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志强留在屋里。医生解开手绢,用纱布和酒精棉球擦去伤口的血,露出白花花的伤口,再次吓了一跳,说:「怎么伤得这么严重?骨头血管肌肉神经全部切断,两个指节间只有一层皮连着了,这可怎么缝合?」
话没说完,如喷泉般冒出的血就遮住了伤口,我不知道人的手指能够涌出那么多血。老七一直在念叨星际的各种战术名称,说:「现在老子的二基地开局已经练得炉火纯青,要不是 4D 放狗,靠第一波兵没人打得下老子的建筑学防御。」
志强说:「医生你得做点啥,这血出得太吓人了。」
医生说:「我现在只能做紧急止血处理,没法缝合,这手术不是我一个校医院的医生能做得了的,你们赶紧联系大医院接收,别耽误了,一旦组织坏死就彻底完蛋了。」
我和志强着急说:「那哪行,一时半会儿去哪找大医院接收。」
医生只是一个劲摇头,绑紧老七的手腕和手指根,用纱布裹住伤口。
这时候外面乱糟糟的,老五从人群中挤了进来,说:「正好在回来的路上,听到有人说老七出事就直接到医务所来了。」
一听这情况,他立刻说:「我去打两个电话联系医院,你们别着急,回宿舍把老七的身份证学生证保险证拿上,让辅导员从车队找个车,跟门卫打好招呼。」
老五一来,我们都觉得有了主心骨。果然没用多久他就联系好了积水潭医院,辅导员和学院副书记此时也乘车来到医院门口,我们合力把老七抬上车放好,关上车门。
志强忽然一屁股坐倒在花坛上,说:「身上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浑身出虚汗。」
这时忽然所有人都瞧着我,我才记起自己头上也流了血,顿时觉得天旋地转,栽向地面。隐约听见有人在耳边叫唤,我想说:「别吵吵让我睡会儿」,但大概没能说出声来。
后来他们给我讲了老七之后的事情。学院的桑塔纳轿车把老七拉到积水潭医院急诊室,医生揭开纱布一看就说伤口太严重了要马上进行手术,由于送医及时,接合手指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但不能保证恢复功能。辅导员在通知单上签了字,老七被推进手术室,手术一做就做了七个小时,志强他们从午饭时间等到夜幕降临,新闻联播播完了手术室大门才缓缓开启,医生疲惫地走了出来,说:「手术成功了,幸亏伤口切面比较光滑干净,预后还是比较乐观的,只要积极复健,中指能恢复百分之八九十的功能。」
志强当时就蹲在墙角哭出声来。
老七保住了手指。那会儿我们都以为这算不幸中的万幸,可要是能重新选一次,我宁愿他那个时候变成残废,这辈子再也不要碰鼠标与键盘了。
05
自从约定了同学聚会的日期,志强就每天发一条短信过来,内容不外乎是距离毕业十周年聚会还有多少天,建议自觉戒酒准备届时开怀畅饮,想向女神表白请提前拿号排队之类。
有一天我忍不住回了条短信,说:「老七现在还在那家医院吗,你上次去看他是什么时候?」
几个小时以后志强才回复,说:「那个谁还在那家医院,上次看他是四年半以前,怕他转院问了他爸妈一声,说一直都没换过病房,还在那个屋子,那张床。」
看到这条短信,我满脑子都塞满了有关老七的记忆。白天在公司稀里糊涂不知干了点啥,晚上坐地铁倒公交回来,在街对面的成都小吃打包个宫保鸡丁盖饭,买了半个西瓜拎上楼。室友没在,不知跟哪个姑娘鬼混去了,我们绝对不带姑娘回家,一来因为屋子太破太脏怕对方笑话,二来叫床声音大了楼下老头会向居委会投诉,因为开音响放日本小电影,我们被居委会大妈训了三四次了。
胡乱吃完盖饭,一边拿勺子舀西瓜吃,一边看电脑上的韩国 KGL 职业联赛的 REP 录像,双方的操作都厉害极了,看一眼就知道,他们是我这种废物拍马都赶不上的那种天才。这世界天才太多,碰巧我不是其中一个,这种感觉以前挺难受的,后来经常在北大清华的校园里走走,听那些穿的土了吧唧的学生聊聊天,心里就跟明镜似的了。
有些人学习十几年费了半天劲只能考上二流学校凑合毕业找个没啥指望的工作混吃等死,有些人刚会乱爬的时候就会做一百以内的加减乘除,上小学路上没事干能把圆周率背到小数点后一千位,随便一考就全额奖学金去了美利坚。
没辙。
老七也是某种天才。到最后我也不知道他的星际水平究竟有多高,只知道大三上学期他割断手指之前的那段时间,我跟他在战网上打过不少次 1V1,一次都没赢过。
我用的是个战绩一般的小号,这样输了也不算太难受,一直以为老七不知道那个名为 XXXXX 的 ID 是何方神圣,直到有一天晚上,大家都没去通宵,熄灯后躺在床上闲聊,说起各自的战术风格,志强说:「自己全凭手快,其实没什么大局观;老三则擅长作弊式的小技巧,比如潜伏者卡 bug 死角,把核弹的激光指示点丢在别人冒血的虫巢上。」
我说:「我是个很平均的选手,各种战术都会一点,没有特别专精的,所以也没什么风格可言。」
这时靠门上铺的帘子后面传来一句话,老七说:「这话老子不信,打星际其实跟写字是一个道理,同样的一支笔我在不同人手里写出来就是不一样的字,这宿舍里任何一个人坐在电脑后面跟我对战,老子都能通过风格把你们认出来,比如那个叫谢谢小星星的小号。」
其他人听不明白,我可吃了一惊。我大学的女朋友叫作小星星,分后以后为纪念她建了 XXXXX 这个小号,就是谢谢小星星的拼音,没想到老七不仅猜出我是谁,还把 ID 背后的意思猜出来了。这以后我在网上见到老七就默默遁走,再不敢跟他单挑,因为这家伙不光星际打得好,还懂心理学。
老七割掉手指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连校长都惊动了,好几个报社的记者跑到校园里来采访,辅导员每天给我们开会宣传记录,说谁敢透露一点消息,一定严肃处分。学院给老七办了一年休学,让彻底他养好伤再来重读大二的课程,医生在病历上明确写着:一个月内保持绝对静止,要恢复全部功能起码需要四到八个月时间。
但短短一周后老七就回到了寝室。他进门的时候我们正光着膀子热火朝天组装电脑,门一开,我们都愣了。我和老五因为他的事儿觉得良心不安,想凑钱买台新机子赔给他,志强和宿舍其他人一听纷纷表示要凑份子,大伙省吃俭用一人购置了点零件,攒了台配置还不错的机子出来,刚从村里买回零件,准备装好用纸箱打包,让老七带回老家去。
这时老七推开门,说:「老子回来了,刚想到一个新战术,快给老子台电脑用。」
我们呆在那儿,低头看他的手,他中指缠着厚厚的纱布,像手里握着根白萝卜。志强腮帮子动了动,没说出啥话来,老二说:「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医生给你开出院证明了?」
老七说:「要啥出院证明,这两天辅导员没过来,老子趁护士不注意就走了,老子是要成为星际之神的人物怕这点小屁伤。赶紧开机,我想到个巨牛逼的空投战术,赶紧的。」
我们不敢违抗他,给新机子装好系统安好星际,放在靠门上铺。老四细心,这几天给他收拾床铺换了新床单被套枕套,垃圾扔了五个大塑料袋,老七却对铺位的变化视若无睹,爬上了床,按下开机键,等待开机的时间里发表了一句评论,说:「这个显示器有点拖影,影响微操。」
一分钟后 windows 启动的声音传来,他拉上帘子,再次把自己关进星际的世界。
我们面面相觑。
老二说:「这货真的脑子有问题了,指头可是断了啊,换成其他人碰一下都要疼得龇牙咧嘴,他跟没事人似的。我说这倒罢了,大伙都是食指按左键中指按右键,老七手那副模样可怎么握鼠标?」
然而键盘噼啪作响,老七似乎毫无阻碍地开战了。我踮起脚尖偷偷摸摸往帘子里瞧了一眼,发现老七的右手以很别扭的姿势向内弯曲,将无名指和小拇指放在鼠标左右键上哒哒点击,我从没见过有能这样灵活地使用这两根手指。我试着叫他,说:「老七你千万注意休息手指愈合最重要,辅导员通知你爸妈了吧,他们什么时候来接你?」
老七并不回答。他根本听不见我说话,全部感官和精神都集中在 17 寸显示器上面,割断了与真实世界的联系。
他盘腿坐在电脑桌前,穿着大一军训时的迷彩 T 恤,磨破脚后跟的袜子散发酸臭味道。他背微微驼着,脖子向前伸,脑袋尽量凑近屏幕,脸上映着闪烁不定红的绿的光。他抿着嘴,嘴角有干掉的白色粉末,头一动不动,眼珠却在眼镜后面滴流乱转扫视屏幕,我觉得他两颗眼球看的不是同一个方向,一颗望向画面中央奔跑的龙骑,一颗牢牢盯着左下角的小地图。
我说:「老七你听我说句话。」
他说:「妈的跟老子来这套。」这话不是对我说,而是对网络那头的对手说的。
老七的眼睛发出了渗人的光,油腻的发梢因激动而起伏不定,他左手像钢琴般在键盘跳跃,右手无名指和小指快速点击鼠标,游戏画面以我看不清的速度飞速切换,每个画面停留的时间不超过一秒钟,他在这一秒钟内完成建造、分兵、编队、出击、空投和骚扰,不出一点错误,像一台高速流水线作业的工业机器人。
我盯着他裹着纱布的右手中指,鼠标每次轻微挪动都会碰到伤口,那手指不断抽搐着,显然断指处传来剧烈的疼痛。
手术一共缝合了一百四十针,这是志强告诉我的,用针线连接的断指被触碰该有多疼,只要想一想我就浑身汗毛耸立,可老七根本不在乎。
我把手放在他面前挡住他的左眼,老七果然如老二所说般毫无反应,似乎能透过我的手掌看到屏幕。接着我发现他的右眼如变色龙般旋转,捕捉着显示器上的每一个微小像素,这种情景怪异之极,绝不像正常人类能够做出的动作。
我觉得毛骨悚然,不敢再看,明明是个二十岁男人坐在床上玩游戏,可哪方面来看都异常之极,他不再是我认识的那个老七,而是某个精神异常的陌生人。
志强问:「情况怎么样」。
我摇摇头说:「老七确实是有点儿入魔了,咱们也算仁至义尽,凑合几天让爸妈接他回老家就算了,别管了。」
志强深深地叹了口气,坐在自己电脑跟前开始玩游戏,宿舍其他几个人也各自散了。既然事已至此,没人想再多看老七一眼,想起来的时候给他带个饭,平素就当他不存在,反正除了自言自语之外老七并不跟任何人说话。
那天晚上老五回到宿舍,说:「跟年纪辅导员聊了聊,辅导员说刚出事就通知了老七的父母,他爹妈着急想过来,开着小面包车去城里的路上撞了一辆农用三轮车,对方司机受伤住院,一时半会儿没办法离开老家上北京了。得知老七偷跑出院的消息,院长和书记开了个小会决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自己爱干嘛干嘛,等家人来接他的时候再办休学手续。」
我说:「那老七整天玩游戏,手指头能行吗。」
老五说:「给积水潭医院的大夫打了电话,医生说每隔一天去检查换药,千万不能剧烈活动,伤口要不流血不化脓就不要紧。」
我叼两根都宝点着了,分一根给老五,抽着烟说:「当年一块儿逃课去蓝宇网吧刷夜玩星际,每天瞎乐呵,想想多他妈的简单幸福啊,现在又要找实习又要搞对象又要重修又要看着老七,太累,你说老七怎么就变成这样,为了个游戏至于吗。」
老五望着北京又黑又黄的夜空,说:「一个人一个命,没准这就是老七的命,等他休学回老家呼吸点新鲜空气,每天干干农活,晚上没事玩两把带电脑的 2V2,兴许慢慢就好了。」
我说:「是啊,那就好了。」
没想到我们一语成谶。
06
6 月 30 号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爬起来坐在窗边一边看洗头房的小姐站在电线杆前拉客,一边抽完了最后半包黄鹤楼。
室友的鼾声隔着两扇门还是听得清清楚楚,楼上不知谁家开始娱乐活动,撞击声和压抑的呻吟声隐约传来,我把耳朵贴在墙上听,听了两分钟,楼上忽然没动静了,又过几分钟响起男女激烈的吵架声。天边有闷雷轰隆隆滚过,空气又热又潮,快下雨了。
晚饭时间收到志强的短信,他说:「明天中午十二点学校南门大鸭梨烤鸭店,三十人的大包厢已经订好,厨师十二点整开始片鸭子,等六只烤鸭都片好的时候要有人还没到,一律按照缺勤计入平时成绩,酒桌上先自罚三杯。」
知道他是群发的,我没回复。一会儿他又单发一条过来:「中午先一起聚,下午咱们宿舍的单独再聚,去医院你不用准备东西,在学校附近买点带过去就得了。听说那个谁最近状态不错,说不定能跟他连个机,你要还记得怎么玩星际,你上吧。」
我想了想,回:「我在想他最后玩的那局用的是什么地图,一直想不起来。」
志强又消失了很长时间。两个小时后,他回:「Luna。」
果然是 Luna。
Luna 是国内星际 1V1 比较常用的地图,各种族战力比较均衡,四个出生点也没有明显优劣势之分。老七玩的最后一局正是 luna 这张地图,他出生在十一点位置,惯例选择神族,采取了比较激进的双兵营狂热者 Rush 开局,探路农民很顺利找到了五点位置的虫族对手,在基地里晃了几圈,看到对手孵出两条小狗以后撤了出来。很标准的布局阶段,老七没有犯什么错误。
然而这个时刻,他的精神已经处于崩溃边缘,豆大的汗珠沿着下颌滚落,眼镜歪斜,双眼不受控制地四处乱看转,右手无名指哒哒哒哒不停点击鼠标,一股骚臭从身下传来,椅子被尿洇成深褐色。
他嘴里不停念叨着数字:「1012,1418,2031,2637,2025,狗日的 2640」。那是他脑海中模拟的战局发展,连串数字是双方人口数对比。
这一幕发生在老七切断手指后的第四周。近一个月时间里,他保持着跟从前一样的生活规律,来电起床,停电睡觉,抓紧每一分钟时间玩游戏。期间我们强迫他到医院换了四次药,由于右手一直在运动,伤口愈合很慢,医生说再这样下去会影响功能恢复,绝对不能再动弹了。可老七听不进任何人的告诫,一进游戏就状若疯魔,纱布渗出血迹都没反应。
日子一久,没有人愿意再管他。几周过去,他父母终于处理完家务事,准备月底来北京帮他打包行李回家休养,辅导员来宿舍找他谈了一次,老七木然地坐在那里,根本不理睬辅导员的询问或责骂。辅导员愤愤地离开,老七忽然大声喊叫,说:「老子终于碰见可以对战的高手了别跑让老子干死你!」声音在楼道里回荡,没人探头看一眼。
人就是这样容易习惯一切不合常理的东西,老七一拳打碎显示器切断自己手指这事儿成了传奇,人人都知道 213 寝室有位精神不太正常的星际高手,一开始还有人前来瞻仰,日子久了,就没人再关心,毕竟生活里还有太多比星际更重要的东西。
我们当时一般在浩方游戏平台玩星际,那里比较好找 2V2 或者 4V4 的对手,随时打开频道就有几十个张地图建好等着,加进去很快就能开始。而老七觉得浩方水准太低,建个 1V1 地图,对方看看他的战绩根本不进来,很难找到势均力敌的对手。
他修改注册表加入了名为 CCUP 的韩国战网,那里有很多韩国职业和半职业选手,老七的战绩在其中稳步上升,胜率越来越高。尽管一直能找到对手打 1V1,但并没有排行榜前列的高手出现,老七渴望证明自己,一直在寻找机会跟高手对战,直到这一天他无意中进入一张单挑地图,看到对手的 ID,发现那正是 CCUP 排名前十的一位韩国职业选手。
老七毫不犹豫地打出「GoGoGo」,对手回复「Good Luck」,游戏开始了。
老七兴奋地浑身颤抖,叫嚷着说:「老子要从这儿开始把韩国高手一个一个都灭掉,让老子的中国 ID 能称霸 CCUP,冲出亚洲走向世界。」
当时我和老六在宿舍,听到叫声只抬起眼皮瞟了他一眼,见怪不怪。
几分钟后,老七呆呆地望着屏幕,看对手用机枪兵一个一个拆光了他的所有建筑。他认为这只是一个意外,打字说「GG,Again GoGoGo」,对手也不废话,痛快地开始第二局。老七又输了,接着毫无悬念地连续输掉第三局、第四局。
此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还有半个小时就到熄灯时间,我拿出洗脸盆到了点开水准备去水房洗脸,抬头看到老七直挺挺站在宿舍门口,像个灰绿色的幽灵。
我吓了一跳,说:「老七你怎么下来了,电脑出问题了吗?有话好好说可千万别冲动。」
老七说:「老子身上没钱,借我点钱,老子要去网吧。」
当时老四老六和我在宿舍,其他人各有各的事情,还没回来。听到老七这话,我们都觉得非常诧异,自从买了电脑以后他就从未去过蓝宇网吧,因为他觉得网吧电脑破旧,鼠标键盘容易出问题影响状态。
老四说:「借你钱可以,老七你得告诉我们到网吧干啥去。」
老七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说:「老子要跟高手单挑,不能打半截停电,快点给我钱,对手已经建好房间等着了!」
我们都听说老七对手的 ID,那是一位在星际争霸韩国 KGL 职业联赛中颇有名气的选手,不由得跟老七一样激动起来,带着他离开宿舍到阔别已久的蓝宇网吧开好机子,老七插上自己的键盘鼠标耳机进入星际,到 CCUP 频道一瞧,韩国人还在 1V1 地图中等待,他立刻点击开始游戏。
我点上烟说:「没想到有一天能亲眼看到老七跟职业高手对战。」
老四说:「没准职业高手背后都是作弊器呢,游戏齿轮之类的。」
游戏开始,我们围在老七身旁看他的屏幕。依旧是令人眼花缭乱的操作,左手在键盘上噼啪弹跳,老七右手还是别扭地弯曲着,用无名指和小拇指点击鼠标,他的中指换成薄薄一层纱布包裹,露出青紫色的指甲盖,看起来有点吓人。
短短五分钟后,战斗结束了,我们不敢相信刚刚发生的事情。战斗在一张很小的双人地图上展开,老七采取了较稳妥的单兵营龙骑攀科技路线,依靠优秀的建筑学和微操能力,他极少在前期吃亏,没想到对手单重工出了四辆布雷车,以精准到令人恐惧的操作击杀了老七的四只龙骑,强拆堵路建筑,当地雷在老七的矿区炸开,他打出 GG 退出游戏,一场毫无争议的单挑。
老七输了。老七坐在电脑前,身上蒸腾出酸酸的热气,嘴角紧紧抿着,头发一缕一缕垂在鬓角。
我们在旁边说:「输了就输了,谁让对手是打职业比赛的呢,结账下机回去睡觉得了。」
老七并不看我们,口中喃喃说:「老子居然会输,老子可是要成为星际之神的,老子绝对不能输!」他在私聊频道里打出一长串汉语拼音,要求对方不要逃跑,继续跟他单挑,韩国人不知看懂没有,回复一个 ok,再次建立了 1V1 地图。
于是老七输了第六局,接着是第七局,第八局。这时就算以我的水平也能看出老七跟韩国人之间有着绝对实力的差距,对方在操作、战术和大局观等各方面全面碾压,若不出现致命失误,老七几乎没有胜利的机会。第八局打得非常憋屈,老七的每次空投都被对手预料到,每个考验微操的小战场都会吃亏,每回拓展分基地都被重重阻挠,只能以单矿维持生产,直至经济枯竭,我能感到是对手在有意玩弄老七,以这种方式宣告自己的强大,就像逮住耗子的猫松开爪子让猎物仓皇逃跑,无论跑得多快都无法远离危险,随时可能被一口咬穿头颅。
游戏结束,老七像个木桩子一样杵在那儿,不动不说话。
我说:「韩国鬼子太他妈欺负人了,咱不打了,走吧。」说着话伸手去拉他的鼠标线。
老七突然一巴掌拍在桌上发出吓人的响声,他说:「别动老子的鼠标键盘,老子已经想到怎么对付他了,再打一局老子一定会赢!」
我看他右手的纱布慢慢渗出血来,指甲盖变得愈发青肿,怕他一怒之下又做出自残的举动,只能退后一步,一面看着,一面打发老四打电话去找老五和志强过来。
第九局是空战地图,足足打了四十分钟时间,这是老七最接近胜利的一次战斗,海盗船与飞龙在地图的每一个角落交火,战线犬牙交错,双方都耗尽了三块矿区的所有资源。最后韩国人获得胜利,因为开分矿稍早,占了半队飞龙的便宜。
这局打完已经是凌晨三点半,蓝宇网吧里只有一帮咋咋呼呼打 CS 的大一学弟,老五和志强没法赶过来,老六熬不住趴在旁边桌上睡了,韩国人打字问:「sleep?」
老七立刻回复:「no sleep,gogogo。」
对手说:「ok,good luck。」
第十局开始,超大八人地图的黑屋游戏,韩国人似乎想用各种办法展示自己的强大,告诉互联网彼端这个心高气傲的中国人谁才是胜利者。老七身上已经湿透了,他的衣裳已经一个礼拜没换过,浸在汗里散发出难闻的味道,右手纱布上的血迹越来越明显,他不停用衣袖擦去鼠标垫上的血痕。
我说不清当时的心情是怎样,如果更敏感一点,应该能察觉老七比平时更加焦躁、更游离于现实之外,这是危险的信号,但身处蓝宇网吧的我缺乏那种观察力,没能对老七的状态做出正确判断。
半个小时后,老七输掉了第十局。没有休息时间,第十一局紧接着开始,这是一张容易防守的富矿图,双方防御性开局,很快到达人口上限,接下来是一场漫长的拉锯战。一边争夺资源一边攀升科技,许多在平常战斗中不会用到的兵种和魔法相继出现,老七的手速变得更快了,敲击键盘的声音密如雨点,他的专注力达到顶峰,整个人与显示器牢牢锁定在一起,十七英寸之外的世界他看不到,正如他听不见周遭的声音、尝不出食物的味道,对别人的触碰都毫无知觉。
网吧管理员到卫生间上厕所,回来路过停下来看了两眼,惊讶地说:「这不是当年 BlueFan 服务器上的那位高手吗,213 宿舍的。」
我说:「你怎么知道,是学长吗。」
他说:「是啊 BlueFan 战网就是我架起来的,今年大四没事干到网吧打工,当年那场单挑作为裁判全程目睹,非常感动,那之后没空管理,战网关闭了,没想到今天又能碰见故人。」
他和我并肩站着看了一会儿,说:「不对我认错人了,这不是当年 213 宿舍的那位天才。」说完意味深长地看看我,双手揣兜,叼着烟转身走了。
第十一局结束,老七的防线被雷兽、小狗、女皇和蝎子组成的混合部队冲垮,他打出了 gg。
时间已是凌晨五点,网吧安静下来,大部分人都睡着了,我抽着烟坐在老七背后,看他身体慢慢绷紧,像一张过分用力拉开的弓。
我说:「算了吧老七,你赢不了的。」
他忽然用牙咬住右手中指的绷带,用力把纱布扯了下来。那根青紫的手指暴露于空气中,一圈细密的缝合痕迹像个戒指套在指节上,血正从缝合处渗出来。他甩甩手活动手指,断掉的中指只能稍微上下移动,无法做出其他动作,但这对老七来说已经够了。
他恢复了食指中指握鼠标的姿势,伸长脖子望着屏幕,在聊天频道里打出「last game」。对方回复说:「okey,final round,good luck。」
我说:「老七你疯了?」
老七突然回头看了我一眼,那是很久以来他第一次跟我有正面的眼神接触。他似乎想说什么,但终于还是没说。
第十二局开始,Luna 地图,双兵营开局。最开始他点击鼠标的动作还不熟练,每一次中指敲击都伴随着身体的颤抖,我知道他一定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但几分钟后动作变得灵活起来,老七找到了最佳的竞技状态。
他满头汗水,嘴唇干裂,因为没空上厕所刚刚尿湿了自己的裤裆,可我能看出他喜欢自己现在的姿态,一个坐在黑网吧廉价电脑椅上的二十岁肮脏男人,一个全身心投入于钟爱游戏之中的求道者,一个被大学踢出门外、刚尿在椅子上的社会渣滓,一颗为胜利可以付出一切的争胜之心,我能体会到他的愚蠢与执着,他的卑微和伟大,他全部光辉都在此刻燃烧的热烈人生。
我听见他用疼痛和兴奋大声喊着:老子是要成为星际之神的啊!
他的手速一定超过了 500apm,我看不清鼠标在屏幕上的运动轨迹,只看到每个农民都运行在最高效的路径,每个兵营都在全负荷运转,每队士兵都出现在最恰当的地点,每一次走位、每一次分兵、每一次克隆操作都如教科书般经典。双方兵力开始第一次接触,狂战士的双刀在刺蛇身上溅起雪亮的等离子火花,我的脸上忽然一热,伸手去摸,是一点殷红的鲜血,为了全力操作部队老七的手速进一步提高了,受伤的中指舞出虚影,键盘与鼠标的轻响奏出一曲激奋的歌。
我说:「老七加油啊,你一定要赢,一定会赢!」
一队半的狂战士与两对半的小狗、刺蛇混合编队正面碰撞,队形每秒钟都在改变,红血的士兵被拉到队伍外围,护盾充盈的战士突入中央,包围与反包围,突破与反突破,战斗瞬息万变,这是我见过最高水准的正面作战。一时间看不出是哪方占据优势,刚生产出来的士兵立刻投入战斗,双方在地图中央不停绞杀,同时偷袭部队各从左右绕过,老七与对手同时展开三线操作,在主基地与分基地互相攻防。
我忽然理解了他们沉迷于星际的理由,这无疑是一场纵横捭阖的棋局,比象棋更加诡谲多变,比围棋更加残酷血腥。狂徒化烟飘散,刺蛇沦为肉泥,尸体在战场堆积,老七手指弹动键鼠的速度已经超出我的视力,化成一片虚影,我的烟头掉在裤子上,才发现太专注于眼前战况,整支烟没抽一口就已经烧完。
老七忽然大叫一声。
或许是手指的疼痛超出极限,一名狂战士走位出现问题径直冲进刺蛇的口袋阵,立刻被对手消灭。像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张倾倒,微小损失逐渐化为灾难性的连锁,战线开始向老七基地的方向推进,越来越多的刺蛇和潜伏者涌现,老七被迫收缩防线,积攒兵力准备一波反击,这孤注一掷的反击若能成功,便是胜利,若失败,就是灭亡。
我看到四名光明圣堂武士出现在队伍里,不由得握紧拳头,这可能是反败为胜的关键。
第一个闪电出现在刺蛇群中,对手的队伍出现慌乱,战阵出现一个缺口。老七的大部队趁机倾巢而出与虫族展开正面碰撞,四队刺蛇与潜伏者展开队形准备齐射,就在这时,四名圣堂武士同时动了,四个闪电拼合成一个矩形的巨大闪电网,将大片刺蛇笼罩其中,紧接着第二个闪电网落在敌人头上,前后相差不过两秒钟。
双重闪电矩阵!这是老七最引以为傲的操作,以他梦想中的完美形态出现在战场之中。
但就像未卜先知,刺蛇的队形改变了两次,准确地躲开了两个闪电网,只有六七只刺蛇化为血水。没有第二次机会,刺蛇的准确点射将圣堂武士消灭,潜伏者埋入地面,虫族远程部队的威力在此刻展现,老七的狂热者一个接一个消失于酸液之中,随着两名执政官的覆灭,神族的阵型瓦解了,虫族大部队碾过数十名士兵的尸体冲向第二分基地,摧毁了老七的经济命脉。
这次老七没有主动打出 gg,他坐在那里,看着对手将自己的建筑物一个接一个摧毁,直到最后一个水晶塔在酸液中爆裂,画面一暗,游戏彻底结束。
我的心脏还在嘣嘣直跳,这是一场非常精彩的战斗。窗外阳光柔柔地洒进来,照亮熟睡者们的后脑勺,灰尘在光柱中飘起,蓝宇网吧迎来又一个平静而疲惫的清晨。
我说:「老七,我服了你了,你做的是对的,你能成为职业选手,肯定行。等你爸妈来了我跟他们解释,你放心。」
老七不说话。
我说:「就到这儿吧,韩国人是厉害,但你也一点儿不差,咱们回宿舍补个觉,以后还当好兄弟。」
老七不说话。
我说:「老七你别生气了。」说着话伸手拍他的肩膀,感觉在拍一块僵硬的木头。我凑过去看,发现老七的目光凝在 Game Over 的画面上一动不动。
我说:「老七。」
我替他按下 Enter 键返回战网大厅,韩国人留下几个字就下线了,他说:「Good Game My Friend,Good Game。」
我说:「老七你看韩国人说你打得好呢,你打的确实好。手疼吧,咱们先去趟医院。」
这时候旁边老四醒了,惊叫一声说不对,老七出问题了。我才注意到老七的模样,他双眼像失去光泽的玻璃球一样,嘴巴微微张着,露出泛黄外凸的牙齿,舌头无力地耷拉在嘴边。我抓住他双肩摇晃,他的脑袋随之晃动,似乎脖子上支撑着的只是个没有重量的空壳。
老四说:「他不喘气了,老七不喘气了!」
我发现他的胸膛果然没有起伏,赶紧把他放倒在地,凭借体育课学到的些微急救知识给他按压胸腔。
他这绷得太紧的弓放出一支穿云裂石的箭,然后就「砰」的一声崩断了,一直以来精神并不稳定,老七的脑子里早埋下了定时炸弹,他在战局崩溃的时刻崩溃了,也或者是在彻底认输的时刻放下了担子,放下自己笃定信赖的一切。
网吧里的所有人围绕在身边,我给他做着急救,一下,两下。救护车的声音非常遥远,被防盗栏割碎的阳光毫无温度,蓝宇网吧的气味和颜色在时间中消褪,我看见老七的脸随着按压动作左右偏摆着,像摇头否定着什么东西。直到一切越来越远。
对那名职业选手来说,或许是跟一位陌生的玩家打了几局有趣的对战而已,但这几局有趣的对战对老七来说,就是整个人生。
他输了。
07
7 月 1 日终于还是没下雨,是个闷热的太阳天。
中午十二点整,我走进学校南门的大鸭梨烤鸭店,这里与十年前同样喧闹闷热,充斥着廉价烤鸭的油脂味道。3 号包厢里面只坐了寥寥几个人,看见我进门,都站起来欢迎,我认识其中一两个,却叫不上名字:其余的大概眼熟,不能确定是不是同学。
师傅推着小车进来开始片烤鸭,刀子从鸭子的皮下组织划过,带着黄澄澄脂肪的鸭皮脱落,被戴着肮脏白手套的手捏起,放进水渍未干的白磁盘。
志强走了进来,笑着说:「召集人反而来晚了,待会儿自罚三杯。」
我觉得有点尴尬不知说什么好,他过来给了我一个熊抱,什么都没说。
人陆续来到,213 宿舍的兄弟们来了四五个,老二毕业后卖保险业务特别忙,基本上跟大家断了联系,这次也没能出席。老六学习不太好,到最后没能拿到毕业证,回老家找关系当了个初中老师,山高路远,也就没回来。兄弟见面自然唏嘘,谈起当年情谊觉得激动,可中间横亘着老七,总是无法痛快交谈。
这顿饭跟所有的同学会一样冗长无趣,有钱的炫耀车钥匙和名表,有权的打电话让司机拿酒来,班花成了庸俗不堪的家庭主妇,当年躲在角落没人注意的妹子稍稍整容,成了 IT 企业年度选美冠军。吃吃喝喝,瞎聊假笑,一直拖到下午四点才终于结束,大家寒暄之后各自离开,钻出大鸭梨的旋转门各奔东西,服务员开始收拾桌子拖地板,我们几个坐在那儿抽着芙蓉王,觉得百无聊赖,志强说:「行了好不容易聚一次,咱们去看那个谁吧,东西我买好了。」
老五刚结账回来,把信用卡放进钱包,说:「我没怎么喝酒坐我的车去吧,我带着笔记本呢。」
我们离开饭店,走到一辆新款奔驰轿车前,默默地掐灭烟头。车子开得又快又稳,不一会儿就到了积水潭医院,这里跟十年前也没什么变化,人们拥挤在候诊大厅,号贩子钻来钻去,空气中一股臭脚丫子味道。
乘电梯上楼的时候,我觉得很紧张,看其他人的脸色也并不好看。我们在病房门口站了一会儿,志强握起拳头敲了敲门,门开了,一个护士走出来说已经按家人的吩咐给准备好了,病人父母现在不在北京,有什么事儿到护士站找她,等完事了叫她来收拾东西,病人目前比较稳定,但还是不要太过刺激他的情绪。我们道谢之后进屋,关闭病房的门。
老七坐在病床上,盯着桌上的电脑屏幕,电脑没开机,他望着黑屏幕里面的自己,嘴里喃喃念着数字:「1213,1518,2029……」
志强说:「老七啊,我们来看你了。」说完话,鼻子就红了。
我不想看这个画面,抽出床头的病历本翻着。
非器质性精神障碍……急性发作,精神分裂症。自闭,人格不完整,认知障碍,持久性妄想型精神障碍。精神残疾。
治疗方案……奥氮平效果不佳,氯氮平。
观察报告……无害。对外界刺激无反应,妄想……星际争霸电子游戏,持续在打游戏的妄想,周期性,无休止。
志强说:「老七啊,每次来看你都得陪你打一把,这次你们俩打,我们看着。」
我回头看,老五把自己的笔记本放在床头柜上,拉根网线,把笔记本和病床上的台式机连在一起,打开两台电脑。志强搬把椅子,说:「坐下吧,你陪老七打一把星际,让他高兴高兴。」
我说:「行。」
进入熟悉的星际争霸画面,选择 UDP 联机,建立主机,一切跟当年在学校机房里做过的一样。时光是个不值钱的东西,十几年都没有半点重量。
老七被送到医院救活了,但是彻底疯了。
他没法再回到现实世界,一直沉浸在那局输掉的游戏当中,或许在他的脑子里那局 1V1 一直没有打完,他的闪电矩阵一次又一次降临在对手的刺蛇头上。他无法与任何人交流,无法说出完整的句子,对外界的任何刺激都没有反应,他会吃东西喝水排便,可那只是为了妄想中的那句游戏而进行的必要准备,他分不清是在现实中吃掉一个馒头,还是在蓝宇网吧的昏暗灯光下吃完一碗冷掉的泡面。
作为辅助治疗的手段,医生会让他偶尔使用电脑打一把星际,他会郑重其事地跟电脑打一场 1V1,但并不是交流,只是身体的自然动作,因为每一个操作都深入骨髓。他会输给电脑,只为了反复练习一名狂战士的分兵操作,拉出队伍,放回去,拉出队伍,放回去,乐此不疲。
画面显示:lao7 加入了游戏。
我点击开始,5,4,3,2,1。Luna 地图,1V1,我出生在 11 点位置,神族,双兵营开局,派农民探路,发现老七在 5 点钟位置,虫族。他依旧很厉害,我们很快在地图中央展开激战,狂战士与刺蛇壮烈赴死,建造,死亡,建造,死亡。
我转头看老七的脸,一张消瘦的平静的脸庞,眼珠依旧凝固着全无神采,因为疏于剃须,脸上长满黑黄的胡茬。我指挥士兵冲向前方,忽然想起老七说过的一句话来:打星际其实跟写字是一个道理,同样的一支笔我在不同人手里写出来就是不一样的字,这宿舍里任何一个人坐在电脑后面跟我对战,老子都能通过风格把你们认出来,比如那个叫谢谢小星星的小号。
老七能认出我来吗?
正在这时,滴滴一声轻响,星际的公共聊天窗口出现一行汉语拼音:nihao。
我随手回复:nihao。
紧接着醒悟过来,这个服务器只有我和他两个人,我在网线这端,他在网线那端。我僵硬地扭过头看其他兄弟,他们都围在老七周围,因为老七的手指正在键盘上敲击。
老七:haojiubujian。
我:haojiubujian。
志强用手捂住脸,老五扭头看窗外。我看到老七的右手挪动鼠标,断掉一节的中指艰难点击右键。我的分基地正在遭遇攻击。
老七:你是谁。
我:你不记得我了?
老七:我是谁。
我:你是老七,我们宿舍的老七。
老七:我们在干什么?
我:我们在连星际啊。
老七:我们为什么要连星际?
我:因为你喜欢星际。
老七:你不喜欢吗。
我:我喜欢。
老七:有我喜欢吗。
我:一样喜欢。
屋里很热,吊扇慢慢转动,一颗梨子在托盘里腐烂。我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不知这段对话是真的在眼前的游戏里发生,还是我这段毫无重量感的时光里的一段乱码。
老七:你是谁。
我:你不是问过了?
老七:你是谁。
我:我回答过了。
老七:你是谁。
我:我就是我啊。
老七的眼球似乎转动了,向我望了一眼,我不知那意味着什么。
老七:我是老七。
我说:是的。
老七:你是老几。
我说:你应该知道的。
老七:老子都知道。老大是志强,山东大汉,老子喜欢他。老二是河北人,爱钱,喜欢钻研买卖,老子喜欢他。老三湖北人,会作弊,喜欢占小便宜,老子还是喜欢他。老四黑龙江人,个子高,胆小,老子喜欢他。老五北京人,啥都会,啥都能干得好,老子当然喜欢他。老六云南人,彝族话说的比普通话利索,考试永远考不好,老子照样喜欢他。我是老七,山西人,说话口音老被你们嘲笑,梦里说着一嘴流利的京片子,我知道他们也喜欢老子我。
我:对,我们都是兄弟。
老七:那么你是谁。
我想了想,愣住了。
我是谁?我的记忆里有每个兄弟的影子,但偏偏没有自己的,213 宿舍七兄弟,明明没有第八个人,为什么我会在其中经历一切?我分明记得志强搂着我的肩膀叫兄弟,和老二一起刷夜,让老三帮忙准备小抄,跟老四打篮球,陪老五泡妞,听老六唱山歌,跟老七单挑星际 1V1,我不是其中一份子,……我是谁?
我:我是谁。
老七:老子懂了,你就是老子我。
我:你说什么?
老七:老子一直在原地没有动,太久了,没法玩星际,难受得快要死掉,所以就有了你。
我:我不懂。
老七:我懂了。老子不能动,所以你替老子长大了,毕业了,工作了,看了世上的景色,亲了漂亮的姑娘,吃了好吃的东西,喝了美酒,玩了很多年的游戏。有多少年了。
我:毕业十年了。
老七:十几年了,值了。
我:我还是不懂。
老七:我懂了。你就是我,老子在脑袋里造出来的我,老子被星际困住了,所以有了你。我记得的所有事情,都成了你记得的事情,你要把我记得的事情重演一遍,像看电影一样看,所以就不能扮演我。你扮演所有兄弟的角色,把记忆编得圆满了,你是志强老二老三老四老五老六,也是老子我。
我:我大概明白了。
我大概明白了。
我站起来走到床边。志强他们的动作凝固了,像室内的空气忽然结成了胶冻,仔细看去,一切都在慢慢模糊。外面阳光散漫,城市还是那副模样,但远方的楼与云都是写意的,根本不具有任何细节。
我知道为何这个城市十年间没有任何变化,那是因为我经历的一切来自于老七的记忆,老七不会记得未曾出现于这世上的事物。
所以我们用着十年前的手机,住着十年前的楼房,吃着十年前的饭菜,坐着十年前的汽车,用十年前的方式上网玩游戏。时光确实没有重量,因为时光本身是一个假象。
我从第三者的角度重历了老七的故事,在漫长时光中慢慢思索,想通了有关星际的一切答案,那无关正确与错误,只是一时一地、一人一刻的选择。
老七没有错,其他人也没有错,如果看起来错了,只是时光太短,没能让分歧痊愈弥合。
所以一切也该结束了,因为这个故事本身就是轻飘飘的幻象,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过去,和那些未曾发生的未来。
我转向老七,老七也望着我。我闭上眼再睁开,眼皮变得非常沉重,天旋地转,时光破碎,我结束了一段漫长的旅行。
08
我睁开眼睛,脸上一热,那是志强的一滴眼泪。
「你们挤这么紧,是要闷死老子啊。」我说。
- 完 -
□ 张冉
为什么身边的朋友慢慢地都不打游戏了? - 故事档案局的回答 - 知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