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你上学的时候,就靠这个什么短视频,挣了第一笔钱?这玩意儿还能挣钱?」
「是啊。」我抱腿坐在地上,目光放空。
「我同学做的号,她发了我几个跳舞的视频,当时我们也不太懂这些,就想着发上去,看看有没有网友点赞支持。」
我给罗大明解释了点赞评论的意思,尽量把语言说得通俗。
「结果发出视频当天就有很多网友来看,夸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罗大明突然坐起身,床板跟着嘎吱乱动,我不自觉一哆嗦,发现他只是换了个姿势靠在床上。
「当时我也没想到还能靠这个挣着钱,我同学从后台提现转给我的时候,我俩都吓一跳,当天就出去大吃了一顿呢。」
「就靠一个手机里头的视频?」
「是啊,现在这种方式越来越火,网上什么类型的短视频都有。唱歌跳舞的、打游戏的、魔术把戏、吃喝玩乐干什么都可以,还有拍农村生活城市生活的、什么自然风光啊人造美景啊,都有人爱看。」
这些遥远的词汇对罗大明来说都很陌生,但他听得还算有兴致,尤其是听到有拍农村生活的短视频,他直接打断了我的话。
「还有拍村里生活的?扯啥呢。」
「当然有,这些很火的,我以前手机里关注了好几个呢,」我急得反驳他,「你上网搜,好多网友就爱看农村生活,还有爱看农家吃饭的,还有专门爱看人吃饭的——不管是哪里人吃的什么,人家都爱看。」
我说了几个短视频博主的 ID,罗大明半信半疑地按着我告诉他的方法搜,他的破手机卡了好几次,总算跳出来了视频页面。
罗大明凑近屏幕看了半天,视频自动连播,哇啦哇啦响个没完。他把手机倒了个手,无意识地敲了敲手机外壳,神色略有松动。
「这玩意儿谁都能整?」
「是啊,这个可简单了,就是随手拍个视频,发在网上就行。」
我比比画画地告诉他应该怎么做,有想不起来的地方,罗大明还远远地给我看了眼手机上短视频 APP 的页面。
「这么整就能挣钱?」
「挣不挣钱不好说,就算挣也不知道能有多少,」我皱着眉摇了摇头,「不过,我们当时也不是为了挣钱去的,当时就觉得发出来有人夸有人看,心里就挺开心的。」
「那你们后来咋不整了?」
「当时是又拍了不少视频,存在我同学手机里。有天手机掉水里了,我俩当时没用新手机,用的是几年前买的那种带后盖的手机。泡了水之后太着急了,慌里慌张地就把手机后盖打开了,又开机又吹风烘干,结果折腾一顿,手机彻底打不开了,里面没发的视频和之前发了的全没了。
「视频没了,再拍心情也不一样了,我俩当时本来也是图新鲜,就没再重新拍。
「后来我俩才知道掉水里了千万不能打开后盖,也不能自己折腾手机,得把表面的水擦干净,然后找专业的手机店来修,那样所有东西都能留下。」
提起从前的生活,我迟钝的思维也跟着有些活泛,语气也跟着轻松。
罗大明骨节捏得脆响,似是无意地问了我一句:
「想不想回去了?」
我心里一紧,却没有看他,眼里浮上无奈的怅惘。
「想。」
「做梦都想。」
我一点点敛去嘴角的苦笑,攥着拳敲在那条伤腿上。
「但是不行了,」抠着手指上的倒刺,我顿了顿,「我彻底完了,还咋回去。现在这副德行,回去不就是现眼去吗。等着那些人对我指指点点,还不如在个没人认得我的地方待着呢。
「我也不想那些没用的了,我现在就想有好过的日子,能活着,不挨打,有口吃的就行。」
我有一下没一下地揪着手指,沉默半晌,罗大明没说话,我也没看他表情,提了口气继续讲短视频的事。
罗大明听着我缓和情绪的话若有所思,一句话在眼里心里过了几圈,才出口问我:
「你说,我能整这个不?」
罗大明问得迟疑,我也跟着有点跃跃欲试,却突然犹豫着没吭声。
他注意到我的神色,耷拉在床边的脚抬起来,踢了我膝盖一下。
「寻思啥呢?突然哑巴了?」
「不是不是,大明哥您肯定能整好这东西。我是觉得,千万别不小心把人拍进去,也别像那些博主似的绕着村子走。还得尽量别直播,视频拍完了咱能回看一下合不合适,直播的话我怕出什么状况,要不小心把村子具体样子露出来了,肖维哥肯定不乐意。」
罗大明面色发沉,但到底也没说什么。
缓和了一会儿,他拨弄手机屏幕,听着其他博主的视频介绍,他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后背重新靠回了床栏。
「这玩意儿都得起个名字吧?」
他倒精明,知道不该用村子原名。
我点点头,顺着他的思路走。
「你有经验,叫啥涨粉儿快?」
我当然知道他想听什么,但我思忖半晌,把答案反着说了出来。
「一般生活化的、更贴近视频内容的名字好一些,肖维哥要知道了,肯定不能让咱用村子本名……村长名字里有『大民』俩字,要不就叫『大民村』——」
最后几个字音刚出来,我的脸就瞬间被抽向一边。罗大明不知哪来的邪火,尤不解气地踹了我几下,房门被他抡得震天响。
屋外的铁门都悠荡了几个来回,他疾走那股劲风还剐着我滚烫的双颊。
我手撑着地面,试了几次终于站起身,看向他离开的方向。
应该是出去录视频去了。
罗大明的性格,扭曲又别扭,贪财又好沾沾自喜。
而短视频的渠道,他明显是第一次接触,遥远的世界和构想的成功都让他急不可待地去尝试。
这些因素都会导致一个结果。
——他不会告诉肖维,也不会告诉他兄弟。
因为这个短视频他不清楚能做成什么样子。
如果做不好,说出去反倒遭人笑话。
如果做好了赚了钱,他更不会告诉任何人,会生怕别人抢了他风头,拦了他赚钱的路。
但他同样不可能放弃这个能赚钱的机会。
老大、老三的富裕多子让他嫉妒不已,他自身又没什么了不起的本事,恨不能天降横财。
如今有了这个法子,就算不能赚钱,也能在视频点赞评论里,充实他极端的自尊心,他迫切地想要得到别人的肯定和认同,迫切地想在心里压老大、老三,甚至村里所有人一头。
因为原生家庭,罗大明养成了「没有嘴」的性格。表面上老实敦厚,谁提出什么他都点头应和。
实际上,他想要什么,从来不自己说出来。要么是通过手段搅和对方,要么用身份年龄夺人所好,要么就是借别人口替他说出来。
就像刚刚的交谈中,罗大明问我村子在视频里叫什么,意思其实很明显。
我先用「肖维不乐意」来提示他,已经让他面色不虞,但我想得周全,他确实也说不出什么——如果真的不小心暴露了村子,或者惹来什么其他麻烦,会是很严重的后果。
还没等他气顺,我又反着他意思,取了「大民村」这个名字,他当然一瞬冒火,新仇旧气连着对老大、老三的不满一起,抡在我脸上、身上。
他问我的时候我就清楚,答出他想要的答案,我会好过不少,我们的关系也会缓和一些。
但我怕他反过来怀疑我别有用心,这样的敏感事情还是由他自己想出答案比较好。
所以我故意激怒他,现在他摔门而去,我就即便不用看视频也能确定,他的短视频里,这个村子的名字。
大明村。
和我估计的一样,罗大明从拍短视频开始,并没有给我看过视频当中的内容,他只是在上传视频的过程中或者一些必要的操作上会来要我告诉他怎么做。
我暗暗松了口气,他给我展露的东西越少,我反而会越安全。
日子一长,他的账号逐渐做起来了。
开始是零星的点赞好评,他已经很是得意。到了昨天,他从账户里收获了第一笔钱。
数量不算很多,但足够让他想炫耀了。
果然,今天一早,他告诉我不用去干活了,要我拿着东西去罗老三家,帮罗老三丈母娘干家务活。
我受宠若惊地哆嗦一下,生怕他反悔一样摞着东西,脚步忙乱地出了门。
我心里清楚,罗大明依然是想用这种自己不动口的方式来炫耀。
家里女人没去干活,除了罗老三,别人也会注意到。等到他们好奇问起,罗大明肯定会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自己偶然赚了点小钱。
罗老三家就在罗大明旁边,中间隔了条土路。我快走到罗老三门前的时候,被一股劲力狠狠撞了下,东西撒了一地。
撞我的人恶劣地扔下一串笑声,继续向前跑。
原来是个小畜生。
我收拾好东西敲门,罗老三家的大门吱嘎一声开了条缝的时候,我正看到门扇上的手,并不像罗老太的手那样苍老,也不是罗老三粗粝的手,是一只偏瘦的、属于年轻孩子的手。
又是个小畜生。
门完全打开前的刹那,我拧过头,看向刚刚撞我那人跑的方向。
「看啥呢?」
门里的人也跟着我的视线向外瞥,我刚回神似的赶紧收回眼,讷讷地应声。
「小……小龙,刚从这儿过去。」
门里的小畜生不屑地笑出声,在嘲讽我的胆怯。
「贱种。」
他骂了一声,撒开门,自顾自地进里屋去了。
我盯着视野里渐远的鞋后跟,知道罗老三家这个小畜生今天大概是心情不好。
被骂的是独眼龙家的儿子,和给我开门的罗轩年纪相仿,年岁不大,却都已经成了恶劣的小畜生。
我刚来这里没多久,他们两个就趁罗大明出门的时候闯进来插门闩,还好罗大明很快就回来了。
当然,罗大明说笑把他俩轰走,也不是因为什么道德底线,只是因为两个小崽子没钱而已。他们两个也清楚这一点,才会专门捡家主人不在的时候偷着来。
这两个小畜生游手好闲,所谓学习也不过是耗着自己爹的钱,认上几个字,因为两家在村子里都算有点小钱的头部村户,他们就经常在一起玩闹,算是伙伴。
但罗轩一直瞧不上小龙,因为小龙妈是被拐来的,而他罗轩一家子都是高贵的原住民。
所以罗轩经常戏耍小龙,特别是心情不好的时候。他经常栽赃小龙,说他偷自己东西,每每闹得尽人皆知。
当然也并不全都是陷害,小龙的确偷过罗轩东西,还人赃并获地被大人亲眼抓到过好几次。
不过就算这样,因为两人家境都高于其他孩子,加上臭味相投,而且独眼龙一直在讨好罗老三,所以两个孩子每次闹了不愉快后,也还会聚在一起。
罗轩一直很享受小龙对自己又羡慕又嫉妒的情绪,就像刚刚我进来之后,他没让我关大门就径自进屋,也不过是在和小龙炫耀。
——看,罗大明家的女人,只要我家需要就会乖乖地赶到,你小龙做不到吧?
我目光快速地在罗老三家前院转了一圈,落在了院里那张书桌上。
那是罗家小畜生学习的书桌,上面摆着一沓白纸一个文具袋,文具袋里是比较新的笔芯,十支。
应该是罗老三上城给他买的。
我匆匆从旁经过,文具袋被带掉在了地上。
不一会儿罗轩就出来了,看见散落一地的东西,他直接沉了脸,从背后踹了我一脚。
「刚才有没有谁来?」
小畜生年纪虽然不大,力气却大得出奇,我佝偻着缓了一瞬,才喘着回答:
「小龙,小龙来了。」
小龙刚刚的确在大门那探头看了里面一眼。
罗轩听着话,嘴上马上就挂了笑,又刻意向下撇撇嘴,阴阳怪气地嘲讽出声。
「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你去,把小龙叫家里来。」
我放下手里的活,赶紧跑出去叫小龙,回来刚把大门关好,就被叫进了后院。
等终于干完活,罗老太留小龙吃饭的时候,我甩了把袖子,边抹手边走回了前院。
书桌摆设如常,但笔芯少了三个,一沓白纸最中间那几张都少了一大部分。
我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衣兜,松了口气后,我躬身探手,摸向小龙搭在院里椅子上的外套衣兜。
——三个笔芯,一小沓纸。那纸和书桌上被撕毁的部分正好能拼成几个整张。
衣角不小心刮了一下,小龙外套一角落到了地上的小水洼里,我瞥了一眼,反身去了后院。
把后院东西归拢放好,刚开始劈柴的时候,罗老太从屋里转出来了。
「笨手笨脚的,后院就这点玩意儿,咋还没整完?」
罗轩也没骨头似的蹭着墙出来,眼珠子转了个来回,先看前院,见着小龙外套半片都落在地上,他眼里一丝诧异一晃而过,被明显的笑意填满,下一瞬就看向后院的我,语气很不耐烦地赶我走。
我在他们祖孙二人的视线里,走出了这扇大门。
回去的时候,罗大明正在家里。看他的神态,应该是今天炫耀得不错。
我心里很清楚,罗大明也就是这一两天会不让我干活。又不是真的要养着我,他炫耀够了,一定会立刻赶我回去干活。
于是我在做好饭之后,趁着罗大明高兴,嗫嚅着跟他提了换份活计。
「你不想在山上干活了,想去老贺家的屠宰场帮工?」
罗大明哈哈大笑,边笑边拿满是油的手指头戳我脑袋。
「大明哥,我听说屠宰场那边干活能轻松一些,而且还挣得多一点,我还能回来早点做饭。」
「妈的,这大学生也就这点儿脑瓜子,」罗大明笑得嘴里饭渣都喷了出来,突然恶劣地停住了,「你真有这个打算?不改了?」
我刚要点头,看着他的态度,忽然犹豫了一下。
「行,就这么说定了,明天你就上屠宰场吧,我给老贺去个电话。」
我直觉想反悔,面上刚有一点焦躁不安,就被罗大明按住了。
「你自己提的,可别跟我说你反悔。」
他满脸横肉,神情里尽是威胁,我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罗大明又笑了。
「人家他妈说啥信啥,屠宰场活清闲,活清闲还能赚得多?多少娘们都不敢去,你胆子可挺大啊——」
我猛地停住动作,却没敢抬头看罗大明。
眼泪爬了满脸,罗大明笑得更来劲了。
「现在后悔可晚喽,诶也没晚,明天上工再后悔——」
我沉默地咀嚼着嘴里的饭菜,一副不敢求他的样子,暗自松了口气。
积压的苦痛和滔天仇恨,应该会在勇气炸开的某个紧急关头凝聚成超常的力量,生死关头迸发的强劲力量都是这样。
但只有力量不够。
我是听说过很多危险关头反杀坏人的事例,但我不敢赌。
如果一击不中,如果因为头脑中的道德底线片刻犹豫,如果只有豁出去的勇气,只依靠蛮力,却不知道最好的发力方式……
我从前连虫子都不敢踩死,现在人没有那么娇气了,可我到底没杀过比虫子大的任何活物。
所以得找个地方练习,手熟了,才不会在关键时刻掉链子。
我们这边安静了没多长时间,罗大明刚打完电话,隔壁院子里就开始大呼小叫。
本来叫唤两声,罗大明最多骂一嘴。但后来脚步声越来越多,很显然是好多人都朝隔壁去了。
于是罗大明也皱着眉起身,我赶紧扶了一把。
原来是罗轩在院子里叫唤,说东西被偷了。
事情不算大,罗轩也不是第一次大呼小叫,众人在看见小龙那一刻,基本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村长和其他的人之所以聚拢过来,是因为丢的东西。
罗轩说他丢了笔。
在这个村子里,其实严格来讲,丢什么东西都不能算大事,哪怕是丢了金条或者什么祖传的宝贝——但笔不行。
村里被拐来的女人,大多数都是大学生,再不济也识字,而笔能做的事情有很多。
所以大家凑过来就是为了看一看,这几支笔芯能不能全部被找到——是不是小龙不要紧,不是哪个女人就行。
罗轩喊得突然,我和罗大明到院子边的时候,小龙外套还在地上。
然后罗轩当着所有人的面,从小龙衣兜里掏出了笔芯。那几张残纸是从罗轩桌上的整张纸撕下来的部分,已经被水洼洇湿,黏在一起,成了不规则形状的纸糊,看不出具体多少张,但明显不少。
「又是你!纸都成这样了,你撕了多少张啊!你这个小偷!
「我好心好意请你来家玩儿,你怎么这么不要脸……」
答案很明显,既定印象已经在村民心里,又是人赃并获,小龙百口莫辩。
独眼龙姗姗来迟,直接给了小龙一巴掌,让他跟罗轩道歉。小龙脸色涨红,眼里怒火恨意炽着,死梗着脖子瞪他爹。
那边父子反目成仇,这边罗轩继续大声叫喊发泄,一场闹剧眼见着要定论。
村长突然把目光转向了我。
「小轩啊,」村长的目光在周围人身上转了一圈,「头午就小龙来过?还有别人不?」
罗轩脸上的畅快几乎要藏不住,怎么可能允许这个时候有人转移注意力,坏他的事。
「没有谁,大爷,」罗轩一口咬定,「是来过几个娘们,都是在我跟老太婆眼皮子底下出去的。」
村长脚跟蹍着地面,轻飘飘落下一句话。
「还是都查查。」
旁边就是罗大明家,我又正好去过罗轩家,村长带着人,第一个就要去罗大明那里查。
罗大明房里所有稍微重要的东西都带着锁,各个屋查了个遍儿,什么都没有。
我垂着头,跟在他们后面,准备送村长他们出门。
临到门口,村长突然停步,看向了牛棚。
「大明啊,弟媳妇——」
他看向我,我即便没有抬头,也能感觉到阴冷的眼神线一样钉在我身上。
「弟媳妇住没住过这儿啊?」
得到肯定的答案后,他亲自走向了牛棚。
几乎没费多少力气,村长就在牛棚里壁上找到了一个洞,他啧啧出声,手搭在堵洞的砖头上。
凉意顺着脊骨到天灵盖,我呼吸都困难。
砖头被一点一点拉开,露出里面的洞。
那个洞不大,拉出来的部分足以看到里面了。
空的?
怎么会是空的!
挖了洞,洞里却什么都没有,这明显比里面有东西更招人怀疑。
我根本无暇去想我放在里面的半个馒头被谁拿走了,这个人是要害我还是有什么别的目的,也根本来不及琢磨其他更好的办法,只赶在砖头被彻底抽出前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我错了村长!我再也不偷藏馍馍了!求您放过我吧,求求您——」
村长盯了我半晌。从他的角度看,应该注意不到我已经半看半猜到里面是空的了。各家女人偷偷藏点吃的,虽然也要被打,但算不了什么新鲜事。
毕竟里面没有纸和笔芯,危机暂时解除,人群散开去下家的时候,村长好像还在半信半疑。
直到罗大明薅着一根粗木柴把我打得扑在地上,我才猜到什么。
是罗轩。
跪在地上磕头求饶的时候,我看到罗轩悄悄握了拳。后来村长他们离开罗大明家的时候,罗轩的眼神里也是带着一丝谋划未成的懊恼。
这个小畜生心眼坏,但并不算聪明。
他的心思很好猜,应该就是想要用那半个馒头来威胁我。
——他先偷走我半个馒头,罗大明哪天不在的时候,他再来插门闩,威胁如果我告诉罗大明,他就把我偷藏馒头的事情说出去。这样他既得了甜头,又不用花钱。
只是他没想到,这件事会阴差阳错地被村长揭开,这个威胁我的条件失效,他一定还会找机会再来罗大明家玩,继续寻找可乘之机。
木柴一下一下打在身上,罗大明泄愤地拽我头发。
他倒不是在意半个馒头,或者我自己藏了吃的。
他是觉得给他丢人了。
对他来说,家里女人藏了吃的被人发现,和他养的猪跑到外面吃了口垃圾是一样的概念。
更何况,他刚跟人吹嘘过自己赚钱,村长就领人在他家转圈搜了一遍。
罗大明发狠地告诉我,屠宰场我非去不可,明天就得上工。
我长长地吐了口气,月上中天时,才堪堪爬回牛棚。
最开始去屠宰场上工那些天,我天天做噩梦。
罗大明乐得看热闹,他早猜到我这种「娇弱大学生」会被那里吓得魂不附体,所以在我提出想从山上换到屠宰场的时候,他一口答应,还威胁我不要反悔。
不过,虽然以看我受折磨为乐,但真的被我吵醒却不行。所以没几天,我就又被驱回了牛棚。
当然,把我赶出去也并不只因为我噩梦连连会吵到他,他还有自己的考量。
他想开直播。
网友的追捧和金钱的诱惑让他心痒,但还没到昏头的程度。
所以他打算在屋子里短短直播几分钟,这样既满足了网友评论区里的期盼,又能保证不会不慎泄露什么。
但事与愿违,他第一次开直播就失败了,还没等按下直播键,手机 APP 先闪退了。
之前我刚来村子,偷用罗大明手机但被迫中断,还差点被他发现那次,他的手机就很卡很迟钝。
加上做短视频这段日子天天录视频,手机使用时长增加了不少,长期下来,他的破手机根本撑不住。
从闪退那天开始,问题一股脑儿涌现,罗大明的手机动不动就罢工,不是闪退白屏,就是电量消耗飞速,刚开机就黑屏。
罗大明自己也清楚手机用了多久,他每天骂骂咧咧却也没办法,手机全天大部分时间都只能固定在电源旁边。
很明显,短视频给他的甜头让他舍不得放下,即便是每天出门不带手机会有各种不便,他也还能把它留在家里充电,只为了充满拍一点视频。
他依然很防备我,每次留下手机充电时,都会先完全退出短视频 APP 账号,还不忘拔掉 SIM 卡。
我暗道他做无用功,但面上迟缓疲累,装着什么都没看到。
我每天去屠宰场上工,回去的时间段就是中午和晚上。每天中午罗大明都在家里,偶尔会有他不知道去谁家,晚上比我回来晚的情况,但不会有很大时间差,我能单独和手机共处一室的时间不多,就算想,也根本做不了什么。
其实他完全是多虑了,我根本就不会用他账号做什么。
他们罗家三个兄弟都多多少少认识点字,据说是小时候念过几年书。
罗大明虽然不像村长认识的多,但基本常用的汉字他好像是认识的,所以网友的评论他能囫囵猜个大概。
我不是没想过在评论区或私信发暗语求救,甚至我还想过在他开直播的时候不经意入镜,再找机会寻求网友帮助。
但这些太冒险了。
——或许他识字是骗我的,也或许他确实识字但根本不认识几个,但不管怎样,我都不敢赌。
我确实对他的性格很了解,但也不能百分之百保证他绝对不会给别人看自己的短视频,万一他灌了酒忍不住炫耀,万一有什么意外情况……
我不清楚他认不认字,但肖维认字。
更何况,我没办法确保网友明白我的意思,也没办法保证默契——万一网友回复了,或者在直播时弹幕里问了我,而罗大明恰好能看懂,那后果我根本不敢想。
所以我不做他想,只默默看着罗大明做账号,偶尔提一点建议。
手机待在电源旁边的时候越来越长,有天老贺有事提前关了门,我和其他女人也就提前回了各自的屋子。
我回去的时候罗大明正要出门,看见我提前进来,罗大明吩咐我多做点菜,他去拎酒。
他要去独眼龙家。
我赶紧生火起锅,悄悄扫了眼时间。
罗大明腆着肚子来锅旁边舀了碗凉水灌,吹着哨儿去了前院。
我刚松口气,他又折了回来,再出去的时候,指头间捏着个小方块。
是 SIM 卡。
他每次去独眼龙家拿酒,都至少一个小时。
我等罗大明走了 20 分钟,把该下锅的食物都放好之后,按开了他手机,试着在里面找些有用的信息。
我不敢看太久,只能粗略点开一些重要软件。
基本所有软件他都退出登录了,没有 SIM 卡和 Wi-Fi,我连不上网。所以来来回回找了一圈,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也没发现。
我急急看了眼时间,突然在相册里扫到一个熟悉的背景。
看时间,应该是罗大明上次带着罗轩上城的时候拍的。
我反复放大,终于惊喜地确认了一件事。
他们所谓的「上城」,原来就是去我被拐的那座城市!
时间差不多了,我不敢再耗下去,正打算清屏的时候,门外好像传来一声罗大明的吆喝。
他怎么提前回来了!
我快速触上多任务管理键,手机却卡了一下,自己跳回了主屏幕。
大门已经开了。
手机页面固定在主屏幕不动,关不了机也不能熄屏,罗大明如果进来会直接看到。
万一手机不卡了,他完全能通过多任务管理键发现我还没来得及结束运行的相册 APP。
脚步声越来越近,我拼命按着手机,快速抓过事先准备的东西。
我身子挡在手机前,手指一直用力摁着关机键,手机终于在罗大明推门那一刻黑了屏。
「干啥呢?菜做好了?」
「马上了大明哥。」
他拧眉看了眼我手里的抹布,随后捏起了手机。
「破玩意又自己关机,哪天得买一个去。」
我脚步没停,冷汗扎了一后背。
我估计得没错,罗轩那个小畜生根本挺不了几天,经常来罗大明家转悠。
因为他是罗大明侄子,而且到底还是小孩子,只要目的不是插门闩,他可以随便串家走户玩。
罗轩也就借着由头,三天两天就来罗大明家跑一趟。
我心里清楚,他是为了找点什么威胁我的理由,或者是想碰一个罗大明不在的时候偷偷达到目的。
但我没告诉罗大明,还是怯懦畏缩地照顾罗轩,一切按着他自己的意思来。
今天也是,罗大明刚在外面跟人打完招呼,说要出去一趟,后脚这个小畜生就来了。
我本来正拿着抹布擦桌子,见他来,急急忙忙把水盆放在床边地上,迎了出去。
罗轩绕着院子走了两圈,进屋看到了罗大明的手机。
「二大爷咋没带手机?」
罗轩心虚,本来听见罗大明是要出去一阵,他才溜过来的。
结果看到屋子里的手机,他以为是落下的,罗大明一会发现没在身上就会回来,他自然就坐不住了。
罗轩边问边张望窗外,看那架势是要走。
我告诉他罗大明留下它是为了充电,说到一半,我虽然依然声如蚊蝇,但语气明显轻松不少。
毕竟罗大明赚了钱,挺直了腰杆,我的日子也好过了一些。
所以罗轩问我为什么的时候,我也就噙着笑,给了他解释。
我没说用手机怎么赚的钱,也没说罗大明用这个破手机要干什么。
我腼腆地说着罗大明多么有能力,虽然只字不提赚钱缘由,但言语之间始终有「发家致富」的笃定,对罗大明的依赖和对好日子的期盼,也都融进话尾一连串的自豪夸奖里了。
末了,我还像真正的长辈一样,鼓励罗轩也要这么「有出息」。
我神情里轻快和满足明显,完全没在意他越来越沉的脸色。
小畜生藏不住心事,那点妒火把颜面一寸寸燎黑,我权当看不到。
罗轩和他爹一样,自觉着自家条件不错就高人一等,所以他热衷于诬陷小龙,做一些仗势欺人的恶心事。
就像罗老三来插门闩时非逼问我,想我说出他比罗大明了不得一样,罗轩也见不得任何人当着他面说别人好——更不用说自身产生危机感,觉得罗大明家日后可能盖过他们家一头。
我的话被罗轩直接打断,他大剌剌地坐在床边,要我去叫小龙来玩。
我小心翼翼地告诉他随便玩,别不小心碰到罗大明的手机,他竖眉厉眼,我没办法,只能跑出去找小龙。
上次的事,小龙明显心里有结。可独眼龙听说罗轩叫他,急急忙忙就把小龙轰了出来,问也没问一句。
小龙额上青筋起伏,最终紧攥着拳,悄悄扯了嘴角,瞧得我骨寒。
把小龙领进屋门那一刻,我就被罗轩赶了出来,在他们的思维里,「主人」在屋子里,我们这种工具是不能在旁边碍眼的,做家务也不可以。
我喏喏应声,妥帖地抬手关门,视线从两个小畜生身上落下,扫过床边的水盆,最后随着门缝敛上。
前院看不见屋内,我听着里面动静渐渐热闹起来,起身跑出了院门。
罗大明刚走也没多久,我跑了一段就追上了。
见着我他很是不悦,刚要呵斥,就被我的话堵了回去。
「你说啥?罗轩和小龙来家玩,打起来了?」
罗大明原本拧紧的眉头一点点扬平,似乎已经看到自己拎着罗轩管教、顺便敲打罗老三的场面了。
「是……我不敢管,大明哥你快回去吧,再出啥事……」
罗大明不急不缓踱回家,我上前一步把大门完全推开的时候,争吵声忽然停了,随即扑通一声。
像什么东西掉进液体里,砸出个水花。
这下罗大明手一顿,赶紧进了门。
——正好看见他的手机浸在水盆里,四周一圈水痕。
抬头看,两个小畜生模样呆愣,充电线自己够在插头上,线一端还晃晃悠悠,应该刚被人不小心扯下来。
罗大明明显有点慌神,他赶紧把手机捞出来,下意识地就想开后盖擦擦里面,但手触到手机后盖的那一刻又缩了回来。
看来是还记得之前的话,记得我跟他说,之前我做短视频的手机不小心掉水里,自行打开手机后盖,东西就全恢复不了了。
我垂着脑袋,小心翼翼地递上一块干爽的布。
这次不是丢笔这么大的事,只不过泡了一个手机,引不来上次那么多人。
周围人都劝说孩子还小,加上又是罗大明亲戚,这么多道嗓音架着,罗大明不得不下台阶。
罗轩嚷嚷着说是小龙非要和他吵,手机也是小龙动手的时候不小心带下来的。
看小龙神情,这次应该确实是他碰掉的手机,所以他百口莫辩,好在罗大明下了台阶,大气地表示不用在意,这手机本来就坏了,他早就想换。
人都散了,罗大明关上门,使劲抽了我一巴掌。
倒不是怪我,他很清楚我是被屋里小畜生赶出来的,就算打起来我也没资格进去劝架。而且说到底,他确实打算最近换新手机。
他只是不爽,因为被大家伙的话架起来,不但没教训到罗轩和罗老三,自己还吃了个闷亏。
他无处发泄,就把火砸在我身上。
但手机确实是得换新的了,罗大明吩咐我用布包好手机,决定明天上城。
第二天一早,罗大明拿上现金准备出发,我提出要帮他再缝一下衣兜。
「大明哥,你可是村里面头一个换好手机的,万一被一起上城的人嫉妒,偷你钱咋整。」
罗大明被我话里话外捧着,不由得得意洋洋,把钱掖了掖,拉着长声出门。
「哪个也不是这样的人,臭娘们想挺多。」
大门关上,我盯着墙上钟走,慢慢到了九点半。
走了一个小时,不存在上次那样半路回来的情况了。
我飞快掀开牛棚和猪圈最里面的草垫子,把里面掩着的东西挨个抠出来,回了后院。
大门旁边我支了个铁盆,但没敢插闩,我怕有人来。
地上的铁签子和钢条都是我偷偷收集的,本来一端就比较尖,只不过有污垢和锈,我被赶回牛棚这段日子的深夜都会偷偷打磨,日积月累,现在也差不多了。
我两脚固定其中一个铁签,手上使劲,想把铁签头部磨得更尖锐。
腿脚一并发力,手却哆嗦着不听使唤,铁签颤打滑错开,我尝试几次,终于捂住脸,边抽颤边发狠地掐自己。
铁屑污泥混着咸味抹在鼻间,我全身都在哆嗦,却不敢出任何动静。
可能也就一分钟,我拼命停住了颤抖。
我没有恐惧的时间,更没有崩溃的时间。
喉咙酸胀,眼泪模糊得视野发虚,我用力闭眼,深呼吸缓解了抽噎,重新拿起了地上的东西。
我知道罗大明他们会去哪里买手机。
既然他们口中的「上城」就是去我被拐的城市,那罗大明一定会去我大学旁边的那家手机店。
我这段时间看过几次罗大明的手机,再结合村民平时聊天里的蛛丝马迹,基本能确定他们进城是从哪个入口进去。
那家手机店就在离他们最近的范围里,而且那周围只有他们家收现金。
现在大部分人买手机都是在网上支付的,只有那家手机店还支持现金支付,这是我被拐前一段时间社会调研的结果。
罗大明想要炫耀,一定会选择用大把现金来惹眼。从支付手段和地理位置上,他都会选那家店。
就算不选择那家店,他也一定会选择城里大型的手机店。
因为我平常暗示过很多次,小手机店卖的都是假货,一定要去大型的手机店。
这方面罗大明一点经验都没有,他会潜意识地选择听我的——就像手机掉在水盆里那一刻,我虽然全程没说话,但他捞出来之后依然没有打开过后盖。
店面大的手机店都有维修工作间,维修手机和售卖手机是两个空间。
所以等到罗大明把手机给店主之后,店主会到工作间,打开手机后盖,发现我放进去的纸条。
——罗轩陷害小龙偷纸笔那天,我偷偷撕下来了小块纸,然后才让小龙外套掉到水洼里。
那块纸被我浸了油,当天在罗老三家院子里,我就写好了内容。
「打 187×××××××× 让他报警
大明村
重谢」
因为之前的事,我不敢完全相信谁。所以我留了男朋友的手机号,如果店主觉得报警后续会有麻烦的话,可以电话联系,让我男朋友报警。
我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救我,但这是我好不容易找到的机会,只要罗大明不会发现,我就要试一次。
把饭按时做好,地上的东西都磨得够尖锐了,我回屋看了眼时间。
今天罗大明基本全天不在,机会太难得,我着急磨铁签时没注意,现在被凉风吹了眼,抬手抹脸的时候才发现,手心已经被硌得血肉模糊,我后知后觉,意识到有痛感。
简单清理了一下,我进屋抓起床上一早放好的衣服,扔进了前院的水盆里。
等衣服完全浸湿,我把它拎出来稍稍拧干,晾在了门口显眼的位置。
那件衣服是罗大明经常穿的一件,只要看到我洗这件衣服,细心的人就会知道,罗大明今天应该是不在家。
果然,衣服晾上没几分钟,村长儿子就推门要进。
听他的口气,应该是没提前跟罗大明说想要插门闩。
而我的抗拒显然让村长儿子很意外,他不明白,这段时间温顺怯懦又明显融合进这个村子的我,为什么今天会突然拒绝他。
我一副很抗拒的样子,一边念叨着罗大明要回来了,一边躲他。村长儿子就要揪住想躲的我,却不小心踩进了我放在门口的水盆里。
我捏着手躲出院门,村长儿子一脚踹翻水盆,铁盆在院子里哐啷作响,他揪住头发把我甩在地上,脚狠狠地踩住我的手。
我两只手钻心地疼,村长儿子脚上继续使力,还用鞋跟蹍着我手背。
他一贯有这个癖好。我刚被拐来在村长家的那些天,只要有哪个女人不听他的话,他就在地上铺满碎石头,然后把不听话的人双手摊在碎石块上,他用脚用力蹍,直到女人双手满是鲜血。
「咋,你个贱人还装起贞洁烈女了?」
村长儿子边踩边骂,我嘴里也没停,一直用他能听见的声音念叨着罗大明。
「老子来多少次了,今天你装起来了,给我二叔守身子啊?」
手掌那里的痛感一点点消失,我马上感知不到的时候,远远看见了罗大明。
买了新手机,又在同村人面前炫耀了一把,罗大明喜上眉梢。
他看着村长儿子在家门口蹍我的手,大发慈悲地劝了一下——不是为了救我,他是想问我新手机的使用方式。所以他故技重演,又用了长辈身份,笑呵呵地把村长儿子劝走了。
我两手掌心血肉模糊,迷迷糊糊地爬起身子,走路都在晃悠。
罗大明兴致一来,从抽屉里扔给我一点药。
「让人家高兴高兴就完事的事儿,非得把自己整成这样。瞅瞅你这手让他踩的,我看着都嫌乎。」
他骂我,话里倒没有多少真的发狠的意思。
我感激涕零,赶紧清理了伤口,继续端饭干活。
酒足饭饱之后,罗大明把新手机给我看了一眼。我不碰屏幕,在旁边看着,教他操作。
我之前告诉过他,付款之前要先用新手机拍张照片,这样能看出摄像头好不好用。
所以我也就在他打开相册的时候看到了那张今天拍好的图片。
他果然就地取材,只看了一眼,我就能辨识出背景就是我大学旁边的那家手机店。
罗大明在兜里摸出一枚 U 盘,扔在我旁边。
我早跟他说过 U 盘的好处,他本来不想买,但听到只要十几块就能买一个,还是选择带了一个回来。
我试了试,手机没反应。
「不好使?就在手机店旁边买的,咋能不好使?」
罗大明烦躁地骂了两声,U 盘忽然连上了。
我告诉他这是接触不良,他买的 U 盘应该是有问题的,接触不良的 U 盘现在能识别得了,但是长期使用的话,里面储存的内容会毁掉,而且可能对手机的寿命还会有影响。
我这些话不像之前介绍自媒体,没有用一种他完全能听懂的方式说,而是夹杂了一些云上雾绕的术语。
罗大明听得直拧眉,嘟囔着城里人鬼精,正好手机店让他五天后取旧手机,他再上城要找 U 盘店家换个好的。
新手机几乎让他爱不释手,拍出来的画面明显清晰又好看,连带着他的账号都累积了不少新的粉丝,罗大明很是高兴,每天都沉浸在要发财的喜悦里,就这样过完了三天。
谁也没想到,第四天出了事。
村民在河边发现两具尸体,是罗轩和小龙。
我那天全天没出门,发生的一切都是从罗大明嘀咕的和路上过的人议论的话里分析出来的。
说是下午的时候,就有村民看见他们两个在河边游泳打闹,后来不知怎的就打了起来。
但他们两个毕竟三天两头就掐一架,村民哪个也没放在心上,也没有谁闲得无聊停下来看热闹。
更何况,两个孩子从小在村子里长大,水性都很好。
所以那些村民远远地看着他们打到了水里,就都没继续关注,也就没有人听到,两个孩子的争吵打闹声是什么时候停止的。
再注意到河边时,生气不再,已经只有两具尸体了。
据说那两个孩子身上还都是瘀青和伤痕,可能是厮打后进了水,不小心淹着了。
两个孩子都没救回来,村里氛围也跟着很紧张,但当天河边没有任何一个被拐来的女人,都是原住村民,所以这件事明显就是个悲惨的意外。
罗老三和独眼龙也接受了现实,独眼龙没了眼睛又丧子,却也还是不敢冲罗老三竖眉。两家说好,一起办事。
第五天,罗大明应该上城去取手机的约定日子,正是罗老三和独眼龙家办白事的日子。
一大早,村民都带着自家拿的东西去了小餐馆。
在这个村子里,白事比红事更让这些心虚的刽子手在意。村民一整天得在餐馆里,没有任何人敢离开餐馆半刻,他们甚至不敢离开人群。只能聚在一起,直到过了半夜十二点才可以回家。
唯一的例外就是当天上城的人。上城的人当天离村前要把自己准备的东西带到餐馆再离开,他们同样不可以回来,也需要等到第二天才能回村。
待在这里这么久,我观察了很多次。这个村子里办红事的时候,偶尔会有人在当天上城。但白事的时候,大家一般会选择留在村里。
罗大明显然不会这么选择。
如果今天办事的换成是独眼龙和别人家,罗大明肯定会留下去餐馆。但对象换成罗老三家,他就一定会选择上城。
弟弟中年丧子,他去了也觉得难受,正好今天是本手机店约定好的日子,还不如上城去——这是他给村长的理由。
可实际上,他眼睛里那点幸灾乐祸的笑意,根本藏不住。
罗大明早就扔给我几只活鸡,还有他家里平常藏起来不让我碰的砍骨刀,让我宰好,他赶早送到餐馆里去。
村民去都带着些白事物件和钱,再不济也带些自己做的东西,罗大明倒好,送几只现宰的鸡。
我心里冷笑,面上却赶紧应下,绷着太阳穴,捏起罗大明刚给我的砍骨刀,鸡血还是洒了一地。
罗大明看着我满身血的狼狈样子,骂我在屠宰场干了这么长时间,还像个耗子似的胆小,连宰几只鸡都扑腾一地血。
我挨了几脚,却没动手收拾,而是小声说鸡血吉利,问他要不要沾点。
他态度稍稍放缓,施恩似的点了头。
原来就算幸灾乐祸,心里也还是会发毛的。
他们真的很迷信。
走之前我提醒过他,换 U 盘的时候别忘记暗示自己有亲戚朋友买过坏的,吓唬吓唬店主。
当时我说 U 盘店确实爱耍滑头,但他们不敢唬有经验的顾客。
罗大明在家合计合计,也就打算说,「我婆娘以前就在你家买过特价 U 盘,拿回去就坏了」。他想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不是不懂电子产品的人,让对方不敢骗他。也想用这个闹法,让店家退给他钱,再赔偿他一个新的。
U 盘店的店主我认识,就是我们大学毕业的女生,比我大几岁。
那是个善良且聪明的学姐,我第一次认识她的时候是在表白墙,她帮一位老人,被拍照放在了表白墙上。
所以我寄希望于她的敏锐,希望她能听出这句话里的问题,然后打开 U 盘,拿出里面的纸条。
所谓特价 U 盘,是这家店专属的一个梗。
当时我还在上学,校方和自主创业的大学生合作,推出了本校特制 U 盘,校庆当天售卖。
当时这个 U 盘出了好几种样式,分别放在学校创业园和校周围几家 U 盘店。
那个学姐的店,就负责售卖其中一种特别款——只卖给本校且还没毕业的学生,凭学生证购买,只卖 5 块钱。
至于「特价 U 盘」这个梗,也是那个时候的事。
是有一个男生想在校庆当天求婚,事先和学姐沟通,拆了其中一个 U 盘,把求婚的话写成小纸条夹在芯片和 USB 口中间,然后带着心爱的女孩来购买。
女孩拿到手,发现 U 盘不好用,店里素不相识的学生顾客都憋着笑引导她找店主对质,然后拆开 U 盘看看。
后来的一切都热闹而浪漫,女孩红着脸出店门的时候,店主还在调侃自己买的这是特价 U 盘,不好用的话就打开看看。
「我婆娘以前就在你家买过特价 U 盘,拿回去就坏了。」
知道「特价 U 盘」,一定是那段时间去过店里的大学生。一个没毕业的大学生,却嫁给了罗大明这样近半百的、咄咄逼人的、爱占小便宜的男人,我想以她的敏锐程度,能听出这句话的问题,然后打开 U 盘看看。
里面是和手机后盖里一样的字条,不过手机号码换成了我家人的。
万事俱备,不知道能否求救成功,但只要罗大明回来之后没反应,只要不被人发现短视频的事,我就能安然渡过这一关,然后继续以村民放心的样子存活,没人会知道我做了什么。
可偏偏怕什么来什么。
罗大明拎着鸡走后不久,村子里安静下来,应该是人都去了那家餐馆。我正准备回屋,大门忽然被踹开。
我一瞬头脑发紧,根本想不到这种时候为什么会有人不在餐馆,大门为什么会这个时候轰响。
是……肖维!他要干什么?
我眼前发白,惊慌地看到他愤怒扭曲的脸,转身就往牛棚的方向跑,却被他扯住了头发。
被扯住的地方崩开断裂声,远处村民点来去晦气的爆竹炸开,遮盖了我的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