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九次攻略

出自专栏《再生欢:盛世荣华盛妆匣》

第九十九次攻略失败后,我被囚禁了。

沈阎身着墨绿官袍,腰带躞蹀,从黑暗中慢慢走出来,恍似一条咝咝吐着芯子的毒蛇。

「剥了她的皮,本官倒要看看,究竟是何方妖孽,竟敢在圣上面前诋毁本官。」

后来也同样是沈阎跪在我面前,亲手剔开自己的肌骨,笑着问:

「娇娇,你到底想从朕这得到什么?朕还能给你什么?」

01.

「你到底是何人?」

沈阎崭新的靴子落在我面前,随即,他伸手勾起了我的下巴,那张美的妖冶的脸上浮现出了一抹掩饰不住的讶然。

也是,任谁被关了七天七夜、不吃不喝还能活着,都要被怀疑是不是人了。

我有气无力地跟他对视片刻,果不其然,在这个男人眼底看到了狠辣与果决。

「任你是人是鬼,剥了皮,恐怕也活不了了吧?」

沈阎轻松一笑:「来人!剥了她的皮。本官倒要看看,究竟是何方妖孽,竟敢在圣上面前诋毁本官!」

狱卒握着铁钩插进火炭里炙烤,锋利的钩子穿透皮肉的那一刻,我微微偏头,看到了沈阎的表情。

审视、猜疑,甚至是……兴致盎然。

我知道,这次又失败了。

这是我攻略失败的第九十九次,还有最后一次机会,若我仍旧无法攻略沈阎这个最大反派,一切就要完蛋了。

沈阎猜得不错,我确实不是人。

不过他只猜对了一半,我并非妖魔,而是一本书。

一本无字书。

02.

沈阎出身名门世家,但由于权势过盛被皇帝忌惮,少时就惨遭灭门,全靠忠仆庇佑才苟活于世,甚至不能以自己的本来姓名生活。

黑化后,沈阎用尽各种手段,从微末小官爬到一手遮天的奸臣,最后又造反,自己当了皇帝。

然而仇恨的火焰非但没有熄灭,反而越发旺盛,最后彻底堕落的他拉着整个王朝陪葬。

种种恶行罄竹难书,简直是在天道规则上反复践踏。

我生于天道,唯一的使命就是使沈阎这个逆天而行的暴君改邪归正,防止这个王朝的覆灭。

然而身为一本书,我能做的也有限。

但——不就是劝人从良吗?不就是拯救黑化少年吗?

熟读了话本子后的我信心满满。

第一次攻略,我寄身在沈家一个自尽的小妾,拼命讨好沈阎。

在他被夫人打板子的时候给他涂药,在他深夜苦读时给他煲汤,给予他沈夫人不曾给过的母爱。

——然而沈阎却一本正经地跪在沈夫人面前,说我蛊惑他耽溺玩乐,不让他上进,其心可诛。

最后我被沈夫人找了个由头打发至偏院,没几天就失足落水身亡了。

第二次攻略,我寄身在护着沈阎逃跑的忠仆,临死前殷切嘱咐他,莫要复仇,老爷夫人希望他过平凡而幸福的生活。

——少年沈阎浑身浴血,先敌人一步割下了我的头颅,神情狠戾,眼眶通红。

「你身为沈家家仆,竟然如此懦弱,既如此,我便送你上路!」

第三次攻略,我寄身在收留逃亡沈阎的农家女,不仅悉心照料他的伤势,还承诺无论如何都会支持他、陪在他身边。

——沈阎在一个夜晚偷了家中所有的钱离开,等我醒来时,一个村夫找上门,说沈阎把「我」卖给了他。

……虽然我只是一本书,可此时此刻,心底也不禁升起了憋屈愤懑之意。

可没办法,任务要继续,我绞尽脑汁企图唤醒沈阎心底仅存的温情和人性。

——虽然我很怀疑他到底还有没有这种东西。

03.

我穿过男人、女人、幼童、老者,甚至是猫猫狗狗和鹦鹉,无一不在沈阎面前折戟。

沈阎似乎是个从心肝里到头发丝都黑透了的人渣,无论我以何种身份出现在他身边,无论他是否被我感动,最终当我阻了他的路时,他都会毫不留情地杀了我。

死亡不会使我疼痛,却会让我变薄,我原有一百书页,在一次次攻略失败中,最终只剩下薄薄的可怜两页。

第九十九次攻略,我剑走偏锋穿成了他政敌之女。

既恨他,又爱他。既害他,又救他。

这一次,沈阎终于给了我点不一样的反应。

他娶了我。

嫁给他那天,沈阎穿着血红吉服,一点点压着亲我。

他鬓似墨裁,身似青竹,一双桃花眼蕴着笑,灼灼望来时,几乎使我忘了心跳。

「沈阎,你爱我吗?」

我顿觉胜利在望,几乎喜不自胜。

「爱你。」

沈阎修长的手指插进我发间,唇一寸寸近,低低呢喃。

「爱你,心悦你,倾慕你,思恋你……」

后面的话被吞没在相贴的唇间,沈阎的嘴唇很软,我只感觉脑海中轰的一下,最后一幕,是他抬手遮住了我的眼。

沈阎改变了一点点。

他杀人少了许多,也不再撺掇皇帝大兴土木、征收赋税,甚至偶尔还带我去向难民施粥。

——然而直到攻略失败,被他囚禁起来剥皮的那一刻,我才知道,这一切都是他的伪装。

04.

「……为什么?」

我无比庆幸被我附身的这具身体已经死了,可身体被撕扯感觉和失败的沮丧仍旧让我难过无比。

我原以为,我可以改变沈阎的。

「为什么?」

眼睁睁看着皮肉被烙铁剥落,而露出血肉和白骨的头颅仍在说话,甚至脸上连一丝痛苦都没有,狱卒几乎都要被我吓疯了,而沈阎却看不到似的,甚至对我露出了堪称温柔的神色。

「当然是因为你蠢。」

沈阎轻笑,红润的薄唇勾着:「你这妖物,怎会如此天真?总不可能信以为真,误会我爱上你了吧?」

他说:「你真以为,本官认不出你吗?」

我脑海中「轰隆」一声,天空也适时响起阵阵闷雷,是天道被沈阎气得打鸣。

沈阎竟然多智近妖到如此地步,能猜出我不是第一次出现在他身边?!

「让本官想想,」他沉吟片刻,「刘小姐,对吧?」

我沉默了。

刘小姐是我第十八次攻略,那时候沈阎已经靠着从农家女那偷来的钱财赚得了人生的第一桶金,掌管了一家赌场。

可他仍不知足,商户的身份太低,他要往上走,走到皇帝面前。

于是,我寄身在风寒而亡的刘小姐身上,对外称要招婿。

刘小姐的父亲是个贪官,沈阎长了一张玉面书生的脸,又油嘴滑舌,三言两语就笼络了他,得到了礼部的一个无用职位。

沈阎口口声声先立业再成家,一面住在刘家躲避皇城时不时的搜查,一面四处结交好友,最后拿刘父做了投名状,带头抄了刘家满门,又往上爬了一步。

而我已然知道自己是怎么露馅的了。

当刘家小姐的那段日子,我曾为了笼络沈阎,给他做过一个香囊,如今与他成婚,新娘要绣贴身小物,想必是在绣法上露出了马脚。

沈阎向来多思多疑,对任何人都不肯交付信任,他对一枚棋子都观察得如此透彻,我自以为周到缜密的攻略计划,恐怕早就漏成筛子了。

果然,沈阎又说出了几个我曾寄身过的对象。

「本官之所以容忍你的靠近,一来是看看你到底想耍什么花招;二来是借你我婚事急流勇退、暂避锋芒;三来嘛,是想气气你那个迂腐的爹。」

沈阎眼底恶意闪动:「他可不知道宝贝女儿已经被妖物代替,你说,本官若让他看到你如今的模样,他会不会被气得一命呜呼?」

「……你真恶毒。」

我复杂地盯着沈阎,缓缓说道。

如今沈阎做的恶,已经远远超过他曾经的灭族之仇,我也彻底明白,靠着所谓的温情感化他,无疑是最蠢的念头。

第一百次攻略,我的最后一次机会,我会为沈阎编写一个,属于他的完美落幕。

——我要让他甘愿将屠刀交到我手上,为我引颈受戮。

05.

我观察着每一个濒死的人类,终于在某一天,翻开了最后一页。

空白的页面上缓缓浮现出了一个女子的画像,面若芙蓉,身姿若柳,顶顶好的样貌与家世。

最重要的是,看起来我见犹怜,没有一点攻击性。

前九十九次,我都在主动靠近沈阎,可我却忘了,对于习惯背叛和猜疑的他来说,一切接近都带着图谋,而他向来自负高傲,他相信的,永远只有他自己。

——这一次,我要沈阎奔我而来。

距离上一次被沈阎杀死,已经过了一个月。

我垂眸,吟诵完最后一句真经,冷汗早已布满了额头。

春桃赶紧将我扶起,为我披上外袍。

「小姐大病初愈,就不要逞强了。您这样虔诚,想必佛祖也不会怪罪的。」

「习不可费。」

我摸了摸脖颈,上面的淤青已经很淡了,若再上了妆,旁人也看不出半分蹊跷。

一个月前这具身体已经上吊自尽,而我寄身之后,就一直按照原身的习惯吃斋礼佛,不打听关于沈阎的任何事。

若我所料不错,或许再见的机会就在今天。

果然,本该原身与住持论经的时辰,屋外却守了两个带刀侍卫,见到我和春桃,冷着脸将手放在刀柄上。

「请止步,禁止入内。」

我低咳两声,在侍卫的衣带上看到了沈府的徽记,心底有些讽刺。

——哪怕狠毒如沈阎,遇到「妖物」时也会心中不安,求大师开解吗?

「春桃,我们回去。」

我心知周围隐藏的暗卫可能不下五个,我的表现也会被他们如实转告给沈阎,不敢露出半分异样,老老实实回到了斋房。

但我知道,沈阎就像是警惕的野猫,哪怕只是路过,他也会追过来,仔仔细细地用鼻子嗅一遍。

傍晚,我出门散步,毫不意外看到了沈阎的身影。

他看起来越发人模狗样了,一身黑衣勾勒出挺拔的身材,墨发用金冠束起,眼梢像把细细的小刀,又像春水的波纹,很曼妙地侧首看过来。

「秦娇娇小姐是吧?」

他意味深长:「又见面了。」

06.

「你是谁?」

我一脸茫然地看着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警惕。

沈阎眼底浮现几分戏谑:「在下户部尚书,沈阎。」

在京城可止小儿夜哭的赫赫凶名,我却必须装作没听过的模样。

「原来是沈大人。」

我施了一礼,余光却瞥见沈阎向前走了一步,下意识后退。

明明是低着头,可沈阎那股侵略性极强的视线仍然在我身上打转,我更加紧张,小腿却碰到了树根,退无可退。

无奈,只好硬着头皮提醒:「沈大人,你逾矩了!」

沈阎闲闲地站定,唇角挂着令人捉摸不透的笑。

「可本官却觉得与秦小姐一见如故,亲切得很呢。」

「……我与大人素未相识,请自重。」

「无妨,我们可以重新认识一下。」

沈阎简直是油盐不进,我从不知道素来端庄体面的他竟有如此无赖的一面,顿时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

「秦小姐不认识沈某,那可认识温阁老和陈相?」

他垂首盯着我的脸,曼声道:「这二人,一位是在下的恩师,一位是在下的岳丈。

「哦,还有相府那位侠肝义胆的陈小姐,乃是在下的过门妻子。

「只可惜,他们都不幸离世了。」

我心里一紧。

这几人,我可太熟悉了。

甚至,收下沈阎当徒弟,致使这位名誉天下的大学士死后还要背负奸臣之师骂名的人,就是我。

我曾笃定沈阎越长越歪是因为儿时没来得及受到正统的教育,于是寄身了温阁老。

当时沈阎正因为举报刘贪官有功而被皇帝赏识,但朝堂上也有人看不惯他恩将仇报、忘恩负义的嘴脸,屡次针对。

而在那个时候,我站了出来,收沈阎为徒。

当时我只是单纯地想,朝堂上的针对或许会让沈阎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我再在一旁指点一二,拨乱反正,或许能改造他。

毕竟在这个朝代讲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沈阎总不可能弑父吧?

然而事实是,我教他温良恭俭、礼义廉耻,沈阎却用实际行动告诉我何为寡廉鲜耻、狼心狗肺。

——他害死了温阁老唯一的孙子。

07.

事实上,沈阎因何动手,又如何动手,我至今仍然是一知半解,但这并不妨碍我在知道温公子出事后,第一时间将沈阎锁定成了嫌疑人。

他表现得很完美,悲伤、愤怒乃至体贴都恰到好处,然而他越是这样,我越是心寒。

我总会忍不住想,我真的能改变沈阎吗?

或许是我沉思太久,沈阎忽然逼近,将我困在他双臂之间,男人身上独有的滚烫气息扑面而来。

他俯身,嘴唇擦过我的耳廓。

「在下日夜思念他们,于是前来供奉三盏长明灯,愿亲人的魂灵得到安息……或许秦小姐不知道,你与我那可怜的亡妻,一模一样。」

幽幽似恶灵的声音一个劲往脑海里钻,我又气又怒,牙齿都发颤。

脑子乱成一团,已经分不清这究竟是试探还是搭讪的托词。

杂念百转间,胸口一痛,我用力推开他,声音已经尖厉得不成样子。

「滚开!」

沈阎无辜地耸肩,抬手向我伸来,我下意识一拍,却带得身后桃枝一震,桃花簌簌落了满头。

芬芳馥郁,沈阎已经顺势收回手,浅浅一笑:「失礼了,秦小姐就当作一个可怜鳏夫的胡言乱语好了。」

于此相反的是那双深似寒潭的双眼,固执而长久地凝望着我,好似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物,灼灼发亮。

沈阎转身离去,我用力捂着发闷的胸口咳了几声,这才回到了厢房。

春桃望见我,连忙跑来为我披衣,一迭声地念叨。

「小姐跑到哪里去了,让奴婢好找。您身子刚好利索,又病了可怎么办——呀!」

我茫然地抬头,见春桃捂着唇,笑得眼角弯弯。

「小姐原来是簪花儿去了,果真好看!」

我摸索着摘下,这才发觉是一小枝桃花斜插在发间,一骨朵一骨朵地挤着,艳丽至极。

我随手丢在地上,毫不留情地蹍过。

「没什么好看的,有些东西表面靓丽光鲜,背地里却腌臜得很。」

沈阎——沈阎——

我在心里想着这个名字,指尖陷进掌心里,却怎么也无法疏解这股莫名的郁气。

我想到了很多,想到小妾、忠仆、农家女、刘小姐、温阁老、陈相和陈小姐。

我想到沈阎穿着喜服吻我,想到狱卒用铁钩勾穿了我的脸。

我想着——

沈阎,你真该死。

08.

又过了月余,桃花的花期结束了,我收到了秦家的消息。

原身自出生起就患有心疾,体弱多病,秦母求大师算过,说是要在寺庙养到十六岁,待八字稳了才能下山,如今便是秦家人接我下山的日子。

十天之后,就是秦娇娇的生辰了。

春桃显得很高兴,她对秦家忠心耿耿,但论起亲疏,显然是更偏向秦娇娇。

「我就说夫人和老爷不会忘了小姐的,这下,小姐总算熬出头了!」

她兴高采烈地收拾东西,我轻咳一声,有些不忍心告诉她,那个等着家人来接的秦娇娇,早已忍受不住病痛的煎熬,选择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更何况……我看着来接我的轿夫,想,秦家人对这个未曾见过几面的女儿,又有多在意呢?

——团聚的日子,竟然只是派了轿夫,没有一个人亲自来接我。

轿夫的力气很足,即使是下山也尽量抬得平稳,我撩起帘子,看见满山苍翠,瓦蓝的穹顶宽广无际,晴得像是被水洗过。

视线跟着一只飞鸟转动,最后对上了一双狭长的双目。

是沈阎。

他穿着利落的骑装,冲我一笑,随后,举起右手——

唰唰唰。

万箭齐发!

我心脏猛地一缩,下一瞬,便听到了春桃惊慌失措的喊叫。

「小姐小心!」

「笃」的一声,一支利箭深深扎进车厢,箭羽摇晃。

轿夫的闷哼声响起,一阵天旋地转间,我被从马车里掀翻出来,脑袋磕到了石头,登时就晕了过去。

09.

再次醒来时,我躺在柔软的被子里,手被一位陌生的夫人握着,她的泪滴在我手上,很冰。

「娘可怜的娇娇,吓坏了吧?感觉怎么样?头还痛不痛?多亏了沈大人也在附近,将那群贼人都捉住了。你放心,你爹绝对不会放过他们的!」

我被吵得头疼,微弱道:「娘……我渴了。」

秦夫人顿时红了眼眶,连声应着:「哎!好!娘给你倒水!」

春桃这才上前,小声将我们之后的遭遇复述了一遍。

「小姐晕过去,沈大人着急坏了,是一路将你抱回来的呢!」

这傻丫头,在寺庙待得太久,对男女之防还不如我一本书来得清楚,她只是看沈阎英俊可靠,哪里知道这是条毒蛇呢?

沈阎的所作所为,我一个标点都不会信,恐怕这次遇袭也是他设计,想要借此接近我的。

我接过秦夫人手中的杯子喝了几口,疲惫地想。

之后一连数日,我都没等到沈阎上门,倒是身体好转了之后和秦家人见了几面。

他们有的热情,有的冷淡,有的则看着我笑得古怪,似乎不安好心似的。

随后,我就听到了那个谣言。

那天春桃一关上门,眼眶就红了,忍着哭腔骂。

「他们凭什么说小姐被贼人玷污了?!若让我抓住造谣之人,定要将他千刀万剐!」

果然如此。

听到坏消息,我竟然有种靴子落地的轻松。

若不是沈阎这个当事人含糊其辞,借旁人一百个胆子,也不敢造他的谣啊。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换了正儿八经的大家闺秀,恐怕要被这些流言蜚语逼死了。

我没有反应,谣言便越发甚嚣尘上。

甚至有人言之凿凿,说秦娇娇生来就是个淫娃,秦家人为保护我声誉才将我送入寺庙,谁知我竟勾搭了佛门,腹中也早已暗结珠胎。

此次下山就是瞒不住了,想找个老实人接盘,恐怕连那日的贼人也是我的姘头,因爱生恨,才对我痛下杀手的。

就连沈阎这种十恶不赦的恶棍,也被那群人美化成了「为替我保守秘密不得不撒谎说救下了我结果被秦家人威胁娶我」的形象。

秦家的气氛越来越沉重,连秦夫人每每看着我时,眼底也时不时闪过怀疑。

终于,秦家人居然真的上门请沈阎过来,好声好气地商量我二人的「婚事」。

数月过去,沈阎依旧是美得惑人的好相貌,他盯着我,薄唇轻扬,一副稳操胜券的神情。

「在下说得果然不错。秦小姐,你我二人还真是有缘啊。」

是啊。

我掩住心底的喜意。

沈阎,这次,是你自投罗网的。

10.

我看着沈阎,思绪却不禁回到一炷香前——

「他说想单独见你。」

秦夫人眼神复杂地看着春桃为我梳妆,给我挑了一枚桃花花钿。

「小姐气色不好,春桃,再多用些脂粉。」

她那眼神分明是不想让我去的,可最后,也是她咬了咬牙,凑到我耳边轻声叮嘱:

「沈阎虽然脾气差些,但胜在后院干净。你嫁过去,快些生下嫡长子,日子也能过得安稳。」

我神色奇异地看着她:

「娘,连你也觉得我被人污了清白,非要嫁给沈阎不可吗?」

为了平息流言蜚语,秦夫人曾请嬷嬷为我验过身体,她明明是最知道我的清白的。

秦夫人用力闭了闭眼睛,有些恼了,低声斥道:

「你不想嫁给沈阎,难不成想学前朝烈女自缢,还是剃发修行,青灯古佛过一辈子吗?!」

——比起让我背负着莫须有的骂名,被迫嫁给一个声名狼藉的男人,出家不好吗?

我张了张嘴,还是没将这句话说出口。

我自诞生以来,只专心研究沈阎一人,普通人的喜怒哀乐对我来说实在太过变幻莫测,读不懂,也猜不透。

——话又说回来,我攻略了沈阎九十九次,不也照样不了解他吗?

想到这一点,我不免有些沮丧,可这表情落在沈阎眼里,就是一脸的苦涩。

他掐着我的脸颊,迫使我抬头看他。

「秦小姐似乎不怎么乐意?难不成嫁给沈某委屈了你不成?」

他银灰色的袍子散发着一种清香,墨发倾落,垂到我脸上,有些痒。

我皱了皱鼻子,用力甩开他的手。

沈阎垂在身侧的手指捻了捻,看神情似是有些不悦。

「秦娇娇,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居高临下的模样倒能让我依稀看出日后暴君的影子了。

我咬着嘴唇:「沈阎,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偏偏要针对我?!」

「针对?」

男人凸出的喉结用力滚动了几下,像是在透过我看另外一个人。

「秦娇娇,最先招惹我的,难道不是你吗?

「别再给我玩什么欲迎还拒的把戏——」

那双眼里像是淬了毒,又像是盯住猎物的猛兽。

「你知道的,你不能拒绝我。」

11.

无力感。

这是我面对沈阎时最多的感受。

沈阎不喜欢太过容易到手的猎物,但也不容许被一直拒绝,无论是为了接下来的计划还是秦家的安全着想,我都必须答应下来了。

我重重地吸了一口气:「如果我不嫁给你,你会对秦家动手吗?」

沈阎眉峰轻挑,扯出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

「秦将军乃朝中重臣,本官如果对他动手呢?」

这句话本身就是答案了。

我闷咳几声:「我答应你。」

然而话音未落,我就有了不好的预感。

我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我将弱点摆在了沈阎面前,如同猎物袒露着新鲜的伤口。

沈阎是个何其敏锐狡诈的人,他定然不会满足于此。

果然,沈阎摸着下巴,恶劣一笑:

「沈某改主意了,家中亡妻尸骨未寒,我却迫不及待地迎娶新人,实在不该。

「——秦娇娇,你做妾吧。」

我呼吸一滞。

他风轻云淡地将手递给我,眼神刮在我脸皮上,似乎在寻找耻辱的表情。

我用力压下心头的怄意,将手搭了上去。

「花钿不错,」沈阎眨眨眼,「走吧,娇娇。」

我和沈阎携手的模样,秦府上下都看见了,此事便再无寰转的余地。

秦夫人脸上虽然还带着点郁气,但总体还算满意,只不过在沈阎提出纳我为妾时,连一向稳重的秦父都变了脸色。

「沈阎,你莫要得寸进尺!我秦昭的嫡女,怎么可能做妾!」

沈阎把玩着我的手,掀起眼皮:「这是娇娇的主意。」

此话一出,全厅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

「娇娇……这是真的吗?」

秦夫人脸色煞白,颤颤巍巍的,好像随时要晕倒。

我艰难地点了点头,跪在地上,对他们行了个大礼。

沈阎就是这样恶毒,他要斩断我所有的退路,做他笼中的鸟儿。

「爹、娘,女儿不孝,求爹娘成全。」

秦娇娇本人已经不在了,可利用她的身体做出这种事,仍旧让我羞愧万分,甚至不敢抬头看他们的眼睛。

上方传来一声暴喝。

「逆女!」

随即,额头一痛,茶杯在身边「砰」的一声炸成碎片,视野顿时一片通红。

良久,秦父才疲惫道:「罢了,我只当以后没有你这个女儿。」

我眼眶一热,竟然莫名有种落泪的冲动。

因为此事,我的生辰也草草过去,秦家紧急置办了一些嫁妆,没几日,我就由一顶小轿子抬着,摇摇晃晃地进了沈府的侧门。

12.

论起来,我离开沈府也不过半年光景,可也许是换了个身体,再住进来时,竟然有了种物是人非之感。

沈阎对我很放松,除了书房和「先夫人」的院子,并不约束我,偶尔路过时,远远往里面张望一眼,花草也都还长得茂盛,一副精心打理过的模样。

春桃感慨:「老爷跟先夫人感情真好,小——姨娘别伤心,等日子久了,老爷一定能发现你的好的!」

我听着她乱七八糟的称呼想笑,生生将嘴角压了下来。

沈阎的面子工程一向做得很好,不然我也不会直到最后才发觉他的真面目——

当初囚禁我的地牢就在脚下,而陈小姐的枯骨,恐怕也无人收敛吧……

似乎是察觉到我情绪不佳,春桃四处环顾一番,偷偷凑到我耳边嘀咕。

「小姐,当初嚼舌根子的那几人最近都消失了!听人说,是得罪了大人物,被打断了腿,连舌头都绞断了呢!真是苍天有眼!」

她一副又解气又惧怕的模样,我的心情也有些复杂。

于理,沈阎的施虐欲和报复欲过重,我应该唾弃;

可于情,当初造谣的人付出了代价,听着又实在苏爽。

在回房后看到热气腾腾的杏仁酥和倚在榻上看话本子的沈阎时,这种复杂的情绪升到了巅峰。

「今日休沐,我买了你喜欢的糕点回来,快趁热吃。」

听到我们的脚步,沈阎头也不抬地说道。

我拈起一枚放入口中,层层酥脆在口腔里炸开,不由得满足地眯了眯眼。

这家杏仁酥生意火爆,哪怕我有心派春桃去买也屡屡买空,不知道沈阎又用了什么不入流的手段搞到的。

「的确不是什么正经手段。」

沈阎突然出声,吓得我心尖一抖。

——这厮能听见我的腹诽?

「胆子真小。」

他卷起话本子在我头上轻轻一敲:「想说的全都写在脸上了,从没见过你这么笨的女人。」

「……」瞎猜的吧?

——沈阎是个王八蛋,沈阎是个王八蛋!

男人似笑非笑地投来一瞥:「骂我呢吧?」

!!!

沈阎这混蛋,竟然恐怖如斯!

大概是我惊恐的表情取悦了他,沈阎低低笑了起来,声音醇厚悦耳,笑得我耳朵都有点发麻。

他伸手将我捞进怀里,额头抵着我的额头,鼻尖相蹭,时不时落下轻吻。

我浑身酥麻地躺在他怀里,迷迷糊糊地对比:

当我是陈小姐时,沈阎亲的就很用力,活像要将我生吞活剥了。

现在就不同了,或许是这具身体体弱,他的动作刻意放得缠绵轻柔,蜻蜓点水似的逗弄,却令人更加心烦意乱。

脸上像是火在烧,我双手抵在沈阎胸膛,被他抱起来往室内走去。

「娇娇……」

他动情至极的沙哑低吟,仿佛……仿佛他爱我至深一般。

这份错觉只维持了短短一瞬,我很快就清醒过来,提醒自己不要忘记。

沈阎,是天生的演员。

13.

深夜我口渴,想要从沈阎身边爬过去喝水,才刚覆在他身上,方才还熟睡的人瞬间抓住我的手,眼神阴寒得可怕。

等看清是我,他绷紧的肌肉才缓缓放松下来。

「渴了?」

他揉了把我被抓得疼痛的手腕,下床给我倒水。

缎子似的月光从窗口滑落,披在他乌黑的发上,越发显得他俊逸出尘,宛若月中谪仙,亲切又温柔。

没有人不会被这副皮囊蛊惑。

沈阎细心地喂我喝了水,又点灯给我的手腕上了药,随后将我往怀里一拉。

「睡吧。」

我默不作声地蜷在他胸口,掌下是他平稳有力的心跳声,仿佛这只是一个平静的夜晚,我们之间的龃龉与算计,不曾被月色照亮。

沈阎不是会沉沦于俗世情爱的庸人,他自负、阴狠、睚眦必报,世间一切连同情感都是可以被交易的砝码。

他对我好,也不是因为真正爱上了我——或许他很满意我的脸,但无论如何,驱使他靠近我的,还是利益。

——秦家,兵权。

哪怕秦父扬言要与我断绝关系,可秦夫人的书信与礼物做不了假,我与秦家仍然是紧密连结的一体,沈阎也仍然会对我宠爱万分。

至于他用什么代价获得了皇帝的容许,单凭他无故消失的夜晚,身上浓烈的血腥气,我也能猜出一二。

陈相被他斗垮,秦将军也成了他的助力,沈阎发兵造反的日子就要近了。

我也该再努力一把了。

14.

话本子不是白看的,九十九次失败也不会白费。

我的脸、我的身份,甚至我羸弱的体质让沈阎对我的容忍度达到了出乎意料的高度,可我仍旧不敢冒险,只是缓慢的、一点一滴地渗透他。

沈阎越来越爱和我待在一起,偶尔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也不会生气,有几次我故意为难他,他也一一照做。

沈府上下都知道了,哪怕我只是一个妾,也是沈阎放在心尖尖上的宝贝。

他待我好到连皇帝都有所耳闻,连带着他的恶名也被洗刷了些。

曾经怜悯我的小姐们转而开始羡慕我,甚至有人开始对沈阎投怀送抱——

那个小姐我不认识,但她的家族枝繁叶茂,势力遍布朝堂,沈阎如果想要顺利称帝,就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我冷眼看着沈阎冲倒在地上的她伸出手,看那女子双颊酡红,喜不自胜。

随后,她被沈阎伸手推进了池塘里。

虽然天气渐暖,但湖水总归是冰冷的,那个小姐落水后,先是不可置信,随后绝望地挣扎呼救。

沈阎闲闲地立在湖岸,唇畔凝着冷笑,像是在欣赏什么美景。

我实在看不下去,走过去命畏惧沈阎而不敢下水的下人去救人,沈阎则搂着我的腰,眼底的凉薄散去,笑眯眯地问我。

「好不好看?这种粗笨的女人也敢跟我的娇娇相提并论,看着就倒胃口。」

我却不觉得感动,只觉得可怕。

沈阎的好如此浅薄,今日喜欢我,明日也会喜欢别人。

我又怎么能笃定,自己哪天不会被他溺死在水里呢?

光是喜欢还不够,我不求沈阎爱我,只求我对他而言能再特殊一些。

总算,我等到了那个机遇。

15.

那段时间沈阎每日早出晚归,沈府也突然多了些陌生脸面的侍卫,有时候半夜我被沈阎惊醒,摸到他身上全是一条条的伤疤。

「没事,睡吧。」

他短促有力地安慰我,但我知道他没有睡着,因为他始终没有背对着我,温热的血浸透了寝衣,又弄脏了我的手。

事情发生的那一天很混乱,沈阎回来时受了重伤,沈府上下忙成一团,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变故陡生——

一个身穿甲胄的陌生侍卫前来汇报,原本低垂的头颅却瞬间抬起,手掌在腰间一按,弹出一柄软剑,杀气十足地冲沈阎刺来。

「沈贼,纳命来!」

那时我离他很近,近到我随时可以拉过他挡在身前,也可以扑上去替他受死。

——同样地,沈阎也随时可以拉过我为他挡剑。

沈阎的呼吸越来越局促,捏着我手臂的力气大得惊人,我来不及思考,几乎凭借本能地抱住他。

「噗嗤。」

幸好我比沈阎矮,冲着他心口的剑锋只贯穿了我的肩膀,可饶是如此,我也疼得身体一颤,仿佛连本体也被撕碎了。

好疼。好疼。

为什么会这么疼啊。

究竟是秦娇娇的身体寿数已近,还是因为我只剩下最后一页,神魂已经开始与这具身体融合了?

我不能死,至少现在还不能。

沈阎杀意未退的眼底映着我惊惶的脸,我紧紧拽着他的袖子,颠三倒四地说着。

「沈阎。我疼。我不想死。」

「娇娇!娇娇!!!」

沈阎紧紧抱着我,像是要把我揉碎,揉进他的骨头里。

「你不会死的,娇娇,我不会让你死的!」

沈阎这个白痴,也被我带得乱了手脚,我被刺中的是肩膀,怎么会死呢?

我笑着,呕出一大口血。

16.

再次醒过来时,天已经黑透了,春桃缩在脚踏上,睡得正熟。

肩膀痛得要死,身体也很沉重,我抬起手,皮肤苍白单薄,青色的血管交错着,微弱地搏动。

「春桃……」我清了清嗓子,「沈阎呢?」

「……小姐?!小姐你终于醒了!吓死奴婢了呜呜呜!」

春桃喜出望外,抱着我抽噎了片刻才答道:「老爷他在外面——」

好似想起了什么,她脸色泛青,支支吾吾,但在我的坚持下还是告诉了我。

「——老爷他、他把那些人都蒸了!」

我胃里抽搐,差点吐出来。

虽然知道沈阎最恨背叛,必定不会善罢甘休,但活生生地将人塞进笼屉里蒸,还是让我无法接受。

沈阎压根不是在报仇,而是单纯地发泄自己的施虐欲罢了。

「春桃,你把沈阎叫进来,说我要见他。」

现在我只能赌,沈阎对我的情谊有几分是真了。

「醒了?肩膀还痛不痛?」

沈阎进来时神情自然,身上还带着淡淡的皂香味,他坐在床侧,握住我的手:

「你身体虚弱,大夫说要多补补,不然不易有孕。」

怀孕?

我苦笑,莫说我本体是一本书,就凭我现在的身体,能不能活到明年都难说。

——更何况,我压根不想给他生孩子。

「沈阎,你听我说。」

我深吸了一口气,不安地看着他:「外面的那些人,能不能给他们一个痛快?」

沈阎脸色一沉。

我神色凄惶地依偎进他怀里。

「沈阎,我刚刚做噩梦了,我梦见你得罪了好多人,那些人害了你,还要欺负我。我太害怕了,如果今天来的人再多一点,如果我没有陪在你身边,你是不是、是不是——」

「我不会让人欺负你的。」

沈阎语气缓和了些,他摸了摸我的头,故意逗我开心:

「祸害遗千年,我怎么可能轻易死掉。」

「可是……」

我急得团团转,怒火攻心,又吐了一口血。

但在看到沈阎难掩焦急的表情时,我突然灵机一动,奄奄一息地倒在他怀里。

「……沈阎,」我用力抓着他的手指,「就当作为我们未来的孩子积福,行吗?」

沈阎的睫毛颤了下,久久凝视着我,就当我以为他不会答应时,突然听见他道:「好。」

我愣住了。

「我答应你,但有个人,必须死。」

这个人是谁,我早有预感,却故作懵懂。

沈阎深吸了一口气:「娇娇,我给你讲个故事。」

17.

沈阎给我讲了他的过去。

「……皇帝刚愎自用,偏偏多思多疑,他利用我爹,也恐惧他。在他年事越高之后,这份恐惧与忌惮就越发旺盛。然后,他听信了谗言,断定我爹通敌叛国,下令将我家满门抄斩。」

沈阎深长地呼吸,似乎要借此压抑内心的怒火。

「那一年我只有九岁,家中忠仆护着我逃亡,最后被奸人斩于剑下,他告诉我藏在井里不要出声,自己的头颅却飞起来,滚落到井下。

「其他人在四处寻找我的踪迹,我不能尖叫、不能哭甚至不敢放开怀里的头颅,他的眼睛甚至都没有合拢,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我。」

他咬牙切齿道:

「从那之后,我便给自己取名为阎,发誓要化作比阎罗更可怕的恶鬼,杀了他们所有人,报我沈家灭门之仇!」

起先我以为是沈阎的手在发抖,后来我发现,是他的整个身子都在抖,他浑身都冷冰冰的,拳头攥得死死的,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这是沈阎第一次向我表露他真实的情绪——

害怕、愤怒、激动,或许还有巨大的悲伤。

这段话并非真实,毕竟曾经寄身忠仆的我,是被他一刀断喉的。

但我也知道,沈阎能说出这番话,已经是他最大的坦诚。

他像一个紧紧合拢的蚌壳,无论我以前怎样摔打都不肯敞开心胸,而这次他冲我打开了一条幽细的小缝,我却仍然不知道里面藏着的究竟是沙砾还是珍珠。

我只知道,此刻的沈阎一点也不威风、不气派、不可怕。

他的影子被拉得瘦长,被风吹得摇晃不止。

明明他的脊背仍然挺直着,我却感到他正背着什么无形的东西,快要被压垮了。

此刻的沈阎,看起来很脆弱、很孤独、很……可怜。

我不该可怜他,全天下最不值得原谅的人是他,最不应该被我可怜的也是他。

可我控制不住自己,我被一股莫名的感情驱使着,捧起他的手,将脸颊贴了过去。

「那你答应我,你从此只杀这一个人。」

沈阎抬眸,认真看着我重复道:「我答应你,从此只杀他一个人。」

我轻轻舒了口气。

「沈阎,你说这不是你的名字,那你真正的名字是什么?」

「我已经忘了。」

沈阎将头枕在我腿上,就这么自下而上仰望我:

「那个名字承载着我爹娘对我的祝愿和嘱托,如今他们不在了,这个名字对我而言也就没有了意义。」

我莫名有些难过,不知道是因为沈阎此刻的眼神,还是因为想到了九岁的沈阎抱着人头藏在枯井下,发誓自己以后要成为阎罗恶鬼的模样。

「娇娇。」

沈阎蹭了蹭我的手心:「以后,多叫叫我的名字吧。」

——是你赋予了这个名字新的意义。

他明明没有这么说,我却读懂了。

沈阎轻笑着望向我,这个笑和他之前任何一个笑都不一样。

不是狡诈的、得意的、阴冷的,也不是充满算计的、虚情假意的。

——而是像湖面上泛起的涟漪般隐匿、柔和,可以让人想象到,如果沈阎家中没有变故,他应该会是何种模样。

「沈阎,沈阎。」我喊他。

「嗯?」

「你笑起来很好看,以后应该多笑笑。」

「……好。」

18.

沈阎没有杀了那些人,而是将他们交给皇帝,自己也称病不去上朝,一心一意陪我待在家里。

我卧病在床,既要养伤,又要调理身体,每日还要喝苦苦的药汁,过得痛不欲生,沈阎见状,就变着法地讨我欢心。

有时候是摘来一捧新鲜的花束插在我床头,结果引得蝴蝶乱舞,害我打了好几个喷嚏。

有时候是为我熬药,美其名曰爱意会让苦味变淡,结果他放了两倍的黄连,苦得我差点没把胆汁吐出来,索性恶向胆边生,一把抓过他,两人吻在一起。

有时候他为我作画,画好了却通通团成一团丢掉,哄我说娇娇之美,难描其一,我命春桃捡回来,差点被里面的幼儿涂鸦气歪了鼻子。

沈阎可怜巴巴地给我卖惨,说他年少逃命,青年奔波,成年还要和老狐狸们相互算计,早就画技生疏,娇娇不要取笑。

更多的时候,沈阎会为我编发,他的手指修长灵巧,穿梭在我发间的动作很轻。

常常是我无聊到打了个盹醒来,他还在细细地编,余晖为他镀上一层暖红,漆黑的睫毛乖顺地垂着,薄而润的红唇也不自觉地抿紧,好像浑身上下都在使劲。

这样的沈阎是我从未见过的,笨拙又可爱,偶尔我甚至会想,如果沈阎一直是这个模样,该多好。

我们像一对寻常的恩爱夫妻黏在一起,但有时我半夜梦醒,看到沈阎的脸,总会觉得熟悉又陌生。

我成功攻略他了吗?

——那为什么……我还在这具身体里?

等到叶子都泛黄的时候,我的身体终于大好了,沈阎大发慈悲允许我喝一小杯馋了好久的梨花酿。

我们给春桃他们放了个假,两个人搬了张小桌在院里,架起锅子涮肉吃。

我从没喝过酒,因此喝得又快又急,所幸这酒不烈,饶是如此,脸上也很快开始泛红。

沈阎很少喝酒,更多的时候,他坐在对面托腮看我,咕嘟咕嘟的水汽将他的眉目笼着,像幅水墨画。

浓黑的发、玉白的脸、淡红的唇。

我不知不觉有了醉态:「沈阎,你看什么呢?」

「我在看……」

沈阎的声音轻飘飘的,尾音上挑,恶作剧成功似的挑眉,看着我笑。

「看你什么时候显形啊,娇娇。」

19.

我像是寒天腊月里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一瞬间打了个激灵,连头皮都炸开了。

可嘴巴却快过脑子,晕乎乎答道:「我又不是妖怪,怎么会显形呢?」

「是啊,」沈阎曼声问我,「那你是什么呢?」

不好!

我下意识想捂住嘴,可手脚却都不听使唤,分毫都动不了,我原以为是酒精的麻痹,可我从未想过,是沈阎给我下了毒。

为什么?!为什么!

「我是一本无字书——沈阎,你对我做了什么?!」

「别紧张,娇娇,只是一个你问我答的小游戏。」

沈阎十指交握,姿态放松:「毕竟你也知道了我的秘密,不是吗?」

我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身体不能动弹,我便拼命用眼睛刮他,看得沈阎都轻笑起来。

「娇娇,你真可爱,失败了这么多次,你居然还是不长记性——唔,毕竟你只是一本书嘛。好了,乖娇娇,你一次次靠近我,为了什么?」

我恨沈阎此刻坐得这么远,不然我一定要从他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为了攻略你,劝你从良从善,放弃仇恨,做个好人。修补天道。」

话音未落,原本的万里晴空突然聚集起滚滚乌云,一道闪电悍然劈落,将院里的一棵百年古木劈成了焦炭!

余烟散去,沈阎表情玩味地重复了一句:

「从良从善——做个好人?」

他的表情突然变得阴鸷万分,浓黑的眼珠死死盯着我:

「天道凭什么审判我?凭什么你们是善,我便是恶;凭什么你们是对,我就是错?!」

我害怕得浑身发抖,拼命咬着自己的舌尖,雷声更加紧促,轰隆隆的,像是在心上擂鼓,几乎震破我的耳膜。

天道要发怒了,可我控制不住自己。

「沈阎,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你害死了这么多人,难道是对的、善的吗?」

「我不无辜吗?」

沈阎反问我:「我不可怜吗?沈家上下的一百四十三条命就不是命吗?天道——呵!既然天道压根不在乎凡人的生死,又有什么理由指责我!!!」

轰隆一声,巨大的球形闪电将天空照得亮堂堂的,像是要把天撕一道口子。

沈阎抬起头,蓦地大笑起来。

「……你若想杀我,压根不用派别人来——其实你无法亲自动手对不对?」

沈阎迤迤然端坐着,常人看到苍天发怒恐怕被吓得跪伏在地,他居然还有闲心给自己斟了杯酒,往地上一泼。

「来吧!」

随着沈阎一声斥呵,无数道闪电如同落雨,接连不断地劈下来,无休无止,炸裂声不绝于耳,一道道木片、一个个碎瓷片如天女散花般炸开。

我紧紧闭着眼睛,不知过了多久,雷声停歇,乌云散去。

天道退让了。

沈阎好端端地坐在原地,连袍角都不乱分毫,缓慢地冲我笑了一下,说:「我赢了。」

我顿时如坠冰窟。

沈阎是逆天而行者,他被天道厌恶的同时也受到某种制衡规则的保护,因此他有一点说得不错,天道奈何不了他——

或者说,除了我,没人能奈何得了他。

可我现在连自身都难保,我还能做什么?

我用力咬住嘴唇,牙齿深陷进肉里,血腥味在口腔蔓延,然而我的沉默没能让他退让分毫,沈阎拿起添置火炭的铁钳,夹起一块,对我笑了笑。

「你说你的本体是一本书,那你也一定怕火,对不对?」

20.

我惊骇万分地望着他,眼中流露出祈求。

沈阎抬头冲我微笑了一下,随即握住我的手,耐心地将我的手掌抚平,将火炭放了上去。

好烫!

那一瞬间,我仿佛连灵魂都被火舌舔了一下,冷汗唰唰直冒,甚至能看见掌心娇嫩的肌肤被烙得出现了焦黑。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我想起今天上午沈阎还在对我说,为我新裁了几身衣裳,狐裘毛领最配我,改天他亲自去猎来。

为什么他可以一边对我温声软语,一边算计我?

不、不对,这才是沈阎,反复无常、两面三刀才是沈阎,不对的是我。

是我错了。

是我将沈阎的示弱当做了真心,是我傻乎乎地认为沈阎并非无药可救,是我低估了沈阎的心机,一切都是因为我。

是我,导致了如今的结果。

我木然地盯着自己的左手,沈阎的手包裹着我的,耐心地引导我握紧,将火炭牢牢抓在掌心里。

我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牙齿越咬越紧,血丝绽开,疼痛非但没让我昏过去,反而令我越来越清醒。

我一会想到沈阎命人剥了我的皮,一会想到院外用笼屉蒸死的刺客,鼻尖仿佛也闻到了浓郁的、脂肪燃烧的气味。

沈阎冰冷的手指探过来,这次是想挖掉我的眼睛吗?

他只是用手在我眼眶触摸了一下,随即收回去,吮了吮指尖。

「你居然会哭。」

沈阎兴奋地看着我,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是啊,我居然会哭,以往任何一次攻略,我只是如同幽魂般附在人们身上,无论沈阎怎样对待我,我只有沮丧和失望,没有疼痛。

失败了,就换一具身体,没什么大不了的。

唯有这一次,我与「秦娇娇」融合了,于是我亲自去痛、亲自去悔、亲自去恨,我盯着沈阎,眼泪流得越发汹涌。

沈阎绕着我转了几圈,随后捏开我的手,将火炭取出,丑陋恐怖的伤口暴露出来,他端来盛水果的冰盆,将我的手放在里面。

「别这样看着我,娇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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