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谙

裴修开着车,瞥了我一眼:「你衣服怎么变得皱巴巴的?」

我这才注意到,裙子上还沾了些泥土,是当时从后花园跑回来,我不小心摔的。

「下次注意点儿,妈好不容易才给你买到这条裙子。」

裴修语气有些不耐烦,他的眉毛又皱起来了,这个表情,我见过太多次了。

「裴修,你后悔和我结婚吗?」

我没忍住,问出了这个问题。

「挺后悔的,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又傻又土,我感觉我亏大了。」他毫不在意地说。

路灯在窗外快速掠过,我扯了扯嘴角,一点都不好笑。

到家后,换衣服的间隙,裴修突然提出要搬出去住。

我正忙着整理他的衣帽间,对这个决策感到惊讶:「为什么?」

「我都结婚了,不想一直这么让我妈管着,你也知道,她每天够唠叨的,我受不了。」

我对裴修的决定毫无异议,只是有点舍不得妈妈和裴夫人,这下我的生活要变得无聊了。

新家是刚建好的小区,地段好去哪里都方便,而且离裴修公司也近,他便买下了这里的房子。

刚好裴修朋友送了一只萨摩耶,毛色漂亮、性格温顺,初次见面我便爱不释手,和裴修商量给它起什么名字。

我和小家伙在裴修书房的地毯上玩了起来,裴修坐在椅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们,想了会儿开口:「就叫白雪吧。」

「怎么和我名字一样也带个『雪』?」

我怀疑他不怀好意,但是我没有证据。

裴修忙着看文件,懒得再看我一眼:「嗯,和你挺像的,看起来有点傻。」

虽然嘴上嫌弃,但裴修很喜欢白雪,有空的时候就带它在院子里散步,好吃好喝地供着它。

离谱的是,裴修对一只狗的态度比对我好多了,他和白雪待在一起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丰富极了。

有一天,我在院子里遛白雪时,没跟上它跑的速度,不小心摔了一跤,白雪一只前爪被我压疼了,委屈得嗷嗷直叫。

等我们进屋的时候,裴修正在书房办公,听到佣人陈妈的报告,头也不抬地问:「白雪没受什么伤吧?」

我一瘸一拐地走进房间,用力关上门,脚踝有点发肿。

第二天醒来,脚踝处传来丝丝凉意,原来是陈妈昨晚帮我抹了药膏。

15

还好我上次崴脚只是伤到了软骨,几天后又能活蹦乱跳了。

晚饭后,我带着白雪去小区里散步,第一次离开院子,白雪兴奋得像脱缰的野马,拉都拉不住。

巧的是,我竟然在小区里遇到了方蔓,后来才得知她和丈夫也住在这里。

我没想太多,和方蔓边走边聊,她还邀请我去家里喝了茶。

回家的时候,裴修已经回来了,我边换鞋边给白雪解开狗绳,开心地说:「我刚刚在外面碰见方蔓了,没想到她也住在这里,好巧啊。」

裴修喝茶的手停住了,很快又恢复正常,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很快就是我生日了,妈妈和裴夫人让我和裴修回去吃晚饭,我拒绝了。

裴修大概率是记不清我生日的,依裴夫人的性子,肯定会打电话提醒他。

我不想去纠结这些小事,我和裴修最近相处得越来越融洽,这些就够了。

晚饭的时候,我自己动手做了一桌好菜,让陈妈先回去了,她在也不会帮什么忙。

在这个家里,陈妈更喜欢听裴修的命令,对我倒是有些冷淡。

裴修早上走的时候,说过会回家吃晚饭,没想到又打电话说要加班,不回来吃了。

我只好对着一桌子的佳肴叹气,自己默默地全消化掉。

裴修晚上 11 点多才回来,脱外套的时候,他像是想起了什么,递给我一个精致的盒子:「生日快乐。」

我睡意全无,如获至宝般地捧着我的礼物,裴修笑着吐槽:「就一条项链,至于吗?」

我「嘿嘿」地傻笑,心里乐开了花,将项链小心地保管好,舍不得戴。

「对了,你晚上在公司吃饭了吗?别饿坏身体了。」

看着裴修消瘦的脸,我有些心疼。

「吃过了,放心吧。」他支支吾吾地说,好像在躲避我的眼神。

我忽然又想到一个好提议:「以后我每天都去给你送饭吧。」

「不行。」

裴修条件反射地拒绝,他这个反应,让我们两个都愣住了。

「公司那么远,我怕你累到,而且我每天都很忙,抽不出身照顾你。」他这样解释。

「没关系,反正我在家闲着也无聊,总吃外卖不健康。」

在我的再三请求下,裴修勉强答应了。

第二天我便付诸行动,给裴修做了三菜一汤,营养均衡,卖相也好,就连装饭的纸袋也是我精心挑选的。

这是我第一次去裴家的公司,刚进门就被一楼大厅豪华的装潢震惊到了。

前台小姐姐带着甜美的笑容问我:「女士您好,请问您找谁?」

被这么精致的女生盯着看,我有些结巴:「呃……我找裴修。」

「请问您有预约吗?」

「我是他的妻子。」

前台小姐姐立刻打电话核实,虽然她面上故作镇静,但探究的眼神已经出卖了她的心理活动。

当我拎着饭被领进裴修办公室时,周围的职员都向我投来好奇的目光。

裴修的办公室很大,他人不在,听说还在忙着开会,我把饭放在桌上就离开了。

在公司前台混了个脸熟后,我送饭越来越轻车熟路,有一天送完饭回来,我在小区门口又碰到了方蔓。

她脸色很差,看起来心事重重,不再像以前那样有朝气了。

我们两个边走边寒暄着,她忽然问我:「阿雪,你感冒好了吗?」

我一脸问号:「什么感冒?」

方蔓的话让我完全摸不着头脑:「就是我请你和裴修吃饭那天啊,你因为感冒来不了了,听裴修说还挺严重的。」

「那天是几号来着?」

我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方蔓说出一个数字后,我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正是我过生日那天。

16

回家后,我在沙发上坐立难安,怎么也想不通。

我不介意裴修和方蔓一起吃饭,但他为什么要瞒着我呢,甚至不惜拿我生病当借口?

裴修回来后,我很想鼓起勇气大声质问他,这是一个妻子正常的反应。

但是我没有,看到他心情不错的样子,我放弃了。

后来的几天,裴修都没有回家吃饭,说是要加班,但中午送饭的时候我问过了,前台小姐姐说他这阵子并不忙。

脑海里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方蔓,但我觉得有这种想法的我有点不可理喻。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原因,裴修以后会告诉我的。

有一天,在帮裴修整理衣柜的时候,我翻到了他好久都没穿的西装。

口袋里硬邦邦的,我好奇地伸手去拿,掏出来一张精美的卡片。

上面的 logo 和裴修送我的项链品牌一模一样,还印着工整的手写字体——「祝:方蔓女士,平安健康,生活愉快!」

我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又仔细看了一遍。

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很快便渗湿了卡片。

我努力尝试不把这个卡片和那条项链联系起来,但事到如今,唐森雪,你还打算欺骗自己吗?

像有什么东西从体内狠狠抽离出来,痛得我蹲下来抱紧自己,越不想在意,眼泪掉得越快,白雪跑过来用身子蹭我,汪汪地叫着。

积压许久的情绪终于在此刻爆发,多少次自我安慰,多少次装作看不见自欺欺人,这场独角戏,从头到尾只有我最滑稽。

是我活该,谁让我主动接受了这场婚姻呢?

我竟然还期望婚后裴修能喜欢上自己,真是痴心妄想。

收好卡片,我的脑子很乱,机械地去公司给裴修送饭。

出公司大门的时候,我突然又折了回去,透过办公室的窗户,刚好看到裴修在和人打电话。

他站在窗边,笑得很开心,我从开始便爱惨了他这副意气风发的模样。

饭还没有凉透,裴修将饭盒拿出来打开,毫不犹豫地全部倒进垃圾桶。

腿好像不听使唤了,我僵硬地转身离开,泪水模糊了双眼,有好心的员工递来纸巾,我摇摇头,逃也似的冲进电梯下楼。

我在路上浑浑噩噩地走着,又想起那天晚上和妈妈在被窝里的谈话。

妈妈说得对,有些事情,不是仅凭一句喜欢就能解决的。

如果当时我能及时止损,现在是不是就不会那么痛苦呢?

剧烈的悲痛仿佛将我与外界隔绝,以至于我没注意到路边的人在着急地比画什么。

刺耳的刹车声响起,身后猛地传来不小的力道,仿佛要将我的后背击穿。

当身体被抛向空中的时候,我闭上眼睛,以为自己解脱了。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第一次见面,16 岁的裴修站在楼梯上,高高在上地睥睨着我。

「唐森雪,我讨厌你。」

他高傲的声音一遍遍地回放,人和楼梯也离我越来越远。

我在梦里拼命追着他,哭得嗓子都哑了,差点喘不上气来。

如果我们从来就不曾见过面就好了。

17

我猛烈地咳嗽着,胸腔传来的痛感让我睁开眼睛,视线逐渐清晰后,裴夫人和妈妈焦急的脸映入眼帘。

「孩子,你终于醒了。」妈妈的眼睛红肿得不能看,她和裴夫人抱在一起,两个人大声哭了起来。

我庆幸自己还能醒过来,努力牵动嘴角的肌肉,给了她们一个笑容。

裴先生坐在对面的沙发里,愁眉不展地抽着烟。

还好,我认得所有人。

医生很快便为我做了全身检查,我这才得知自己出车祸后脑干出血,已经昏迷三天三夜了,如果耽误了时间,不排除变成植物人的可能性。

医生还说我肺部也受了伤,难怪呼吸这么困难,还带着血腥味儿。

大家都围在我身边忙活着,唯独不见裴修,我不想问,也没人主动告诉我他人在哪里。

我醒来后第二天,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裴先生不由分说地上去就是响亮的一巴掌,我害怕地闭上眼睛。

「这是你老婆,你知道吗?!」

我从未见过裴先生动这么大的怒,他瞪着眼睛,每个字都用力吼出来,脖子上青筋突起。

裴修沉默不语,任由巴掌落在他脸上,裴夫人上前拦住裴先生,将父子俩拉出病房。

走廊的声音时而大时而小,我只听到了「方蔓」和「流产」这两个词语。

这场风波平息下来后,我留院观察了几天。

这期间裴修一直守在床前,耐心地照顾我的饮食起居,我一直都没开口和他说过话。

妈妈来顶替他的时候,我才能舒一口气,感觉轻松多了。

很快就可以出院了,医生开了一堆药,嘱咐我要定期来复查。

多亏了裴家,我才能享受到最好的医疗资源和康复环境,裴夫人为我请来了营养师,一日三餐吃得都很好,我身体恢复得很快,只是还不能剧烈咳嗽。

裴修每天都会回裴家,他回来的时候会给我买一些吃的或者小礼物,看着眼前满满一袋子芒果,我笑着说:「你忘了吗?我对芒果过敏。」

我实在是没有力气对他笑了,康复后我便帮妈妈打下手,或是坐在摇椅上看着太阳发呆。

我有点想家了,妈妈年纪大了,我想陪她回到小镇养老。

妈妈说裴家对我们的恩情太重,贸然离开不太好,她还打算再干一段时间。

晚上,裴修刚推开房门进来,我就关掉床头灯睡觉。

他在我身后小心翼翼地抱住我。

「老婆,对不起——」

他喑哑着嗓音一遍遍和我道歉,温柔的吻落在我的后背上,我像失去了知觉一样,一声不吭。

第二天,裴夫人和裴先生出门参加宴会了,妈妈也不在家,只有裴修留下来陪我。

我难得睡了个懒觉,拉开窗帘满足地对着太阳伸懒腰。

出来时,便看到裴修在厨房忙活,我头一次见到他围着围裙的样子。

「醒啦?最后一个菜一会儿就好。」他笑着对我说,阳光洒在他脸上,曾经的桀骜不驯消失殆尽,看起来格外温顺。

裴修贴心地为我拉开椅子,备上碗筷,我吃得很满足,时不时地夸他几句。

饭后,裴修正准备起身收拾,我叫住他。

「裴修,我有话跟你说。」

裴修重新坐回椅子上,空气开始寂静下来。

我深吸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提前准备好的协议书,已经签好字了,然后往桌子上一拍:「你和我结婚的原因、搬家、项链、吃饭……这些事情我都知道。」

「裴修,喜欢一个人没有错,如果我的喜欢曾对你造成过困扰,我向你道歉。」

在裴修诧异的注视下,我眼眶泛酸:「签字吧。」

18

裴修看都没看协议书一眼,视线仍落在我身上。

「唐森雪,你在开什么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我是认真的。」

我缓缓地扬起嘴角,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比较冷静。

「这些事我都可以解释,你身体刚好,需要静养,我们以后再……」

他的话被我立刻打断。

「没有以后了,我现在就想做个了断。」

裴修还是不愿意签字离婚。

这几天,他在长辈面前表现得异常乖巧,对我嘘寒问暖,无微不至。

他努力解释之前的事情,我听完后无动于衷。

换作以前,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原谅他吧。

躺在床上,我背对着他流泪。

「出车祸前,我看见你把我的饭全倒进垃圾桶了。」

裴修不再说话,半晌才缓缓开口,语气里满是内疚。

「对不起……」

我蜷缩着身体,胸腔一阵阵地刺痛。

「没关系,没关系。」

我一直重复着,可以理解,我都可以理解。

他只是不喜欢我罢了,我早就知道的,却还是卑微地捧着一颗真心往坑里跳。

这场车祸,磨掉了我对裴修的最后一丝期待。

我和妈妈准备离开了。

离开的前一天晚上,我回新家收拾行李,外面开始狂风大作,很快就有雨点落下来。

电闪雷鸣间,裴修的身影突然出现在门口。

他像是冒着雨跑回家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脸上,一身黑色,仿佛要与黑夜融为一体。

「你要走为什么不告诉我?」他质问道。

我的心从未如此平静过,我以为见到他会舍不得,但是并没有。

这个人,很快就与我毫无关系了。

「告诉你有什么意义吗?」

「我们是夫妻……」

对上我嘲讽的眼神,裴修语气顿了一下。

「哪种夫妻?妻子车祸,丈夫守在别的女人病床边,你是指这种夫妻关系吗?」

果然,提到方蔓,就像触到了裴修的逆鳞,他脸色立刻就变了。

「方蔓被家暴到流产,差点就死了,当时她只能联系我。」

我不再说话了,沉默着绕过他离开房间。

裴修突然攥住我手腕:「我不会离婚的。」

一瞬间,我有点反胃,忍住干呕的冲动,甩开他的手。

「凭什么你想结婚就结婚,不想离婚就不离婚,裴修,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两年来的点点滴滴从我脑海中闪过,我心中羞愤地蹿起怒火,冲他举起右手。

面对这个我喜欢了将近十年的人,我把手放下了,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

「裴修,我们就此别过。」

我喜欢的那个裴修,永远定格在了我的 16 岁。

19

对于我们要离开的决定,裴夫人措手不及,她和裴先生强迫裴修在协议书上签下了字。

出租车已经到了楼下,裴夫人抓着我和妈妈的手,哭得快说不出话来。

「我们没脸让你们母女俩留下。」

「是我们没教育好裴修,以后遇到什么困难,一定要和我们联系。」

看着裴夫人依依不舍的样子,我的心也难受了起来。

从我们到裴家开始,她就像对待亲人一样待我们母女俩,是一位温柔优雅到极致的女士。

我眼睛也发酸了,一句句应着,挥手和他们道别。

向楼上望去,透过卧室窗户隐约能看到一个人影,只看一眼我又收回视线,让司机出发。

时隔多年,我又回到了生我养我的故乡。

我和妈妈将房子清理干净,一切安顿好后,开始计划后续的生活。

妈妈手艺好,在镇上高中附近开了一家早餐店,早晨卖包子豆浆,中午、晚上就卖面条。

我将裴修的联系方式全部删掉,将他彻底驱逐出我的生活。

在小镇的生活忙碌又充实,有一天清早,我在帮客人送早餐的时候,忽然一阵恶心感涌了上来。

我连忙跑到卫生间,对着马桶就是一阵干呕,胃里翻江倒海。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好几天,妈妈要我去医院检查下,我越想越不对劲,去了趟药店。

我怀孕了。

这完全是我意料外的事,我的脑子很乱,打算先瞒着妈妈。

怀孕后我的身体明显虚弱了起来,干会儿活就要歇一下。

这天晚上,我正准备关店回家,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个陌生的号码。

「您好,请问是哪位?」

接通后,对面却迟迟未应答,只有浅浅的呼吸声。

大概是谁打错了,我直接挂断,没想到下一秒手机又响了起来,还是同一个号码。

来来回回,我不知道拒绝了多少次,对方还是不知疲倦地打过来,我烦躁地将这个号码一键拉黑。

入冬后,早上来店里的人越来越多,我刚到店里,就被旁边一桌的人叫住了。

「这位小姐,不好意思,请问能给我一张纸巾吗?」

我回头,对上白茫茫的两个眼镜框。

我指了指桌子上的餐巾纸盒,无奈地扯出一张给过他。

「谢谢。」

眼前的男人摘下眼镜,不好意思地冲我笑笑,看起来有点腼腆。

他看起来和我年纪相仿,常来店里吃早餐,不过我们没说过话,反倒是他经常和妈妈聊得很开心。

男人将眼镜擦干净后又重新戴上。

「唐小姐你好,我叫何晟,可以认识一下吗?」

20

我从妈妈的口中得知,何晟在镇上的高中当物理老师,在我看来,他的外形和职业严重不符。

有时早上不着急,他会在店里待一会儿再走,和妈妈谈笑风生,还会帮我们收拾碗筷。

关店的时候,偶尔会碰到何晟下晚自习,我们便自然而然地一起走一段路。

有一天早上,听何晟和妈妈闲聊,镇上最近要新开一家酒店,已经开始装修了。

有别桌的客人都纷纷讨论起来,哪个没头脑的老板,选择在一个穷乡僻壤开酒店?

晚上,何晟下班后就来到店里,执意要等我一起走。

我心里感觉怪怪的,打算有机会把话和他说清楚。

何晟坚持要送我到家楼下,我们争执半天,他只好站在小区门口,目送我进去。

到了单元门门口,我正准备掏出钥匙开门,突然身后有刺眼的车灯亮起。

我挡住眼睛转过身,模糊之中见到一个人影从车上下来。

下一秒,身后的单元门开了,我被推进楼道里,后背紧贴着冰冷的墙壁。

楼道里昏黄的灯光一闪一闪的,我身前的人憔悴得就像个鬼一样。

我一根根掰开手腕上泛白的手指,平静地开口。

「裴修,你这是做什么?」

印象中,裴修一直是个高傲的人,他对自己很严格,在着装上更是讲究。

但现在,我无法将眼前的醉汉和之前的人联系在一起。

裴修穿着我之前给他买的大衣,内里的衬衫皱巴巴的,领带松垮地挂在脖子上,凌乱的刘海下,一双漂亮的眼睛带着醉意紧紧盯着我,像黑洞一样让人逃离不开。

「那个男人是谁,你们在一起了吗?」

他温热的呼吸伴着冷空气扑洒在我脸上,我快喘不过气来,挣脱着逃离他的怀抱。

「和你有什么关系吗?」

我站在离裴修几米开外的地方,揉着泛红的手腕,一天的好心情就这样被破坏了。

裴修不说话,只是站在那看着我,他的眉毛紧皱着,脸上的表情似乎在隐忍什么。

他突然向前走了一步,我连忙向后退,怕自己又想起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

我转身走到楼梯上,再次问他:「你找过来是有什么事吗?我应该不欠你什么了。」

「没有了……我没事。」

裴修踉跄了一下,后背撞在单元门上,顺势坐在了地上,像一座隐藏在黑暗中颓废的雕像。

「如果没什么事,请不要来打扰我了。」

我看了他一眼,继续上楼。

21

第二天一早,我和妈妈刚开店,就有人过来。

这人看样子是个包工头,上来就要订五十份早餐,我看见他安全帽上的 logo,沉默不语。

妈妈被这位大顾客吓得手忙脚乱,连忙招呼我帮忙。

打包好后,包工头递给我们一张卡,说道:「我们想预定未来四个月的早餐,您看方便吗?」

妈妈似乎也看到了安全帽上的标识,和我对视一眼:「这是少……裴家的酒店?」

我点点头:「妈,昨天裴修来过了。」

妈妈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她把卡推了回去,语气僵硬:「不方便,也麻烦你们以后不要来了,我们不卖,附近早餐店多的是,去别处看看吧。」

收好钱后,妈妈把人「送」走,一脸担忧地看着我。

「妈,放心吧,我已经不喜欢他了,我现在只想和你好好过日子。」我一头扎进妈妈的怀里,和她撒着娇。

谁料,到了中午,门口站了几个西装革履的人要来吃面。

他们这副打扮,在小镇里实在是格格不入,吸引了不少食客的注意。

最中间的人,长相和身形一如既往地惹眼,面不改色地迎着我的目光坐了下来。

「四碗牛肉面,其中一份不要麻油、不要香菜。」

裴修看样子心情大好,笑得像个无赖。

我选择拿他当透明人,转身就向后厨重复:「四碗牛肉面,其中一份多加麻油、多加香菜。」

妈妈出来的时候看见椅子上的裴修,又沉着脸退回去了。

再怎么埋怨裴修,碍于裴家对我们的照料,妈妈也不会表现在脸上,所以她选择拒绝和裴修见面。

结账的时候,裴修扔下一张百元大钞:「不用找了。」

我找好零后,跑出门追上他,将钱一把摔在他身上。

「你觉得这样很好玩是吗?有什么意义吗?」

旁边的人面面相觑,裴修的脸色也变了:「一点小钱,至于吗?」

「当然至于,因为我想和你划清界限。」

这时身后有人喊我的名字,何晟小跑着过来,手里还抱着物理课本。

「阿雪,发生什么事了?」

裴修脸立刻就黑了,眉毛拧成川字,上下打量着何晟。

「没怎么。」

我转身将何晟推走:「去吃饭吧。」

22

我的话对裴修完全起了反作用。

他开始频繁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每天都带不同的人过来吃饭,点一大桌子却不吃完。

闭店的时候,门口都会出现一束花,或是精致的礼盒。

每次我都会淡定地将东西丢进垃圾桶,和对面车里的人对上视线。

失去以后,人真的能学会珍惜吗?

我在心里苦笑,反正我是不信的。

裴修的举动很快就被何晟发觉了,有一天妈妈身体不适提前回去了,何晟特意下晚自习跑着过来,要送我回家。

关好店门,何晟将我挡在身侧,回头看了一眼停在对面的豪车。

路上,何晟一直聊天安抚我,很快,我们之间的气氛变得轻松起来,我被何晟的童年趣事逗得哈哈大笑。

何晟突然停住不往下说了,他的鼻子红红的,有些犹豫地开口。

「阿雪……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想找机会告诉你,我喜欢你……」

孕期的反应实在难以控制,所以当我突然 yue 出声,对上何晟尴尬的神色时,第一反应就是疯狂道歉。

「对不起……你知道的,我结过婚,而且我已经怀孕了。」

何晟装出受伤的样子,摸摸自己心脏的位置,语气轻松:「我都不在乎,说不定以后我还有机会呢。」

我看出来他在努力缓解尴尬,便不再继续说了。

孕吐越来越严重,我已经瞒不住了,只好告诉妈妈。

我身体不好,未来也没有再婚的打算,所以我打算留住这个孩子。

过阵子,我的肚子已经有些明显了,妈妈禁止我去店里帮忙,要我安心在家养胎。

我每天的生活就是吃喝睡,好不无聊。

就这样过了半个月,晚上我突然想喝饮料,发现家里没有了,于是打算下楼去买。

从超市出来的时候,刚好碰到进小区的何晟,他拎着一袋子的水果,慌张地扶住我胳膊:「小心。」

我这才知道,他下课后特意来看我,见到他匆忙的样子,我有些于心不忍:「何晟,你不用这样。」

「我知道,都是我自愿的,你就当是朋友间的探望,好吗?」

何晟无奈地说,他笑起来眼睛弯弯的,给人一种很温暖的感觉。

我们又走了一段路,这时,一辆车在小区路上疾驰,然后在我们身边停下。

「砰」的一声,有人用力地摔上车门。

我还没反应过来,裴修已经走到我们面前了,他的表情可怕极了,一把揪住何晟的衣领将他甩到一边。

随后,裴修的视线落在我隆起的肚子上。

「唐森雪,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吗?」

23

从小到大,我早就感受过了裴修毒舌的功力。

但今天他这句话,异常刺耳,我颤抖着声音:「你在说什么?」

「离婚后又火速和别人怀孕了,是我看错你了。」

我全身发抖,脚底发冷,没忍住对着裴修的脸扇了上去。

裴修没有躲开,他轻轻地笑出了声,眼底满是嘲讽。

何晟冲上前来,揪着裴修将他撞到墙上:「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这是你……」

话还没说完,两个人便扭打在了一起,何晟不是裴修的对手,几下就被打倒在地。

裴修走后,我慌忙地过去想看清何晟的伤势,忽然身下一阵刺痛。

我听见何晟在耳边一声声地唤我,还有救护车的声音,在被转移到医院的过程中我始终保留着意识,只不过下身已经失去了知觉。

很快,我就被推进手术室,有人在我耳边轻声安抚着。

医生说,因为受到了刺激,导致胎儿早产。

我不知道这段艰难的时间是怎么度过的,当我恢复意识时,耳边传来了婴儿的哇哇啼哭。

医生说,是个女孩,各项指标都很正常,我忍不住泪流满面。

我本来和妈妈商量好,先不让裴夫人知道,可惜还是没瞒住。

几天后,裴夫人和裴先生匆匆赶到医院,看到自己的亲孙女,两位老人均热泪盈眶。

当看到他们身后的裴修时,我几乎要从床上弹起来。

裴修走近婴儿床,无措地想看看孩子,我用尽全力将枕头扔过去:「滚!让他滚!」

护士闻声赶来,被我激动的样子吓住了,她连忙将裴修推了出去。

「这位先生,孕妇产后情绪比较激动,不宜受刺激,还请您回避一下。」

裴夫人和裴先生对孙女爱不释手,他们看了好一会儿,这才不舍地移开视线。

「阿雪……我们知道我们家已经没脸见你了,能不能……有时间让我们看看孙女?我们绝不为难你。」

看着两位老人为难的样子,我刚刚的气也消了。

「叔叔阿姨,你们是她的爷爷奶奶,什么时候想看孩子都行。」

但我只有一个条件,不准裴修和孩子接近。

为了让我放心,每隔一段时间,裴先生和裴夫人就会来到小镇上拜访,给孙女买好多衣服和玩具。

我给女儿起名叫唐筱筱,希望她能像细竹一样健康茁壮成长。

在大家的精心呵护下,筱筱无忧无虑地长大了。

筱筱很好地遗传到了某人的外貌基因,面庞像小天使一样可爱。

上幼儿园后,小家伙开始发现不对劲了。

有一天我接筱筱放学,她闷闷不乐地抬头问我:「妈妈,为什么我有妈妈、外婆、爷爷、奶奶,却唯独没有爸爸呀?」

「别的小朋友都有爸爸,为什么筱筱没有爸爸?」

说着,小家伙忍不住哭出声来:「大……大家都笑筱筱没有爸爸。」

我心疼地将她抱在怀里,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筱筱乖,你有我们就够了,不需要爸爸,妈妈一样可以保护你。」

小孩子很好哄骗,三言两语我就把她哄好了,再买点零食,筱筱很快就将爸爸抛在脑后了。

24

有一个星期,我每天都很忙,经常会晚半个小时去接孩子。

奇怪的是,当我到幼儿园门口的时候,筱筱乖巧地等在那里,不哭不闹,一点也不像她的作风。

回家以后,我给筱筱洗完澡,顺便收拾衣柜,不小心抖掉一件衣服,口袋里的照片露出一角。

筱筱好奇地将照片拿出来,毫不犹豫地喊:「是爸爸!」

我抢过她手里的照片,是高中毕业的时候,我和裴修的合照,这是我当时最喜欢的一张,没想到被保存了这么久。

我把照片揉成团扔进垃圾桶,筱筱突然哭着拿了回来。

「不要丢掉爸爸,筱筱要爸爸!」

她怎么能认出裴修就是爸爸?我心里一咯噔,很快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后来的几天,我都早早地去幼儿园把筱筱接回来,不让裴修有机可乘。

入秋后,小朋友感冒是常有的事,筱筱头晕发热地躺在床上,也不忘念叨爸爸。

她的脸色苍白得过分,我拍着被子轻声唱歌,哄她入睡。

突然,筱筱开始剧烈地咳嗽,咳出了一摊血。

大晚上,我急得来不及穿外套,抱着筱筱在大街上狂奔。

好不容易才拦到一辆出租车,司机看到筱筱的脸色也吓坏了,连着闯了好几个红灯。

到了医院,医生开始给筱筱检查,我在旁边祈祷不要出事。

医生出来了,听到结果后,犹如晴天霹雳。

「重型再生障碍性贫血。」

我的耳膜「嗡」地一下,腿也软了,倒下去的时候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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