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然呢?」我回头,拿鼻孔看他,「您可是好样的,差点纵容宠妃害死了亲生儿子。我问你,如果你那日就把我打入冷宫了,如今死的你弟弟还是你儿子?」
「你!」郑履珩气结,但到底理亏,憋了半晌才道:「那你也不能对我和皇后百般不敬,如此也该罚。」
「好家伙,」我冷笑,「我管这叫恶人先告状。你差点让我的孩子被毒死了,我还没找你算账;你有什么资格治我的罪?」
「你的孩子?」半天不吭声的皇后突然开口,「那是我的孩子……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凭什么说是你的孩子?」说到最后她几乎在尖叫。
「什么?」我瞬间怒气值 max,发飙道「你的孩子,你有什么脸面说是你的孩子?你自己说,铭儿打小养在我手里,整整八年,连个头疼脑热都少,破点皮我都舍不得,你敢说句不是?如今到你这个亲娘身边,这才一年,差点丢了命!
还有钦儿钟儿,我还没找你算账!两个小孩子几乎不间断连着生病,你这母后是怎么当的?啊?你还有脸说是你的孩子?」
「钦儿钟儿又不是我生的……」周琇言理直气壮。
「我他娘的……我,」我气得几乎失去理智,一脚把正座上案几踢飞,「铭儿也不是我生的!他在我手里可受过一丁点委屈?铭儿就是我的孩子,钦儿钟儿,还有几个囡囡,都是我的孩子!你对我的孩子不好,我把你头盖骨掀咯!」
「萧玫安!」郑履珩厉声制止,「你怎么和皇后讲话!」
「这是皇后?就这?」我怒极反笑,「您叫我敬重皇后,您倒是自己尊重皇后呀,整天宫里宫外都晓得您爱和皇后吵架,这可真是———」我拉长声调,「琴瑟和鸣呢!」
周琇言仿佛被我骂傻了,双目失神盯着前方;郑履珩被我气得说不出话。我冷笑一声,径自走出宫去。
隔日听闻皇帝又被太后叫去了。听说铭儿出事那日太后本来也想赶过去,但老人家一着急竟当场晕了,等到醒来正好长沙王捉拿归案,她直接去赐死了淑太妃。
皇帝灰头土脸回来,当天拟旨晋封我为皇贵妃,负责抚育皇嗣。接到这旨意我立刻从原先鸟不拉屎的偏宫里搬出来直接住进了鸿宁宫———铭儿出事后我恨不得全天候看着他们,以免再出意外。
「皇后这都病了两月了,前儿叶婕妤去侍病,说她呀,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如今宫权可落到姐姐手里来了。虽然您只是皇贵妃,但宫里谁不服您才是后宫之主呢?」
恭妃抱着钟儿对我笑道,一脸心满意足。我也笑笑:掌宫权后我第一件事就是恢复皇嗣生母三天一探视的制度,并私下里告诉她们,管它三不三天,只要想孩子了什么时候来都行。
「六个孩子,我还要管事,难免看不过来。叫亲娘时时瞧着,总比我这养娘仔细。」我笑道,摸了摸钟儿的小脑袋:「真是有福气的孩子,当初那毒下到皇子们每日必用的牛乳里头,钟儿竟只吃了一点儿还吐了。还有钦儿,居然就没吃。」
「可不是因祸得福?」恭妃乐了,「钟儿那会子因为烧炭不足染了肠胃症,吃什么吐什么;钦儿更是,因为棉服上被克扣得了风寒,胃口不好干脆没吃。这哥俩呀,逃过一劫。」恭妃讽刺一笑,「是不是咱还得谢谢她?」
我笑笑不说话,只低头核我的账本:「凤仪宫这个月用项,除去汤药,竟只有二百多两。这不符那位的性子啊。」
「我看她是心死了,」恭妃轻笑,「听闻为着皇三子那事她与皇帝吵了好大一场;哪个男人喜欢疯妇一般的女人?更何况如今可不是心力交瘁,色衰爱弛了。」
恭妃放下钟儿,低声对我说:「我看姐姐的好日子要到了;她就算不死这阖宫也都是姐姐的,她若死了,您可不就是名正言顺的皇后?陛下再昏聩,还不至于在这种事情上犯糊涂。」
「他糊涂的时候还少吗,」我淡淡道,心下一想起做郑履珩的皇后竟泛起一股恶心。我叹一口气,「周琇言虽可恶,但罪不至此。咱们啊,就只管好好过日子,皇帝那头会怎么想,管他呢。」
8
整个夏天我都在忙着重塑宫规。潜邸旧人得知我重新掌权一个个喜气洋洋得不得了,巴不得日日给我捧场。新人们虽有被惯出坏毛病的,可不几日就被我收拾服帖了。太后也高兴,三不五时的召我去懿宁宫聊天替我撑腰。皇帝也在太后的吩咐下来鸿宁宫看我:
「玫安,那日是朕对你不住……」
「皇上请回吧,臣妾这儿伺候不起。」我一手抱着钟儿一手揽着皇三女,对郑履珩翻白眼。
「玫安,」郑履珩这回倒自知理亏,没有乱发脾气,「可那时候证词的确指向你,朕也并不是胡乱安排……」
「证词说啥就是啥?您不会动脑子吗?」我白眼翻上天,命人把孩子带下去,「这事儿说您不是故意的我还真不信,但凡动动脚趾头就能想明白的道理,好家伙,您和皇后一个个尽往我身上扑,还别说,可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尽力忍下粗口,「您请回吧,我可害怕您在这睡一晚就中毒了还说是我下的。臣妾命贱,折腾不起。」
「萧玫安!」郑履珩终于被我说得面上挂不住了,「朕给你面子你还真蹬鼻子上脸?就算是朕冤枉你,可你看你那几天嚣张做派,哪有身为后妃嫔妾的样子!这大不敬之罪……」
「又来又来又来,大不敬大不敬大不敬,」我毫不客气,「我救了您儿子命顺便铲了两个谋逆份子您不感谢我就罢了,还一个劲要治我的罪,卸磨杀驴啊您这是,」我不和他多掰扯,直接吩咐下人:「皇上累了,伺候皇上去找皇后或者叶婕妤或者什么贵人美人歇息去。」
「你……」他惊于我丝毫不给他面子,正欲出声,我适时掐断:「皇上没听到么,臣妾这儿不伺候,您耳背?臣妾不伺候不伺候不伺候,还是说您非要觍着脸往这儿贴?」
郑履珩终于被我气到了,「好,好啊,萧家教出来的女儿就是这么贤良淑德?」
「您装糊涂呢?」我自嘲一笑,「贤良淑德,我刚刚嫁给你的时候够不够贤良淑德?您是怎么回报我这份贤良淑德的?」我冷笑,「从今儿起臣妾就与贤良淑德这四个字不沾边了,您要贤良淑德,找皇后去吧。」
郑履珩怒气却瞬间消下去了,半晌不动。我正要再出言赶人,却听他喃喃道:「朕……特别想念你刚入潜邸的时候。那会子朕刚被封为太子,府里一切都井井有条,你也善解人意……罢了,是朕自作自受。你且歇息吧。」他带人离去了,身影似是有些颓靡。
我反倒奇了,转头问澄玉:「皇上这是怎么了,怕不是前朝有事?」
澄玉压低声音道:「奴婢刚听到消息,萧将军回朝了。」
「当真?」我大喜。如今这萧将军是我三哥萧珏安,自爹爹和大哥战死后他便一直在北疆守着不曾回京。「他可回去萧府了?这回要待多久?」
澄玉摇摇头:「奴婢不知,但听闻皇上这回召萧将军回来是因为西北战事实在吃紧,要派萧将军去前线。可萧将军在朝上直接交了兵符,说什么教妹无方,被皇上嫌弃得后位都夺了,他也不配当什么大将军,自请夺职还乡。听说给了皇上好大一番没脸。」
「可不止呢!」涟玉跑过来接道,「那会子中书令也站出来了,先把将军一顿骂,然后上奏说有这样的弟弟妹妹他也不配当中书令了,直接乞骸骨。一来二去皇上都慌了,连连安抚,直说什么娘娘自然该封皇后的,只是身子不好自请辞的后位。」
「然后呢?」我乐坏了,直问后续。
「后面将军马上接了,说那皇贵妃现在身子还不好么?说皇贵妃未出阁时也没听说这么三病五灾的,如今这样必是上天不认凤格,降灾惩戒。那他也没脸当大将军了,赶紧告老还乡吧,最好皇帝把皇贵妃废了给他们带走,免得萧氏一族在京里惹得祖宗不痛快……
皇上整个都慌了神了,话也说不利落,直言皇贵妃已经大好,上天惩戒是无稽之谈;结果将军毫不客气,说那皇贵妃身子好了,皇后身子却不好了,皇后可要请辞后位?皇上都懵了,一句也不会接……然后下朝就来娘娘这儿了。」
我狂笑不止。我那三哥向来口不择言,只怕周氏一族现在已无地自处。
我这儿势头日渐高涨,皇后那里自然慢慢寥落了。待到秋时,听闻皇后已是病情沉重,颇有不好的苗头。郑履珩虽时时探望,可听说一去就吵得不可开交,每次都是皇上愤而离去,皇后急召太医。
「咱们不掺和,凤仪宫那吃多少药,需多少用例尽着他们,旁的一概不管。」我吩咐下人。
入了冬,听说皇后身子越发不好了。一日我正查问铭儿功课,却听人来报:「娘娘,凤仪宫召您过去。」
我皱起眉头:「咱们这段时间没有短了她什么吧?没有吧?」见澄玉涟玉也茫然摇头,我越发奇怪:「那我与她还有什么话好说?」
却见那凤仪宫的宫女直直对我跪下了:「娘娘,求您过去吧……皇后娘娘身子怕是好不了了,如今就念着与您说几句话……皇后娘娘虽然处处与您不对付,可真的没有什么坏心眼啊!求求您过去吧……」
周琇言没什么坏心眼我倒真信,可蠢人坐高位那就是实打实的坏。我暗叹一口气,道:「既然如此那就去看看吧,说来她这病还是我骂出来的……虽然是她自找。」
我慢步进入凤仪宫。曾经太后还住这儿时我常常来拜见,太后就拉着我细数宫里头的物件:「以后都是你的,可不许弄丢了。」如今我虽没住在这里,可所有一切陈设我都那样熟悉。我步入内殿,就听到一个嘶哑的声音:「你可算来了。」
这声音把我吓了一跳:周琇言嗓音最是清丽不过,也颇得皇上喜欢。可如今躺在塌上的是谁?曾让郑履珩为之倾倒的美人儿已经瘦成一把骨头,眉眼尽显老意———哪怕是比她大上三岁还生了两个孩子的恭妃站在这只怕都比她年轻不少。我大惊,一时都忘了与她的恩怨:「这是得了什么病,怎么不过半年坏得这般厉害?」
周琇言自嘲一笑,一滴泪却从眼角落下:「什么病?心病罢了。」她朝我招手:「离我那么远做什么?将死之人了,害不了你。」
我坐到她床前一把小凳上,却不知道说什么。半晌还是她先开口:「我这身子只怕拖过这个年也难,到时候皇上必然封你为后———十年了,我到底还是争不过你。」
我皱眉:「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这呢?我可从来没想过与你争什么,现下也没想着你死。」我望她一会,轻声道:「现在觉得做皇后没那么好了吧?」
周琇言却笑了起来,笑声颇为凄凉:「不好,一点也不好———萧玫安,你觉得我非要做这个皇后是为了什么?权势?富贵?都不是,我只为做他的正妻,做这天底下唯一能与他并肩而站的人。可他呢?他是怎么待我的?」眼泪扑簌而下。
皇帝那么蠢你是怎么瞧上的———我强忍下这句话。周琇言转脸看我,突然开口:「你以为你是他青梅竹马,他就最爱你了?他大婚前就与我在街上碰到了,元宵灯会,我跑散了发髻,他亲手与我盘上……
他发誓要娶我为妻,转头却娶了他最厌恶的你……我不甘心!凭什么…凭什么你是萧家的女儿,就能享有他的一切?我虽然出身低,但是我才是他最爱的…我才是他的发妻!」
我静静地看着她歇斯底里。待她说完大口喘气的时候,我轻声道:「现在觉着这最爱也不好当吧?」
她终于痛哭:「可我当了皇后就都变了!宫务这么多,这么繁杂……他从来不体谅我,太后也处处刁难我,妃嫔也处处和我作对……而且他还有了新欢!早在成亲时他便与我承诺要一生一世一双人……在潜邸他有你们,和你们生了一个又一个,我都忍了;可为什么他已经当了皇帝还要纳新妃?为什么?凭什么?」
「这样的鬼话你也信?」我诧异于她的愚蠢,「且不说你们是不是情深似海,做君主的一定会有三宫六院,要广延子嗣……你不懂么?
你且看春天那件事,长沙王要是得手,那就是三个皇子一波害死。你能为他再生三个皇子?就算你能接连不断生,怎么保证个个都能活到加冠?一夫一妻只是民间佳话;你看史上有几对一夫一妻的帝后,他们下场又是如何?」
周琇言语塞,显然从未想到过这一层。半晌她悲戚一笑:「铭儿中毒那事我是真的服了你。你说的不错,我这亲娘是怎么带的孩子?要不是你舍身相助,铭儿早就死透了。我不配养铭儿,真的。可他父皇……
他父皇是个什么样子?胡氏贱妇都亲口招了他还不信……要不是你手段好,换他来审,早放胡氏跑了!」
我不语,她能想明白这层已实属不易。却见她强撑着爬起来:「萧玫安,我快死了,铭儿就托付与你。我求你……求你不要因为我这生母迁怒于他,等我死后,你随便把他记到你的名下,都行。我这做娘的没用,求你一定护他平安长大。」说罢竟要向我磕头。
我连忙扶住她。周琇言早已行将就木,这一叩只怕能当场摔在地上摔死,到时候要说我谋害皇后我怎么也洗不清。「不用你说,我也早视铭儿如亲生。铭儿是好孩子,我自然疼他。」
「我晓得,我晓得,」周琇言头一回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我早先恨你,觉得你抢了我的位置;可现在才明白你当真是个好人。」她似是突然想到什么,猛地抓住我的手:「萧玫安,我从来没有害过你……
我恨你不假,但当年那一碗药真不是我配的;郑履珩让我给你送我就送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从没想过要害你的孩子,我对天发誓!」她作势就要发誓,我赶紧拦下。这事儿是我早就知道的。周琇言是个蠢人,也不良善,但从来不恶毒。真正恶毒的,如今在勤政殿坐着。
「还有你的病,也不是我害的……宫里都说我为了夺你的位给你下药,我没有!我……我从不想杀人!」她攀住我继续说,我连忙止住她。你知不知道你若过于激动死在我怀里我就惨了,姑奶奶。
好容易等她平静下来,我又与她相顾无言。最后还是我先开口:「如果当日是我做皇后,你当贵妃,你本来会过得很好。皇后是小君,是天下人之母,从来不是和皇帝情深就能做好的。如今你的病……你和他吵,是因为他要废了你吧?」
周琇言苦笑:「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是,他要废了我,还说我一向体贴他一定能理解……什么鬼话!
他自己做不好皇帝惹了朝臣却要我来背锅?我说我都快死了,连这几个月他都等不及?他说什么,朝臣要的是他的态度,只有把我废了才能平息众怒……当初立我的人不是他么?只怕不仅要废,还要赐死吧!」说到最后她已泪流满面。
我安静望着她,半晌道:「既然到这一步了,不如你自请废后,他不可能赐死你,你还能在朝臣那里赚回点声誉。到时候铭儿身份也好看。」
她摇头:「我早就是妖后了,还管什么声誉不声誉的呢?至于铭儿,我早就想好了。你没有孩子,玉碟上就改成你的名字。」
「不可能。」我连连摇头,「你既知道郑履珩让你下药落我的胎,你就知道他不可能让我有子。如今铭儿是呼声最高的太子人选,哪怕是个宫女做他生母都比我这个萧氏女强。你以为,」
我苦笑,「你以为我当皇后就是赢了?我早就不想当这个皇后了,想想他我就恶心。」
周琇言难得在一件事上和我达成一致,但她伸手拉住我说:「为了孩子,我求求你把皇后做下去。」
……
十二月,才做了一年多皇后的周氏被废,我被立为新后。转眼到正月,周琇言病逝。我不顾郑履珩强烈反对大办丧事———不为别的,就纯恶心他也好,更何况还有铭儿生母这一层。郑履珩气呼呼跑来找我时,我只冷冷看他:
「多年的爱人死了,你就没点愧疚吗?」
他表情一滞,随后说:「她自己福薄,有什么可愧疚的?」
我冷笑:「和你吵个架就能吵成危及生命的重症,你以为我信吗?郑履珩,为一己私利毒害妻子,我还真是小瞧你了。」
他脸色瞬间涨如猪肝:「萧玫安,休得胡言乱语!你以为我不敢废你?」
「你还真不敢,」我轻笑,「废后乃失德之事,你连废两任皇后,看天底下会怎么说你这个君父?」
郑履珩气得说不出话,看我的表情也变得阴狠:「朕不过是最近西线吃紧用得着你们萧家……等西狄之乱平定,你等我收拾你。」
「好啊,我等着,」我讥笑,「西狄平定还有北胡,南夷……你哪来的本事觉得用不着我们萧家?除非您有太祖皇帝那样马背上得天下的本事———不过换太祖皇帝处理西狄这点子事,可不会一拖拖两年啊,所以你说什么大话?」
郑履珩气得跳脚:「好,好,刚封皇后就敢和朕叫板,我看你们萧家是要反了不成!」
「萧家最是忠心不过的,您不知道?」我哂笑,「只是您这般对待忠臣之妹,才寒了哥哥们的心———你会不明白?」我径直坐到塌边,「麻烦皇上滚开一下,臣妾要就寝了。」
郑履珩气冲冲走了。澄玉到我身边有些担忧地说:「娘娘,这般会不会太露骨了些?」
我面无表情:「无碍,叫他早些认清自己的位置。实在懒得与他虚与委蛇。」我吩咐道:「咱们快些休息了,明儿还有命妇朝见,指不定,还能见到哥哥们呢。」
9
新年第一日,我和郑履珩并坐接受文武百官和内外命妇的朝见。凤冠凤袍加起来几十斤重,除了庄严华丽能彰显皇后气势外毫无用处。穿一身腻味的衣服和一个腻味的人待在一块属实无趣,好在,朝贺结束后我可以单独接受家人的觐见。
礼毕我就去凤仪宫正殿屏风后候着。不久有人进入的脚步声,我听到一个浑厚的男声:
「微臣萧琰安参见皇后娘娘。」
「何必拘这些虚礼?」我笑着命人撤下屏风,「二哥,近日府里如何?三哥怎么没一道来?」
我二哥有些不快道:「皇后娘娘,您撤了屏风怕是不妥……」
我毫不在乎:「从前在东宫不就是这么见的?也没人多嘴说什么。」
「东宫毕竟不比宫里,而且娘娘才复得皇后之位,行事该小心些……」
「娘娘娘娘娘娘,二哥你和我生分了?」我颇为不爽,「这宫里日子已经够膈应人了,咱们自家人还多讲这些虚礼干什么?」
「玫儿,」二哥颇为无奈,「你还是这么由着性子来,先前皇上执意不立你还不够教训吗?宫里又不是萧府,皇上虽是你的夫君,但更是君主,你得事事多顺着他……」
「他先前可不是这么说的。」突然一个爽朗的声音传进来。只见一个大胡子男人大步上前朝我咧嘴笑,「玫儿,这家伙之前给我写的信那叫一个字字喷火,直骂皇帝小子糊涂到了家来欺负咱们萧家妹子,直把我气得上京找姓郑的算账来了。这会倒是讲起皇帝的好来,别听他鬼扯。」他拱手向我行礼:「皇后娘娘一切安好?」
我泪朦胧了眼:「三哥,北方这些年过得还好吗,如今……」我哽咽得说不下去。
三哥也颇有些动容:「十年了,玫儿,你都长成大姑娘了。」
我噗嗤一笑:「十年前我就不是大姑娘了?都已经嫁人了。」
我看着两个哥哥,感慨万千。二哥任中书令倒还好,年年好歹能见上一面;三哥便是常年驻外,一晃已经十年未见。十年前爹爹和大哥突然战死在外时,二哥也不过刚及冠,三哥才十几岁,却共同硬生生扛起了萧家。如今谁还会因为萧老将军不在就轻视萧氏?二哥三哥受过多少苦累自不必说。
「三哥,皇上为何突然召你回京?」寒暄完毕我开门见山问,「别说什么自愿回来,我知道皇上要派你上西北前线。什么紧急情况才让皇上硬生生调走北胡防线上的守军去西北?」
三哥语塞,思索一会才缓缓道:「玫安,我照实和你说:西北情况很危急了。」
我一凛,正待再问,却听三哥骂道:「西夷那点子东西,先帝时候还能放在眼里?本朝他们就没扑腾过几天,到皇上手里倒好,两年平定不下来,反而越闹越欢!一群狗贼,等你们萧爷爷过去看我怎么收拾……」
二哥赶紧劝停他,这才转向我苦笑:「皇上的意思怕是想御驾亲征,让珏安给他保驾护航。」
我一惊,「已经到必须御驾亲征的地步了吗?」
「其实并没有,」二哥无奈道,「但战事的确不容乐观。皇上许是想借此立下战功震慑外族……」
「胡闹!」我生气道,「他不过是想要功绩罢了,也不顾京中天子不在太子未立大有可能出乱子……皇上是心意已决了?」
三哥气呼呼道:「可不是,就差一道折子了。不是我说,明明我多带点兵去就能搞定的事,非得……哎,不说了,不能妄议国君。」
「你妄议得还少吗?」二哥瞪他一眼,三哥翻了个白眼闭上嘴。随后二哥又看向我道:「玫儿,若皇上执意御驾亲征,这宫里大概便是你摄政了。」
我皱眉:「虽然皇子年幼,但不还有太后吗?他厌我已久,怕是不肯让我摄政的吧。」
「皇上更厌太后。」二哥低声道,「他这人刚愎自用,素来不信助力过自己的人,无论太后,你,还是萧家。而太后并非出身世家,以前也无议政经验,她摄政恐朝廷不服。纵皇上不肯,也只有你能代管朝事了。」
我们又商量了些事,就到朝臣告退的时候了。我正依依不舍,却见二哥道:「玫儿,我有事单独与你说。」
三哥不满地咂咂嘴走了。二哥一脸郑重问我道:「玫儿,皇三子……你瞧着如何?」
我想了想道:「铭儿聪慧稳重,倒并不像他母亲般愚蠢。相比起来钦儿庸懦,钟儿顽皮,铭儿的确是最好的孩子了。」
二哥点点头:「早听闻皇上有意立第三子为储,如今看来的确靠谱。」
我翻白眼,那是因为铭儿是周琇言的孩子,如今周琇言被他厌弃,不知道他还想不想立铭儿了 。
二哥思索一阵,突然望向我道:「皇三子殿下今年有八岁了吧?」
我点点头:「过了二月就有九岁了。」
「玫安,雯儿也已八岁,可以安排进宫了。」
我心下一咯噔。萧雯是我二哥的长女,这些年我虽没见过但常听二哥念起。进宫吗?重复我当年的老路…
「雯儿还小,现在不着急。」我搪塞。
「不小了,玫儿,萧家的女儿都是这样过来的。姑祖母,姑母,还有你。雯儿该履行她作为萧家女的责任。」
我心下一冷。每一代都有一个萧氏女儿入宫,姑祖母庄悫皇后生下先帝后莫名其妙离世;姑母慧妃成为先帝宠妃后只活了两年,我甚至从未见过她。而我,一个被皇帝厌弃的皇后,表面上是赢家,而实际呢?这深宫里风刀霜剑的日子,这见不得人的去处……雯儿就活该走一遍这样的路吗?
可二哥逼视着我,「玫儿,作为萧家的女儿,生来就是要入宫的。」
是了,这是我打小就听我爹重复的一句话。生来就是要入宫的,逃不开,躲不过。我长叹一口气,「二哥你来安排吧,到时候我和皇上提一句便是了。」
10
刚出正月郑履珩就下了御驾亲征的旨意,不出意外,果然让我监国。二月初一,皇上与萧将军率大军出城远赴西北,我带领诸妃在后送行。
这期间,郑履珩从未看过我一眼。
监国的生活并未有我设想的忙碌。京内有我二哥把控,没有大事发生。我每日上午在勤政殿带着秉笔太监批阅奏折,下午回鸿宁宫教导皇子公主。
当然,现在还多了一个,我侄女萧雯。
雯儿与我入宫当年几乎一模一样:一样的心高气傲,一样的爱穿红衣。我将教导她如何成为一名合格的皇后。
一如我的现在。
没有了皇帝的后宫平静得如一潭死水。娇艳的小妃嫔们再也没有了争斗的对象,常常凑在一起嗑瓜子儿打叶子牌。入了夏,我还见到在御花园里几个小贵人在斗草。她们见到我吓得一溜跑了,我也懒得追究。到底,都是些十几岁的小姑娘,没必要成日里干坐着。
若说还有什么稍微大点的事,那便是,叶婕妤有喜了。
这也没什么稀奇的。胡氏死后就数叶婕妤最受宠,她有子也是迟早的事。我得了信后就照惯例安排养胎事宜,其他妃嫔也做做样子表达了一下祝贺。唯独太后很高兴,竟把叶婕妤接进懿宁宫同住。
「母后,这不合规矩啊。」我劝她道。
「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太后不耐烦朝我道,「哀家和她住就是和哀家孙子住。哀家六个孙儿,都住在鸿宁宫,也不来陪陪哀家。皇帝又不在宫里,还不叫我这老骨头找个人陪吗?」
看来太后是要亲自抚养叶婕妤的孩子了。我也不好多劝,毕竟太后这些年的确难熬,先帝在时多看她一眼都不愿,如今终于熬出头了,养子又并不孝顺。我还能怎么着?只能由着她了,反正叶婕妤住懿宁宫我也乐得省事。
这一年日子过得飞快。我每月接到西北传来的战报,都是些平常消息或是小胜仗。到了十一月,我收到三哥来信。看出来他都有些着急了,说西北情况比他预想的还要严重,狄人和西南边犬戎相勾结,很是棘手。更要命的是皇帝常不听劝,用兵一意孤行,战报虽什么都不说,但实际已打了好几场败仗,好在不算大败,没有伤到元气。现在他和几位副将都在焦头烂额想对策,希望来年春天战事能有转机。
「我就知道御驾亲征不靠谱,」我头痛地对澄玉说,「他那点本事,只能给三哥拖后腿。」
转眼到了腊月。腊八节的到来也算是给死气沉沉的宫里添了点喜气。一大早我就主持着给满宫分发腊八粥,中午时分才得空去给太后请安。一进殿就见太后和叶婕妤正坐着叙话,叶婕妤的肚子已然非常大了。
「算起来也快生了,不知是个皇子还是皇女?」我笑着问道。
叶婕妤红着脸摸了摸肚子,「嫔妾倒希望是个小公主。」
「女儿贴心,」太后笑道,「哀家也想再要个孙女。」
我陪笑着正欲再言,却见一御前太监忽地冲进来,对着太后和我匆匆行一礼道:「娘娘,奴才有急事相奏。」
我心下一惊,抬头看太后时,太后也瞬间面色凝重。「叶婕妤先下去吧,」她抬手吩咐,随后命道:「有什么事,快说。」
「这……」那中官明显一滞,迟疑地看我。我定了定神道:「如果是关于皇上的,太后娘娘在也无妨。」
那中官这才扑通一声跪下:「娘娘,萧将军急报,西北败仗,皇上……皇上失踪了!」
11
「娘娘,恭妃娘娘求见……」
「不见,」我僵硬地坐在凤仪宫内殿,半晌把一个茶盏扔了出去「都什么时候了还见不见的!叫她们都在自己宫里好生待着,无事不得出!」
此时距懿宁宫收到皇上失踪的消息已经一个时辰。太后当时立即昏了过去,而我则无暇顾及太后,心乱如麻理不出个头绪。
「娘娘,」澄玉轻声道,「这时候封宫会引起阖宫不安的。」
我愣一下,道:「的确。年前就让她们一切照旧吧,万不能给前朝看出端倪。」
澄玉适时提醒:「娘娘,恭妃还在外头候着呢。」
「让她回去,就说我头晕不适,已经歇下了。」我烦躁地揉揉头,「现在真没心思和她们寒暄。」
涟玉新取了个茶盏子倒了一杯茶,一脸不快地嘟哝:「娘娘,奴婢瞧着皇上丢了不挺好吗?如此就没人妨碍萧将军……」
「你懂什么!皇上如今生死不明,国本动摇;西北又虎视眈眈,若皇上找回来了还好,若找不回来……铭儿才九岁!就算最大的钦儿也才十一岁,主少而国危,到时京城人心惶惶,整个一内忧外患,这叫我怎么办!」我气得使劲捶着塌,「那个狗东西,我恨不得他早死才好!但他偏偏死也要给我添这么大麻烦!」
「既然如此,」涟玉眼珠一转,凑上前来:「咱们不如就当皇上已经驾崩在西北了。依奴婢看,皇上就算还活着也一时半会找不回来,该乱还是要乱的;就算等找回来,还给将军和您扯后腿……」
是啊。泪渐渐爬上我的眼眶,郑履珩活着这些年,我受了多少磋磨,忍下多少委屈?若他死了,我便是太后,从此再没有人能欺侮我了。
「只是铭儿还小。」我思前想后,还是不妥。「若是四方太平还罢了,君父驾崩,民心必定大乱;新君年幼不能服众,我又不是生母……消息传出去必定助长狄人气焰,灭我军威风。」
「不还有萧大人和萧将军吗?」涟玉疑惑,「有娘娘和萧氏在,谁敢不服?」
「外戚专权,」我摇头,「皇上即位后就一直培养自己的势力而处处反对萧家,虽说那股子人还未成什么气候,但等铭儿成人还要这么些年,萧家也委实独大了。稍有不慎,就要坐实他们『挟天子令诸侯』的污名。」我十分头痛,「可哪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此事……还得去找母后商议。」
……
第二日,我听闻太后已然醒来,顾不得她可能身体孱弱急忙赶到懿宁宫。内室里,太后疲惫地坐在榻上看向我。
「叶婕妤那孩子隐约知道些什么,现下急得不行,挺着个大肚子直往我这来。这样下去迟早动了胎气。」太后叹道。
「母后,玫安说句不该说的,她肚子里孩子已经不要紧了,现下要紧的是铭儿。」我心急如焚,也顾不得什么皇嗣不皇嗣了。「母后,如今皇上生死未明,咱们要不要抓紧扶立铭儿?」
我原以为太后会动怒,哪知她却掩面哭了起来:「玫安,你瞧瞧,你瞧瞧哀家这半辈子辛辛苦苦养出来的儿子!为夫不仁,为父不慈,为子不孝,为君不贤……他父皇对我半生苛待,我忍辱负重保他当上太子——我原以为我算是熬出头了来了!他反倒做什么?非要搞那劳什子御驾亲征,把自己丢在了西北边塞!我还有什么指望?玫安,我还有什么指望?」
我连忙上前替她拭泪:「您还有孙儿,母后,铭儿是您的亲孙儿,他只认得您这一个祖母。再不济还有儿臣,儿臣自小在宫里多承您照拂,也算您半个女儿了。」我安抚半晌,见太后渐渐平复下来,才又开口道:「娘娘,事不宜迟,咱们到底是等皇上音讯还是扶立新君,该做打算了。」
「扶立新君。」太后果断得令我吃惊,「他倒可以由着性子乱来,但国不可一日无君!谁知道几时能把这皇帝找到?兵荒马乱的,活不活还两说呢!」她眸光一转,盯着我,「玫安,你也不想他当这个皇帝了,对吗?」
我有些心虚,可还是对上太后的目光:「母后,恕儿臣说句大不敬的话,皇上这般品格,实在不宜为君。」
太后望着我,忽地苦笑起来:「你看看,咱们娘俩当初一道看走了眼!你那时怎么就倾心这样一个冷心冷情的人做夫君?」
我也苦笑:「您当时怎么就挑中这样一个愚笨不堪的人做儿子?」
我和太后相视苦笑,笑着笑着一起哭了起来。哭我们薄情的夫君,哭我们无子的人生。半晌,我们都哭累了,相对无言。
「铭儿不宜为新君,」太后突然出声,「礼法上,周氏被废黜了,他既非嫡子也非长子,立也该立钦儿,但钦儿随了他母亲那个唯唯诺诺的性子,实在不成大器。这倒也罢了,关键是铭儿实在太小,说立贤也难以服众。现在西北不容乐观吧?若让他们得知新君年幼,不知道会出什么乱子。」
「可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我忧虑道,「皇上没有成年的子嗣……」
「但先帝有,」太后露出我以前从未见过的果敢的目光,「还有好几个成年皇子。」
我一愣,心下迟疑起来:「母后是说庄浪王和沧息王吗?只是他们封地遥远,已经数年不曾回京,若贸然召回只怕令人起疑吧?何况他们各自有妻有子,到时……」
「他们两个狼子野心,当初就是因为犯事被先帝罚去边远地区,无诏不得回京。」太后眼神尖锐,「自然不会立他们,否则别说铭儿,都没有咱们的容身之处了。」
「那母后的意思是……」我突然想到一人,「不会是……」
「清泰元师,」太后对我点点头,「先帝第四子,十多年前就出家了,故未曾封王。他母妃真太妃也是出家人,母家没什么势力,不会对咱们有什么威胁。最重要的是他无心俗世,不会娶妻生子。他可以收铭儿为嗣,铭儿就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待成年后再接受禅位……谁也不会多说什么。」
「可他是出家人啊,」我惊道,「和尚还俗做皇帝——这比铭儿继位还要令人不服啊!而且他毕竟是个成年皇子,咱们怎么确定他会一直照咱们的意愿行事?」
「你放心,我很了解真妃和她的儿子。」太后拍拍我,轻笑一声,「履珣曾经是先帝最喜欢的儿子,他温雅聪慧,先帝曾屡屡想立他为太子。这也是为什么长沙王放他出家一事败露后先帝立刻厌弃了皇长子。可惜他有个不靠谱的母妃。我一直想不明白真妃好好的宠妃不做非要出家,闹得她儿子也一心向佛。咱们又不是要绑他一辈子,待铭儿长大他可以立即回去做他的元师。」太后一脸笃定,「真妃欠我个人情。这忙,她不会不帮。」
12
年前朝中一片风平浪静:过小年、过除夕,假装皇帝在西北亲征无事发生,我独自接受文武百官的朝贺。我和颜悦色告诉他们,西北战事顺利,不必担心。
可暗地里一点都不平静:清泰元师被人强行从寺里抬了出来,架到勤政殿后殿时吓得一直在哭,直到真太妃过去才平静下来。
「这真的是先帝属意的太子吗?」我汗颜。
「是文弱罢了,先帝就喜欢这样的孩子。」太后面无表情。自从她倾注半生心血的养子被我们强行判死之后她便鲜少流露任何表情。
将近半个时辰真太妃才出来,对着我们叹了一口气:「珣儿会照你们要求来做,只是……」
「您照直说,没关系。」我轻声安抚道。
「待西北平定,国事安稳,珣儿就要退位。」真太妃看向太后道。
「这……恐怕不妥?国君反复更替,对朝政只怕无益……」
「好。」我没想到太后张口答应下来,「只是在位期间他要做好这个皇帝,切不可肆意妄为,有损国本。」
真太妃长长叹了一口气:「姐姐,你知道我们娘俩绝不会坏了您的事儿。当年珣儿的命是您救的,如今为您所用也应当。」
太后口气也软了下来:「兰珍,你了解我;若不是出了这样一档子事,我绝不会打珣儿的主意。在这之后你们就只管安心修行,新帝会敬重他这个叔叔。」
真太妃点了点头,略施一礼就下去了。我盯着太后,太后盯着我,好一会儿开口道:「玫安,下面的事就该你了。」
……
我本想拖到二月再宣布皇帝驾崩,哪知事态逼人:西狄凶悍异常,连三哥都颇有些力不从心,接连让出三城。战报传到京中,不免有些人心惶惶。
「三弟说军中有探子,西狄已经得知皇上失踪的事情了。」二哥入宫时对我说,「玫安,事不宜迟,得赶快扶立新帝上位。」
正月十六,我突然召集群臣,宣布皇上在西北负伤严重,已无力回天。好在临终前留下密诏,命唯一身在京城的弟弟清泰元师即刻还俗,谕封皇太弟,在他身死后立时登基,除去西北大患替他报仇。随后郑履珣手持我加班加点伪造的密令走上前来,坐在皇帝御座上。这时我二哥立刻带着他那一派的大臣匍匐下拜,高呼万岁;余下满脸懵逼的大臣也只好跟着下拜———
至此,皇权更替完成,新君得立。
太后还是太后,不止如此,还是隐形的一把手;而我作为皇嫂就有些尴尬了,新帝尊我为裕华皇后,回鸿宁宫教养皇嗣。新帝是和尚还俗,此事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不过郑履珣第一天上朝就表示自己会以先帝子女为嗣,这样群臣就不管了:反正先帝留下好几个儿子,国本肯定有继,这还担心什么?还是去担心西狄吧。
另外一件不算大的事是,叶婕妤死了。
叶婕妤是在生下孩子后死的。宫人告诉我她因为忧思过度,生产时血崩不止。好容易保下命来,一听说先帝驾崩,当场晕了过去,直接没救回来。
「好在皇子一切平安。」我接过襁褓中的孩子。
这是郑履珩第五个儿子。太后来看时抚摸着小皇子的头说:「哀家耗尽心血养儿子养得寒了心,不想再花功夫养孙儿了。这孩子没娘,不如就记你名下。」
我摇摇头:「铭儿会怎么想?我早想通了,就当一个无子的皇后,对所有皇嗣都一视同仁,如此便好。」
除了照顾孩子我常前往勤政殿看新帝。郑履珣是个还算靠谱的皇帝,至少处理起政事规规矩矩,闲暇时也不做别的,就在寝宫敲木鱼念经。凡事也都按照我与太后意愿行事,最常说的两句话便是「母后意见如何?」「皇嫂意见如何?」
太后对他很满意。只是我有时也忍不住心下诧异问太后:「这便是先帝最喜爱的皇子?我瞧着废长沙王都比他强些。」
「这孩子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他知道他们母子都得在我们手底下讨日子,所以事事顺着些……若他无心向佛,当真被立为太子,指定比先帝强上一截。」太后只淡淡道。
初秋,三哥来信了。信里他直截了当地痛骂郑履珩为君领军时一系列白痴行为,并表达了对西狄的鄙视:他说,西狄得知新君即位后大吃一惊,而我军士气大振。如今胜意已显,想必不日就能有捷报。
果然,刚入冬就有大捷传来,丢失的三城已收回两城。三哥信里说,虽然今年怕是回不来了,但明年有望回京过年。京城官员百姓一派欢喜,年初不安氛围一消而散。
「叫三哥也别追击太过,今岁收成说不上很好,再打两年,国库就见底了。」我对二哥说。
紧张的局面缓解令我也放松下来。闲暇时,我多陪伴在铭儿身边。如今我最主要的任务就是教导铭儿和雯儿,可我总是不愿多见雯儿,因为看着她我总是想起自己,想起那个也曾天真烂漫的萧玫安,而不是年纪轻轻就守活寡的那尊菩萨。雯儿以后会成为第二个太后?亦或第二个裕华皇后?
「父皇走后,母后精神气少了许多。」有一日铭儿望着我担忧道。
「有吗?」我抬手抚上侧脸,却惊觉一向饱满的双颊如今已深深凹陷下去。我赶忙让澄玉拿来铜镜,镜中我曾经熠熠生辉的双眸已透出一股死鱼眼珠的颓气。
我才二十八岁,这是我入宫的第二十年。
我狼狈地逃回屋,翻箱倒柜找出十六岁那年嫁与郑履珩前夕的画像。那时的我意气风发,认为自己已经拥有了天下女子梦寐以求的一切———殊不知所谓良人却是给予我一切苦难的恶狼,那荣华富贵却是紧紧缠绕我的铁索。我用整整十二年来忍受这所有的一切,在这见不得人的去处消磨尽了几乎所有的生命力,耗尽了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岁。
「娘娘,您别多心。」澄玉进来安慰我。
「不是多心,铭儿说得对。」我睁大眼睛笑着,泪水却不断涌出来,「澄玉你看,十几年……十几年了,我一直痛恨着他……我所有的精力都在恨他,算计他,现在我终于赢了……澄玉,再没有人能那样肆无忌惮伤害我了。可我还剩下什么?我已经被这深宫吃得骨头都不剩了……澄玉,我这条命,这口气,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孩子,为了你兄长,为了所有亲人,」不知何时太后竟然进来了,「哀家想来看看铭儿,就听说你突然回屋了。别说是你,我,我的母后,以及所有的皇后,都是这样过来的。」她上来抱住我,将我的头放在膝上。「夫君无情,妃妾无义……熬不出来的,就成了周氏那样的废人;熬出来的,也不过得了尊号,配享太庙,做史书上一笔带过的一个人。
我不知道多少回像你这样哭过,我那些时日比你还难熬,没有家世,没有子嗣,太后不搭理我,皇上厌弃我……可到最后我不还是站在这里,当年那处处压我一头的淑妃上哪去了?那周琇言,从太子侧妃被封为皇后,她逍遥了几时?
生活总得有盼头啊,玫安,哀家做皇后的时候盼着先帝登基,如今盼着铭儿长大。如今国本稳固,朝事太平,这不就很好?至于旁的,咱们这辈子是没有那福气了。」
一缕阳光从窗缝照射进来,落在我的发间。太后轻轻抚摸着我的头,柔和地道:「玫安你看,太阳出来了。」
(正文完)
(啊哈哈哈哈没想到吧没有造反没有称帝这就完结了(划掉划掉)不过正经地说,在我心里萧玫安在宫里本身就是很悲伤的一件事,或者说,宫里女人的一生都是悲剧(除了个别皇帝极其爱重的)。萧玫安本来是个很有智慧而充满活力的姑娘,如果有机会她能嫁给一个心仪的郎君相夫教子,可她偏偏被当做家族筹码送到宫里。
其实最后她赢了,可是赢了就幸福了吗?十几年饱受摧残的内心是不可能突然间就释然了的。不过没关系,她还有几十年养老生活,如果不出意外(画重点)她能把孩儿们都养大然后看孩儿们生孩儿然后含饴弄孙,然而更多和她一样的宫里人,她们只能孤独或凄惨地死去。)
01 番外 履琛
我自小就是父皇最喜欢的皇子,我母妃是他最宠爱的妃子。
母妃告诉我,她姿容貌美,出身高贵,父皇本属意她为太子妃的。可太后非说她命格与父皇不合,择了出身远低于她的母后。可那有什么关系?母妃一直是父皇心尖尖上的人,连儿子都是父皇的长子,硬是压了嫡子一头。
我从记事起就见母妃与母后不停争斗。母后有什么旨意,母妃总是第一个带头叫板的。就算如此母后也不敢吭声,因为父皇向着母妃。在这后宫里,仿佛淑妃才是老大。
可母妃一直不高兴。我问她为何总皱着眉头,母后告诉我,有二弟在,我不可能成为太子。我说,我很努力,我一直比病怏怏的二弟更得父皇喜欢。母妃摸摸我的头说,没办法,只要嫡子在,太子不可能落到庶子头上。
后来,二弟死了。
母妃很高兴。可她高兴没多久又不高兴了。我知道,因为母后认下三弟做自己的儿子,嫡子又有了。母妃讨厌母后,讨厌三弟。
我也讨厌三弟。
三弟是宫女的孩子。一直以来我们兄弟都忽略三弟的存在,因为他没有母妃,整天脏兮兮的不讨人喜欢。父皇也不喜欢三弟,我从没听他提起过这个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