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是一位慈爱长者的口吻。
一边是「收钱不做事」,一边是「惊人的年轻人」。
在索代里尼心中,这场比试的结果很明显了。
不得不说,索代里尼对达·芬奇误会大了。
达·芬奇虽然有拖延症,但绝对不是附势趋炎之辈,也从来不会根据酬金的多少而挑选工作,见到对方是贵族就扑上去。
之前我们提到了曼图亚侯爵夫人伊莎贝拉·德斯特,有钱有权有声望,艺术赞助的领军人物,用信件疯狂轰炸,死缠烂打了好久也没说动达·芬奇给她画一幅正儿八经的肖像。
与此同时,达·芬奇主动回到佛罗伦萨,为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商人之妇作画,即蒙娜丽莎。
拒画曼图亚贵族而画一位寻常的佛罗伦萨居民,不能不说他对故乡及新成立的共和国抱有极大好意与期许。
谁知道最后竟然闹得不欢而散。
达·芬奇回到米兰,成为路易七世的御用画家与工程师。
法国国王还是很讲义气的。
在佛罗伦萨人表达了对达·芬奇的冷淡态度后,法国国王给共和国政府写了信,大意是:「达·芬奇在我们这里是很受欢迎的,你不要的话,我罩他啊。
」共和国抛弃了达·芬奇,把全部希望寄托于米开朗基罗身上,结果被教皇横插一脚。
教皇指名要米开朗基罗去修缮他的陵墓,整个意大利全境,谁又敢质疑教皇的权威呢?
于是米开朗基罗不得不抛弃卡西纳之战,奔赴罗马,为教皇服务。
儒略二世是位雄才大略的教皇,虽然身为神职人员的领头者,却从来不整那些虚的,看谁不顺眼就直接带兵攻过去,被称为「战神教皇」。
这位暴力教皇虽然把米开朗基罗抢了过来,却把他晾在了一边。
不愧是教皇,宁肯自己把人抢来放着不用,也绝对不能让佛罗伦萨人沾光。
米开朗基罗几次请求觐见,都被告知「教皇忙着呢,你一边待着去吧」。
这时,儒略二世正在计划建造新的圣彼得大教堂(即今天我们所熟知的圣彼得大教堂),米开朗基罗所负责的项目大多与旧教堂有关,教皇就不太把他放在心上了。
米开朗基罗注意到教皇对自己不冷不热,第一反应是「有奸人要陷害我」,怀疑是同僚们出于嫉妒而在教皇面前进了谗言。
要说米开朗基罗这臭脾气,也有点活该。
有一次,教皇去视察他的工作进度,可能是觉得他干活有点慢,就催了催进度。
结果脚手架上的米开朗基罗梗着脖子说:「该完的时候自然就能弄完。
」意思是:你管这么多干嘛?
教皇大怒:「你信不信我把你小子从架子上拽下来!」(原话,完全没有引申)米开朗基罗在教皇那里受挫后,宣布,爷不干了,直接跑回了娘家佛罗伦萨。
儒略二世这辈子可能都没受过这种挑战,还是来自于一个年仅三十一岁的雕塑家。
他想了想,你不过来,那我过去吧。
儒略二世朝米开朗基罗杀过去了,离佛罗伦萨不远的博洛尼亚驻扎下来,处理政事。
米开朗基罗知道自己是逃不过了,只好硬着头皮去请罪。
走到一半,不知道是出于恐惧还是骄傲,又掉头回来了。
直到1506年底,米开朗基罗才准备好去佛罗伦萨面对教皇。
教皇冷冷地说:「行啊你。
本来你该来找我们的,我们现在倒要特地来请你了。
」骄傲的米开朗基罗跪在地上,请求教宗的原谅,说自己逃走是无法忍受被仆人们呼来喝去。
再神乎其技的艺术家,再高傲的性情,在教皇面前也是要下跪的。
回到了教皇身边之后,米开朗基罗为儒略二世铸造了一尊巨大的青铜雕像,比正常人大三倍的儒略二世造像手执长剑,摆放在了博洛尼亚。
作为对比,达·芬奇究竟没能铸造出那匹青铜马。
我们可以说,米开朗基罗又一次做到了达·芬奇没能做到的事情。
儒路二世的统治结束后,这尊雕像被愤怒的博洛尼亚人民推倒,熔化掉了。
让我们回到佛罗伦萨——五百人议事厅的两面墙还空着,怎么办呢?
佛罗伦萨共和国的首脑们很快就不用再面临这种困境了,因为共和国很快就将不复存在。
1512年,朱利亚诺·美第奇回到佛罗伦萨。
明眼人都知道,美第奇的回归是教皇的默许和多方权力的博弈结果,换句话说,佛罗伦萨共和国被当成筹码卖了。
索代里尼出逃,马基雅维利被捕。
米开朗基罗不惜背弃于他有恩情的美第奇家族也要维护的共和国制度就此覆灭。
向儒略二世低头之后,还得向美第奇低头。
他不得不与回归的美第奇家族求和,作为赎罪,为美第奇小圣堂设计新祭衣间中的四尊雕塑。
政府都换了,旧宫的壁画项目当然不可能再继续下去。
达·芬奇和米开朗基罗的手稿同时遗失,后世只能从复制品与临摹中揣摩原画的风采,这真的是战乱中的巧合吗?
坊间流传着各种版本,有说是慕名而去的艺术家们追星心切,为了收藏而毁坏了画布,有说是达·芬奇的朋友为了给他出一口气,蓄意损毁了米开朗基罗的手稿。
但归根结底,摧毁手稿的是政治。
归来的美第奇家族恨旧宫和五百人大厅恨得牙痒痒,因为它们是共和国的象征。
作为报复,美第奇们对五百人大厅中的壁画进行了有计划的毁坏与覆盖。
就像是蓄意讽刺似的,科西莫一世聘用瓦萨里去重绘大厅的墙壁,在画中歌颂自己的赫赫战功。
达·芬奇与米开朗基罗那场世纪大战的一点余音,至此完全消散。
达·芬奇再也接不到大型公共项目,但过着惬意而有尊严的生活,可以自由地钻研他那些奇妙脑洞,最终以法国国王的御用画师与工程师的身份终老。
盛年的米开朗基罗则即将进入创作高峰期,准备在西斯廷教堂中绘制他最广为人知的作品。
从表面上来看,两人的交集到此为止。
这两位老哥没能成为朋友,不知道是太相似还是太不像。
同样出身低微,米开朗基罗与父亲和家人维持着紧密的关系,达·芬奇却亲情淡薄。
他的父亲没有给他留下任何遗产,从亲近的叔叔那里继承了一套房产,却被兄弟姊妹们联手告上法庭。
再说说性取向。
达·芬奇在画中的情感表达极尽隐晦,却不在私生活中掩饰自己,不管是穿衣品味还是交友。
米开朗基罗的人体肉欲而性感,却在生活中选择独身主义。
他五十岁后,大概正是当时他与达·芬奇交恶时达·芬奇的年纪,开始与一个年轻贵族进行浪漫的信件往来,缔结了一种柏拉图式的情感关系。
至于信仰,米开朗基罗是虔诚的信徒,达·芬奇则态度暧昧。
有学者用《创造亚当》中两根相触的手指与达·芬奇笔记本中精细的子宫写生来对比两人对生命与灵魂的态度。
对达·芬奇来说,生命是比上帝之爱更为具体的东西。
一直以来流传着一种说法,达·芬奇是因为与米开朗基罗的竞争而自我放逐,投奔法国王室的。
学者琼斯提出了一种更有可能的假设:米开朗基罗的西斯廷壁画传达了一种信号,而达·芬奇接收到了。
这个信号像警钟一样,令达·芬奇离开了意大利:十六世纪的艺术是宗教艺术。
达·芬奇在信中提到过自己的顾虑,在这样的氛围下,他的解剖工作势必会遇到阻力。
解剖尸体无论在何时都是重罪,达·芬奇和米开朗基罗都解剖,但目的却不一样。
米开朗基罗解剖是为了作画与雕刻,而达·芬奇解剖就是为了解剖,满足好奇心与求知欲。
达·芬奇与佛罗伦萨共和国的爱国情绪格格不入,在罗马呢,大概也是异端。
从这个角度来说,达·芬奇确实是被米开朗基罗赶出意大利的。
神圣壮美的西斯廷壁画就像大卫一样,蕴含着某种令达·芬奇极为不适的东西。
后世将达·芬奇作为文艺复兴的代表人物,并将他称为「文艺复兴三杰」之一。
但达·芬奇其实与他同时代的人与艺术总有点格格不入。
总有人说他像个穿越者,也难怪,他发明了坦克和外形堡垒似的原型防御工事,总是想要借助飞行器飞上天去,甚至还要像神明一样改变河水的流向。
我们该如何评判一个艺术家?
从实用性与完成度上来说,米开朗基罗留下了比达·芬奇更多的成品。
相较之下,达·芬奇仅留下了不超过十五幅完成的画和一些草稿。
在一个强调进度,效率与眼见为实的世界里,那些浪漫的,天真的,梦呓似的奇思妙想究竟有多少分量呢?
米开朗基罗和拉斐尔最常刻画美,光荣与永恒的东西,达·芬奇比那两位多了点悲观和幽默感。
安吉亚里战役是这种悲观情绪的最好写照。
在该称颂的时候,达·芬奇像个不合时宜揭穿真相的讨厌鬼,把死亡,衰老和信仰危机像迷底一样,画在皮奇尼诺的面孔上。
安吉亚里战役是一个问号,一个完全应验于佛罗伦萨的悲观寓言。
二十年后,佛罗伦萨人将再次被战火吞没。
米开朗基罗始终没能完全摆脱达·芬奇的幽灵。
1527年,美第奇家族再次被唱着萨佛纳罗拉祷词的人民赶出佛罗伦萨,不过这次仅两年后就卷土重来。
这次,米开朗基罗选择了抵抗,跟共和国站在了一边,抵御浩浩荡荡的美第奇军队。
他负责防御工事,辅助建造了一座能发射大炮的要塞。
如果没有他,佛罗伦萨不可能抵御九个月之久。
相较之下,达·芬奇有那么多与军事相关的奇思妙想,却从来没有一个真正被重用,达到米开朗基罗在1529年所完成的那种完成度与效果。
米开朗基罗赢了吗?
1504年,达·芬奇在皮翁比诺设计了一系列防御工事,据学者琼斯考据,包括一系列隆起的土坡,沟渠与用木棍加固的河岸。
这一套防御体系组合起来使用既坚固又灵动。
这正是米开朗基罗在1529年使用的防御方法。
共和国人民支撑了九个月。
击垮他们的不是外部防御工事的崩溃,而是内部的饥饿与瘟疫。
这种残酷的攻坚战将成为未来欧洲战役的定式。
残酷地说,如果不是米开朗基罗的设计如此得力,支撑得如此之久,佛罗伦萨甚至不会死那么多人。
米开朗基罗不得不再次向美第奇求和。
就像数十年前迫于教皇的威压而浇铸青铜造像一样,他满怀恐惧地拾起锤子和凿,开始为朱利亚诺·美第奇设计陵墓。
米开朗基罗老了。
他参与设计了新圣彼得大教堂。
达·芬奇从来都没有经手过如此划时代的大型项目。
米开朗基罗赢了吗?
他使用了多纳托·伯拉孟特的计划,坚持在圣彼得大教堂上使用圆顶。
那么伯拉孟特的主意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多年之前与达·芬奇的一系列对话。
圣彼得的拱顶到此为止了吗?
连画都不复存在了,除了在间接资料中拼凑罗生门似的故事,我们还能做什么呢?
直到2012年,科学家毛里齐奥·塞拉西尼提出了一个假说。
他说,在瓦萨里的壁画之后,或许藏着达·芬奇安吉亚里战役的真迹!塞拉西尼利用热成像技术再现了旧宫五百人大厅当时的建筑结构。
他声称,安吉亚里战役就藏在大厅的东墙上。
在瓦塞里的画面中,有个士兵举着一面绿色的小旗。
上面写着:cercatrova。
Cercatrova,意为「几乎就要找到了。
」塞拉西尼认为,这是瓦萨里给后人留下的暗号。
达·芬奇的真迹就在瓦萨里的壁画里面。
塞拉西尼最终得到许可在瓦萨里的壁画上打几个小孔,以寻找达·芬奇颜料的残存。
虽然确实找到了古代颜料,但塞拉西尼不得不面对来自学界的重重阻力。
全世界的学者们联名签署了一项请愿,拒绝因为虚无缥缈的逐梦行为而损坏瓦萨里的作品。
艺术史学家卡波尼说:「我宁肯把瓦萨里的画扒下来看看里面,因为我觉得他被过誉了。
」无论如何,这个项目还是被叫停了。
谁知道呢,或许仍有一幅达·芬奇真迹,或许是他最好的作品,至今未见天日。
这个念头不能不让人同时充满希望和绝望。
那场如火如荼的比试结束后,很快,与无数欧洲艺术家摩肩接踵在五百人大厅中瞻仰大师神迹的拉斐尔成长起来了。
他创作了一幅画,叫《雅典学院》。
拉斐尔把达·芬奇的面孔给了柏拉图,一根手指指向天空。
他把米开朗基罗的面孔给了一个人孤独地伏案沉思的赫拉克利特。
还有一个彩蛋,这个赫拉克利特穿着米开朗基罗标志性的靴子,其貌不扬却很耐穿。
这两位要是知道直到五百年后,自己还得在拉斐尔的画里跟老对手相爱相杀,一定会翻个白眼。
世俗的权力像流水般来来去去,人类的意志反复无常,艺术之美却是永恒的。
jiu’g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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