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好我就走了。」
永安六年,京城传来皇帝退位的消息。
楼涣这些年来连妃子都没纳上一位,膝下自是无子。
却做出将皇位传给了相府嫡子这样的荒唐事。
塞北消息来得晚,一般在这里传开的消息,在京城都该已经过了大半个月了。
我俯身待弄着庭院中成片的兰花,秋风瑟瑟,便一时忍不住低咳起来。
「你倒是过得清闲。」
身后脚步清浅,来人声音已不复少年时清越。
我看他一眼,转身进屋,慢吞吞沏上一杯茶递过去,被人毫不客气地接过一饮而尽。
「好茶!」
我没理他,复又坐到案前,翻开典籍,继续先前未完的批注。
「我昨日又梦见阿昭了。」
楼涣扬扬眉。
「他骂我没出息,被你这么个东西耍了两辈子。」
男人哼笑出声:
「那倒确是如此。」
他在一侧的书架上抽出两本书册,颇有滋味地看起来。
我写着字,他看着书。
不觉间夕阳色彩已浸了满堂,入目即是余晖烂漫
「江婳」他突然便出声,我笔尖顿住。
「我从前,总觉得你惺惺作态,虚假伪善。」
「一面本就将我视为工具,一面还想要我对你感恩戴德。」
「所以我恨你。」
窗外树影婆婆。
「后来我又想,你或许真是一个爱心软的大善人。」
「连杀身之仇,都可以因我年幼就能一笔勾销。」
「能让你在眉宇间都染上愧怍的报复,竟然只是想将我从头到尾改成另一个人的样子而已。」
「我就觉得你呀,真是傻,又可怜,连报复一个人都不会 」
他回身将手中书册放回书架,语调轻轻。
「我现在才明白——」
「你不是不会恨,不会报复。」
「你是只在乎楼昭,你连自己都不在乎。」
「所以哪怕我杀了你,却在你心里连半点浪花都翻不起来。」
念晖尽散,皎月渐升。
银霜从窗口斜斜地照进来,他的青竹色长衫笼了华光,眉眼看不真切。
整个人透出股诡气森森的凉来。
「江婳。」
「你知不知道。」
「我有些时候好羡慕他。」
没人应他。
8
我这日再起来时,一直走到正厅都能不曾见到楼涣。
厅中茶案上不太规矩地摆了一张薄纸。
左下边角浸入靠近的茶盏里,早已湿了个彻底。
「此身入江湖,江湖不见,愿君珍重。」——楼涣
十三个字,写得龙飞凤舞,放达不羁,真真应了那句字如其人。
我牵牵唇角,露出些笑意来,将薄纸夹入书册。
又坐回书案前,继续注记着先前楼昭送予的、不可胜数的宫中典籍。
一室静默。
有人在低低絮语着。
「阿昭。」
「我倒是没想到,楼涣才是那个最潇洒的人。」
「天子退位入江湖。」
「还挺有意思……」
楼涣视角番外:
我是当今圣上第三子。
却更是整个京城的笑话。
宫里人人都道我母妃可怜,本就是条贱命,偏又阴差阳错得了圣眷。
她那卑贱的命格压不住皇恩,才会在我六岁时病故身殒。
只有我知晓,旁人说的,半点不对。
她才不可怜。
皇帝醉酒错认?
实则是她自己在脸上动了手脚,又在陛下酒里放了东西。
她虽是奴婢,却颇有野心,无意发现自己与皇后眉眼相似,便生出了些不该有的想法。
她毫无疑问是聪慧的。
妆台上乱七八糟的瓶瓶罐罐,却能将她完完全全换一张脸。
三两句甜言蜜语,就能迷惑太医给她催情的药。
但她又很愚笨,偏偏要把出人头地的希望寄托到男人身上。
看中的,还是那九五之尊的皇帝。
说她心高气傲吧,万事未定,却又甘早早委身。
丢了个已经变得毫无价值的筹码出去,果不其然被别人看都不再看一眼便厌弃。
她原先几年尚还是正常的,虽受宫中苛待,却心有锦绣。
云湘宫位置极偏,没有阳光,一年四季的阴寒。
莫说御花园那些奇珍异草了,连最普通的文竹都种不活几株。
她却能在宫侧种出一大片铃兰,每日亲耕亲作,时不时露出的笑容,干净而没有半点阴霾。
虽不常想起我,凡是见到了,仍会慈爱地将我抱进怀里。
「涣儿乖,阿娘今日与你讲个故事可好? 」
可是皇帝一天天不来,她一天天沉郁下去。
眉眼间的清傲变得黯淡,开始疯疯癫癫地说些胡话。
妄议帝后,每一句都足以治她一个杀头之罪
桌角边是她摔碎的茶盏。
桌上放的是宫人端来的膳食——一碗粥。
白白绿绿浑浊恶心的一碗粥。
她不吃。
全数灌进我嘴里。
她太自命不凡了。
总想着皇帝最后会爱她。
为了吸引他过来,便开始在我身上做文章。
为了她的谋划,我三天两头地生病,好几次病得精神恍惚,还能看见她神色狰狞地与宫人争论。
「不可能!他不可能不来看我!一定是你们玩忽职守不曾传递消息!」
「那是他的儿子,怎么可能病得要死了他都不来看一眼!都怪你们!贱婢!贱婢!」
我在病中觉得反胃。
恶人自有天收。
她到底没能将我折腾死。
我立在门边,冷眼看着她憔悴地躺在榻上喊:「涣儿,到母妃身边来。」
看着她因为我的不配合而气得脸上重新有了血色,边咳边伸出手指骂「逆子!逆子!」
最后看着她浑身抽搐,艰难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耐心等着她尸首变得冰凉,然后眼圈一红流出泪来。
「快来人!快来人啊!母妃她……」
句句情深意切,悲极欲泣。
宫中太监三两下将她的尸骨用草席卷起,不知带到了哪儿去。
我有一那么瞬间,下意识地想拦住问问,却很快又收回心思。
——总归不会去见她的。
我知道我身份卑贱,不值一提。
京中人人以欺我为常事,我也不曾反抗。
反正也不疼,便随他们去就是了。
我没想过这世间还会有善人。
十多岁的小姑娘,比我大不了多少,眉眼冷冷地拦住污言秽语的太监。
站在了所有人想不到的位置,宣布「这人,往后归我护了!」
她说她名江婳。
身为相府嫡女,却愿意与我做朋友。
她教会我很多东西。
习字,抚琴,作画,写诗。
她确实很聪明,身为一介女子,却连兵书政法都能与我谈论一二。
轩窗半开,香影浮动。
她垂下眼作画的神态专注,走笔流畅,几瞬息,院中开得正盛的西府海棠跃然纸上。
收了笔,笑吟吟唤一句:「小涣,怎么又在发呆?」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真真当得上一句「芙蓉不及美⼈妆,⽔殿风来珠翠⾹」。
我于是清清嗓,真心实意地赞她:「姐姐当真是妙手丹青!」
「这幅海棠,画得真好!」
容色惑人,美人祸心。
少年人于是在不觉间生了欢喜。
——也不对,是卑贱的泥觊觎上了九天的云。
相府花草甚多,比之皇宫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最喜欢的,其实是她院旁的荷花。
纤弱清冷,不蔓不枝。
最像她。
可惜我文采不佳,是最不善写荷的。
我整日留在相府学习,对窗外事所闻甚少。
因而竟不知她与先太子的渊源。
第一次生出怀疑,便被那感天动地的故事砸得晕头转向。
那日是小暑,我绞尽脑汁做了一首赞荷诗,兴致勃勃地跑去寻她。
她安安静静地伏在书房桌案上,呼吸平缓,似乎睡着了。
案上有一卷画,被她手臂压住了一角。
画上是熟悉的半张脸,连眼尾红痣都清晰分明。
我心头先是一喜,动作小心地将其拿起。
待看清画顶题字,心头乍然便是一沉。
「昌平四十年江婳作,奠故人楼昭」
——楼昭,倒是耳熟的名字。
我于是瞒着她去查。
于是自认知晓了所有。
于是恼怒,于是羞愤,于是开始恨她。
我想,那我算什么?这九年算什么?那首花了我半个月心思才做出的荷诗算什么?
她早年勾唇浅笑着,辨不清情绪地夸我眼下痣有灵气……又算什么?
原来年复一年。
都是假的。
利用,欺骗。
我以为的光,其实是剑的暗影。
我以为的垂怜,其实是更深的深渊。
我从没想过自己会这么恨一个人,比恨几次害我路过鬼门关的母妃还要恨。
——死了算了。
——反正你活着,也不会要我,对不对?
她到死前的最后一刻都以为我狼子野心,恩将仇报。
不知在她合眼后不到三日。
新皇便因心疾驾崩。
晕晕沉沉睁开眼。
竟再一次相遇。
我嘲弄地想着,她还是一样的善良。
看见仇人了,却不杀。
明明这就是最好的时机。
我初见时尚能感觉到的杀意,变得愈来愈淡。
她竟又收了我入相府。
又是九年朝夕相处。
她选择的报复,却是想将我变成另一个人。
我假模假样地装乖了九年。
心里起初尚还满是兴味。
到后来,看着她时常神色恍惚地盯着这张脸,我突然越来越觉得心哀。
是哀,不是恨。
我想。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这么善良,又这么狠心。
这一世还是不杀她了。
她从来也不欠我。
反倒是我欠她。
到底重来一世,也该有些长进,不能再像上一世一般,无仁无义。
我这样对自己说,顺着她的试探,索性坦白了身份。
她却不生气。
面色那么冷淡,还说要助我登上皇位。
我突然发现自己仍旧不甘心。
——我上一世做的那些事,在她心里,竟如此微不足道么?
我杀她,叛她,害她,牵连全族。
她却连仇都不向我报。
明明丢了一条命在我手里。
她云淡风轻得让人咬牙切齿。
第一次养大了狼,最后死在狼手里。
第二次明明有千万次杀了狼的机会,却还要帮着狼做事。
明明是在朝堂上搅弄风云,智多近妖的女相。
却连报复都不会。
真是个傻子!
她还是要给楼昭报仇。
云娆两辈子都落在她手里生不如死。
——你瞧,谁说她不会报复。
我在暗处看着,心里嫉妒得要命。
我敛着不甘心,还是出手帮了她。
一切归定。
缠了她两辈子的仇,在我的干预下,这次终于有了结果。
楼昭……究根结底却还算我替他报了仇。
何尝不是个笑话。
她说要走了,我下意识挽留。
她却说要为我画张小像。
——为我画张小像?
我听见自己漫不经心地嗤笑一声,回她「天子的容颜,你倒是敢动笔」。
一颗心只像骤然从罅隙里灌进了寒风,冰凉的痛感令人发抖。
她走得当真没有一点犹豫。
我站在城门上,看着那辆马车渐行渐远,朔风吹得双目微痛,心头却生不出什么情绪。
皇位不管什么时候都是一样的乏味。
无聊至极。
我在这朝堂静不下心,索性袖手一挥辞了帝位。
听人说江湖最是恣意潇洒。
于是最后见她一面,说了一堆真真假假的心里话。
留书一封,入了江湖。
既求不得情爱,我便求一份逍遥。
我回过身,一时不知为何有些挪不动脚步。
索性蹲下身,对着她院里的兰花看了许久。
花叶俱在夜风里簌簌抖动。
据说是楼昭生前最爱的红神荷。
三尺之外,海棠花落。
听江婳所说,这亦是他生前在相府所种之树,后来才被移栽到塞北。
这院子布置和相府时很相似,只有细微处有些变动。
我孤身一人立在其中,从皓月垂空看到东曦初驾。
不知是在对何人言语。
「看这世间,倒也不只有我这般的凄风苦雨」
「亦是有,你们二人这般的——」
「两情相系,万端无阻,宁有死耳,不怀异心……」
「皇兄,我这一辈子的羡慕嫉妒之情,却是都给你了……」
我留下最后一句絮语,披着满身霜寒,大步出院。
亦终于出了那困住我两辈子的囹圄。
——「往后便不再羡你了」
——「臣弟,要去寻自己的道了。」
(全文完)
作者:江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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