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宇宙》第一部 怒触不周
1.
这是我的手下相柳，第 10086 次提交「反攻不周山计划书」。
「共工大哥，我都想好了，咱们先空袭，再陆战，兵力主要安排在弱水，打祝融那小子一个出其不意……」
相柳越说越兴奋，哈喇子都滴到了我的串上。
「再议再议……」我打着哈哈，随后给相柳递了个烤羊腰。「吃这个，补！」
相柳咬了一口羊腰，满脸委屈，「哥，烤煳了。」
我冲着这小子头猛拍一下，「就你想那么多！干吗非得打祝融？是串不好撸，澡不好泡，还是修脚修够了？」
相柳满脸不服气，「哥，我这不是想给你讨个说法吗……」
我长叹一声，那时我才明白，带一个团队是有多难。无怪当年女娲说，祝融比我更适合做首领，也无怪那妮子选择了祝融了，将族长的选票投在他的身上。
想到这，我竟然有些同情祝融。
这时，一个小弟匆忙来报。
「大哥，来电话了！看区号是不周山那边的！」
不周山？我愣了一下，我们和不周山 100 多年不联系了？咋突然电话打到这儿了？
我又惊又疑接过了小弟的灵念。「喂，我是黄河流域扛把子共工，你谁？」
电话那头，声如莺啼。
「共工，好久不见，我要嫁人了。」
2.
我有整整 100 年没再见过女娲。
没想到再联系，却是得到了女神的婚期。
那些年错过的大雨，那些年错过的爱情，这一次回不周山，我要盛装出席，我嘱咐相柳特意给我做了一款标志小礼服。
男人嘛，输也要输得体面。
这不是我第一次输。
说起来，当族内大选，女娲将宝贵的一票投给共工时，我就已经输了。
输了事业，也输了爱情。
我和祝融自上学那会儿就不对付，凡事必争个高下。除了因为我们是火神水神以外，最重要的原因是——
我们是情敌。
我们都喜欢女娲。
爱情令人盲目，令人嫉妒，令人面目全非，古人诚不欺我，当我失去了对山海大陆的统治权，一气之下我便来到了黄河流域，组建了自己的小团队，成了江水流域的扛把子。
我得证明，我不比祝融差。
当然，也就此再也没和祝融、女娲联系，打眼一晃，自我们毕业之后，有 100 年没能再见了。
混沌初开，万物萌生。那时候整个大陆的扛把子叫盘古，这老小子有抱负、有理想，提出要让山海大陆向着更好更快发展。他虽以身化草木河川，但还留着一份神念，他用这份神念开了个学校，名叫「山海学校」。
「山海学校」收录的都是我们这些不学无术的妖怪，我和相柳也就是上学那阵认识的。我原以为学校成立的目的只是为了鞭策我们这些社会边缘分子，却没想到祝融那小子也来了。
第一次见祝融时，我和相柳在外面打篮球，他一个人走到篮球场，人面兽身，牛逼烘烘，冲着我一翻眼睛。「来，带一个啊？」
我仔细端倪了他一番，讲道理，人面还挺帅，在一堆奇形怪状的同学里他显得尤其英俊。他是天生火神，百火共主，走起路来虎虎生火，走在他后面就跟蒸桑拿一样，汗哗啦啦地往下掉。
他是颛顼的孙子，在早些年，我和他爷爷干过一架，虽然打输了，却也不太丢人。「上呗！」我把篮球扔到他手里，「你看我教不教你做人。」
那一天，我被祝融骑扣了 20 多个。
即便 100 年后，这事儿也被算成我共工人生最耻辱十大事件之首。
他瞥了我一眼，「共工嘛，也不过如此，我爷爷还说你很厉害。」
士可骑扣不可辱，我高血压一下子就犯了。
「不必了。下次盘古开家长会通知你爷爷来，我还想和他过两招。」
祝融的脸也绷不住了，滚滚火焰直冲他的天灵盖。我冷笑一声，黄河之力已在我胸中滚动，只要他一出手，我就水漫了不周山。
就在这时，女娲来了。
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女娲。
她不紧不慢地吹响了她手中的笙簧，箫声悠扬，沁人心脾。
祝融的火消了，我手里的水退了，我俩就像痴了一般，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女子。
女娲笑得如春花灿烂。
「你们好，我叫女娲，请多多关照。」
上学不久，我就收了一票小弟，成为了山海学校的龙头人物。
虽然祝融是班长，女娲是学习委员，但大家都懂的，班级里最受欢迎的还是体育委员。我当上体育委员就凭一个条件，除了烛龙，我比全班都能打。
下课了我就带着相柳挨班挨年级的收保护费。从那时起，相柳就表现出了在收保护费工作上极高的天赋，他是九头蛇，9 个头一起行动，收保护费的效率是别人的 9 倍。
那时的山海大陆，并不像今天。
那时的山海，乱得惊人。
那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天地初开，正义与希望洒满世间，但混沌两极，有光即有暗。邪魔势力大肆作乱，吞噬山海。
像祝融和女娲这样的小年轻，活力满满，成天以扫清寰宇为己任，以拱守天地为职责，没事就出去降妖除魔，保一方平安。我就不太一样，大概是我活得足够长，喝的鸡汤足够多，人岁数大了，就很容易对这种口号式的目标丧失热情。再加上我本就是个吊儿郎当的主，生就生，死就死，天塌了，压死个高的，起码祝融、颛顼个比我高，得倒在我前面。
那天我正和相柳、浮游等人在不周山外围烤串，女娲和祝融坐到我跟前。
「来一串？」我斜了斜眼睛。
「哼。」祝融似乎很是不屑，没有接。
「好啊！」女娲抢过一串，大快朵颐起来。「真香！」
祝融看女娲如此，也闷闷地拿了一串。
女娲笑着看我。「共工，我们俩是有事找你帮忙的。」
「找我？」我惊了一下，「不知道班长和学委要找我何事？该不是搞运动会吧？」
「宰了蜚，你干不干？」
「啥？！」
3.
我横渡西北海，跨深野大荒，有一山，高而不合，终年积雪不化，名曰不周。
毕业后我再没来过不周山。
不周山境内，100 年间，被祝融治理得很好，今年他提出了新目标，让全体山海大陆的居民奔小康。果然，弱水对面，香火味足了起来，和 100 年前完全不同。
我不得不承认，祝融的确比我更合适当首领。
我沿着繁华的城镇街道一路走去，终于在皇宫门口看见了一只趴着的庞然大物。他叫烛九阴，也叫烛龙，当年也是同学，上学那阵他最能打，但他脾气好，是个书呆子，我素来敬畏强者，所以保护费从来没收过他。（这句话说得有点不要脸）看见老同学，我心里尤其畅快，烛龙立在山口，两只眼睛睁得如铜铃般大。他看见我，嘴一咧，晃荡着一身红色肥肉向我走来。
「共工，好久不见啊！」
「哟，有点发福了！」我拍了拍他的肩。
他也大笑几声，但是他笑归笑，眼睛是不眨的。他本领极大，古卷有云：视为昼，眠为夜，吸为冬，呼为夏。睁着眼睛是白天，闭上眼就是黑夜。当年为了早点放学我没少逗他眨眼睛。
「别调侃我了。」烛龙不好意思地摸摸头。
「对了，你咋跑这儿来了？」我好奇问道。烛龙露出为难之色，支支吾吾解释了几句，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最后烛龙长叹一声，「一言难尽，最近山海大陆出了事儿，你很快就知道了，现在正想办法解决呢……嗨……」
我心里正起疑，准备继续追问时，不周山内传出来一阵怒喝。
「是共工那小子吗？进来！」
这声音化成灰我也记得。我冲入不周山，正看见祝融立在火堆旁。100 年不见，祝融老了很多，曾经赤红的发须也染上了岁月的灰白色。
「来，坐。」
「谁要见你这个糙汉子，女娲呢？」
「这儿呢。」
一声莺啼。
只见一名女子身着白衣，长发披肩，款款地向我走来。她和以前大不一样，已不再是人首蛇身，据说后来她练成了日化七十变的绝艺。但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子，那双眸永如星辰，亘古不变。
100 年了，我以为我再不见她，就会把她丢在岁月里，可现在我知道，一切都是自欺欺人。
我端起酒杯。「嘛也不说了，都在酒里！」
女娲和祝融也不含糊，举杯相邀，觥筹交错。
我看着祝融，心里没来由产生一股妒意。
「你小子真有福气。」我说道。
祝融比我更尴尬。「去你的，不是我。」
不是祝融？那是谁？我心里一咯噔。
女娲只在一旁盈盈笑着，「今天咱们不提这个，共工，你在江水那边混得咋样？」
「马马虎虎，到黄河流域提我的名，好使。搓澡报我的名，8 折。」
话匣子一打开，几百年憋的话就如倒豆子般顺酒而下。我和他们聊着蛮荒趣闻，祝融跟我大肆吐槽族内的长老团，倒是女娲，大多数时间都在做一个倾听者，时而笑笑，时而拍手叫好。我恍然觉得回到了 100 年前的的烤串之夜，那时的三个年轻人怀揣梦想，眼里都是星光，而如今的聚首，更像是以酒水祭奠那散落破碎的梦。
「咯。」祝融满脸通红，打了个酒嗝，嗝打出去都是带着火的。「共工，这杯你得干了，当年要不是你顶住蜚的一爪子，恐怕就没我了。」
「滚滚滚，说多少遍了，我那是摔了一跤，无意挡的。」
想到那一天，我仍然心有余悸，我这人素不爱感激别人，但那天若是没有盘古，恐怕我们三个都得变成蜚的豪华午餐。
4
屠戮蜚，简直天方夜谭。
蜚是山海大陆没有争议的第一凶兽。《山海经》有云：有兽焉，其状如牛而白首，一目而蛇尾，其名曰蜚。行水则竭，行草则死，见则天下大疫。
简单来说，谁碰谁死。
「宰蜚？」饶是我胆大包天，也不敢开这玩笑。「你当是杀猪，说杀就杀了？」
女娲看我㞞了，一脸严肃地看着我。「我和祝融都决定了，蜚不死，寰宇一日不得太平。」她充满希冀地看着我。「怎么样，加入不？」
祝融冷笑一声，伸手拍在女娲的肩上。「算了吧，我早就知道他是个胆小鬼，咱们走。」
「喷火娃，你说谁胆小鬼，不就是一只畜牲吗，宰了！」我拍案而起。
刚说完我就后悔了，没想到女娲却高兴得跳了起来，一把扑进我的怀里。
「共工，我就知道你最好了，有了你，计划一定能成。」
佳人一抱，虽死无悔。
我年纪大，不像祝融和女娲这种小娃娃，我知道蜚是个什么实力。但是女神面前说的话，落地有坑，这一波就算死，我也认了。
浩浩苍穹，顺着东方七宿指引，跨千山万水，一路向东。终于，我们来到了蜚的老窝，太山之上，桢木之端。
蜚盘飞在群山之上，吞口一吸便是数万生灵。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等魔兽，死有何辜？
我们三人抱团躲在树下，看着这场景，我的热血也不自觉涌了上来，我也清楚地听到女娲磨牙的声音。
「这个畜生……」女娲握紧了笙簧。
祝融已经忍不住了，他大吼着一飞冲天，滚滚火焰在他身上聚集，天生火神果然不一般，只见他身若流火，如陨石般撞向蜚，声势之浩大，宛若白光划破黑夜。
火焰打在蜚的身上，蜚身体一抖，像是被谁挠了痒痒。
它一转身，回首便看见了祝融这个小不点。
作为天生凶兽，被人用火焰挠痒痒可谓是奇耻大辱，蜚勃然大怒，爪子直奔祝融而去，祝融这小子也是有本事，三跳两跳躲了几下，躲闪之际还能甩几个火球，但蜚又岂是寻常凶兽？火焰打在它的皮肤之上，连火花都没起一下。
久而久之，蜚也有点烦躁，它咆哮一声，瘟疫之力瞬间发作，无数的黑烟直奔祝融而去，祝融快，黑烟更快，这一次祝融终于面色大变。
刹那间，笙簧声响。蜚发狂般在天空中盘旋身体，它瞥到了女娲，冲天狂吼一声，张口便是熊熊火焰，直奔女娲而去，但大火喷到一半，便被一股激流冲灭。
我立在女娲身前。
女娲感激地冲我点点头。
那一边，祝融看到此景，醋海翻腾，也不甘示弱地爬起身来。全身上下化身流火，冲蜚硕大的头颅奔去。但蜚已经陷入了狂暴状态，不躲反上，瘟疫之力瞬间和祝融撞了个满怀，祝融的火功终究比不上蜚万年修行。祝融中招从天上降落，浑身焦黑，蜚的爪子正要穿破祝融的身体。
「愣头青。」我愤恨道。
女娲笙簧声音大作，蜚动作稍迟，我身若流光，接过重伤的祝融。蜚看见我救人的身影，更是愤怒，爪子狠狠拍来。
我骂了一句，看着怀中昏迷不醒的祝融，终究是咬了咬牙。我强运一份力，抱着祝融飞快离去，眼看爪子已经来到，我全力运气，终究逃离了魔爪，但爪子破风的余劲还是打得我重伤呕血。
我身受重伤，但逃得一死。我掉在地上，将祝融扔到一边，狠狠地吐了两口血。此时，蜚已经转移了目标，滚滚火焰已经朝女娲喷去。
「不要！」我一声怒吼。
女娲丢掉笙簧，惊慌失措地倒在地上。我运起胸中最后一点黄河之力，在女娲的身前立了一个水状的身外化身。化身被瞬间粉碎，我一口血呕了出去。
女娲也不好过，尽管逃过一死，但蜚的力量还是将她的经脉震碎，她软倒在地上，不能动弹。
蜚继续走向女娲。
蜚知道，自己这一身皮肉，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唯有先解决女娲的精神攻击才是取胜之道。
祝融昏迷不醒，方圆百里毫无人烟，这一次，能守护女娲的只有我。
我起身。
「你大爷的蜚，你过来啊！一个下贱的爬虫也作威作福，有本事冲我来啊！」我爬起身，抹了一把嘴角的血，「你大爷共工在这儿呢！来啊！」
蜚停了。
我却没停。
「你啊，我看也就是三脚猫功夫，寿命都活到了狗肚子里，杀我，杀我来啊！」
「都说你牛，说你厉害，我看啊，也就不过如此。」
「也就能欺负个女孩，你看老子拨你的皮，抽你的筋……」
我越骂声音越响亮，整个人如无畏般走向蜚。
我不能后退。
那是我用生命都要保护的女人。
蜚庞大的身躯立在我的眼前，阴影笼罩了大半个山头。活了 1000 多岁，我第一次觉得死亡距离我这么近。
「不！」女娲绝望地呐喊，泪水夺眶而出。
「共工……共工，你走啊，你走啊，不要管我……」
她无力地嘶吼了几声，竟悲切得昏了过去。
我看着蜚充满杀意的双眼，心中反而一阵解脱。
嗨，格老子的，共工这辈子交待了。
我闭目待死。
瞬间，我周身光芒大作，强如蜚竟也被这光吓得连连后退。我的体内顿感一股充沛的能量，这天地万物一瞬间，在我的眼中变得恁的渺小，那一瞬间，我仿佛掌管世界的神。
「别怕，它不是你的对手了。」
我心中一个咯噔。
这个声音我再清楚不过。
是盘古。
我被盘古附身了。
5.
聊了很久，终于还是聊到了女娲的嫁人对象。
我佯装无意，「不是祝融？女娲，那你到底嫁给了谁啊？」
女娲见躲不过去，便淡淡回应：「是我哥哥伏羲。」
伏羲这人我是听说过的，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多次被评为山海十大优秀青年。介绍完此人，我们三人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女娲起身道：「小女子不胜酒力，我去歇息一会。」
看女娲走远，祝融白了我一眼，「瞧你那损色，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故意讥讽道：「老祝，你也不行啊，100 年还没追上？」
祝融猛干了一杯酒。
「她心里有人，给我多少年都追不上。」祝融没好气地看了我一眼。「女娲是个心怀天下的女子，她悲天悯人，可她的悲，又有谁能体会？」
他话里有话，我正待追问，他摇了摇手。
「对了，这么多年一直想问你，当年盘古都跟你说了什么？」
「能说啥？说我是山海大陆好青年，回去要给我披红戴花，刊登一下《山海日报》啥的，你不给安排下？」我调侃道。
其实那天，盘古说的话，我也不是太明白。一刀砍死凶兽之后，盘古从我体内走出和我聊天。他是一位貌不惊人的中年人，他长发披肩，一袭白衣。我自来熟的性格，见了盘古，也没有太过拘谨。
「谢了。」我向他道谢。
「不谢。」盘古无所谓地耸耸肩。
「我一直有问题想问你。」我看着他，「开天辟地后，你骨为山林，体为江海，血为淮渎，毛发为草木。那你……」我不怀好意的看着他的下半身。
他干咳了一声。「不周山。」
「这次救了你们，我的意志将陷入漫长沉睡，寰宇之平，就交给你们了。」
「这事托付给我这种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合适吗？」我眉毛一弯，戏谑地说道。
他苦笑一声，「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共工，咱们一定还会再见。」
盘古消失后，我冷笑一声。
就算你是盘古我也再不见你，什么天地太平，寰宇之责？哪怕天崩地裂，哪怕山塌海陷，哪怕万劫不复，我这一生，也只守女娲而已。
祝融看我嘴里没个正经，便起身跟我告辞，说明儿还得开山海第三次代表大会，今儿不宜喝多。我挥挥手让他滚蛋。他走了没两步，停下，颇有不甘心地跑了回来。对着我，咕噜咕噜地又干了一瓶。
「干啥？」
「干你！」祝融怒吼道。哐地一拳砸在了我的眼眶上。
我不知所以，勃然大怒，正准备还击，祝融又猛地向我扑来。
「你为什么走了？为什么！你知不知道女娲心里的人是你！是你！」
我抬起的拳头如石化般定格。
我如遭晴天霹雳。
6.
不周山极顶，通人神二界，终年飘雪，非凡夫俗子可至。
她不是，我也不是。
说起来，这世界上半神很多，但真神却没几个，像祝融那些都不够级别，论起天生天养的，我一个，她一个，伏羲一个。
这可能是为什么我们现在形成了诡异的三角恋。
她一袭粉衣，坐在皑皑白雪之上，满天飞雪，冰晶般的雪花缀在她的秀发之上。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显然，女娲六感灵敏，已经听到了祝融与我的对话。她没有转头，但是她知道身后的人是我，「青春期嘛，大家都愿意对身边的坏男孩有好感。」
「我懂。」
「所以你也别太当真。」
「明白。」
我坐在她的身边，轻轻地用神力在她头上聚集了一个莲蓬，为她挡住飘落的雪花。
「你看这雪花，就像那时候的感情。雪花啊，看起来很美，可是真当握在手心里的时候，又化了。」
「如果那时候我没走，你会不会……」女娲扬起手，比了一个嘘的手势，她眼神中闪着别样的光。
「哪有什么如果呢？」女娲摇摇头，「我本是个天命在身的神明，有些人，有些事，定是要错过的。」
说完，她起身，走出莲蓬，飘飘然走进漫天飞雪中，脚踩在雪层中，发出有节拍的沙沙的声响。
她走远了。
我本想拉她一下，但仿佛双臂有千斤重。
我按捺不住。
「你是真的爱伏羲吗？」
我声音喊得很响，生怕这声音葬在山顶的雪风中。
她仍然不紧不慢地走着，脚步声没有丝毫紊乱。
我胸口如被人捅了几刀。
7.
天刚刚亮。
早餐送了两颗翔龙果过来，我几口吃完了翔龙果，出了门，正碰见祝融。这老东西一脸愤怒地看着我。
「共工，你嘴里没个把门的啊？」
「啥意思，我听不懂。」我哼着小曲，东看西看。
祝融叹了口气，「你走吧，最近几天有事，你在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你以为我要找你啊。」我冷哼一声。「你就让女娲来陪我就行啦，你该干吗干吗。」
祝融抿住了嘴。
我一愣，心中顿觉不妙，我摁住了他的双肩，「女娲去哪儿了？」
祝融把嘴抿得更紧了。
我急了，狠狠地晃动他的身子。
「你说啊，你说啊！她去哪儿了，去哪儿了？」
「你别为难他。」
一记声音响起。
我松开了双手，向着声音来处看去。是一男子，身形细挑，面如翠玉，身穿一袭白衣，不见喜乐。
我再看向祝融，发现祝融双眉打在一起，脸色像有屎拉不出来一般。我问他。「这谁？」
祝融瞪了我一眼。
「伏羲。」
「真的假的？」
伏羲几步走到我的眼前，拉开了我。
「女娲去执行一个任务，现在还不能回来。你找她有事？」
「我……」我语噎。有啥事？总不能说，伏羲啊，我想把你未婚妻抢过来？
我共工胆子大，但也要脸，知道偷人这事得私下做，见不得光。
「山不转水转，咱们走着瞧。」
临走前，我还放了一句狠话，大踏步迈出不周山，不周山门口，烛九阴正在睡觉，呼噜声震天响。
看他睡得正香，我也就没打扰他。一个人从西南往东走，回我的黄河流域做大哥。
8
黄河流域，怨声载天。
刚回到这里的时候我吓了一跳。
我虽然名义上是做黑社会的，但实际上却是黄河流域的保护神。近些年来，黄河流域在我的「保护」下茁壮成长，人民基本都发家致富。
但这一次回去，浮游惨兮兮地告诉我。
「大哥，你可算回来了。今年咱们的庄稼，颗粒无收啊。」
「怎么可能？」我慌忙赶去田地，发现所有的庄稼全都犹如大火焚烧过一般，黑漆漆的，宛若焦土。秋天，正是收获的季节，怎会如此？！
「这谁干的！」
我眼睛睁得生疼，浑身控制不住地抖了起来。无辜的人民在农田旁嚎啕大哭，他们跪着，用希冀的眼神看着我，这眼神犹如穿刺利剑，防不胜防。
我一把抓住浮游的领子，双眼血红。
「谁？是谁？」
无论是谁，我都要将他千刀万剐！
浮游的脸色比我还难看，他颤抖地将手指指向上空。
「大哥，是天，是天啊！」
我抬头，正对上毒辣太阳的日光。
是啊，明明是秋天，这太阳怎的如此毒辣？将翠绿的庄稼烧成漆黑，将滚滚江河流域的水蒸发殆尽，将河道里的焦土烧得干裂。
「怎么会这样？天上下火了吗？」我心中大惊。「难道是什么妖孽作法？还是说……」
我猛然想起今天呼呼大睡的烛九阴。
对啊，烛九阴还没有睁眼，天怎么就亮了呢？
我脊背一冷。
祝融的酒话又重新泛上心头。
「女娲是个心怀天下的女子，她悲天悯人，可她的悲，又有谁能体会？」
她 100 年未见我，为什么突然传唤我去？为什么伏羲脸色如此之差？为什么祝融对女娲的去向不发一言？当日雪山之巅，她脸上的水滴是雪是泪？
这一串问题轰隆隆如炸弹般炸在我的脑海里，如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我的咽喉。
「大哥，大哥！」
浮游唤了我几声。
我大梦初醒。
我喘着粗气，「摇人，把兄弟们都叫上，咱们一起上不周山，问个明白！」
相柳狂笑一声。
「大哥，我等你这句话，等了足足 100 年！弟兄们，咱们走！」
9.
我从没想过我能召集来这么多人。
站在高台上，底下呼啦啦一片，人山人海，《山海经》能叫上名的恶霸们全来了。我脸上一阵抽搐，难道我共工的名声就这么恶劣？我回首一望，望见了台子后边一脸兴奋的相柳。
我牙磨得嘎嘎响。
要不是这是我真的出生入死的兄弟，我真想一巴掌把他从台子上呼下去。
相柳还在跟我绘声绘色地介绍着：「大哥，那个是穷奇，最右面那个是天狗，还有那个是……」
我挥手打断。
「滚蛋，我说我怎么名声这么差，八成让你小孩子拖累的。」
但事已至此宛若箭在弦上，进攻不周山已不得不发。
我清了清嗓子，面对台下乌泱泱一群怪物：
「出发！」
10.
说实话，我的确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捣蛋分子，但是我真没想过天下会乱。
但这天下还是乱了。
因为我。
我率领着 10 万魔怪跨过弱水，再往前 50 里便是不周山境内。我从这里远眺，就能看见那高耸入云的山头，看见那金光闪闪的结界。
我真的想要进攻那里吗？
我不确定。那是我生活过的地方。那座山下，承载了我最无忧无虑的一段时光。而马上，这段时光也要变成一段泡影。
祝融率领着烛九阴气势汹汹地来到我的跟前。
「共工，你要造反？」祝融盛怒，火光四射。
我越过万千魔怪。
「我就问你一件事，告诉我，我立刻掉头就回。」我双目炯炯，「女娲去哪儿了？」
他赤红的脸多了一丝青色。
伏羲跨前一步道：「共工，你休想知道！」
黄河之力在我胸中积聚着。
「谈不拢，那就打咯。」
这一战终究是打起来了。
他的滚滚火焰砸在我翻天覆地的洪水之上。火蒸发掉水，又被下一波水扑灭。
相柳找上了烛九阴。烛九阴可没客气，猛冲上来咬掉了相柳一根蛇头。相柳吃痛之下八个头猛烈还击，在烛九阴龙身上咬了八个牙印。
穷奇、天狗、蛊雕正对上白虎、玄武、朱雀。祝融伏羲联手战我，祝融的火焰炙烤着黄河之水，病恹恹的伏羲更是厉害，他身处八卦图中央，攻防戒备，伤他不得。
祝融这些年来果然提升不少，眼见二人咄咄相逼，我也再不留情，瞬间，黄河之水从天空中奔涌而下，只一击便将伏羲的八卦冲破。
「孽障！你好大胆！」
伏羲双眼冒火！他欺身而上，与我肉搏起来，我们交手了 30 余个回合，我刚想卖个破绽引诱伏羲，却不料一记火光迎头砸向我！
我冲祝融爆了粗口。
「共工，你赢不了的！」祝融大喝道。「你的一招一式咱们都拆解过，休想瞒我！」
「是吗？你以为我这 100 年没有精进？」
我身形如鬼魅，几个闪身便奔到了祝融面前，祝融亦不慌忙，滚滚火焰聚集成了火色的战甲。
火焰熏眯了我的眼睛，就在这时，伏羲八卦图再次集结，冲着我背后狠狠一掌！
「嘭！」
我只觉一股巨力冲击我的后脊梁！
我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就在这时，祝融贴到我的身前，手掌放在我的胸前，我知道，他火焰一放，登时就能要了我的命。
「女娲是不是出事了，你告诉我，是不是……」
祝融眼眶一红，他刚开口，传来身后伏羲的怒喝：「祝融，你等什么？若是耽误了，这天下可就完了！」
祝融神情复杂地看了我许久，终究哎了一声。滚滚火焰在他的手掌里集聚，这股热量穿透我的胸甲浸透我五脏六腑。他将头贴在我的耳边
「女娲在不周山里。」
「好。」
「共工，我是真想救她，但是我没出息。」祝融的情绪瞬间崩了，大把大把的泪水从他眼眶里涌出来，我看着情绪激动的他，也不禁动容。
我把着他的肩。
「好兄弟，送哥哥一程！」
祝融咧嘴一乐，他大吼一声，把我掷了出去，那手掌里的滔天火焰猛地向伏羲打去！
「祝融，你知道你在干什么？你知道这么做有多大后果吗？」伏羲躲过火焰，冲着祝融大怒道。
「对不起，这一次，让我自私一次。」祝融立在我的身前，坚定地说道。
11.
女娲是第一个发现人间异样的人。
祝融找来了守护四季的烛九阴，发现并不是他疏于职守，而是盘古意志在沉睡中逐渐消亡，天地即将大变。
「需要一个人，来顶替盘古的意志。」伏羲看着女娲道，「你来，还是我来。」
「我来。」女娲眼神如一汪死水。
「你想好了吗？」伏羲紧盯着她，「你要知道，这一次去，可就再也出不来了。」
女娲笑了。
「漫长的岁月也太过无趣，不如就此沉睡。」女娲走到伏羲面前，手搭在伏羲的肩上，「等我沉睡后，拱守天地的事就交给你了。」
伏羲感伤道：「一定。」
女娲点点头，嘴角抿出了一个笑容。
「不过我想再看一眼共工，可以吗？」
12.
我挡下了伏羲的一击。
祝融眼泪刚止住，哗地又奔了出来。「共工，我又欠你一条命。」
「别放屁，说，怎么救她？」我焦急问道。
「我……」祝融想了半天，随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不知道。」
我给了他一个白眼。
伏羲转眼杀到。
我看向不周山。
「老祝，你拖住他，我有办法。」
我看向不周山。古籍上说，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古籍上还说，不周山是人界唯一能够到达天界的路径。古籍上没说，不周山还是盘古的命根子。
不周山啊，你牛逼，真牛逼。
可你挡了老子的路。
盘古老儿，对不住了，我是真不想得罪你。
但是你偷了我喜欢的女子。
这一次，我管你什么天灾祸福，管你什么天下大乱。
我共工，这一回，要把女娲赢回来。
我意已决。
我脚下发力，在云中一踩，身若流星，猛冲向不周山，我聚集全身神力，狠狠地向这根天之神柱撞去！
「共工！」
「老大！」
不周山猛地一震，天空昏暗，山之石滚滚落下，烟尘一片。
我气血翻涌，天灵盖中恍若万马奔腾，一股血猛地从口鼻中喷出。
不行？
再撞！
这一次我撞得更狠，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天地变色，不周山摇摇欲坠，大厦将倾。我只觉得浑身如被掏干一般，头上的血汩汩流下，染红我黄金色的战衣。
伏羲全力向我奔来，被祝融挡了下来。
再撞！
再撞！
再撞！
「共工，你疯了吗！撞断了不周山，世界就全完了！」
我听得见，我摇摇晃晃飘在空中，七窍流血，金甲圣衣已被鲜血染红。如今，我宛若一个疯子。
似乎就是一个疯子。
我在空中发出阵阵狂笑，猛地想起那年遇见盘古后，我对自己立下的誓言。
我管什么天地太平，寰宇之责？哪怕天崩地裂，哪怕山塌海陷，哪怕万劫不复，我共工此生，只守你一人而已。
13.
「轰隆隆……」
不周山塌了。
所有的妖魔鬼怪，全住手了。
伏羲瘫坐在地上，面色沮丧，「完了，全完了。」
在不周山那巨大破碎的结界中，一名粉衣女子沉沉睡去。在她的身边，是一位貌不惊人的中年人。
「我们还是见面了。」
「你撞得我好疼啊。」中年男子和我会心一笑，这个梗估计也只有我听得明白。
我抹了抹脸上的血，嘿然一笑，「靠，老子的头也要炸了。喂，听说你要玩完了？」
盘古摊摊手，「是啊。上次救你浪费了一部分神力，所以要提早完蛋了。」
我笑了，「我今天才明白，为什么你不想看见我了，你早就算到了今日，是吗？」
我看着裂开的不周山。
盘古不置可否地笑了。
「那为什么还要救我。」
「因为有一些东西也是我算不到的。」盘古苦笑一声，「不过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我救了你，你也会来救我。」
我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有多自信？」
「不多，也就十分。」
「你小子不要太嚣张啊，信不信我掉头就走？」我故作威胁道，发现盘古仍然在笑。
「算了，又被你算到了。」
「你的决定我是算不到的。」盘古摇摇头道。「但是这个决定，也不需要算。」他捧起女娲，将她捧到我的怀里。
我最后看了她一眼。
「道别吧。」盘古转身回到山里。
我捧着我心爱的女子。
我多希望她能睁开眼睛，再看一眼她那如星辰的眸子。
我想着我第一次见她，她牵起我的手，眉眼带笑；我想着放学撸串，我们俩插科打诨；我想着她求我帮忙时，搂着我胳膊撒娇的模样；我想着她说祝融比我更适合当首领时，我内心的醋海翻腾。
100 年，我也未曾忘记你。
「我爱你。」
我在她耳边说道。
「那天雪山之巅，我问你，假如那时我没有赌气离开，你会跟我在一起吗？」我眼眶的泪水止不住地淌，「那假如现在，我要赌气永生永世地离开，你会记得我吗？」
我再也不知道答案了。
「天下大义这事儿，太累了，你一个女孩扛，不合适。我帮你一把，以后的日子，你好好的，多笑。」
我将女娲递给了祝融，祝融也已哭成泪人。我笑骂他一句。「哭什么，我马上就要与天地同寿、日月同辉，别搞得跟奔丧一样。」
「共工……」祝融想说些什么，被我拦住了。
「照顾好她，交给伏羲那个软蛋我不放心。」
祝融狠狠地点点头。
做完这一切，我挥别了旗下的万千小弟。「相柳，带着大家回去种地吧，没事撸串泡澡的日子不也挺好吗？」
话罢，我走向盘古，在接下来的千年万年，我会成为盘古意志的一部分，拱守天地。说来也奇怪，对于这件事，我是最没兴趣的，却偏偏轮到了我的头上。
我走近盘古，他冲我笑着。
「来吧。」我说。
我渐渐与他融为一体。
在那瞬间，我感受到一股彻骨凉意。
真好，是秋天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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