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欢

看着白祁皱眉嫌弃的模样,我略有些忍俊不禁。

此后我便一直跟在了方知槿的身边,阿慎渐渐接纳了她,凡是要事谋划,都会与她告知。

方知槿亦很聪明,她的每一个提议,都如虎添翼,加之她母家丞相的助力,太子势如猛虎,斗的其他皇子死的死、败的败、流放的流放。

皇帝忽然老态龙钟,将大权放给了太子。

太子距离皇位,就差一道诏书了。

但,阿慎想要的不仅仅如此。

他想要皇家所有人都为穆家陪葬,他私下借着太子的名义,重赋税、乱刑法、聚势力、储兵马。

搅得民间灾乱连连,又重兵压制,百姓们苦不堪言。

方知槿化身活菩萨娘娘,乐善好施,救助百姓。

民间很快给方知槿塑像、立牌供奉。

如此情形,而太子却还在一心想着如何能尽快拿到诏书,登基上位。

这一年事情太多,过得太慢。

「见欢阿姊,又让你为了护我受伤了。」

方知槿给我上着药,愧疚开口。

「小主子下的命令,奴婢拼死也要护夫人周全。」

自从来到方知槿身边,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重伤了。

每每阿慎让她多带些人,方知槿都会揽着我的胳膊说有我一人足以平安。

「夫君蛰伏十年,他每每夜里梦魇当年,我都心疼不已。如今大局已定,我真心替夫君欢喜。明日只要将玉玺换出来送到城外乱坟岗,届时起义军将领会在那里接应。只说一句天意,这皇朝,就该颠覆了。」

「奴婢明日定会护夫人周全。」

「见欢阿姊,我视你为亲阿姊,待夫君事成,我就让夫君纳你入宫与我作伴。」

方知槿的声音轻柔,我沉默片刻。

「奴婢惶恐,只求自由。」

「好,那就待事成,我让夫君放阿姊自由。」

次日夜沉,我与方知槿在城墙根下马车上静静等着,方知槿忽然握住了我的手,她的身子在发颤。

「阿姊,我有些发慌。」

「莫怕,有阿姊在。」生死之际,我心中一软,反手握紧她手安抚。

忽然有人外扔入一个木盒,我接住打开看,里面正是龙头玉玺。

我将玉玺塞入方知槿怀中,出马车扬鞭一声驾,马车立马快速往乱葬岗飞奔而去。

一路上颠簸不停,就如心中忐忑不停。

乱葬岗气味难闻刺鼻,乌鸦栖息地,伸手不见五指,却能清晰听到乌鸦叫唤声,渗人无比。

不远处有一行人来,我下车刚要开口,对面齐齐抽刀朝我扑来。

刀剑在空中挥舞的嗖嗖声不绝于耳,我拼死挡在马车前,不让他们靠近一分。

我的刀在划破对方头领脖子的瞬间,也撕破了对方脸上蒙着的黑布。

在看清对方脸的一瞬间,我愣在了原地。

这人,的的确确是阿慎的人。

他满口溢着鲜血,眼睛直勾勾盯着我,我开口刚要问他为何杀我,却忽的被一把利剑从后穿膛。

原来他不是在盯着我,而是在盯着我身后。

我重重倒在地上,挣扎着回头想看是谁,就听方知槿的声音从耳旁传来。

「见欢阿姊,如你愿,你自由了。」

「为……为什……」

「因为阿慎心中有你,因为我眼中容不得沙子,他是我的夫君,这辈子就只能是我的夫君。

见欢,是你逼我的,我也曾真心待过你。

你不会死得孤单,有阿慎心腹这些人的尸体作证,你们都是为了保护我而死,而派人杀我的是太子的人。

很快,阿慎就会为你报仇,这座皇朝,很快就会被颠覆姓穆。」

方知槿说罢又补了我一剑,而后将我扔进乱葬岗中,我看着她将其他人也推下来,而后掏出火折子扔了下来,毁尸灭迹。

阿慎蛰伏了十年就为了如今一朝报仇,方知槿想杀我之意,怕是从我活着回来之后就有了吧。

意识模糊间,似乎有人下来探了我的鼻息又离开。

失去意识的那一刻,我却想着幸好今早将缝好的抹额挂在了院中那棵果树枝上,阿慎应该会看到的。

11

我没死,醒来时,白祁正在一旁碾药。

「啊……」

想说水,嗓子却发不出声音。

白祁听到声响,起身倒了杯水喂我喝下。

「睡了三月,倒是命大。」

三个月啊。

「你……是……」

怎么救我回来的?

我努力挤出声音,白祁却直接扔了块白布盖住我的脸。

「声音难听死了,那天我去找尸体来用,刚好看见你在火堆里,就顺手拖出来看看。

哪成想你没死干净,扎了几针你还有呼吸,就把你拖回来了。」

自醒来后,白祁就一碗药接着一碗药给我喂,还将我泡进药桶里施针。

半个月后,我便手脚能活动自如了。

天热了,闷的呼吸不畅,白祁抱回来块冰,磨成碎做冰酸梅汤,就坐在我面前吃。

气得我用枕头砸了他无数回。

「你身子弱,碰不得凉食。」

白祁如此说着,却又故意留冰果子与我解暑。

身子渐好后,打水洗脸时,才发现自己额头中央至右眼下,狰狞的疤痕赫然在目。

容貌被烧毁了。

我只是顿了片刻,就当无事般继续捧水扑在脸上。

白祁从外面回来,带了包糕点给我。

甜得腻牙。

说来也怪,在白祁这里住了一月有余,竟不见隔壁寡妇爬墙来唤,开口问,就收到了白祁一个眼刀。

「她嫁人了。」

「可惜了,少了乐趣。」

白祁一把将我手中的糕点抢走,「要不,日后你替她唤我阿祁哥。」

「我又不是没唤过,阿祁哥~阿祁哥哥~」

我学着那寡妇的声调唤他,本想着白祁会黑脸训我,可随后,他却默不作声的将糕点又塞回我手里。

「以后就这么叫。」

我就是睡了三月,白祁何时多了这爱好了?

下午我给白祁缝补被子时,白祁忽然进屋,将一折纸递给我。

「这是什么?」

「你的阿慎要选秀了。」

我的手停顿,「他登基了?」

「两个月前太子为了逼皇帝下诏书携剑入宫,丞相携众臣去面谏时刚好亲眼看到太子弑父,起义军入城逼宫,太子拿着玉玺下令,却被发现是假玉玺。

而后天雷大作,竟劈死了太子,又雾散云开,一束光照在了你的阿慎身上,而此时玉玺从天而降,稳稳落在了他手中。

天意让他为君主,丞相与一众大臣立即跪下叩拜,起义军亦觉着天意难违,便自愿降服于他。」

「这是哪个说书人传的,如此夸张?」

「谁传的不重要,重要的是百姓们都信了。

他登基上位的一个月里,午门刑场上每日都在见血。

且言为了平天怒,他将皇帝与太子挂在了城墙上,日日遭百姓唾弃,太子是生生被割了舌头后吊晒而死的。」

「……哦。」

我默默听完,只是淡淡一声哦后继续着手中的缝补。

我是已死之人,阿慎……与我,再无任何关联。

「你当真不想回到他身边去?」

白祁再次开口,我抬眸定定瞧他。

「白大夫嫌我,想赶我走了?」

「我若嫌你,就不会救你回来了。」

白祁极快的反驳,我无声笑笑,继续低头缝补。

12

我与白祁就这般过着日子,他白日里医馆坐诊,我就在后院生火做饭,拾掇屋子。

期间白祁时不时会为我回来宫里的消息,例如帝后恩爱,例如皇后有了身孕,皇上为其停了选秀。

例如朝中有人谏言早日开枝散叶,皇帝却不为所动,后宫三千宫院却只有方知槿一人。

消息许多,却都是关于帝后恩爱,就连街上说书栏里唱戏,都是关于新帝和皇后三千弱水只取一瓢饮的佳话故事。

以及,他终于光明正大的用回了穆将军为他起的名字——穆怀川。

我特意遮面上街听了关于穆怀川的故事,故事很精彩,其中有许多人。

而我真就像与其他听客般,只是听客,故事只是穆怀川与方知槿的故事,与我……再无任何关系。

可我还是会心痛,我买了壶梅子酒回去,见到白祁便拉着他与我坐下共饮。

我先有了醉意,瞧着白祁,忽的伸手握住他执杯的手,另一手跟上一把撸起了他的衣袖,大片的烧伤疤随即暴露在了眼前,他有意抽回手,却被我死死按住。

他的臂弯,后背、胸前皆是与我脸上一样的伤疤。

「我早就想问你了,为何要拼死将我从乱葬岗中拖出来?不要再用顺便、顺手的话来搪塞我,我不傻,我看的很清楚。」

「见欢……」

他低低出声,另一只手端起酒壶就着壶嘴往嘴里灌了好几口,才停下轻轻开口:「因为我喜欢你。」

「见欢,你可知这医馆不是我的?」

「那是谁的。」

「是我师父的。」

他醉时笑得风流,透着一股苦涩:「我自幼跟他学医,我和他一样,爱上了自己的药人。可你知道吗,最终他与药人妻子生下了一个无皮的孩子。

最后二人疯了,带着孩子自焚而亡。

师父死前撑着最后一口气逼我发毒誓,这辈子绝不能爱上自己的药人,否则必遭天谴。」

白祁的眼中难得含杂了几分痛苦,他忽然拽紧了我的手,死死盯着我看了许久,才艰难开口。

「如今,我背誓了。」

「那就背得彻底一点吧。」

我眼中闪过几分动容,心中下了决定,主动吻上了他的唇,攀上了他的肩膀。

白祁并没有抱着我往床上去,反而抱着我去了院子里。

天为被,地为床。

他说:「不要孩子,我只想与你就这般过一辈子。」

「好,就这般过一辈子。」

我与白祁拜了堂,成了亲。

院中的红绸与窗上的囍字,将我与前半生彻底割裂。

「夫君。」

我听到动静下意识撩开帘子唤他,可院子里站着的人,让我立即僵在了原地。

「娘子,你先进去。」

白祁匆匆出现拦在了我面前,我放下帘子进屋,可院子里熟悉的声音还是真切的传入了耳朵。

「我寻了阿姊尸体数月,原来不是死了,是与白大夫做了夫妻。」

阿慎的声音有些轻颤,很快他就稳住了声音。

「此番来是请白大夫入宫为知槿诊脉,她自怀孕后日渐消瘦如柴,似像中毒。」

「知晓了,我进屋拿了药箱就随你去。」

白祁说着撩帘进屋,我主动抱住白祁,缓解着再见时心中的不安。

「早些回来。」

「好。」

白祁吻了吻我的额头,又拍了拍我的背安抚,撩帘离去时,我从缝隙间看到了阿慎的眼神。

是那般阴冷。

天渐晚,我开始在屋中不安的踱步,或许是因为穆怀川的那个眼神,我踏出了院子,在院门前焦急等着白祁回来。

一辆马车慢悠悠驶来停下,白祁从车上下来,我连忙上前挽住他胳膊。

白祁发现我指尖冰凉,紧紧握着给我暖手。

「外面凉,怎的不在屋里等我。」

「我急。」

我如实回答,白祁弯眸吻了吻我额头,牵着我往院子走。

「欢欢与白大夫如此恩爱,羡煞阿慎了。」

马车上他悠悠一句话,我加快了关院门的动作。

13

穆怀川日日来亲请白祁入宫,我日日惶惶不安,即使白祁安抚我无事,我仍平不下心来。

这日马车停下,白祁却未从车上下来。

「我夫君呢?」

「今夜白大夫留宿宫内,他不放心你,便让奴来请夫人一同入宫。」

我断不定来人的话真假,思忖片刻后还是上了马车。

进了宫门,还有很长一段高墙大路,我被请入轿中,走了许久才停下。

下了轿,入眼便是一间院子,屋门半敞且内亮着光。

踏进院子,一棵比院墙高的果子树极为显眼,进屋,屋内摆设竟与医馆后巷那院屋里的摆设一模一样。

我一时竟有些恍惚,似乎回到了那间小屋。

「欢欢回来了。」

穆怀川坐在案牍前,他搁下笔、合上书,朝着我伸手示意我过去。

「草民参见皇上。」

我跪在地上行礼,穆怀川的脸上的笑意瞬间僵在了脸上。

「欢欢何时与我如此生疏了。」

他低低出声,眼中尽是落寞,他走到我面前蹲下,伸手抱我,试图妄想让我似从前般与他亲近。

「欢欢……欢欢阿姊,才数月不见而已,你就不要阿慎了。」

「白祁在哪儿?」

我打破他自顾自的自怜,询问着白祁。

穆怀川顿了片刻,伸手抚上我的脸颊,深深的凝视着我双眸。

「欢欢的眼中明明映出的都是我,为什么要提他呢?」

「因为他是我拜了天地的夫君。」

「没有三书六礼,没有媒妁之言,他怎么可能是你的夫君!」

穆怀川说着站起身,抄起桌子上的杯子重重的砸在了我的面前。

「你留在我身边,我就放他一条性命。」

「那方知槿呢?你不怕白祁死了之后她有事吗?她还怀了你的孩子。」

「她只是身体亏虚而已,不会有事的。」

「那如果,我会杀了她呢?」

这是我第一次与穆怀川针锋相对,眼中流露出的杀意渐浓,地上破碎的杯子碎片,就是我随手可得的利器。

趁着穆怀川沉默的片刻,我冲出了院子,随手拦住一个太监询问。

「方知槿……不,皇后的寝宫在哪儿?」

无人告诉我,我便满皇宫一处一处的寻。

「白祁!白祁!」

我在皇宫内疯狂奔跑,一边跑一边唤着白祁的名字,希望他能应我。

可直至天亮,我都未能听到白祁的回应。

这皇宫,似乎比这整个京城都大。

直到一位宫人来到我面前,说要带我去见皇后。

方知槿与数月前相比,更加端庄华贵了。

她端坐在凤椅上,小腹微微隆起。

「见欢阿姊。」

「白祁人呢?」

「被阿慎带走了,去了哪儿我也不知。」

听到这话,我一时有些崩溃,心中的惶惶不安再也压抑不住争前恐后的溢出。

「把白祁还我!还我!不然我拿你的命偿!」

我说着抬袖一甩,茶杯碎片瞬间出现在了手中。

众人不等反应,我就已经出现在了方知槿的身后,瓷片也抵在了方知槿的脖间。

「我再问你一遍,白祁呢?」

「阿慎将他押进了天牢,见欢,你恨我想杀我都行,但不要伤害我肚子里的孩子。」

方知槿下意识紧紧护着自己肚子,殿内众人慌乱却又不敢轻举妄动,直到穆怀川的出现。

「放开知槿,我带你去见他。」

「等见到白祁的时候,我自然会放开她。」

我挟持着方知槿让穆怀川带我前往天牢,牢狱中,白祁衣发凌乱的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身上满是血迹。

见状,我瞳孔猛地一缩,抵在方知槿脖子上的瓷片猛地用力。

「开牢门!」

狱卒打开牢门,我一把推开方知槿冲了进去将白祁抱入怀中,在看清脸的一瞬间,脖子瞬间就被假白祁掐住了脖子。

他快速的卸了我的下巴,逼我吞了一颗不知是什么药后又安了回去。

他卸力松开我,我瞬间整个人瘫倒在地上,只觉着浑身都没了力气。

许久,才感觉身上有了些知觉。

我躺在湿冷的地上,双目失神的看着穆怀川。

「你竟然请暗楼的人来对付我。」

穆怀川将我从地上抱起,「我只是想将你留在我身边,我没有办法了,欢欢。」

「穆怀川,我见欢护你十年周全,你却半分都不愿让我周全,半分都不愿……」

我失望又绝望的喃喃着,眼前渐渐一片花白。

14

我回到了穆怀川为我精心准备的牢笼,一人大的床榻,他非要与我挤在一处。

「那些时日,我常常呆坐在这座院子里,我看着那棵果树,总觉着你还会突然出现,将给我缝制的抹额挂上去。」

他在我耳边轻声喃喃着,诉说着我死后他过的日子。

「抹额脏了,我就亲手洗,可洗着洗着,它就破了,我戴也不是不戴也不是,只好将它日夜揣在心口处捂着、护着。

我后悔让你去保护知槿了,我在乱葬岗里亲手翻了许久,可连你的衣料都寻不到一片,即使是烧了,老天也总得给我留下什么吧。

我凭着这个念头,将乱葬岗里的每一具尸体都翻看了一遍又一遍,天亮又天黑、天黑又天亮,后来我躺在那坑里,躺在死人堆里想着,你是不是特别恨我,竟然连个梦都不愿托给我。」

他哽咽着声音,泪水打湿了我的肩膀。

我空洞的盯着床顶,泪顺着眼角滑落。

「穆怀川,既然我在你心中这般重要,那我求你,把白祁还给我好不好。」

「可我把他还给你,你就不要我了。」

穆怀川像个孩子一样紧紧抱着我的胳膊,他祈求的开口。

「不要白祁,欢欢只要我,只要阿慎好不好。」

我没有再说话,只是无力的合上了眼。

我被锁在了这座院子里,武功没了,肚子里还有个蛊虫,暗楼的人又重新在暗处监视着我。

他派了一名宫女和一名太监来伺候我,他让我起名字,我随手往院子里一指,便一个叫小树子,一个叫红果。

穆怀川一连半月除了朝堂之上的事情以外都陪我在这院中待着,他让红果和小树子不唤他皇上,唤他小主子。

用晚膳时,门外忽然一宫女急匆匆的赶来跪下,哭的梨花带雨。

「皇上,皇后她动了胎气,见红了,求皇上去看看皇后娘娘吧。」

穆怀川闻言起身要跟着去,却被我伸手拉住他衣角。

「我背上有两道深入骨的疤,逢变天时都会痛痒难耐,我脸上的烧痕初治时,痛痒如蚂蚁在伤口中啃食爬走,若是变水泡,就挑破了涂药再长,反复数十回,才恢复成现在这般伤疤。

穆怀川,你猜是谁从后刺了我两剑,还放火烧我毁尸灭迹?」

穆怀川回眸看我,我亦抬眸看他。

「是你三书六礼明媒正娶的夫人方知槿,是你命我拼死保护的名声高望受百姓修像供奉的活菩萨娘娘,是如今万人敬仰、高高在上的皇后。

是你亲手将我推到她身边,给了她杀我的机会。」

「你说……什么?」

穆怀川走了,他赶着去见方知槿。

我猛地将一桌饭菜拂到地上,吓的小树子和红果连连跪在地上求我息怒。

我站在原地平缓了好久才缓过了神,我不是故意吓到他们的,只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只是好想白祁,想埋在他怀中诉说委屈,想告诉他……我不想当见欢了。

我想让他给我重新起一个名字,阿猫阿狗张三李四,只要不是见欢就行。

这个名字,一点也不欢喜。

这夜,穆怀川没有回来,隔了好几日,穆怀川才重新踏进了院门。

他说,他想带我去见一见方知槿。

还是那座寝殿,我跟着穆怀川走进殿内,一股浓浓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穆怀川牵着我的手往里走,方知槿双目无神躺在床上,而她的手边,是一个已经成了型的胎儿。

她就像前几日的我一眼,眼中满是绝望。

「见欢,你赢了。」

她挣扎着撑起身子红着眼瞪着我,而后又不甘的看向穆怀川。

「穆怀川,我扪心自问从未对不起你,我明知你的身份却还舍了名正言顺的太子妃位嫁你,为了你三番五次让自己陷入险境,我竭尽全力帮你报仇,帮你登基,你却为了她,连我们的孩儿都不放过!

你好狠的心呐!当初我三跪九叩为你爬那佛阶,如今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你不该杀欢欢的。」

穆怀川对于方知槿凄厉的质问没有任何同情与动容,他只是低头看着我,小心翼翼地讨好询问着。

「我替你报仇,别生阿慎的气了。」

我看着方知槿的凄惨模样,看着她像个疯子一样将死胎抱在怀中轻轻抱哄,心中却未有半分快感。

「我其实不恨方知槿,我也从未生你的气,我只是想和白祁在那方院中共度余生,穆怀川……阿慎,你能不能放过我,把白祁还给我……」

「不,你是我的,那院子也是我们的,他将你偷走了那么久,该将你还给我了。」

我认真的看着他,指着自己脸上的伤疤给他看。

「我们就像是我脸上的伤疤,再治都治不到如初。」

「那如果,能让你的脸恢复如初呢?」

穆怀川疯了,他在说什么疯话,我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他却像抓到了救命稻草般紧紧往上爬。

「不就是块皮吗?」

他轻声喃喃着将我带离这座宫殿。

他又不见了,不见了十几日后回来时,手中捧着一方盒子,他像献宝一样将盒子放在我面前,打开,里面竟是一张皮。

他将那张皮拿起来,小心翼翼的贴合在我的伤疤上,而后让小树子跪在地上举着铜镜。

「我挑了许久,才挑出这张与你有七分相似的皮,现在欢欢就与之前的模样无异了。」

他满目欣喜,我却颤着手死死攥着他的衣袖,压着嗓子质问。

「哪儿来的皮?这是哪儿来的皮!!!」

「欢欢放心,这皮是她自愿给的,我用一间两进两出的院子和十锭金子换她半张脸的皮,你情我愿的买卖。」

我忽然发现,穆怀川真的是个疯子。

15

穆怀川前脚将后位凤玺给了我,后脚我便让红果将凤玺送还给方知槿。

来回转了几圈,穆怀川恼了。

他不能与我生气,指尖在掌心嵌了个深印,最终还是转身去了方知槿的寝殿。

我不知他与方知槿说了什么,只是次日,方知槿就不行了。

她的贴身婢女冒死跪在我院门前求我去见她最后一面。

我起身跟在那婢女身后,婢女急慌的一路小跑,我也加快了脚步跟着。

推开寝殿门,一股尸首腐烂的味道冲鼻而来。

「皇后娘娘,她来了。」

婢女跪在地上通禀,眼中含泪。

「你出去吧。」

方知槿没在床上躺着,她穿戴整齐的坐在梳妆台前正涂着口脂,眼中终于有了些神采。

我走近,方知槿忽然从梳妆盒里拿出一根簪子递给我。

「帮我戴上吧。」

我站在她身后,从她手中接过簪子簪在她发髻上,很美,就像当初我见她第一面那般。

「那日杀你,我不后悔的。」

方知槿透过铜镜看着我开口,「我父亲乃当朝丞相,我自幼受尽宠爱长大,太子与各皇子皆对我早早筹谋,想获我芳心。

我的婚嫁由不得我,这是我很早就知的事情。

直到那年赏花时会上,我因无趣偷偷跑走到亭阁处爬上了一棵果树,看见了正往树下走来的他。

我的丫鬟寻不着我,便问他,可见我家小姐。

他答没有,却在丫鬟离开后仰头朝着藏着枝叶中的我笑言一句枝叶藏娇。

我羞恼,因此第二次见他时,故意扯掉了他额间的抹额,他急忙追我,央了我好几日还他,不论我如何刁难他,他也不恼,只依着我刁难。

那夜乞巧,我戴着面具藏在人群内,与他说只要寻到我就将抹额还他。

茫茫人群中,他一把握住了我的手,掀开了我的面具。

我与他,一见倾心,再见误终身。」

方知槿娓娓道来,故事中,她与他的相见相遇,是天定的缘分。

所以方知槿当知晓穆怀川的身世时也没有退缩,她任性与父亲相闹,最终抛了名正言顺的太子妃位,嫁给了穆怀川。

她既认定了,既嫁了,就敢挺直腰板与他共进退。

后来,我出现了。

她渐渐发现,她与他缘起的果树、抹额,皆是我与阿慎之间的情意与回忆时,本应甜蜜的相遇……霎时全都化成碎渣,苦得涩人。

那段时日,是她的噩梦,她常常梦中惊醒下意识寻身边的阿慎,却只能摸到一张冷榻。

她也想过接纳我,可有一次听阿慎说将来要与我同冢而葬时,她犹如雷劈。

只有正妻才能与丈夫同冢而葬,那一刻,她这个正妻就好似一个笑话。

「我心不甘!我心不甘啊!」

方知槿说到此红着眼紧紧捏着我的手腕,「所以我使了些手段,阿慎聪明,却不知如何同时爱两个女子,所以我赢了。

我那晚紧张,不是因为送玉玺,而是因为要杀你。

我娘与我说,要争,我爹与我说,退不了了。

事到如今,我只恨当时没有多刺你两剑,恨穆怀川心毒若蛇蝎,虎毒不食子,他怎可、怎敢拿我孩儿的命来还我的债!!!」

方知槿言辞激动,忽猛地一口血尽喷在那面铜镜上,她用浑身的力气握着我,指甲深深掐嵌进了我的皮肉。

我不知疼痛般任由她掐着,低首在她耳旁缓缓开口。

「相遇、情爱,都是骗你的,这是他亲口与我说的。」

我头一次瞧到一个人因恨眼睛瞪的大若铜铃,眼角溢出两行血泪。

「见欢,我满腔恨意与你二人,就是到九泉之下也难以瞑目,我会咒你二人此生爱而不得、余生饱受蚀骨诛心之痛,终前含恨,死不得瞑目!」

方知槿字字咒的真心实意,就连死都未曾松开我手腕,仍紧紧握着。

她靠坐在椅子上,身子僵直,双眼瞪得极大,就这般去了。

幸好,衣裳华美,发髻端庄,粉黛脂红,模样是美的。

我怔怔的就在她身后站了许久,不知过了几个时辰,殿门才被猛地推开,穆怀川冲了进来,见到我胳膊青紫,连忙伸手将方知槿的手掰开后将我护在了身后。

「方知槿!你在做什么!」

穆怀川皱眉恼怒质问,我拦住他,「穆怀川,她走了。」

「什么?」

穆怀川一时未反应过来,我重复了一遍。

「她走了,死不瞑目。」

话落,我不想看穆怀川是什么反应,转身直直离开。

在我踏出殿门的那一刻,她的贴身婢女重重撞在了门旁的柱子上,瞬间撞歪了脖子倒在了我的脚旁。

同样,眼未全合。

我蹲下身子替她合上眼,想将她抱到方知槿的身旁,回头瞧见穆怀川愣愣站在方知槿身后时,便算了。

她恨我,想然是不想再见我第二面的。

我恍恍然然往小院中回去,分明今日天朗无云、鸟叫蝶飞,可为何身上如此凉冷,走着走着眼前开始昏暗、耳鸣不已。

用小树子与红果的话来讲,我如同行尸走肉般进了院,胳膊上黑青的手印与指甲嵌肉的血印子,好似被恶鬼索命无果后的模样。

浑浑噩噩,听不到旁人说话,自顾自的倒在床上,双目发直。

夜里,穆怀川进屋将我抱起在怀中,他一下一下晃着我,一声一声喊着见欢。

许久,我才转了下眼珠子,穆怀川见状立即将我紧紧压在怀中。

「方知槿殿中的宫女都听到了,见欢,就算她要咒,也是我一人受着,我会饱受蚀骨诛心之痛、我会连你那份受着双份痛楚,她要恨便恨我,与你无关。」

可我,听进心里去了。

我哽着嗓子,想哭却哭不出来,只是直着眼睛望着屋顶,耳边都是方知槿临死前说的那句满腔恨意。

我对不起方知槿,可她同样对不起我。

我对得起穆怀川,方知槿亦对得起穆怀川。

穆怀川对得起父母家人九族,唯独对不起我与方知槿。

因果兜转,也不知是该是谁对不起谁了。

16

方知槿以皇后的规格葬入皇陵,百姓惜叹皇后无福,才当了几月皇后便难产离世,母子皆丧。

今年的冬日比往年都冷,雪也比往年下的大,枝头都被雪压断了跌落在地上。

穆怀川日日来,日日与我说想要一新的抹额,原先的抹额断了。

我看着摆在眼前的针线与布,和一头热的穆怀川,继续开口问着一个问了千百遍的问题。

「白祁他在哪儿?」

原本还带着笑意的穆怀川瞬间冷下了脸,他拿起针线和布强行塞进我手中,我扔开,他再塞回来。

「缝!现在就缝!」

他开始用命令的口气逼迫,即使针尖扎破了我和他的手,血染脏了布,只要我扔出去,他一定会再次塞回我手中。

我拿起笸箩里的剪子将布剪的支离破碎,穆怀川干脆一把将桌子掀倒在地,脸色格外阴沉。

随后一把捏住我的手腕将我直接提了起来,他死死盯着我,怒意横生的开口。

「白祁白祁白祁,你想知道白祁在哪儿是吗?他被囚在地牢里,原本想留他全尸,但现在不想了。

既然阿姊这么念着他,我这就去断他条胳膊给阿姊拿来以解相思!」

不,不要伤害白祁。

我连忙死死拽住穆怀川胳膊,祈求的看向他。

「别,我缝……我这就缝。」

说着我跪在地上去找散落一地针线和布,布被剪的支离破碎,我毫不犹豫剪了自己一条衣袖。

可手在轻颤,线怎么都穿不过针。

穆怀川看着我卑微的模样,却更恼怒了。

他蹲下捡起破碎的布角放到我面前,眼中带了几分意味不明的冷意。

「欢欢,今天这事就像这布一样,破了再也补不回去了。」

他说罢起身,我眼疾手快冲到他前面将门合上,就似他那日与我说疯话那般,我疯狂的点头。

「能补回去,这块布我能补回去!」

「可上次欢欢不是这般说的,你与我说,就算是补回来了,也不是原先的那张了,修补的永远都是修补的,永远都会有裂痕。」

穆怀川说着抬手抚上我眼角处的伤疤,轻轻摩挲。

我敛眸放低姿态,「是奴错了。」

「既然错了,就要受到惩罚,欢欢就做朕的贴身女官吧。」

「好。」

穆怀川离开后,我就像瞬间被抽空了力气一样跌坐在地上,直到红果进来扶我起来,才渐渐回神。

做穆怀川的贴身女官,就与以前照顾他那般无异,他坐在龙案前批奏折,我便端茶倒水。

他轻咳一声,我就在一旁给他揉肩,手渐渐移到他后颈时,恍惚有些出神。

他对我没有防备,现下我完全可以直接拧断他的脖子。

「每天都有数不尽的奏折要看,下面这些人一个个就像喂不饱的饕餮,烦死了。」

穆怀川忽然抱怨出声,而后没好气的将奏折扔到一边。

手忽然被覆住,他握着我的手轻轻揉捏,又将我拉到他面前,整个人埋在我怀中,双手环抱着我的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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