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被拐卖的女子基本都跑不掉?

他们这个村子,除了下地耕种,还要上山干活。但无论在哪里,我们这些被拐来的女人都没有自由活动范围,甚至私底下说话都不太可能,因为到哪里干活,都会有人专门负责盯着我们,这些监视的人,就是我来的那天看到的那些,走在街上的、已经被驯化的女人。

特别是上山,好几个女人会围住我们这些新来的,只让我们在干活的范围内活动,全程都有她们紧紧盯着。别说是推这些被驯化的女人下去,就算是谁想自己跳下去,都做不到。

有天干完活回来,我站在罗大明家门口撕手上的茧子,看见了一个奇怪的人——

是个高大的男人。其实模样我看不清,但看见他的那一刻我就是觉得不太对,他的气质和穿着,好像都不是这个村里的人会有的。

最奇怪的是,他好像是个好人。

我躲在门后看他,隐约地看见他塞了什么给一个女人。天刚擦黑,男人像棵笔直的树,女人反而小心翼翼做贼一样,两人很快就分道扬镳。

一开始,我以为那男人是女人的姘头,只是觉得这里还能有「真情」,实在是可笑。后来干活的时候,偷听监视我们的那几个女人小声嘀咕,我才知道那男人是外乡人,因为迷路暂住这里。

我心头微动,加快了手上动作。

他可能不只是外乡人。

这些天我活动范围扩大,曾远远地看到过他几次,都是在很隐蔽的地方,不过每一次见的都是不一样的女人。

那些女人都有个共性,她们每天一副心灰意冷的样子,我却能在她们眼睛里捕捉到一点细微的、尽力藏住的光亮。

我不认为是「外乡男人」广撒网骗感情,也不觉得一点施舍或者虚无的承诺能让那些试过无数办法的浑浊眼眸发亮。几次看到男人距离都太远,我看不清他长相,却记得很清楚,他很挺拔,像一柄剑。

他会不会是……

「罗大明家的,动作快点,徐松家的解手去了,你替一替她。」

我胡乱点头,却被突如其来的腹痛坠得冒冷汗,急忙扯住下命令那女人的衣角。

女人啐我一口抱怨麻烦,但踢了几脚后见我也真的干不了活,还是一脸嫌恶地带我去一边解手。

我疼得快要昏死过去,监视我的女人连连向前走,嫌恶地捂着鼻子,背对着我。

腹痛稍稍缓解,我终于松了口气。

也就在这个时候,我后背的衣角被什么扯了扯。

我整个人一激灵,却理智地没叫出声。回头看向来时空空的草垛,那里竟然有个男人!

这人长相我从未见过,但气质一看就是这几天我注意到的那个男人。

他终于来找我了!

男人冲我比着噤声的手势,一手递过来一个手机。

手机屏上左、右两张图片,他滑了一下,第一张是照片,第二张图片里是文字,他用这种方式和我交谈。

和我猜的一样,这个男人是潜进来做卧底的,第一张图就是他的证件照片。第二张的文字告诉我别怕,他们的行动马上收网,他能救我们所有人出去!

我手轻颤一下,唇却抿得死紧,只低头盯着手机屏幕。

因为那张图片上也说了,他需要我帮他个忙,这件事很重要,如果办不成会影响他们收网的速度,我们可能会需要再忍耐一段时间。

图片上说,如果可以就点头,不可以就摇头,他一样会救我出去。

我没摇头,也没点头。

我能被从干活的场地带到这边,是为了解决内急。前面监视我的女人虽然还没开口催促,但很明显,能允许我们交流的时间马上就到头。

心跳一声一声,锤子一样砸在我的耳畔,男人面色也逐渐焦灼,他应该是很需要我帮忙。

但我没有任何动作。

包括男人又拿回手机,调出另外一张照片,上面说不管我愿不愿意帮忙,他们一定会救我出去。但我千万不能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他拜托的眼神投过来那个时候,我都始终没有反应,没答应他也没拒绝他。

因为我太怕了。

如果是刚来这里的我遇见这个男人,我一定会迫不及待地帮他,我恨不能这个罪恶的村子顷刻消失,所以我一定会愿意加速他们一锅端这里的进程。

可现在不一样了,长期继续的生活已经让我变得瞻前顾后,我现在每天的期盼只是少挨些打,那些恨意和不甘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就开始模糊,连感官都逐渐迟钝。

所以在他找到我的时候,我突然就迟疑怯懦,哪怕这场他见缝插针接触我的「偶遇」,实际是我自己思忖多日制造出来的。

更何况,我如果帮了他,他会不会帮我?他单枪匹马来到这里,怎么就能确保救所有人出去?

我如果按照他说的做,会不会只是一场好梦,他救了别人走,又把我留下?

再或者,会不会他们想做的根本做不到,暴露了他逃跑无妨,我却得留在这里被打被折磨?

但我同样不敢直接拒绝他。万一拒绝了,惹火了他,他到时候故意跟村里人举报我有二心怎么办?得罪了他,我肯定也完了。

所以那一瞬间我想到最好的解决方式就是逃避。不答应也不拒绝,我就一直沉默着。

我混混沌沌地回到罗大明家,隔着扎眼睛的头发窥着月亮,漫天刺眼的白光烙得我眼热,我蜷在猪圈旁边紧捏着胳膊,忽然就颤抖起来。

我肯定做了个正确的选择。

一定是正确的。

就算因为我犯怂,别的女人能获救,我却要继续留在这里永远不能被救,也没什么大不了,对不对?

因为还有失败的可能啊,万一逃不出去怎么办,万一失败了被发现了怎么办,万一他们又要打我折磨我怎么办!

我赌不起了。

只要有百万分之一失败的可能,我就永远都不敢赌。

反复和自己确认了这个决定的正确性,我竟然荒谬地觉察到一点甘甜的滋味。

起码我每天可以活动,可以上桌吃饭。而不是被发现后割了舌头扔进黑屋子里,不是被绑在柱子上每天被村里的人殴打泄愤,也不是被剁碎洒在老贺家后头那块宰命的荒地里。

门外脚步声乍起,我连滚带爬地蹭起来,躲着眼伺候罗大明。

一连几天过去,罗大明对我似乎越来越满意,看他反应,应该是没人嚼我舌根,我稍微放心,每天却还是浑身发毛。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一天,我在回罗大明家的路上总觉得心慌。可能是天气不好的原因,我回头看向街口的时候,监视我进家门的女人已经看不太清楚。

眼见着黑压压的云碾过来,风声鸮嚎一样追着我,我开始慌张地往回跑,心里直发烫。

好不容易回了罗大明家,我却浑身僵住,抬眼都不敢。

他竟然在家。

从我出门干活以来,基本每次都是我先回来,他在外面玩够了再回来。

那他今天回来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有谁……跟他说了我?

我双膝发软,狂奔后的脱水干渴一股脑返上来,脑袋里撞钟似的响。

罗大明咳了一声。

我拼命控制,没让自己哆嗦得太明显。

「杵在那干啥,进来。今天不跟家吃,带你上我大哥家,瞅个热闹去。」

我不知道罗大明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和风细雨的态度并没有放松我半分神经,反而让我心头直颤,总觉得要有什么不好的事。

一路惴惴不安,我脑子一团糨糊,又被凉风灌得麻木,在村长家院里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时,我甚至没立刻反应过来。

院子里地上蜷着很多女人,她们没人敢抬头,额前的头发丝都在哆嗦。

四角都是网起袖子的监工女人,她们眼里没有情绪,空荡荡一片。

而那个前几天说要救我们走的男人,如今耳朵上夹了根烟,矮着身子搭独眼龙的肩膀,叫他二哥。

其实这么多天以来,有些奇怪的地方我不是完全没有察觉,但我一直不愿意细想。因为在潜意识里,这是我最后一丝希望——只要不去想,去相信,就能看见太阳。

可最终也没能看到。天上乌压压一片,把眼前的人脸闷得阴沉诡诈,没有一丝光。

男人也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看见了我,他突然就变得很愉悦,冲我吹了声哨儿,然后身形一点点放大,每一步都好像踩在我头皮上。

我下意识地就想躲,可腕骨被罗大明紧紧捏着,四下都是看向门口的人,仅剩的一点理智把我钉在了原地。

他们演这出戏就是为了测试人心,地上的女人一定是盼着出逃的,罗大明说的热闹应该就是来看她们受罚。

所以我千万不能回避。

是他私下找到我,可我全程都没有回应——在他们眼里,我应该已经完成了考验。

「哟,罗大明家的,怎么样啊这个妞?」

周围人吆喝着起哄,那个男人已经走到我身边,却全程一言不发。

罗大明狠狠攥着我的手腕,腕下冰凉一片,耳朵嗡鸣不止,我垂着头,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她呀——」

男人用手挑我下巴,一边拉长了声,我知道,他应该是等我扛不住,等我崩溃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然后哀求他们放过我。

「哟,锯嘴葫芦啊。」

下颌处的力道一甩,脸上被风抽得干热,我看见好几个男人兴致缺缺地转身,知道自己赌赢了。

「她倒是没答应我,没说要跑。」

我终于松了口气,感官也一点点清晰回来。

罗大明几乎要捏碎我腕骨的力道终于放轻一点,他「哼」了一声,也不知道是满意还是不满意,扯着我往院子左边走。

看样子,院子左边的男人,都是家里女人通过考验的,那群男人斜在椅子上,各自的女人蹲在地上,却比右边境遇好不少——右边一群扑在地上的女人,男人们也受「连累」,都阴着脸站着。

我像是一张入场券,背脊掌握在看门人的手里,唯一的价值就是判断罗大明的入场方位。

背上的冷汗还发潮,被风一灌直凉到后心,我克制着颤抖,荒唐地庆幸着。

「不过,」男人兀起的声音惊得我一激灵,「她可也没拒绝我啊。还是辛苦大明,挪个位吧。」

我猛地抬头,正对上周围一双双看好戏的眼。

我不记得自己是被怎么甩进那群女人里的,也不记得自己挨了多少打,只知道几步开外那群男人围拢几桌吃得热闹,他们的女人负责虐打我们,男人们时不时转悠过来点评一番。

好像什么时候下过雨,落在腿上的鞭子都是潮湿的,饭菜味、酒味和血腥味纠缠在一起,被惨白的月光沤成锈味,我下巴磕在泥里,耳朵发涨,只能隐隐约约分辨点什么。

「使点劲儿啊,你家男人没给你吃饭啊?还是你打今儿起不想吃饭了?」

「这干啥呢,你堵住人嘴干啥——我记得这是老李家的?好像唱歌有两下子,你把布头拿开,捂住了人家咋唱歌!」

「诶呦呦,这个不是写字儿漂亮的女大学生吗,你看你光照顾腿,人家两只手就往这一搭,来把鞭子落到手这儿来……手老动弹打不稳是吧——我帮你踩着。」

「你们姐俩关系不错啊?你不下手,等着她起来打你呢是吧。」

「哟,这个。大明家的吧这是,瞧瞧,衣服裤子都红了,不知道的以为大明今天有喜事儿呢。」

「我听说这娘们会跳舞……」

「可不,我上过大明家一回,跳得可好看。可惜啊,可惜了——」

我迟滞地接收着这些声音,不明白什么可惜。下一瞬,我就听见一声清脆的断裂声,好像来自我身上。

那应该是腿骨断裂的声音,因为几乎就在那个声音之后,剧痛摄住了我的全部感官,我也总算失去了知觉。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我被罗大明拖回家之后又打了一顿,住回了牛棚和猪圈中间,沾了血的衣服依旧硬板一样贴在身上,每天爬到食槽里跟猪牛抢吃的,夜里就缩在地上扒着草秆,眼泪都流不出一点。

几乎和刚被拐来的时候一模一样,唯一不一样的地方是我自己。

我腿瘸了,也怕得要命。

我每天浑浑噩噩,提不起力气想什么逃走什么求救,大多数时候都是安静地缩在牛棚旁边,打量着牛和猪的腿,再看看自己的。

也能走路,但骨头歪了,走起路来应该会摇晃,和从前不一样了。

不过,我还没试过,自从那天晚上开始,我就没再走动过一步。

被打断腿的这段日子里,罗大明看我快死了,也没怎么折磨我,插门闩的那些人也不来了。不知道趴了多少天之后,他找了个村医过来。

这些人也不想自己花钱买回来的玩意白白死掉,更不想驯养了这么久,或许马上就可以完全驯化的战利品咽气,所以每家每户都会为挨打的女人请村医。

不过不用猜,其他女人的情况也一定和我一样,不是第一时间治疗,而一定要等到再无完全康复的可能之后再治疗——唱歌好的嚎哑了嗓子;写字好的踩断了手;会跳舞的,就让她跛脚。

村医走之后,我的腿就一点点好了起来,但我看着那条别扭的腿,经常会觉得那不是我的,很想用什么东西砸下去。

我每天清醒地感觉到自己在一点点萎靡,却每天又在痛苦自己为什么不干脆疯掉。

因为我想不明白,那些简单的问题雾一样勒缠住我,我却怎么也想不出答案。

我想不明白,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从小到大我一直善良热心,从来没做过什么坏事,为什么这样的事要我来遭受?

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我非要在那天早上去菜市场,为什么我要出门?

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其实我心里也很清楚,这一切肯定都是肖维设计的——包括此时此刻,他也还在设计着我们所有人。

从一开始,拐卖的时候用同伙演戏就是圈套。他们事先安排自己人,一面假意帮我报警,一面让心存善意的围观群众「眼睁睁」看到我「欺骗」大家善意的全过程,让大家对这种现象深恶痛绝,也让我经历希望突然破灭的折磨。

我甚至觉得,菜市场那群大爷大妈口中抱怨的:「前几天因为有人呼救报警,结果最后发现是夫妻闹别扭」「之前见义勇为跑来救人,却发现求救的是拍短视频段子的」,这好几次「欺骗」都是他们之前故意设计的,为的就是让好心人心冷,让所有人形成刻板印象——他们以后遇到这样的事,会下意识地认为对方是利用善意的骗子。

然后在掳走我后的车程中,他们一步一步踩着我心里的救命稻草摧毁,车牌是假的、人贩子容貌是假的、报警电话是假的、每一个帮我的人都是他们同伙……

等到这一切把我们的希望全部砸碎,他们就开始验收成果,把车开到加油站来考验我们。

加油站这个考验无非两个结局,第一种是像我当时身边的煞白女人那样试图逃跑,他们会故意放走去厕所里伺机想逃的猎物,眼看着她们跑出去求救,再由被求救的人亲口告诉她们,她们根本逃不掉。

第二种就是像我一样乖乖去厕所又回来的,这种省心的猎物在他们眼里应该可以稍稍放松一些,猎物本人免了皮肉痛苦,但一样会从同伴的遭遇里明白外面的一切。

如果猎物里有聪明的,就再设置木亭子的考验,或者其他考验。每一步都是肖维事先想好的,每个局都是重复的,都是先给猎物生的希望,再狠狠把它踩碎,一遍又一遍地打击折磨。

他们甚至周密地断掉了每个猎物最后的念想——每个人的手机上,都有自己账号发给亲友师长、同事领导的、语气和聊天习惯都和自己高度一致的消息。我恍惚记得肖维说,反正他也没事干,发消息这个行为他会持续很久。

等我们终于到了这里,也不会有任何侥幸事件发生,每天依然是身体和精神的折磨。殴打、辱骂、凌虐、摧毁,每个人每天不知道会经受多少。

其实一路上的打击,已经足以让每个人变得疑神疑鬼,觉得身边什么都不可信。但即便是这样,一旦遇到机会,每个人就还是会想要抓住救命稻草。因为没有人愿意认命,承认自己真的、真的再也逃不出去了。

所以有那么多倔强的生命,那么多不甘的女人,淌着血也要反抗——或许也有人猜到真相,可她们没办法了,宁愿相信骗子是救赎,也不愿再做惊弓之鸟,日复一日地忍受无处不在的考验和酷刑。

所以在他们那些阴险的试探里,会有那么多女人中招。

所以村长家的院里的地面是淡红色的,太阳烤不掉,大雨冲不净。

那是她们的希望啊。

村里的人自然也清楚这些,于是他们缜密地设计了各种陷阱,从每一个方面「教训」这些女人。

先是持续性的殴打突然停止,他们假意放松警惕,假装注意不到女人的「美人计」「挑拨离间」,等到时机成熟时加以打击——让她们知道,这里没有人可以相信,也让她们认清自己的地位。

然后再找个人演戏,私下悄悄和每个女人接触,等到女人们或是上钩或是犹豫的时候,再公开揭开自己的身份——让她们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或许以后遇到真的便衣也不会再相信。

路人不可信、伸出援手的人不可信、周围的人不可信、便衣也都不是真的……过了这几关,所有人都会崩溃。可来日方长,这些坏人也没办法保证我们不会再有什么反抗的想法。毕竟殴打和凌辱只能折磨肉体,却不能长久地掌控精神。

什么才能一劳永逸、能让村里所有女人彻底自发地断了出逃报警的念想呢?什么办法能真真正正让那些女人成为村民,让他们的生意再无后顾之忧?

于是肖维就想了最恶毒的攻心法子,就是这场村长家里的殴打。他要从内心摧毁我们所有人,毁了我们引以为傲的东西,毁了我们期冀的以后,让我们再也融不回正常人的生活,让我们自己抛弃自己。

等所有人从心里抛弃了自己之后,自然就会心甘情愿成为他们村子里的一员。

他其实做得很成功。

因为我即便现在头脑里清清楚楚地知道他的目的,即便再想把自己拔出来,也还是不可避免地掉到了他预料之中的情绪陷阱里,越陷越深。

一年多以前,我还是个优秀的大学生,正值花季年华,有家人,有朋友,有爱人,有擅长的东西,有自己的理想和愿望,有光明的、无限可能的未来。

现在……我的同学们应该顺利毕业了,可能在自己喜欢或者合适的岗位上忙碌,可能和爱人组建了家庭,可能偶尔和家人撒娇玩笑,他们应该有很多我想不到的可能吧。

只有我,被困在了没有希望的囚笼里,一天天苍老,慢慢地萎靡,蜷缩在恶臭和血腥里苟延残喘。

就算、就算我能出去,我要怎么面对我的家人,我要怎么开口和我男朋友说起这一切——明明不是我的错,可我的出现,一定会带给身边的人无尽的痛苦自责,这些东西会和我身上的枷锁一起,渗进我每一天的生活里,日复一日,直到最后。

还有我的身体。从前它很健康的,我可以跑,可以健身,可以在台上自信地跳舞。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能感觉到,它破损了。不只是被故意拖延治疗的腿,还有身体其他部位,五脏六腑,和一些我可能还没意识到的地方。就算重见天日,它也无法复原。

所以我还怎么出去啊,我出去又能怎样?一切都毁了。

我没有未来了。

我就那样每天都盯着天上,看厚实的云彩叠着挤走太阳和月亮,只有一点朦胧的光影。

没过多久就有什么把那光影挡住——是罗大明。

他大概是把我拖出牛棚,用什么东西抽了我几下,然后把我踢到浴头边,盯着我迟钝地清理自己。

没过多久,门闩就嘎吱嘎吱地碾出了声,我硌在床上,手脚都没什么温度。

身上的人我不认识,也不想认识,我木着脸,看向窗户。

我还是不甘心。

即便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没有未来,即便情绪都烧干了一样,即便我现在连头脑都无法集中,根本想不出什么有逻辑的对策和计划,我也还能感觉到不甘心。

我就那样一边不甘心,一边得过且过,看走了一天又一天。

转机出现在又一个夏天,有人把机会递到我面前。

那是个女人,是老贺家的媳妇,叫贺筱。

她想逃跑,悄悄地告诉了我和另外一个女人,在没得到任何一个愿意和她一起的肯定答案后,她依然偷偷准备了干粮,打算夜里找机会跑出去。

不过,贺筱最终也没能出村,甚至连家门都没出去。

夜里她的嚎叫混着沉重的敲击声散到各家各户的时候,罗大明正笑着扔给我一只鸡腿。

这是我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吃肉,我怕罗大明反悔,没敢出洋相一样立刻狼吞虎咽,而是正常地下口,但每一口都咬得又急又狠,趁着他没看我,偷偷攥着骨头用力嘬。

「干得挺好,早寻思啥了,早这样还用挨那个打?」

罗大明的声音隔在烟雾酒气后,我慌忙咽了嘴里东西,偷偷留了块肉藏在两颊和牙之间的位置,然后垂着头给他倒酒。

是我告的密。

贺筱挨打,是因为我把她要跑的事告诉了罗大明,罗大明又告诉了她男人。

她男人火大,却也看到了平日里讨好他的婆娘的真面目。罗大明假模假样地和他骂一通,收了一笔好处费。我垂着头不看贺筱怨恨的双眼,回来真真实实地吃到了一口鸡腿。

罗大明敲着桌子,感慨真是好买卖,他们村子里每几天就有这么一单生意。

看他神情,是终于相信我真真正正地成为了他们村子的一员——和那些满脸漠然的女人一样,我也出卖了一个无辜女人。

或许他也没有完完全全相信我,但至少,我之后的日子应该能好过不少。

我唯唯诺诺地附和他,桌子底下的左手还在不停地抖。

贺筱的真实身份我早就知道。

她才是这个村子里的一员,也应该是村民用来试探的工具。她的逃跑邀请,就是他们为了测试我们这些女人是否真正被驯化而设置的又一道考验。

从她的角度上,其实所有行为都很有迷惑性。每一步的节奏很合理,如果我不多想,或者说,如果在我心神麻木甚至心灰意冷时被动接收这一切,应该不会太警惕,甚至可能会生出同病相怜的亲近感,把她当成共患难的同伴。

直到最后一步,她问我要不要和她一起逃走的那一刻,都很顺理成章。

但贺筱应该想不到,我从一开始就怀疑她,直到她的最后一步,我完全确定了她的身份。

她和她背后出谋划策的人可能太过自以为是,一直站在他们的角度设置陷阱,并没有考虑到我们这些受困者的处境。

因为她最错的一点,就是——「逃」。

从我到这个村子的那一刻,我就清楚,我或者任何一个女人,都根本没办法逃出去。在之后的各种打击之下,这个事实早就已经深深地刻进了我的心里。和这些恶魔刻意要通过希望燃起有破灭的方式强加给我们的刻板印象不同,我是真的知道,逃不出去。

这个村子有多大我不清楚,下山出村是什么路我没见过,要走多久能到最近的城区我也不知道。想单靠一双脚逃出去,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甚至不要说逃,就连求救,我都没有办法。

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

我也不知道这里是哪。

我更不知道自己被拐到哪里,不知道车程是多久,不知道出城后走的是东南西北。

那个时候,我犹自存疑。我也想过,这个贺筱或许是思虑不周,只是太想逃出去,没有考虑到种种不可能,但后来她演技里的纰漏再次出卖了她。

贺筱口口声声说她一个人逃,但实际上这段时间里,如果她孩子有什么情况,她的担心焦急藏都藏不住。有次有人因为孩子来叫她,我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真实的母爱。担心孩子和独自逃跑明显矛盾,只是她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

而且,就算她因为迫切求生而冲昏头脑选择逃跑,因为骨肉亲情产生情感牵绊,我还能发现其他的她身上不符合受害者的特征。

她太迷信了。

从我来到这里不久,我就发现这个村子风气及其古板迷信。村里上上下下做事情,都按着老幼尊卑聚众解决,守着一种近乎严苛的规则秩序。

而他们的迷信,也正能从那些一次次聚众的行为里看出来。

人到了验货、各家各户挑选「媳妇」、互相商量打听价钱……这些流程都是所有人聚在村长家完成的。

等人在各家各户安置了一段时间,他们各种考验有了结果后,会把所有需要得到惩罚的女人、各家已经被驯服的女人都带到村长家,众目睽睽下进行一系列的殴打羞辱。

这些正是因为他们迷信。他们也很清楚自己做的事情伤天害理,所以即便平常敢动辄打骂,但真到了需要狠狠惩罚自己买来的女人时,他们又怕在自家把人打死或者打得只剩一口气会遭报应,所以他们需要一个地方,来集中处理所有女人。

村长家就是他们选定的地方。相应地,村长获得的好处就是,所有女人在第一时间运到他们家,先由着他和儿子胡来。

村长家得了好处,村民也少了晦气,当然皆大欢喜。但村长家最多也只允许折磨女人,他折磨算计也只是为了好处,如果真的死了人,他心里也觉得瘆得慌。

我记得我刚被拐来带进村长家那天,他儿子因为被一个女人咬了耳朵就把对方活活抽死,村长当时还喝了他儿子几句,抱怨他为什么不把人丢进老贺家再弄死。

老贺家就是村里人集中抛尸的地方——他们自己也觉得亏心事做得太多,也怕冤魂索命,又怕恶鬼缠身,所以不致过于残忍的行为要在村长家、众目睽睽下统一进行,更血腥的处理尸体也要找一个固定地方。

正好老贺家从太爷爷辈开始就是屠夫,他们家也算是个小型屠宰场,用来宰村里各户买的鸡鸭牛羊猪,还有各种野味。村里人觉得屠户有煞气,能镇住这些「没安好心」的死鬼女人,所以纵然老贺不情不愿,也还是被村长一拍板定下,所有被凌虐致死的女人尸体都会运到他家院子后面的那块空地。

当然,据说村长也答应了老贺,每次分钱的时候算他一大份。老贺骂骂咧咧,自己也心虚胆寒,但也改变不了局面,加上村长这一利诱,也就半推半就地答应了下来。

除此之外,他们村里还有个习俗,就是村子里的红事白事都集中在村中心的那个小餐馆办席。

办席当天,村里所有原住民都要清早赶到餐馆。至于家里被拐来的女人,他们可以选择锁在家里或者带来席上跪着。不过开了席后,任何人在第二天凌晨之前都不能离开餐馆。就连这个村里的孩子,在席间也不被允许乱动。之前有天夜里,我听见谁家男人因为孩子差一点跑出餐馆这个「不吉利」的行为,打了那孩子半宿。

而如果有要离村上城或者其他重要的事,必须要提前告诉村长,半夜十二点前是不允许回村的。

这个村子里这么迷信,我想应该是肖维的手笔。毕竟,合作伙伴越愚昧越好控制,越迷信越好糊弄。应该就是他潜移默化立下了这些规矩,再反过来利用村民的心虚加以恐吓,让他们更加迷信,也更依赖他。

至于红事白事全村不得离席,不然会给全村人带来灾难这一说法,我猜应该是肖维为了一己私欲编造的。这样,在那一天他就可以先告诉村长他不回去,再趁着所有人不在,摸进哪家哪户,既没人打扰又自由放松,还不需要花钱——他上次来罗大明家插门闩就正是办席当天。

可以说,这个村子里除了肖维,每个人都异常迷信。贺筱也一样。我虚与委蛇几天后曾试探过她,问她贺家后院那片地的事,她脸色骤变,以不敢提那里,怕老贺知道为由打发了我。

从她口中,我得知他们村里的人,包括老贺本人,都不会踏入后面的空地。就算运尸体,也要聚齐所有人壮胆。甚至白天大家都要绕着贺家走。

其实迷信的人我被拐前并非没见过,但贺筱的表现太过,并不像是我曾见过的那些人。她在说起这些的时候,眼里根本不是对于老贺的害怕,倒像是心虚所致的惧怕。

从那个时候,我就完全确定了她的身份。

所以为了防止她骗更多的女人,再让她们经历希望狠狠摔碎的痛苦,也为了让罗大明他们相信我,我找了最合适的机会,把她要跑的事告诉了罗大明,神色里还带着「被迫出卖别人」的愧色和羞窘。

结果自然是皆大欢喜,不过我确实没有料到贺筱会挨打,我以为他们是同伙,只需要做戏惩罚一番,没想到老贺真的狠狠打了这么久。

好在接下来的日子,我终于好过一些,虽然罗大明依然只把我当工具和物件,不时对我拳脚相加,但我总算获得了一些信任,罗大明打我的次数也明显变少,偶尔他心情好的时候,我们甚至还能心平气和地聊上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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