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谙

两年来的点点滴滴从我脑海中闪过,我心中羞愤地蹿起怒火,冲他举起右手。

面对这个我喜欢了将近十年的人,我把手放下了,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

「裴修,我们就此别过。」

我喜欢的那个裴修,永远定格在了我的 16 岁。

19

对于我们要离开的决定,裴夫人措手不及,她和裴先生强迫裴修在协议书上签下了字。

出租车已经到了楼下,裴夫人抓着我和妈妈的手,哭得快说不出话来。

「我们没脸让你们母女俩留下。」

「是我们没教育好裴修,以后遇到什么困难,一定要和我们联系。」

看着裴夫人依依不舍的样子,我的心也难受了起来。

从我们到裴家开始,她就像对待亲人一样待我们母女俩,是一位温柔优雅到极致的女士。

我眼睛也发酸了,一句句应着,挥手和他们道别。

向楼上望去,透过卧室窗户隐约能看到一个人影,只看一眼我又收回视线,让司机出发。

时隔多年,我又回到了生我养我的故乡。

我和妈妈将房子清理干净,一切安顿好后,开始计划后续的生活。

妈妈手艺好,在镇上高中附近开了一家早餐店,早晨卖包子豆浆,中午、晚上就卖面条。

我将裴修的联系方式全部删掉,将他彻底驱逐出我的生活。

在小镇的生活忙碌又充实,有一天清早,我在帮客人送早餐的时候,忽然一阵恶心感涌了上来。

我连忙跑到卫生间,对着马桶就是一阵干呕,胃里翻江倒海。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好几天,妈妈要我去医院检查下,我越想越不对劲,去了趟药店。

我怀孕了。

这完全是我意料外的事,我的脑子很乱,打算先瞒着妈妈。

怀孕后我的身体明显虚弱了起来,干会儿活就要歇一下。

这天晚上,我正准备关店回家,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个陌生的号码。

「您好,请问是哪位?」

接通后,对面却迟迟未应答,只有浅浅的呼吸声。

大概是谁打错了,我直接挂断,没想到下一秒手机又响了起来,还是同一个号码。

来来回回,我不知道拒绝了多少次,对方还是不知疲倦地打过来,我烦躁地将这个号码一键拉黑。

入冬后,早上来店里的人越来越多,我刚到店里,就被旁边一桌的人叫住了。

「这位小姐,不好意思,请问能给我一张纸巾吗?」

我回头,对上白茫茫的两个眼镜框。

我指了指桌子上的餐巾纸盒,无奈地扯出一张给过他。

「谢谢。」

眼前的男人摘下眼镜,不好意思地冲我笑笑,看起来有点腼腆。

他看起来和我年纪相仿,常来店里吃早餐,不过我们没说过话,反倒是他经常和妈妈聊得很开心。

男人将眼镜擦干净后又重新戴上。

「唐小姐你好,我叫何晟,可以认识一下吗?」

20

我从妈妈的口中得知,何晟在镇上的高中当物理老师,在我看来,他的外形和职业严重不符。

有时早上不着急,他会在店里待一会儿再走,和妈妈谈笑风生,还会帮我们收拾碗筷。

关店的时候,偶尔会碰到何晟下晚自习,我们便自然而然地一起走一段路。

有一天早上,听何晟和妈妈闲聊,镇上最近要新开一家酒店,已经开始装修了。

有别桌的客人都纷纷讨论起来,哪个没头脑的老板,选择在一个穷乡僻壤开酒店?

晚上,何晟下班后就来到店里,执意要等我一起走。

我心里感觉怪怪的,打算有机会把话和他说清楚。

何晟坚持要送我到家楼下,我们争执半天,他只好站在小区门口,目送我进去。

到了单元门门口,我正准备掏出钥匙开门,突然身后有刺眼的车灯亮起。

我挡住眼睛转过身,模糊之中见到一个人影从车上下来。

下一秒,身后的单元门开了,我被推进楼道里,后背紧贴着冰冷的墙壁。

楼道里昏黄的灯光一闪一闪的,我身前的人憔悴得就像个鬼一样。

我一根根掰开手腕上泛白的手指,平静地开口。

「裴修,你这是做什么?」

印象中,裴修一直是个高傲的人,他对自己很严格,在着装上更是讲究。

但现在,我无法将眼前的醉汉和之前的人联系在一起。

裴修穿着我之前给他买的大衣,内里的衬衫皱巴巴的,领带松垮地挂在脖子上,凌乱的刘海下,一双漂亮的眼睛带着醉意紧紧盯着我,像黑洞一样让人逃离不开。

「那个男人是谁,你们在一起了吗?」

他温热的呼吸伴着冷空气扑洒在我脸上,我快喘不过气来,挣脱着逃离他的怀抱。

「和你有什么关系吗?」

我站在离裴修几米开外的地方,揉着泛红的手腕,一天的好心情就这样被破坏了。

裴修不说话,只是站在那看着我,他的眉毛紧皱着,脸上的表情似乎在隐忍什么。

他突然向前走了一步,我连忙向后退,怕自己又想起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

我转身走到楼梯上,再次问他:「你找过来是有什么事吗?我应该不欠你什么了。」

「没有了……我没事。」

裴修踉跄了一下,后背撞在单元门上,顺势坐在了地上,像一座隐藏在黑暗中颓废的雕像。

「如果没什么事,请不要来打扰我了。」

我看了他一眼,继续上楼。

21

第二天一早,我和妈妈刚开店,就有人过来。

这人看样子是个包工头,上来就要订五十份早餐,我看见他安全帽上的 logo,沉默不语。

妈妈被这位大顾客吓得手忙脚乱,连忙招呼我帮忙。

打包好后,包工头递给我们一张卡,说道:「我们想预定未来四个月的早餐,您看方便吗?」

妈妈似乎也看到了安全帽上的标识,和我对视一眼:「这是少……裴家的酒店?」

我点点头:「妈,昨天裴修来过了。」

妈妈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她把卡推了回去,语气僵硬:「不方便,也麻烦你们以后不要来了,我们不卖,附近早餐店多的是,去别处看看吧。」

收好钱后,妈妈把人「送」走,一脸担忧地看着我。

「妈,放心吧,我已经不喜欢他了,我现在只想和你好好过日子。」我一头扎进妈妈的怀里,和她撒着娇。

谁料,到了中午,门口站了几个西装革履的人要来吃面。

他们这副打扮,在小镇里实在是格格不入,吸引了不少食客的注意。

最中间的人,长相和身形一如既往地惹眼,面不改色地迎着我的目光坐了下来。

「四碗牛肉面,其中一份不要麻油、不要香菜。」

裴修看样子心情大好,笑得像个无赖。

我选择拿他当透明人,转身就向后厨重复:「四碗牛肉面,其中一份多加麻油、多加香菜。」

妈妈出来的时候看见椅子上的裴修,又沉着脸退回去了。

再怎么埋怨裴修,碍于裴家对我们的照料,妈妈也不会表现在脸上,所以她选择拒绝和裴修见面。

结账的时候,裴修扔下一张百元大钞:「不用找了。」

我找好零后,跑出门追上他,将钱一把摔在他身上。

「你觉得这样很好玩是吗?有什么意义吗?」

旁边的人面面相觑,裴修的脸色也变了:「一点小钱,至于吗?」

「当然至于,因为我想和你划清界限。」

这时身后有人喊我的名字,何晟小跑着过来,手里还抱着物理课本。

「阿雪,发生什么事了?」

裴修脸立刻就黑了,眉毛拧成川字,上下打量着何晟。

「没怎么。」

我转身将何晟推走:「去吃饭吧。」

22

我的话对裴修完全起了反作用。

他开始频繁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每天都带不同的人过来吃饭,点一大桌子却不吃完。

闭店的时候,门口都会出现一束花,或是精致的礼盒。

每次我都会淡定地将东西丢进垃圾桶,和对面车里的人对上视线。

失去以后,人真的能学会珍惜吗?

我在心里苦笑,反正我是不信的。

裴修的举动很快就被何晟发觉了,有一天妈妈身体不适提前回去了,何晟特意下晚自习跑着过来,要送我回家。

关好店门,何晟将我挡在身侧,回头看了一眼停在对面的豪车。

路上,何晟一直聊天安抚我,很快,我们之间的气氛变得轻松起来,我被何晟的童年趣事逗得哈哈大笑。

何晟突然停住不往下说了,他的鼻子红红的,有些犹豫地开口。

「阿雪……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想找机会告诉你,我喜欢你……」

孕期的反应实在难以控制,所以当我突然 yue 出声,对上何晟尴尬的神色时,第一反应就是疯狂道歉。

「对不起……你知道的,我结过婚,而且我已经怀孕了。」

何晟装出受伤的样子,摸摸自己心脏的位置,语气轻松:「我都不在乎,说不定以后我还有机会呢。」

我看出来他在努力缓解尴尬,便不再继续说了。

孕吐越来越严重,我已经瞒不住了,只好告诉妈妈。

我身体不好,未来也没有再婚的打算,所以我打算留住这个孩子。

过阵子,我的肚子已经有些明显了,妈妈禁止我去店里帮忙,要我安心在家养胎。

我每天的生活就是吃喝睡,好不无聊。

就这样过了半个月,晚上我突然想喝饮料,发现家里没有了,于是打算下楼去买。

从超市出来的时候,刚好碰到进小区的何晟,他拎着一袋子的水果,慌张地扶住我胳膊:「小心。」

我这才知道,他下课后特意来看我,见到他匆忙的样子,我有些于心不忍:「何晟,你不用这样。」

「我知道,都是我自愿的,你就当是朋友间的探望,好吗?」

何晟无奈地说,他笑起来眼睛弯弯的,给人一种很温暖的感觉。

我们又走了一段路,这时,一辆车在小区路上疾驰,然后在我们身边停下。

「砰」的一声,有人用力地摔上车门。

我还没反应过来,裴修已经走到我们面前了,他的表情可怕极了,一把揪住何晟的衣领将他甩到一边。

随后,裴修的视线落在我隆起的肚子上。

「唐森雪,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吗?」

23

从小到大,我早就感受过了裴修毒舌的功力。

但今天他这句话,异常刺耳,我颤抖着声音:「你在说什么?」

「离婚后又火速和别人怀孕了,是我看错你了。」

我全身发抖,脚底发冷,没忍住对着裴修的脸扇了上去。

裴修没有躲开,他轻轻地笑出了声,眼底满是嘲讽。

何晟冲上前来,揪着裴修将他撞到墙上:「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这是你……」

话还没说完,两个人便扭打在了一起,何晟不是裴修的对手,几下就被打倒在地。

裴修走后,我慌忙地过去想看清何晟的伤势,忽然身下一阵刺痛。

我听见何晟在耳边一声声地唤我,还有救护车的声音,在被转移到医院的过程中我始终保留着意识,只不过下身已经失去了知觉。

很快,我就被推进手术室,有人在我耳边轻声安抚着。

医生说,因为受到了刺激,导致胎儿早产。

我不知道这段艰难的时间是怎么度过的,当我恢复意识时,耳边传来了婴儿的哇哇啼哭。

医生说,是个女孩,各项指标都很正常,我忍不住泪流满面。

我本来和妈妈商量好,先不让裴夫人知道,可惜还是没瞒住。

几天后,裴夫人和裴先生匆匆赶到医院,看到自己的亲孙女,两位老人均热泪盈眶。

当看到他们身后的裴修时,我几乎要从床上弹起来。

裴修走近婴儿床,无措地想看看孩子,我用尽全力将枕头扔过去:「滚!让他滚!」

护士闻声赶来,被我激动的样子吓住了,她连忙将裴修推了出去。

「这位先生,孕妇产后情绪比较激动,不宜受刺激,还请您回避一下。」

裴夫人和裴先生对孙女爱不释手,他们看了好一会儿,这才不舍地移开视线。

「阿雪……我们知道我们家已经没脸见你了,能不能……有时间让我们看看孙女?我们绝不为难你。」

看着两位老人为难的样子,我刚刚的气也消了。

「叔叔阿姨,你们是她的爷爷奶奶,什么时候想看孩子都行。」

但我只有一个条件,不准裴修和孩子接近。

为了让我放心,每隔一段时间,裴先生和裴夫人就会来到小镇上拜访,给孙女买好多衣服和玩具。

我给女儿起名叫唐筱筱,希望她能像细竹一样健康茁壮成长。

在大家的精心呵护下,筱筱无忧无虑地长大了。

筱筱很好地遗传到了某人的外貌基因,面庞像小天使一样可爱。

上幼儿园后,小家伙开始发现不对劲了。

有一天我接筱筱放学,她闷闷不乐地抬头问我:「妈妈,为什么我有妈妈、外婆、爷爷、奶奶,却唯独没有爸爸呀?」

「别的小朋友都有爸爸,为什么筱筱没有爸爸?」

说着,小家伙忍不住哭出声来:「大……大家都笑筱筱没有爸爸。」

我心疼地将她抱在怀里,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筱筱乖,你有我们就够了,不需要爸爸,妈妈一样可以保护你。」

小孩子很好哄骗,三言两语我就把她哄好了,再买点零食,筱筱很快就将爸爸抛在脑后了。

24

有一个星期,我每天都很忙,经常会晚半个小时去接孩子。

奇怪的是,当我到幼儿园门口的时候,筱筱乖巧地等在那里,不哭不闹,一点也不像她的作风。

回家以后,我给筱筱洗完澡,顺便收拾衣柜,不小心抖掉一件衣服,口袋里的照片露出一角。

筱筱好奇地将照片拿出来,毫不犹豫地喊:「是爸爸!」

我抢过她手里的照片,是高中毕业的时候,我和裴修的合照,这是我当时最喜欢的一张,没想到被保存了这么久。

我把照片揉成团扔进垃圾桶,筱筱突然哭着拿了回来。

「不要丢掉爸爸,筱筱要爸爸!」

她怎么能认出裴修就是爸爸?我心里一咯噔,很快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后来的几天,我都早早地去幼儿园把筱筱接回来,不让裴修有机可乘。

入秋后,小朋友感冒是常有的事,筱筱头晕发热地躺在床上,也不忘念叨爸爸。

她的脸色苍白得过分,我拍着被子轻声唱歌,哄她入睡。

突然,筱筱开始剧烈地咳嗽,咳出了一摊血。

大晚上,我急得来不及穿外套,抱着筱筱在大街上狂奔。

好不容易才拦到一辆出租车,司机看到筱筱的脸色也吓坏了,连着闯了好几个红灯。

到了医院,医生开始给筱筱检查,我在旁边祈祷不要出事。

医生出来了,听到结果后,犹如晴天霹雳。

「重型再生障碍性贫血。」

我的耳膜「嗡」地一下,腿也软了,倒下去的时候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我已经没时间去想裴修为什么出现得这么及时,满脑子都是这个病的病症。

裴修扶着我,我才有力气站起来,询问后续的治疗方案。

大概见多了这样的场景,医生叹了口气:「需要骨髓移植。」

筱筱被转去了 ICU 病房,隔着玻璃看见她小小的身体,我却无能为力。

指甲已经被我咬出血,我在脑海里拼命回忆照料筱筱的过程,为什么我没能保护好她?她还这样小,为什么要承受这样的痛苦?

我好希望躺在病床上的是我。

25

这几天,我的眼睛已经哭肿了,长辈们劝我去休息,发现劝不动,只好作罢。

我没日没夜地守在病房外,累了就靠着玻璃窗坐下。

裴修一直在旁边陪着我,他把外套披在我身上,让我靠着他坐在地上。

我害怕得全身发抖,裴修紧紧地拥着我,声音沙哑不堪:「筱筱一定没事的,放心。」

配对结果终于出来了,我和筱筱骨髓配对失败。

裴修不知去哪了,他回来的时候,拿着一张单子,手在发抖。

裴修和筱筱骨髓配对成功,他掩饰不住脸上的激动,语气却是小心翼翼的。

「阿雪,这是女儿唯一的救命机会,求你让我为她做点儿什么。」

我别过头去,流着泪点点头。

手术很成功,一家人的注意力全放在了筱筱的身上,裴修这边倒很冷清。

出于感激,给筱筱买粥的时候,我给裴修也买了一份。

裴修有些虚弱地靠在床上,我不情愿地用勺子一口一口喂他,宛如一个喂饭机器。

我喂什么,他就吃什么,连最讨厌的香菜都能乖乖咽下去。

裴修目光灼灼地看着我,眼底清亮,完全没有了从前那副嚣张的气焰。

「阿雪,你今天好漂亮。」

我对裴修的拍马屁无动于衷,他下巴上全是胡茬,看起来邋里邋遢的,再也不是记忆中风华正茂的少年了。

而我,也不再是那个唯唯诺诺、随便奉上真心的小女孩。

「谢谢你。」我说,这句话是真心的。

裴修愣了一下,看向旁边病床的筱筱,满脸老父亲的慈爱。

「这都是一个父亲应该做的。」

我们之间立刻又安静了下来。

许久,裴修开口。

「阿雪,我一直都想好好和你道个歉。」

他的眼眶开始泛红:「对不起,我以前太自我、太自私了,伤害到了你。」

「结婚的事情是我有错在先,但婚后我和方蔓什么都没做过,那时候我已经不喜欢她了,她流产也与我无关,当时我的状态不太好,接到关于你的电话时,我没仔细听就挂了……」

裴修哽咽了下,似乎要说不下去了:「倒饭是我的不对,我不喜欢吃又怕你会伤心,于是偷偷倒掉了,还有项链的事情,是我考虑欠佳,我是真的打算和你好好生活下去……」

「不要再说了。」我打断裴修的话。

他刚刚解释这么多,我内心并没有太大感触,仿佛在听别人的故事一样,原来我早就释怀了。

一颗心碎掉后,很难再拼凑起来了。

于是我笑着对裴修说:「你是筱筱的爸爸,我们以后还可以是朋友。」

…………

筱筱身体康复后,终于可以出院了。

深秋的风寒冷刺骨,我和筱筱你追我赶地跑回家,笑声在整个小区里回荡。

「妈妈。」筱筱拽了拽我的衣角,指着不远处路灯下面的人影。

「可以让爸爸也进来吗?筱筱想和爸爸一起吃饭。」

我打开单元门,摸摸她的小脑袋:「好呀。」

番外

裴修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

只要闭上眼睛,他的脑海里就会映出那张满是泪痕、慌张惨白的小脸。

即便和妈妈三番五次地解释,自己当时没注意到唐森雪的呼救声,说到最后他自己都没有底气了。

他当时怎么就没听到呢?她就不能再多喊几遍他的名字吗?

当唐森雪被路人及时救下后,裴修对上她脆弱的目光,立刻转过头去。

他为什么会感到如此愧疚呢?明明自己不是故意的,有充分的理由和妈妈解释,可从警局离开后,裴修有一肚子的怨气,几次想张口向她道歉,还是放弃了。

本来就不是他的错,裴修这样安慰自己,不用太在意。

忽然,走廊传来异响,裴修推开门,瞥到楼梯处那抹小小的身影,他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当那个瘦小的身影因为应激反应瑟瑟发抖时,裴修心底升起异样的情绪。

女孩脸上红肿的伤痕,看得裴修皱起眉头,他忽然有种想抚摸上去的冲动,还好及时压制住了。

再次出于愧疚,裴修默默跟在唐森雪身后,看她上了楼后才把厨房的灯关掉。

他没记错的话,她好像怕黑。

从那以后,裴修发现自己总会忍不住去关注唐森雪。

妈妈说得对,好歹他们也算一起长大,况且还是同学,多关照一下还是很正常的。

如果换作 16 岁的裴修,他肯定会万般抗拒。

第一次见到唐森雪,裴修就被土到想闭上眼睛。

沙发上的小女孩和自己一般大,穿着一件洗得泛黄的白裙子,上面的米妮印花掉得只剩下两只耳朵了。

都多大了,还背粉色的芭比娃娃书包?

「土包子。」裴修在心里默默吐槽道,要不是出于礼貌,裴修真想求妈妈立刻把客厅的沙发换掉。

篮球落到地上的声音吸引了沙发上那对母女的注意,对上女孩亮亮的眼睛,裴修接好球抱在怀里,逃也似的上楼,一秒钟都不想在这里多待。

后来……在裴家待久了,裴修发现这个土包子好像越看越顺眼了。

特别是她过生日那次,穿着公主裙走下楼梯,裴修脑海里立刻闪出一句话:人靠衣装马靠鞍。

后来,裴修也不知道怎么了,觉得唐森雪越看越顺眼。

不过,这点好感很快又消失了。

这天,家里佣人要进行大扫除,刚好唐森雪不在家,她房间里的东西被暂时搬了出来。

经过她房间门口的时候,裴修被掉在地上的本子吸引了视线,里面的照片也跟着散落开来。

裴修不经意地翻开其中一页,里面的少女心事看得他头皮发麻。

从小到大,他收到过太多的阿谀奉承和真心赞美,骄傲如他,可怎么也想不到,会有人将自己夸得这般好。

搞得裴修都快认不清自己了,他平静地将本子合上放回原位,心跳得异常快,仿佛里面住着一位凯旋归来的士兵在得意地敲鼓呐喊。

裴修的心情莫名很愉悦,他早就知道了,唐森雪一直喜欢着他。

第二天,方蔓突然找到裴修,一脸羞涩地说自己要订婚了。

她爱上了一位画家,那个人留着长发,浑身都是艺术气息,是方蔓会喜欢的类型。

收到这个消息后,裴修心里开始堵着一口气,他想不通,明明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亲密无间,互相袒露过心意,为什么就是不能在一起。

听到裴修的质问后,方蔓扑哧一笑:「那时候我们才多大啊,两个小孩根本不懂什么是喜欢,作为我唯一的弟弟,我当然很喜欢你。」

裴修冲动地跑回家,想让父母帮忙劝方家取消婚约,结果就是换来了一巴掌。

那个雨天,他跑到桥边,仰头感受着雨点痛击在自己身上,想就此淋个痛快。

直到他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看到唐森雪一身狼狈地在雨中,像个鬼一样,他心里更生气了。

下一秒,唐森雪在雨幕中对他咧嘴笑了笑,那笑容很丑。

「真麻烦。」

裴修皱眉走过去,想将她塞进车里,谁知下一秒人就倒进自己怀里。

不小心碰到唐森雪发烫的脸颊,裴修心里一慌,连忙抱起她往车上跑。

「你是傻子吗?」

裴修开着车,不时地扭头关注唐森雪的情况,嘴里嫌弃,手却快速帮她掖好外套。

可千万别再出什么事了,他已经够烦了。

回去后,在裴夫人的唠叨下,裴修暂时答应不会再为方蔓的事情闹了。

在方家,裴修全程假笑,回来的路上,裴夫人开始频繁地提唐森雪。

「阿雪打算毕业就搬出去了。」

只有这句话裴修听进去了,他睁开眼睛,有些惊讶:「啊?」

接下来,裴夫人又继续她的长篇大论,无非是夸唐森雪多么多么乖巧,多么招人喜欢。

「不像方蔓,看着文文静静的,找的未婚夫那么不靠谱,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

「要我说啊,还是阿雪更适合当我儿媳妇。」

听到这里,裴修火气又上来了,大声反驳:「妈你说够了没?!」

「我和谁结婚是我自己的事,你那么喜欢她,那你去和她结婚好了!」

这句话把裴夫人怼得哑口无言,她精致的面容上满是震惊。

裴修跳下车,一路上,他脑子里很乱,方蔓和未婚夫挽手坐在一起的样子一遍遍刺痛着他的眼睛,这边唐森雪的名字又在循环播放。

当见到沙发上的唐森雪时,她柔弱的表情激起了裴修报复的快感,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心里冒出一个邪恶的想法。

不如就和她结婚,这样谁都不好过。

婚后第一件事,裴修就把家搬到了方蔓所在的小区。

他也搞不清楚自己在期待什么,想确认什么,偶尔和方蔓夫妇碰到时,他只是客套地打个招呼,然后再加上一句:「我要快点回家了,阿雪在等我吃晚饭。」

看到方蔓笑得一脸灿烂,大方祝福他们,裴修皱起了眉。

方蔓的表现在他的意料之中,他也没有感受到用婚姻刺激她的那种快感。

当初以为比方蔓早结婚,就能出一口气,裴修觉得这种想法幼稚极了。

他开始重新看待方蔓,也许是和唐森雪的婚后生活还不错,在裴修眼里,方蔓于他而言更像一个姐姐,再也没有年少时心动的感觉了。

回家后,听说唐森雪和白雪都摔了,裴修还没来得及嘱咐陈妈给唐森雪上药,对方就一脸怨气「砰」地关上卧室门。

凌晨,裴修忙完工作,从抽屉里翻出药膏,轻轻地推开卧室房门。

床上的人睡得正熟,被子外只露出一张小脸,裴修不禁放轻力度,撩开被子。

唐森雪肿胀的脚踝暴露在冷空气中,没忍住缩了回去,裴修又轻轻地拽了出来,一点一点为她上好药,生怕把人吵醒。

裴修坐在床边,看着唐森雪的睡颜,他发现婚后生活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

唐森雪温柔性子乖巧,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就这样一起生活下去,好像还不错。

正当裴修收了心,准备好好过日子时,他又在小区里碰到了方蔓。

方蔓脸上再无曾经的光彩,看起来憔悴极了,裴修没有多问,回家后,方蔓给他发来消息,说要请他和唐森雪吃顿饭。

刚好餐厅就在公司附近,怕唐森雪胡思乱想,裴修压根没跟她提这件事。

吃饭的时候,方蔓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

近一个月来,她一直被自己丈夫家暴,实在受不了了,裴修是她唯一能倾诉的对象。

裴修努力安抚好方蔓的情绪,建议她先报警,方蔓却不同意,裴修拗不过她,看了眼时间,嘱咐她出什么事给自己打电话,便匆匆赶回去了。

开车回去的路上,裴修烦躁地扯了扯领带,他怎么才想起来今天唐森雪过生日?

来不及准备礼物了,裴修忽然想起了什么,手往椅背后面一摸,翻出了很久之前买的项链。

这是他之前为方蔓准备的生日礼物,迟迟没有送出去,现在也不打算送了。

看到唐森雪宝贝似的拿着那条项链,开心得像个单纯的孩子,裴修心里有些内疚,下次有机会一定好好补偿她,他这样想着。

几天后,方蔓突然打来电话,她的声音奄奄一息,裴修心里一紧,匆忙穿好外套离开公司。

车刚上路不久就堵住了,裴修焦急地用手敲着方向盘,听说前面有人出了车祸,他立刻转弯换了另一条路。

方蔓怀着孩子,被家暴得惨不忍睹,到医院后医生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孩子要保不住了。

方蔓求裴修不要告诉她的父母,作为唯一知情人,裴修只得陪在方蔓旁边,他给唐森雪发了条短信说明情况后,便累得睡着了。

为了照顾方蔓,裴修好几日没能合眼,在病床边小憩时,刚自动开机的手机便响了起来。

裴修困得不行,接通后连对方在说什么也没听进去,敷衍地挂断后继续睡了。

看到病床上的唐森雪时,裴修的心绞作一团,他真想狠狠地给自己两巴掌。

他想要去解释,慢慢补偿唐森雪,没想到等来的却是离婚协议书。

裴修一时难以接受,记忆中,唐森雪一直是追随着他、顺从于他的,他不想就这么离婚。

最后,他还是放她走了,尽管裴夫人多次劝他不要再去打扰这对母女的生活,裴修还是忍不住。

他刻意把酒店选址定在唐森雪住的小镇,却不知道要如何面对她,直到有一天,他在她身边看到了别的男人。

嫉妒让人失去理智,裴修没忍住说了很多重话,直到他们的女儿出生,他才真正体会到这一路唐森雪有多么不容易。

这些天,他冷静地回想过去自己的所作所为,唐森雪不想见到他也情有可原。

每天晚上,他都会想到母女俩,特别是他的女儿,自打出生以来,他一次也没抱过她。

终于有一天,裴修忍不住了,趁唐森雪下班来得晚,他便早早地来到幼儿园。

筱筱从最开始的抵触,到粘着他叫爸爸,看着女儿活泼的笑脸,裴修没忍住红了眼眶。

「爸爸,爸爸,你什么时候能和筱筱一起生活呀?筱筱想要爸爸。」

面对小孩子天真的提问,裴修苦笑:「等妈妈能原谅爸爸的时候。」

不过,他现在不奢求唐森雪的原谅了,他只希望,自己能为她们多做点什么。

晚上没什么事情,裴修就会开车在唐森雪家附近乱逛,看着小小的窗口里亮起灯火,他的心情也跟着愉悦起来。

有一天,窗口的灯灭了,接着裴修看到唐森雪头发凌乱地抱着孩子跑出来,他二话不说就开车跟了上去。

在医院里,他小心翼翼地将唐森雪搂在怀里,心跳快得异常,没想到她抱起来会这样舒服。

看到女人脸上满是泪水,裴修心疼地将她抱得更紧了。

筱筱病情好转后,裴修终于找到机会和唐森雪好好解释。

对于他的所作所为,唐森雪一笑置之。

站在路灯下,裴修望着母女俩欢快的身影,心脏隐隐作痛。

现在才发觉自己的感情,是不是有些晚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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