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利后,当着我的面逼死了我的夫君。
他指腹揉着我的脸,眸底是我从未见过的疯狂之色,「见欢,你知道吗,我抱着她的每个夜晚,脑子想的都是你这张脸。」
1
我是第一楼养出来的暗卫,被选入将军府,成了小少爷穆怀川的贴身近侍。
还记得初见时,比我还小三岁的他说,希望见我欢喜,于是给我起名叫见欢。
可没等我欢喜几日,原本在京中一手遮天的穆将军府,被抄家了。
奴仆被发卖,小少爷落狱,我因是暗卫,常日隐在暗处,所以逃过一劫。
刑场上,皇帝斩杀了穆将军府一干旁人后,笑着问小少爷:
「好小子,朕不想杀你,那样不够好玩,朕送你去宁古塔,苟活在这世上如何?」
「我不愿一人苟活。」
「哈哈哈,那这样,只要你从宁古塔爬回来,朕就留你双亲活命。」
皇帝揽着美人,执酒轻酌,他醉了,喝得满面红光,醉话戏言却给了纯真的少爷一个希望。
那时的小少爷只是一个十岁的孩童,对皇上的戏言深信不疑。
年仅十三岁的我,作为少爷的暗卫,亦跟着信了。
小少爷流放宁古塔后,毅然决然地趴在地上,往京城的方向爬去,整整三年。
在我十六时,小少爷终于爬回了京城,但却在城门前,见到了城墙上挂着的,两具早已干枯到快要风化的……将军与夫人的尸体。
他没有哭,只是揪了揪我的裤脚,仰头平静的与我开口。
「欢欢,我站不起来了,你背我进城好不好。」
「好。」
因为三年的爬行,他的手脚都扭曲变形,我满京城求了好久,终于求到一位大夫治他。
治疗方式很简单,打断了手脚的骨头重新接、重新长。
我和他住进了医馆的后巷对面的一间屋内,他说他想继续读书,我便想尽办法为他寻夫子。
2
往事渐消,年月最禁不起数。
五年后,院子里的果树都结了果,揪着我袖子喊欢欢的小少爷,长得比还我高出一头。
穆怀川虽然身子羸弱,常年须坐在椅子上,但仍盖不住他少年风气正盛,眉眼干净如清风星辰。
他弯着眸子笑时的模样,就像曲中所唱,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小主子。」
我端着热茶放置在他案牍上,他搁下笔、合上书卷,抬眸瞧我许久才微微出声轻叹。
「欢欢怎的还改不过口,唤我阿慎。」
他的手主动牵住我,微微仰头,像白大夫前院养的那只小狗般,满眼真挚的瞧我。
「欢欢……阿姊。」
他这一声,直直戳进了我心底,像烈火融冰又似柔风抚水。
他还未罢休,轻轻将我朝他拽去,我扑他满怀,他周身清朗气息尽入鼻息。
「见欢……」
他满足喟叹的在我耳旁低唤他为我起的名字,唤得我浑身泛起一层酥麻,他才得逞笑着松开。
这是他惯用撒娇的手段。
从他满十八起,在外常出入诗社文会之后,便不知从哪儿学的这些挑逗人的手段。
「欢欢阿姊,你嫁与阿慎好不好。」
「少爷……阿慎,又来闹我。」
「我日日夜夜求你,欢欢阿姊好狠的心肠。」
他将脸埋入我颈窝,似有若无的轻蹭呢喃。
「今日有一自称唤关月的人来寻我结交,明里暗里试探我,我好像,要摸到绳索了。」
他说得平静,我却感受到他抱着我的手在激动的颤抖,我主动回抱着他安抚。
按捺沉溺了五年,痛苦挣扎了五年,报仇的苗头,终于要烧起来了。
3
我替他开心,亦替他担心未来路途坎坷艰难,其中苦难,不亚于从宁古塔爬回的那三年,只会更甚。
他开始频繁外出,即使回来时腿冻得僵硬,即使弱症缠身复咳不已,直到他一日晨起咳出血,我慌张的要去寻大夫,他却按住我的手摇了摇头。
门外停留一驾马车,车衣是缎锦,点缀是珠宝,车上的男子走了下来,身形挺拔,周身自带高不可攀的贵气。
他进院,冲着屋内拱手。
「关月诚挚来请慎弟入府。」
我撩开厚重的青布门帘,探出半个身子。
「先生请回吧,我家小主子病重,怕是不久于人世。」
「若慎弟愿随关月入府,关月定会召集天下名医为慎弟治好弱疾。」
「先生莫要白费功夫,还是回去吧。」
我说罢回屋,可未曾想那人竟就在这大雪天整整站了一日,我端着药汤喂给阿慎,阿慎忽然笑着捏住我端药的手腕,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
「欢欢……他是当今太子,欢欢,我赌赢了,我离那宫墙大院又爬近了一步。」
他小声说着,却又激动的猛咳不已,止不住时,竟咳出口血后晕了过去。
我连忙出屋,跪在太子脚下连声祈求。
「求先生救救我家小主子吧,他快……快要不行了。」
说到此,我竟不自觉的满脸泪水,明明是做戏,可他却是实实在在拿自己的命来做戏。
阿慎被救了回来,我没有跟着进太子府,阿慎说,我在外面他好安心。
亦,好替他做事。
时隔八年,我才又想起,穆将军当年在一众和虎狼抢食的孩子们中买下我,是为了让我做阿慎的暗卫,护他周全。
这八年光拿刀做菜,倒是忘了曾经还拿刀与虎狼、与人搏斗。
身上的血腥味儿开始越来越重,伤也越来越多,阿慎自身在太子府本就如履薄冰,我绝不能拖他后腿。
每每成事之后,阿慎都会悄悄带一包蜜枣给我。
「欢欢,成事之后,我就找座小院,像之前一样,就你我二人共度余生。」
不知何时,这句话成了我每一次死里逃生的执着念想。
但这次,却不一样了。
「欢欢,我要娶丞相之女方知槿为妻了。」
院墙内,阿慎神色躲闪的与我说出这句话,见我沉默又连忙解释道。
「我不能让太子娶了她,太子若有丞相的助力,便会成为我复仇路上最大的阻拦,所以我主动勾了方知槿,我必须娶她,但我不爱她,我只是在利用她。」
「阿……」
我反应了许久,刚开口,就听外面传来一声欣喜的「怀川」。
阿慎闻言匆忙将一包蜜枣塞进了我的手中,示意我先离开。
我连忙飞上屋檐将自己隐藏起来,可那女声却让我不由自主的悄悄看去。
「知槿,天凉,你怎的穿如此单薄就来了。」
阿慎将自己的大氅给她披上,语气温和,动作轻柔。
「想你了,便来寻你。」
方知槿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瓦罐来,双手捧着塞给阿慎。
「这是我炖了一日的乌鸡汤,怕它凉我特意捂在怀中给你拿来。」
方知槿的掌心被瓦罐烫的发红,阿慎见了眸光微闪,接过瓦罐,又腾出一手牵着她往屋里走去。
我趴在屋檐上,忽觉着连呼吸都发疼,虽然背上的伤还溢着血,虽然伤口已经冻得干疼发痒,但此刻,都没心口处疼的厉害。
临走前,我还是从怀中拿出了亲手做的抹额,挂在了院内的树枝上。阿慎的身子不好,冬日里须得戴着抹额。
我回到了医馆后巷对面的小院里,院子里的雪已经没到脚踝,我无暇去扫,伸手推门进屋,屋子里的人影让我下意识抽出腰间的匕首防备。
「回来了?」
熟悉又清冷的声音让我放下防备,将匕首放回了腰间。
「白大夫,这么晚了,还未睡么?」
「你又受伤了。」
白祁的鼻子对于血腥味非常灵敏,我也没有过多遮掩,疲惫的坐到椅子上。
「你总受伤,会让我对我的药产生错误的判断。」
听到这里,我忽然想起已经有半月没有回来试药了,对白祁歉意笑笑。
「抱歉,我明日无事,一早就去试药。」
当年年仅十六的我背着十三岁的阿慎满京城求医,碰壁数十日后,被刚接手医馆的白祁捡回了铺子。
我跪在地上求他救阿慎,白祁答应了,但有一条件,便是让我来做他的药人。
这一做,便就是五年。
就连这屋子,都是他的。
「衣服脱了。」
白祁点着了油灯,拿出了一罐药膏走到我身后,我利落脱了衣裳,一抹清凉药膏随即被涂抹在了伤口处,而后立马变得火辣刺痛。
我下意识皱眉嘶了一声,就听白祁毫不留情的开口。
「嫌疼?嫌疼就别受伤。」
他虽然如此说,但替我抹药的动作却明显轻缓了起来。
「阿祁哥哥。」
我揶揄的刚一开口,背后涂药的动作一顿,随后故意报复的重重朝着伤口处按了一下。
我疼的哎呦一声,却又忍不住咧起嘴角笑。
与白祁相处这六年,虽然白祁这人一直都是清冷疏远的模样,实际上却是个外冷内热的性子,虽然嘴上一开口毫不留情,可实际却一直在默默关心着身边的人。
「你再学隔壁那寡妇,我就……」
「就明日给我试猛药。」
我截断了他的话,笑他此刻一定有些恼羞成怒。
谁让隔壁比他还大上五岁的寡妇瞧对了他,日日登梯爬在墙头唤他阿祁哥哥。
涂完了药,白祁又给我把脉查看许久,才离开回去。
我也睡了,睡梦中,却被一阵敲门声吵醒。
「见欢……见欢……」
「阿慎,你怎么来了?」
我开门让他进来,随即就在他身上闻到了浓浓的酒味。
不等我开口问,阿慎就整个人半倒在我身上,双手紧紧环着我的腰,不停的问我是不是不要他了。
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将他扶到床上,哄他松手,却在他抬头的一刹那,脑子里如同点燃了的爆竹轰的炸开。
他双眼泛红,隐隐憋着泪,就这样直直瞧着我。
「我打发了方知槿便匆匆赶来寻你,却隔着窗瞧见你和白祁在这屋子里说笑,他让你脱衣你便脱了,你还唤他阿祁哥哥,你从未那般唤过我……
欢欢,你是不是不要我了,不要阿慎了,你别爱白祁,你爱我好不好……」
一声声的见欢、欢欢、阿姊彻底淹没了我的思绪。
阿慎长大了,他长得超出了我的预期,不再是当初那个还未有我高的孩童,而是心思缜密、开始筹谋执子的大人了。
这一年,我跟着他步步为营,就像现在这般亦步亦趋。
他钳着我的手腕,让我朝他贴近,我对上他含醉却又清亮的眼睛,第一次主动伸手捧上他的脸颊,仰头献吻。
他莽撞,我不介意,因为此刻的他,是我一个人的阿慎。
4
但我的阿慎,成婚了,新娘不是我。
我隐在人群中,看着骑在马上身穿喜袍的阿慎,不自觉湿了眼角。
大红衬他,衬的他比往日更有气色。
我麻木的随着人群涌动,忽然一只手握住了我的手腕,我恍惚回头看去,勉强扯出一抹笑来与他说话。
「白大夫。」
「莫看了。」
白祁眸底闪过一丝复杂,我摇了摇头,好似真就是一个凑热闹的看客般,眼底却闪过一抹转瞬即逝的期望。
「白大夫,你看他们,般配吗?」
「你再看,轿中的也不会是你。」
白祁一句话彻底打破了我心中唯有的那份期望,是的,我试图期望轿中的是自己,如若是自己就好了。
「别看了,回家。」
我任由白祁牵着我将我带回医馆,我垂眸像个木头一样,直直不言不语的站在院中,直到白祁院旁的寡妇又爬上了墙,甜腻腻的一声阿祁哥哥,倒是将我唤回了神。
白祁皱眉瞧了她一眼,而后将一包压成碎渣的花糕塞进了我手中。
在白祁要转身回屋时,我忽的伸手揪住他衣角,清脆的唤了一声。
「阿祁哥。」
白祁顿时僵直在了原地,我眨了眨眼,难不成我这一声比那寡妇唤的还恶心到他了?
本来是想帮他一把,万万没成想,好像适得其反了。
「瞧着不大,就学着勾引男人了?」
寡妇捻酸讽刺的话传来,我正欲抬头回她,白祁忽然反手握住我,将我一把带到他身前,抬手遮上了我的眼。
「你夫君尚在你眼前,莫要学寡妇姿态。」
这一句的杀伤力犹如雷劈,我人还没进屋,就听到墙那边传来了呜呜咽咽的幽怨哭声。
5
「欢欢,随我入府吧,如今我有自己的府邸,你来我身边,我也好照料你。」
阿慎双手将我手拢在掌心内,一边说着一边呵热气试图搓热。
「我也已经与方知槿说了,说你是我阿姊,她不会为难你的。」
阿慎努力的说服我与他入府,院前忽然被人重重泼了一盆冷水,我抽出手推开窗往外看去,院门前的雪瞬间被泼化了许多,但很快就结了一层肉眼可见的薄冰。
白大夫这人,真是爱泼人冷水。
原本有些动摇的心,随着这盆冷水渐渐也凉了下去。
「阿慎你成婚不过一月便瞒妻让我入府,我觉着这不合适。」
这话一出,阿慎首先沉寂了下去,许久才喏喏出声,俨然一副被抛弃的可怜模样。
「你不与我入府,是因为不合适……还是因为白大夫。」
是因为我不想瞧着你与新妇恩爱。
这句真话在嗓间滚了又滚,最终抑藏在了心底。
阿慎怔怔看着我沉默片刻,才又缓缓开口。
「那如果,是我遇到了危险呢?
如今我为太子做事,树敌许多,原先在太子府居住有太子护我,如今我独身一人在府邸居住,心中始终惶惶不安。
欢欢,你回来保护我好不好,就像以前一样。」
阿慎恳求的深深看着我,他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深深戳在了我的软肋上。
我看不得他委屈,受不得他求我。
「好。」
最终说出了轻飘飘的一个好字,可内心却万分忐忑,因为我不知道要怎样面对方知槿,怎样将我对阿慎的爱藏得不为人知。
次日一早,阿慎亲自来接我入府,府门前,我第一次正式见到了方知槿。
她很美,美得从容大方,一举一动透露着温婉可人,她眉眼若星河、若明月,只是站在那里,目光就会不自觉的被她周身的贵气吸引。
「见欢阿姊。」
她开口如此唤我,我惶恐低下头,刚要跪下行礼,阿慎却拦住了我。
「阿姊无须与知槿多礼。」
我摇摇头,坚持行礼。
「我担不起小主子与夫人如此厚爱。」
我欲再行礼,这回却是方知槿拦住了我。
她扶着我的胳膊,亲热的带着我入府。
「夫君说的对,阿姊莫要多礼,若不是阿姊,我也不会遇到如今的夫君。
阿姊只管安心住下,刚好与我说说,少时的夫君是怎样的。」
方知槿的热情让我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回过神来,已经被她拉到了屋内。
「见欢阿姊住在东院如何,那个院子大,夫君还专门派人移了一棵果子树在那院子里。」
「好。」
方知槿尽显她作为当家主母的热情,而作为下人的我,只能应好。
住进来的第一晚,阿慎便敲开了东院的门。
「欢欢,这个院子住的可还习惯?」
「习惯。」
我抿了抿唇,并没有放他进来,只是隔着一条门缝,与他说话。
他似乎显得不是很高兴:「欢欢生气了,竟然连院子都不让我进了。」
「小主子,夜深了,你该回去歇着了。」
我开口赶人,他却一只手插进了门缝挡着。
「好狠的心,我只是想来与你说,你给我缝的抹额断了。」
「我给你重新做一条。」
「欢欢……」
听着他软了声音,我咬了咬牙,掰开他手合上了院门。
可还未进屋,就听到院墙外传来声音,抬头看去,一个人影艰难的从外墙爬了上来。
他看见我发现了,略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
我连忙快步过去接扶住他:「这么高就敢往下跳,摔着怎么办?」
他却顺势半抱在我身上,脑袋在我肩膀上轻蹭着撒娇。
「阿姊疼我,定然不会让我摔着。」
我不再言语,我知我此刻再也拒绝不了他的任何央求了。
他拉着我在果子树下坐,握着我的手十指相扣,与我说不管我跟着他去哪儿,他都会为我移一颗果子树来。
他说我总喜欢将给他缝制的抹额,挂在树枝上。
他说他十六那年,在梦境中与我在院里的果树下抵死缠绵。
他的声音轻喃,似夏风柔缓缠人。
就如现在,他与我在树下,亲手抽了我发间的簪子,藏进他袖中。
他说:「这就当欢欢给我留的定情之物。」
这一夜,后来就如他所讲的梦境中那般,在这棵果树下,他带着我一同紧扣十指,醉梦沉浮。
6
再有几日,便就是年三十了,家家户户都开始准备对联,做灯笼。
府里也都在紧锣密鼓地为过年做准备。
可阿慎却又病了。
这回病的不亚于咳血那次,他浑身发烫出汗,神志不清的握着方知槿的手,嘴里唤着我的名字。
我心中慌乱,没注意到方知槿僵了片刻后缓缓抬眸瞧我。
我请了白祁来,太子也带了御医来,可还是不见有好转。
方知槿哭成了泪人,我找到白祁,问他有没有猛药。
白祁闻言碾药的手停顿了一下,而后道:「他的身子,猛药用不了第二次。
不过,城外寒山寺山后有一草药,状如雪花,小且脆弱,挖出它一刻之内咬碎服下,说不定能让他退热。
但前些日子刚下了一场雪,本就极不好找,如今混在雪中,怕更难于寻找。」
「知道了。」
我回府与方知槿说了此事,方知槿连忙让下人备马车,带着阿慎一同去寒山寺。
路上方知槿的贴身丫鬟说,这寒山寺极为灵验,心诚且三跪九拜上了那九九八十一阶佛阶,便能如愿以偿。
到了山脚时,方知槿便下了马车。
她要三跪九拜爬佛阶。
我顾不得劝她,一心只往后山去。
到了后山,我下了马车才知白祁说的极为难寻是真的。
白茫茫一片,一如大海捞针。
为了看清不错过,我跪在雪中用手一寸一寸扒开雪去寻。
腿冻得僵硬发痒,双手早已没了知觉。
可一想到车内的阿慎,便咬着牙继续跪在雪中寻找。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天快要黄昏时,我终于在雪中寻到了那一株小小的草药。
往掌心里呵了口热气后小心翼翼摘下那株草药,便连忙往马车里跑去。
但站起身的一刹那,双腿因为跪的太久又冻没了知觉,整个人栽倒在雪地里。
要在一刻之内。
我小心翼翼护着那株草药往马车的方向爬去,爬进了马车,将那株草药喂进他嘴里的那一刻,浑身才感觉到了冻的僵硬。
缓了半个时辰,手指才有了些知觉,能轻微活动。
阿慎的一声欢欢,让我顾不得浑身的痒疼,欣喜看向他。
「你醒了。」
「让你担心了。」
欣喜过后,我想起了方知槿,便带着阿慎往寺前去寻。
日头刚落,天微暗,寺院前的佛阶上,方知槿三跪九叩的在往上爬,额头叩出了血印子,她抬起头的瞬间,台阶上便留下了清晰的血印子。
阿慎撩起车窗帘子的手微微颤抖,他的目光深深落在方知槿的身上,许久才放下车帘,挣扎着起身竟下了马车。
他缓缓挪步走向方知槿,方知槿见他醒来,早已欣喜的满脸泪水。
「莫爬了。」
「没爬完,我怕佛祖生我气,将你带离我身边。」
方知槿说着加快了三叩九拜的动作,阿慎拖着病弱的身子缓慢踱到她面前,将她从台阶上扶了起来。
他的大掌捧着她的脸,指尖将她脸上的泪水一点一点抹去,抹不完便轻轻吻去。
他将她拢在怀中紧紧拥着,似安抚似真心。
「不会的,佛祖不会将我从你身边夺去,他会让我一辈子陪着你,直至老去。」
我站在马车前,像个局外人一样静静的看着二人互诉情意。
眼泪从眼角滑落,我连忙背身抬手抹去。
我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看的清晰,阿慎动心了。
7
年三十这日,饭桌上,方知槿多贪了几杯酒,醉意朦胧的倚在阿慎怀中,一声声痴痴地唤着夫君、阿慎、怀川,亦如那日阿慎唤我那般。
阿慎搂着她,轻言她醉了,下人们齐齐低下头避目。
我坐在他二人对面,如坐针毡、如芒在背。
阿慎抱着方知槿回房,我起身出了这座府邸。
年三十的夜里,家家户户敞门迎财神,门前两盏红灯笼,与雪交相辉映,映亮了整座京城。
我麻木了在街道上走了许久,不知何时站在了白祁门前。
白祁正立在院中旺火前,我抬脚走了进去,白祁眼都没抬,就唤出了我的名字。
「年三十被赶出来了?」
我笑笑没有接话,白祁这才抬眸睨了我一眼。
「也是,你的阿慎现在是旁人的夫君,顾不得你这个旧相好。」
白祁的话刺的我心口疼,却又反驳不出口,谁让他说的,都是实话呢。
我沉默着抬手与他一同烤旺火,铺面的热意总算是缓解些走了一路的凉意。
白祁进屋又出来,手中多了一小罐药膏。
「伸手。」
我笑着伸手给他,他将药膏悉数涂在我满手的冻疮上。
「那日你在雪地里寻了多久?」
「忘了,去的时候还未到晌午,找到时天已是黄昏后了。」
「腿上和脚上也起了冻疮?」
「嗯,浑身都有。」
「偌大的府邸,竟连个好药都舍不得用在你身上。」
「多谢。」
我身上一分银子未带,只能开口道谢。
「你也不是第一次当我这里是救济堂了。」
他嘴上仍不饶人,我丝毫不在意,瞧着他上药的模样,我眸光微闪。
「白大夫,这偌大的京城里,我离了阿慎才发现,竟只就认识你一人。」
「如此你还对他不离不弃,是个忠仆。」
白祁的话再次狠戳到了我心口,我露出几分苦笑。
我为何一直不离不弃跟着阿慎,因为我是被暗楼养出来的,暗楼里的出来的,除非主子死了,否则一辈子都只能是主子的影子,见不得天日。
为了防止有人钻空杀死主子意图脱身,亦有楼里的人暗中监视。
只要主子不死,我们……就只能是忠仆。
谁又知六年前在午门前,我混在人群中,心中在祈望刽子手快些行刑。
「傻愣着做什么,旺火正旺,许个愿吧。」
白祁的声音将我飘远的思绪拉回,我看着将木柴烧的噼里啪啦的火焰,炙热的火尖在这寒夜中妄图冲出去,将寒意烧尽。
我闭眼许愿,可……许什么呢?少时身不由己,如今爱而不得,未来生而无望。
许不出愿的我,睁眸看向白祁。
「我许不出与自己有关的愿,白祁,你是我唯一的亲友,那就愿你,一生顺遂平安。」
那一瞬间,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白祁瞧着旺火的眸子微闪,晦暗不明。
这是第十个年头了,十三岁与二十三岁,似乎就在眨眼之间。
「欢欢。」
忽然门外传来了阿慎的声音,我和白祁同时往外看。
8
阿慎顿了片刻,迈步进来。
「我本想与阿姊一同守岁的,下人们与我说你独自出府了,我寻了你好久,手都凉了。」
阿慎说着走到我身边,要牵我手,却被我下意识躲开。
不想让他瞧见手上的冻疮。
阿慎的手一僵,转而揪住我衣角,落寞低语。
「在他面前,就这般急着与我撇清么?」
「不是。」我慌忙找了借口。
「今日你该陪知槿守岁,我独自无趣才想着回来瞧瞧。」
「他既来了,你就回吧。」
白祁忽然面色不悦的往旺火上浇了盆水,而后直直回屋。
我目光疑惑追着白祁背影,忽的身子一轻,就被阿慎打横抱起。
阿慎面色亦不悦,又含着几分委屈。
阿慎抱着我一路往府里回去,快到府门前,我揪了揪阿慎衣裳,示意他将我放下。
阿慎却一言不发的抱着我继续往前走。
我急了,挣扎着要跳下去,阿慎才停了脚步。
我知他在与我赌气,我试图哄他,他却偏头躲开。
「阿慎……莫要闹小孩脾气。」
我无奈轻叹,阿慎却忽的认真瞧我:「你只将我当做你的阿弟,却从未将我当你的丈夫。」
他说的掷地有声,这句话如同石头重重堵在心口,一时堵得难以呼吸,我霎时红了眼,出声自嘲。
「可你明媒正娶的是知槿,我与你无名无分,连妾都算不上,旁人听了也只会评骂一句我娼妇、下贱。
你是知槿的丈夫,不是我的。」
话罢,泪亦忍不住落下,阿慎面上的不悦肉眼可见的变成手足无措,他抬手为我拭泪,嘴中不停的说着对不起,他再也不恼了,他错了。
见我仍然止不住泪,便低头吻了下来,扣着我的腰,力要将我揉入他身子般紧紧拥着。
忽然身后有人惊呼一声,我连忙推开阿慎转身去看,就见知槿慌忙往回跑,跑得急鞋都落了一只。
她身后的丫鬟也慌忙看了我们一眼,而后捡上鞋连忙去追。
阿慎下意识也要去追,刚追两步忽然想起什么般回头看我。
他的眼中此刻多了几分愧疚与慌乱,我看向他,他却下意识避开了我的注视,顿了又顿,唇张了又合,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敢开口。
最后一声轻轻的阿姊,我压着心底难受朝他勉强扯出一抹笑来。
「去吧。」
我伴了他十年,他随意的一个眼神、动作、说话语气,我便能知他心中所想,就像此刻,我知他因为方知槿撞破了我与他的事情开始慌乱,他担忧方知槿伤心,他想追。
我缓缓蹲在地上,双手抱着膝盖,将头埋进臂弯中。
大滴大滴的眼泪很快夺眶而出,我尽力咬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心口刺痛不已。
我恍惚有些悔了,本就不是自由之身……现下就连心,也不自由了。
9
方知槿病了,一夜烧的昏沉,阿慎在她身旁照顾了一夜,全府上下一时间气氛沉沉,都低着头忙碌。
我心亏,只敢站在她屋门前看看。
她的丫鬟出来看到我,一时红了眼,为她家小姐叫屈忿不平。
「我家小姐拿您当亲阿姊,哪知却是只豺狼虎豹,背后将人撕咬稀碎。」
「她可还好?」
我不敢反驳,只是出声询问方知槿如何。
「倒是天大的笑话,你若是真心问,我便将府里的雪都吃了吞了。
昨夜里夫人醉醒听说你独自出府,爷追了你去,她心中担忧不下便也要去寻你,未曾想倒是看了出诛心大戏。」
她越说越愤,用肩膀用力撞开我,「想装柔弱给爷看,不必在这院子里就演上,下人贱民都知女子自洁,你却好好的人不做,非要学那畜生狐媚子,下贱,呸!」
她骂着一口啐在了我脚边赶人,我无言反驳,转身离开。
方知槿这回病重了,一连几日都起不来床,多少好药入了口都不见效。
我心中清楚,人有三千生死疾,唯有心病最难医。
所以当得知需有人急下南苏办事时,我主动找到了阿慎。
阿慎一方要顾方知槿,一方太子运官银的人马在南苏遇险被困、下落不明,因为数额巨大,又牵连甚广须得暗中尽快行事调查,两方分神,疲惫不已。
我领命带人快马加鞭连夜赶往南苏,结果遇伏,去时带了二十人,我因落涯幸未死苟活。
我吸食泥水杂草,想着此刻阿慎会不会正在焦急的寻我,凭着这个念头,我爬出了涯地,又不知爬了多久后才被一山户救下。
身子刚能下地行走,我便留下些碎银子道谢后离开,迫不及待的往回赶去。
这么长时间还未回去,怕是运官银那边早已出事,阿慎此刻定在为此事发愁苦恼,亦或者在焦急的派人寻我下落。
回了府邸后我便直奔书房去寻他,看见阿慎后连忙想与他说这次任务的情况,却被他抬手阻止,眼中带着几分微愠。
「这次多亏了知槿去寻她父亲派人前去支援,那批官银才能顺利运回。
欢欢,你这次未免太莽撞,你可知因你一时莽撞,差些坏了大事。」
我闻言顿时愣在了原地,刚想出言解释,方知槿来了。
她挽住阿慎的胳膊,轻柔出声。
「阿慎莫要责备见欢阿姊,见欢阿姊平安回来就是好事。
只是听说其余十九人皆惨死与贼人刀下,幸好阿姊逃的快,不若我与阿慎都会后悔当日明知阿姊是赌气领命,却还未阻止。
如今见阿姊完好无损的回来就好,阿姊快去沐浴更衣再好好休息一番,我这就吩咐下人们为阿姊去准备饭菜,此番辛苦阿姊奔波了。」
有了方知槿这番话,不论我如何做解释都是多余,我抬眸怔怔看着阿慎,试图从他眼中找出一丝信任与担忧,但分毫没有。
我一时身冷心冷,转身要走却连抬脚都抬不起来,一时浑身伤口愈加疼痛,生生疼出了一层薄汗。
「阿慎,一会儿我们去吃翠香楼的糖醋鱼吧,我有些馋了。」
「不用一会儿,想吃这就带你去。」
二人的声音愈来愈远,方知槿撒娇的声音好似一把利刃直指心口,而阿慎的声音推动了这把利刃,直插了进去。
此刻身累的像似被灌了铁……心中最后那点子希望被猛的一把掐灭了。
10
这日阿慎忽然疾步赶来,拉着我就往白祁的医馆里去。
到了医馆才知,方知槿受伤了。
她私自用自己做诱饵,替出城办事的阿慎遮掩。
阿慎匆忙得连大氅都忘了披,我将汤婆子塞进他手中。
院子里,阿慎忽然与我开口。
「我出城前,她忽然与我说她懂我心中所想,不会多问,但会用她的方式陪着我。
听闻她出事,我回城的路上手都是颤的,我忽然好怕她会出事。
欢欢,我不在的时候,你替我护她性命,好不好?」
「好。」
我无法拒绝他的命令,白祁从屋子里出来时,阿慎快步上去询问。
寥寥几句,阿慎进了屋子,白祁走到我面前。
「她怎么样?」
「和你试药的痛苦相比,她再晚来一会儿,就全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