斩于剑下,他告诉我藏在井里不要出声,自己的头颅却飞起来,滚落到井下。

「其他人在四处寻找我的踪迹,我不能尖叫、不能哭甚至不敢放开怀里的头颅,他的眼睛甚至都没有合拢,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我。」

他咬牙切齿道:

「从那之后,我便给自己取名为阎,发誓要化作比阎罗更可怕的恶鬼,杀了他们所有人,报我沈家灭门之仇!」

起先我以为是沈阎的手在发抖,后来我发现,是他的整个身子都在抖,他浑身都冷冰冰的,拳头攥得死死的,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这是沈阎第一次向我表露他真实的情绪——

害怕、愤怒、激动,或许还有巨大的悲伤。

这段话并非真实,毕竟曾经寄身忠仆的我,是被他一刀断喉的。

但我也知道,沈阎能说出这番话,已经是他最大的坦诚。

他像一个紧紧合拢的蚌壳,无论我以前怎样摔打都不肯敞开心胸,而这次他冲我打开了一条幽细的小缝,我却仍然不知道里面藏着的究竟是沙砾还是珍珠。

我只知道,此刻的沈阎一点也不威风、不气派、不可怕。

他的影子被拉得瘦长,被风吹得摇晃不止。

明明他的脊背仍然挺直着,我却感到他正背着什么无形的东西,快要被压垮了。

此刻的沈阎,看起来很脆弱、很孤独、很……可怜。

我不该可怜他,全天下最不值得原谅的人是他,最不应该被我可怜的也是他。

可我控制不住自己,我被一股莫名的感情驱使着,捧起他的手,将脸颊贴了过去。

「那你答应我,你从此只杀这一个人。」

沈阎抬眸,认真看着我重复道:「我答应你,从此只杀他一个人。」

我轻轻舒了口气。

「沈阎,你说这不是你的名字,那你真正的名字是什么?」

「我已经忘了。」

沈阎将头枕在我腿上,就这么自下而上仰望我:

「那个名字承载着我爹娘对我的祝愿和嘱托,如今他们不在了,这个名字对我而言也就没有了意义。」

我莫名有些难过,不知道是因为沈阎此刻的眼神,还是因为想到了九岁的沈阎抱着人头藏在枯井下,发誓自己以后要成为阎罗恶鬼的模样。

「娇娇。」

沈阎蹭了蹭我的手心:「以后,多叫叫我的名字吧。」

——是你赋予了这个名字新的意义。

他明明没有这么说,我却读懂了。

沈阎轻笑着望向我,这个笑和他之前任何一个笑都不一样。

不是狡诈的、得意的、阴冷的,也不是充满算计的、虚情假意的。

——而是像湖面上泛起的涟漪般隐匿、柔和,可以让人想象到,如果沈阎家中没有变故,他应该会是何种模样。

「沈阎,沈阎。」我喊他。

「嗯?」

「你笑起来很好看,以后应该多笑笑。」

「……好。」

18.

沈阎没有杀了那些人,而是将他们交给皇帝,自己也称病不去上朝,一心一意陪我待在家里。

我卧病在床,既要养伤,又要调理身体,每日还要喝苦苦的药汁,过得痛不欲生,沈阎见状,就变着法地讨我欢心。

有时候是摘来一捧新鲜的花束插在我床头,结果引得蝴蝶乱舞,害我打了好几个喷嚏。

有时候是为我熬药,美其名曰爱意会让苦味变淡,结果他放了两倍的黄连,苦得我差点没把胆汁吐出来,索性恶向胆边生,一把抓过他,两人吻在一起。

有时候他为我作画,画好了却通通团成一团丢掉,哄我说娇娇之美,难描其一,我命春桃捡回来,差点被里面的幼儿涂鸦气歪了鼻子。

沈阎可怜巴巴地给我卖惨,说他年少逃命,青年奔波,成年还要和老狐狸们相互算计,早就画技生疏,娇娇不要取笑。

更多的时候,沈阎会为我编发,他的手指修长灵巧,穿梭在我发间的动作很轻。

常常是我无聊到打了个盹醒来,他还在细细地编,余晖为他镀上一层暖红,漆黑的睫毛乖顺地垂着,薄而润的红唇也不自觉地抿紧,好像浑身上下都在使劲。

这样的沈阎是我从未见过的,笨拙又可爱,偶尔我甚至会想,如果沈阎一直是这个模样,该多好。

我们像一对寻常的恩爱夫妻黏在一起,但有时我半夜梦醒,看到沈阎的脸,总会觉得熟悉又陌生。

我成功攻略他了吗?

——那为什么……我还在这具身体里?

等到叶子都泛黄的时候,我的身体终于大好了,沈阎大发慈悲允许我喝一小杯馋了好久的梨花酿。

我们给春桃他们放了个假,两个人搬了张小桌在院里,架起锅子涮肉吃。

我从没喝过酒,因此喝得又快又急,所幸这酒不烈,饶是如此,脸上也很快开始泛红。

沈阎很少喝酒,更多的时候,他坐在对面托腮看我,咕嘟咕嘟的水汽将他的眉目笼着,像幅水墨画。

浓黑的发、玉白的脸、淡红的唇。

我不知不觉有了醉态:「沈阎,你看什么呢?」

「我在看……」

沈阎的声音轻飘飘的,尾音上挑,恶作剧成功似的挑眉,看着我笑。

「看你什么时候显形啊,娇娇。」

19.

我像是寒天腊月里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一瞬间打了个激灵,连头皮都炸开了。

可嘴巴却快过脑子,晕乎乎答道:「我又不是妖怪,怎么会显形呢?」

「是啊,」沈阎曼声问我,「那你是什么呢?」

不好!

我下意识想捂住嘴,可手脚却都不听使唤,分毫都动不了,我原以为是酒精的麻痹,可我从未想过,是沈阎给我下了毒。

为什么?!为什么!

「我是一本无字书——沈阎,你对我做了什么?!」

「别紧张,娇娇,只是一个你问我答的小游戏。」

沈阎十指交握,姿态放松:「毕竟你也知道了我的秘密,不是吗?」

我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身体不能动弹,我便拼命用眼睛刮他,看得沈阎都轻笑起来。

「娇娇,你真可爱,失败了这么多次,你居然还是不长记性——唔,毕竟你只是一本书嘛。好了,乖娇娇,你一次次靠近我,为了什么?」

我恨沈阎此刻坐得这么远,不然我一定要从他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为了攻略你,劝你从良从善,放弃仇恨,做个好人。修补天道。」

话音未落,原本的万里晴空突然聚集起滚滚乌云,一道闪电悍然劈落,将院里的一棵百年古木劈成了焦炭!

余烟散去,沈阎表情玩味地重复了一句:

「从良从善——做个好人?」

他的表情突然变得阴鸷万分,浓黑的眼珠死死盯着我:

「天道凭什么审判我?凭什么你们是善,我便是恶;凭什么你们是对,我就是错?!」

我害怕得浑身发抖,拼命咬着自己的舌尖,雷声更加紧促,轰隆隆的,像是在心上擂鼓,几乎震破我的耳膜。

天道要发怒了,可我控制不住自己。

「沈阎,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你害死了这么多人,难道是对的、善的吗?」

「我不无辜吗?」

沈阎反问我:「我不可怜吗?沈家上下的一百四十三条命就不是命吗?天道——呵!既然天道压根不在乎凡人的生死,又有什么理由指责我!!!」

轰隆一声,巨大的球形闪电将天空照得亮堂堂的,像是要把天撕一道口子。

沈阎抬起头,蓦地大笑起来。

「……你若想杀我,压根不用派别人来——其实你无法亲自动手对不对?」

沈阎迤迤然端坐着,常人看到苍天发怒恐怕被吓得跪伏在地,他居然还有闲心给自己斟了杯酒,往地上一泼。

「来吧!」

随着沈阎一声斥呵,无数道闪电如同落雨,接连不断地劈下来,无休无止,炸裂声不绝于耳,一道道木片、一个个碎瓷片如天女散花般炸开。

我紧紧闭着眼睛,不知过了多久,雷声停歇,乌云散去。

天道退让了。

沈阎好端端地坐在原地,连袍角都不乱分毫,缓慢地冲我笑了一下,说:「我赢了。」

我顿时如坠冰窟。

沈阎是逆天而行者,他被天道厌恶的同时也受到某种制衡规则的保护,因此他有一点说得不错,天道奈何不了他——

或者说,除了我,没人能奈何得了他。

可我现在连自身都难保,我还能做什么?

我用力咬住嘴唇,牙齿深陷进肉里,血腥味在口腔蔓延,然而我的沉默没能让他退让分毫,沈阎拿起添置火炭的铁钳,夹起一块,对我笑了笑。

「你说你的本体是一本书,那你也一定怕火,对不对?」

20.

我惊骇万分地望着他,眼中流露出祈求。

沈阎抬头冲我微笑了一下,随即握住我的手,耐心地将我的手掌抚平,将火炭放了上去。

好烫!

那一瞬间,我仿佛连灵魂都被火舌舔了一下,冷汗唰唰直冒,甚至能看见掌心娇嫩的肌肤被烙得出现了焦黑。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我想起今天上午沈阎还在对我说,为我新裁了几身衣裳,狐裘毛领最配我,改天他亲自去猎来。

为什么他可以一边对我温声软语,一边算计我?

不、不对,这才是沈阎,反复无常、两面三刀才是沈阎,不对的是我。

是我错了。

是我将沈阎的示弱当做了真心,是我傻乎乎地认为沈阎并非无药可救,是我低估了沈阎的心机,一切都是因为我。

是我,导致了如今的结果。

我木然地盯着自己的左手,沈阎的手包裹着我的,耐心地引导我握紧,将火炭牢牢抓在掌心里。

我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牙齿越咬越紧,血丝绽开,疼痛非但没让我昏过去,反而令我越来越清醒。

我一会想到沈阎命人剥了我的皮,一会想到院外用笼屉蒸死的刺客,鼻尖仿佛也闻到了浓郁的、脂肪燃烧的气味。

沈阎冰冷的手指探过来,这次是想挖掉我的眼睛吗?

他只是用手在我眼眶触摸了一下,随即收回去,吮了吮指尖。

「你居然会哭。」

沈阎兴奋地看着我,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是啊,我居然会哭,以往任何一次攻略,我只是如同幽魂般附在人们身上,无论沈阎怎样对待我,我只有沮丧和失望,没有疼痛。

失败了,就换一具身体,没什么大不了的。

唯有这一次,我与「秦娇娇」融合了,于是我亲自去痛、亲自去悔、亲自去恨,我盯着沈阎,眼泪流得越发汹涌。

沈阎绕着我转了几圈,随后捏开我的手,将火炭取出,丑陋恐怖的伤口暴露出来,他端来盛水果的冰盆,将我的手放在里面。

「别这样看着我,娇娇。」

他说:「你的天道已经害怕地逃走了,你还要坚持吗?」

我不说话。

沈阎似是懊恼地摸了摸我的嘴唇,好像试图将我的牙齿撬开,然而很快他就收回手,耸了耸肩。

「看来你对我有很大偏见,但没关系,我知道娇娇是个好姑娘,你只是太笨了,被天道欺骗了。」

我怒视他:都到这个地步了,沈阎还要挑拨!

沈阎漾开一点笑:「你说我是错的,坏的,恶的。而你——你们是对的,好的,善的。」

他双手扶在我肩头弯下身,嘴唇贴着我的耳廓:

「你说我害死了很多人,可你——秦娇娇,难道你的手上没有沾过血吗?」

21.

我岌岌可危的情绪一下子被沈阎引爆了。

「沈阎,你凭什么将我和你相提并论?」我气得口不择言。

「我不是你,我选择的都是自然死亡的身体,害死他们的也不是我,而是你!他们是你的拦路石,你要往上走,他们就必须死。」

其实很多次,我都没有近距离接触沈阎。

沈阎是一个戒备心很重的人,因他而死的人不计其数,但其中被他信任并允许接近的并不多。

因此大多数时间,我会附身多给了沈阎一袋酸枣的小贩、给他免费看病的赤脚大夫、一只栖息在他脚下的猫咪……

我天真地想让沈阎意识到他的身边不止仇恨、阴谋、算计,我想将他拉进俗世里,拥有最普通的温暖。

而在发觉这些人或事对沈阎没有丝毫影响后,我便会再换一副身体。

如此,循环往复。

沈阎是个目的性很强的人,同时也并不爱滥杀无辜,害人对他而言并非目的,而是手段。

同样地,沈阎为了名声或信誉着想,也会举荐清官、定期施粥赈灾,只不过我知道他做这些并不是出自真心,而是想要谋求更大的利益。

平民走卒对沈阎而言是无用的石子,压根得不到他的另眼相待。

而位高权重之人不是沈阎的敌人,就是被当做他的踏脚石,他亦不会敞开心扉。

要么漠视,要么算计。

沈阎就是这样一个顽石般无懈可击的人,我不断地向他靠近,永远只会得到一个下场。

被利用,被背叛,被抛弃,被杀害。

我还能怎么做呢?

害死我数次的是沈阎,恬不知耻、狼心狗肺的是沈阎,他有什么资格这么说我?!

「不,不是我,是你。」

沈阎从后方环抱着我,手指卷着我的发梢,用它搔我的脸颊。

「如果不是你用他们接近我,引起我的怀疑,我的确不会这么快动手,至少手段不会这么粗暴。」

他扳过我的脸,眼珠似一口漆黑的深潭,引诱我坠下去。

「比如说——陈清。」

我的喘息重了两分。

陈清,陈小姐,就是沈阎的政敌之女,他的「亡妻」,也是被他下令剥皮的人。

「陈清是被你害死的。」

那声音带着蛊惑的力量,直往我脑海深处钻,任凭我怎么抵抗都无济于事。

「如果不是你,陈清不会嫁给我,陈相也不会捏着鼻子认下我这个贤婿,更不会被我抓到马脚栽赃嫁祸……如果没有你,陈家仍然是块难啃的硬骨头,陈小姐虽然死了,但死得清清白白,整整齐齐,不会像现在这样,被野狗啃了,尸骨都凑不成一副。

「你不是人类,所以不知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损伤这句话吧?在人类心中,毁坏死人的身体,是极奸极恶、血海深仇的人才能干出的事。」

沈阎轻轻叹气:「陈小姐当真可怜,只不过因为身份、样貌好,就要被你使用身体,连累了全家。

「——你说,若你下了阴曹地府看见他们,他们会不会恨得杀了你?」

我忍不住开始发抖,沈阎的话一直在耳边萦绕,眼泪打湿了衣襟,我绝望地发现,我一句也没法反驳。

沈阎说得全都没错,我虽然用人类的身体生活,却从未真正将自己当成人类。

我不会死、不会痛、没有父母亲友,我诞生就是为了沈阎,可那些人——姨娘、忠仆、农家女、刘小姐、陈清……秦娇娇,她们都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

我的目光紧随着沈阎,又何曾施舍一分余光给旁人呢?

沈阎说的是对的,我口口声声要劝他向善,可我压根不是真正在乎被他害死的人们,只是拿他们作为对沈阎口诛笔伐的借口。

我和天道一样伪善。

我突然感到很冷,莫大的悔恨如同滔天洪水般击垮了我,我忍不住想,我都干了些什么呢?

我对沈阎的容忍和仁慈,是对他们的残忍。

「……天道会补偿她们。」

我嗫嚅半天,只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沈阎嗤笑一声:「娇娇,你信吗?」

若是今天之前沈阎说这句话,我恐怕会干脆利落地扇他巴掌,可现在……

我低着头,好像想明白了什么,又说不出来。

「可怜的娇娇,你我都是被天道玩弄的棋子,」

沈阎温柔地摸着我的脸颊:「你会害人,也并非出于本心。你只是太笨了,换作人类的年龄,恐怕连三字经都读不明白,天道又怎么会派你来攻略我呢?」

他翘起嘴角:「所以娇娇,背叛天道,来我的身边,好不好?」

22.

背叛天道?

我自天道而生,天道对我而言,是比爹娘更加紧密的事物,哪怕天道有私,我也不能背叛祂。

更何况,沈阎比起天道,又好在了哪里呢?

我承认自己很笨拙,有些事或许永远都想不明白,在沈阎这个智多近妖的人面前根本毫无秘密,可我始终谨记一点,那就是沈阎的话,不可信。

我迎上沈阎满怀期待的眼睛,轻轻吐出两个字。

「不好。」

沈阎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变淡,他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

碎瓷片抵在我颈间,沈阎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下辈子别再试图攻略我,也别再靠近我了,娇娇。」

「你要杀了我吗,沈阎。」

我眼中又涌出了泪花,因为知道沈阎喜欢看我哭,这次我哭得格外真诚。

「我做不到,沈阎,我是为你而生的,我存在的意义就是你。这是我最后一次机会了,你杀了我,我就会真的死了。」

「为我而生?」

沈阎面色古怪地看着我,瓷片锋利的边缘将我的脖子割出了血。

他似乎猛然醒悟似的扔掉它,将我用力拥进怀中。

他的身体在抖,断断续续的笑声溢出来,我快要被压得窒息了。

我知道自己没猜错,沈阎对我还是有一点喜欢的,或许称之为占有欲更合适——

沈阎对于自己的东西怀有强烈而扭曲的情感,一个为他而生的我,他绝对舍不得杀死。

果然,沈阎放开我后,眼中带着洞察一切的了然,他勾了勾唇角:

「这次总算聪明了一回。」

我希冀地看着他:「沈阎,你不会再杀了我了,对不对?」

「唔,毕竟再怎样混账,我也不会两次手刃自己的妻子。」

他似笑非笑地瞥了我一眼:「更重要的是,杀了你,我会很麻烦。」

我暗暗松了一口气,沈阎却突然将脸凑过来,浓烈似妖孽的五官在眼前一再放大,连同他眼底的冰冷,我都看得清清楚楚。

「娇娇,只要你乖乖听话。」

他打了个响指。

我只感觉浑身一松,随即脑袋里像是被抽走了什么似的,记忆被一块块剥离出去,我捂着额头,蜷缩在沈阎脚下,疼得打滚。

薄凉而阴森的目光笼罩住我,像是一根将我钉住的长钉。

无论我怎样挣扎,都摆脱不了他。

在彻底晕过去的那一瞬,我感到自己被一双手抱了起来。

23.

有人在哭。

如同小狗似的细细的呜咽在我耳边萦绕,哭得我心烦。

「别哭了……」

我忍无可忍地睁开眼睛,忽然觉得手心火烧火燎地疼。

「小姐你醒了!呜呜呜都是奴婢的错,你打奴婢出气吧呜呜呜。」

春桃连滚带爬地爬到我床下,脸蛋哭得红彤彤、皱巴巴的,看着甚是可怜。

我有些好笑地捏着帕子在她脸上沾了沾:「起来说话,别跪着了。」

「娇娇,你别惯着她。」

沈阎低沉优雅的声音由远及近,他见我给春桃擦眼泪,立刻不高兴地沉下脸,夺过帕子扔给她。

「娇娇仁慈不愿罚你,还不赶紧谢恩,出去思过?」

春桃立刻邦邦给我磕了两个头,口齿不清地呜咽道:「奴婢谢谢姨娘!」

……这孩子。

我有些无奈地看着她跑出去,面对沈阎,不知道有哪里不对劲,总感觉浑身别扭,心底竟然有一股恐惧,驱使我快些逃离他。

「你也是,贪多喝了好些酒,我只是一时没照看就按进了炉膛里。你那个婢女也是个蠢笨的,竟然直接用冰盆为你降温。若不是我发现得早,你这手恐怕要活活脱去一层皮。」

他嗔怪地瞪着我,却细心地捧起我的手掌,解开纱布为我上药。

我忍着痛一看,整个掌心的肉都溃烂不堪,没有一块好皮,沈阎说的记忆也模模糊糊浮现在脑海里,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我们不是在院外喝酒吗,你怎么不看住我?」

被沈阎耐心娇养了数月,我也渐渐比以前大胆骄纵了许多。

沈阎果然没有生气,他摸了摸我的脸,狭长的眼尾似一笔浓墨勾勒,带着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果真傻了,连这等大事都忘了。」

他佯装叹息,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掏出一条狐裘毛领,围在我颈间。

柔软蓬松的毛毛散发着太阳般温暖的气息,沈阎的眸光像是浸了水,湿润绵长,将我绵绵地裹在其间。

「那你答应过做我的妻子,还作不作数?」

我有答应过这种事吗?

我张了张嘴,心底的不对劲越来越浓,可心脏却狂跳不止,几乎要挣脱胸腔跑出来。

我惶惶然地按住胸口,只觉得透不过气。

我的心跳为什么这么快?是因为爱吗?我爱上沈阎了?

——可我为什么……这么害怕呢?

做沈阎的妻子没什么,总归做过一次,对我的计划也有些帮助,我不该这么抵触,可我就是恶心、想吐。

一想到要再次嫁给他,一想到上一次被他残害的陈清,我就恨不得想杀了他。

我低着头,吞吞吐吐道:「等我身体再好些吧,沈阎,让我再想想。」

等到那个时候,我恐怕已经成功了。

沈阎眼底划过一丝失望,但很快,他重新抱住了我,低沉悦耳的声音像是琴弦振动,拂在耳廓。

「没关系,娇娇,我等你——你总归是我的。」

他像头不知餍足的野兽,用力掐着我的腰,手劲大到似乎想捏碎我的骨头。

那甚至也不能叫做吻,而是恶狠狠地啃咬,好像要把我撕碎了吞到肚子里似的。

疼得我抓破了他的肩膀,哭喊着叫他的名字:「沈阎!」

「嗯。」

他短促有力地应着,却丝毫没有饶过我的意思,而是安抚性地吻着我的鬓角。

「抱歉娇娇,我只是……太高兴了。」

我厌烦地翻了个白眼,用力踹他的腿。

有什么好高兴的?简直是头畜生!

沈阎似乎猜出了我心里所想,停下来对我解释。

「我本来以为这辈子都要孤身一人了,想不到上天赐予了我一个你。」

他抓起我被包成粽子的左手,一根根亲吻我的指尖,重复道。

「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老天待我还算不薄。」

24.

春天快到的时候,沈阎终于决定要起兵了。

说实话,对于他的决定,我的感觉很复杂。

我不是没有想过向皇帝泄露沈阎的计划,可我也算是天道的延伸,背负着一部分因果,若强行进行修正,恐怕会加速天道的坍塌。

如果将沈阎的命运比作一条滚滚长河,那么我的存在就是不起眼的砂石,我只能通过改变河道、引导流向,而不能直接截断他。

我也不是没有想过干脆杀了沈阎,但出于同样的理由,这件事仍需我亲自动手,九十九次以来我不是没有尝试过,但最后的结局通通是失败、失败、失败。

沈阎高傲自负,并且谨慎狡诈,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类。

这些年来,他不是没有经历过险境,也不是没有过重伤濒死的经历,可无论他表现得多么脆弱、多么不堪一击,最后赢的人都会是他。

哪怕是现在他抱着我睡觉时,也永远是固定的一个姿势——

前胸贴着我的后背,两只手将我环在胸前,随时都能控制住我的双手。

如果不是我在他身上失败了九十九次,我恐怕也会误以为他多么珍爱我吧。

因此在沈阎告诉我他终于准备完毕,可以随时动手的时候,我心底居然还存在着一丝摇摇欲坠的希冀:

复仇之后,沈阎会不会就此结束一切,前尘旧怨通通了结,兑现他的承诺呢?

他决定动手的前夜,我为沈阎亲手系上了平安结,他亲吻我的额头,而我望着他的眼睛,道:「你答应过我,只杀他一个人。」

沈阎爱不释手地捏着那个小小的绳结,对我抱了又抱,声音柔得要掐出水:

「我答应你。好了,外面风凉,我留下些人保护你。今夜会吵一些,你老实待在家里,不要出门。」

我微笑地裹紧了披风:「一路平安。」

心底,则在不停地祈祷着。

——沈阎,死在这里吧,这是我们最好的结局了。

25.

然而幸运从来不会眷顾于我,我想要的,在沈阎身上通通没有实现过。

子时,街上亮起了一条条火把的长龙,尖叫声、厮杀声不绝于耳,我用力把头埋进棉被里,却总是屏蔽不了刀子入肉的闷响。

桌上留的烛灯也要熄灭了,火苗不甘地拉长、摇曳、如垂死挣扎的影子映在窗上、长到房顶,黑黢黢的,像是一只噬人的凶兽。

我闷得喘不过气,心脏快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不安紧紧攫住我的心脏,我突然把被子一掀,披头散发地下了床。

「我要见沈阎!」我冲四周大喊,将簪子抵在脖子上,「带我去见他!」

我不知道自己的心跳为什么跳得这样快,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此刻突然这么想见他。

我被抱在马背上,厚实的披风包裹着我,寒风将血腥气送进鼻尖。

皇宫里到处都是尸体,鲜红的血涂满了宫墙、石头、花草,汇成一条条细小的红蛇,铺满了每一块砖的沟壑。

我披着沈阎的袍子,带着他的腰牌,一路畅通无阻,终于在大殿上找到了他。

彼时沈阎手提长剑,正狠狠捅进一个人的身体里,我叫他的时候,他眼底的杀意和快意还没有退去,眼眶猩红,脸上、身上全是血。

他看见我便笑了,一脚将那明黄的尸体踹开,跑到我面前站定。

「你怎么来了?」

他想抬手摸我的脸,可他的手上也全是血,剑槽里全是黑乎乎的血块,整个剑身都红了。

像是从地狱里爬上来的鬼。

我听见自己发颤的声音:「沈阎,你杀了多少人?」

沈阎很轻松地笑了一下,他的嘴唇被血涂得红红的,若不是这一身血污,当真比女子还要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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