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约清朗一笑,「先帝同钱太后是血亲,到头来还不是因外戚干政,几度母子离心。陛下非你所出,你若安心做个富贵闲人,不问前朝,他自然会善待你,落个孝子名望。可若你在前朝诸多势力,焉知陛下不会忌惮?阿柔,你亦身处险境,我怎忍心使你为我以身犯险?更何况,我想要的,从不是安生苟且。」
「可是……」
「哪有那么多可是,」沈约将我的手放在胸口,「一切交给我,有我在,我同你保证,那一日不会到来,即便来了,我也有法子应对。还有啊,你忘了医女叮嘱的?勿要思虑,你如今重中之重,是调养好身子。」
我不由脸红,避开他的唇,「我擦了口脂的,若是没了,定要叫人生疑。」
沈约将我拉回来,抵着我的额头,「那明日便不擦口脂……嗯?」
我分明不是这个意思,却无话可辩驳,想要瞪他一眼,又在对上他的眸子时,彻底没了底气。
「好了我要回去了。」
「这般放你走,今夜我又要辗转难眠了。」
39
我扯着他胸前的衣襟,无力地靠在他怀中,直到他沙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我叫王弗将那昏君的字画,挪了大半送去甘泉宫,你若想我了,便寻个由头,就说睹物以缅先帝。」
我推开他,「太危险了!不可!」
沈约喘了口气,无奈地看着我,「这是我能想到,最妥帖的法子了。也罢,容我再想想,总会有办法的。」
我脸烧得通红,欲转身离开,又被沈约扬声叫住。
我自楼梯口回头,没好气道,「沈卿还有事?」
「倒也没什么,」沈约淡淡笑着,「只是提醒阿柔,明日记着,莫要再抹口脂了。」
我瞪他一眼,噔噔噔下楼,这下不管他再怎么使手段,都不肯回头了。
出了城墙,外头冷风一吹,我脸上的热气瞬间消散了,方才被撩拨得怦怦直跳的心,也骤然平复。
我懊恼自己太没有定力,分明做了决定,又被沈约三言两语搅乱。
心不在焉地走过拐角,远远见徐令仪迎面走来,我心沉了沉,深吸口气,强迫自己打起精神。
徐令仪打量我,朝我虚虚俯身,「几日未见,本宫瞧妹妹气色好了许多。」
我一阵心惊,色厉内荏地打断她,「德太妃应称哀家太后。」
「本宫失礼了,还望太后莫要见怪。」
我无心与她周旋,只庆幸方才存了一丝理智,若没了口脂,定叫她生疑,又一想,不知沈约走远没有,若叫她碰着,难免要生祸端。
我遂扬起下巴,冷冷看向徐令仪。
「德太妃既知失礼,哀家便罚你回宫自省,方对得起先帝赐的德字!另,本宫宫里有尚未抄完的佛经,你便替本宫抄了,以示诚心悔改!」
40
我说罢,看一眼翡翠。
翡翠立即明了,朝徐令仪施了个礼,「太妃娘娘,请随太后回坤宁宫取经书!」
徐令仪狠狠瞪向翡翠,到底没说什么,只是跺着脚,扭腰转身,不情不愿跟在我身后,含恨往坤宁宫走去。
打发走徐令仪,我心头的恐惧,仍久久未能平复。
我审视着铜镜中的自己,问翡翠,「哀家近来,是否很反常?」
翡翠欲言又止。
「你如实说便是,哀家不会责罚。」
「太后近来眼底总带着笑意,整个人也容光焕发了许多。」
我默然,无怪乎徐令仪生疑,我终究不如沈约那般擅于伪装,徐令仪对我又知之甚深,长此以往,只怕早晚叫她窥出什么。
这之后我仍避着沈约,幸而他也不曾纠缠,我悬着的心,才暂且放下。
这日罢了朝,待群臣散去,好一会儿我才从帷幔后出来,竟见沈约立在堂下,我心慌了慌,下意识往殿门口看去。
「王弗守着,不会有人进来。」
沈约说着,朝我走近了些,一双眸子沉沉看我。
我退后了几步,「徐令仪那日我碰见她,她好似觉出什么。」
沈约默然了会儿,「你便是因此,疏远我,躲着我?」
我点头,「我怕……」
「勿怕,有我在,我自有法子应对。」
沈约说着,便要上前拉我的手。
我下意识地退了退,避开他的触碰。
世俗的礼法,皇家的枷锁,挡在我与他之间的,并不只是我的动摇。
短暂的踟蹰后,我已下定决心。
我应理智些、坚定些,不应再被他三言两语蛊惑。
「我们还是算了吧。」我低声说罢,疾疾快步离去。
因我怕稍作迟疑,便会沉溺在沈约的眸子里。
41
转眼便是上元节。
往年从初八起便会上灯,今年因赈灾的银两多了三成,想着节省开支,也为避开沈约,我便下令免了繁琐的宫宴,只命宫人零星张罗了些灯笼。
卯时刚过,天色便渐渐暗下去。
陪佐儿用了些元宵,自武英殿出来,青溪看看大红的灯笼,幽幽道,「说是过节,倒叫人觉得,愈发冷清了。」
翡翠笑道,「待日后青溪姐姐嫁了人,便可热热闹闹过节了。」
青溪啐她一口,「太后您瞧,这丫头张口闭口嫁人,定是起了外心,依奴婢看,不妨将她先打发出去!」
两人说笑着,过了路口,迎面见王弗匆匆过来。
青溪与翡翠面面相觑,皆朝我看来。
王弗道,「哎呦~太后,奴才可找见您了,出大事了!」
我不由蹙眉,「何事?」
「是德太妃在御花园的假山后头私会五王爷,叫王大人撞见,王大人不敢声张,只叫了侍卫,将二人带去了养心殿。王大人同奴才商量了,说是叫您过去,该怎么处置,全看您。」
我不敢耽搁,匆匆折身赶往养心殿。
进了养心殿门口,万万没想到,沈约竟也在里头。
这些时日鲜少直面他,我不由顿了顿,颇有几分不自在。
我余光看向王弗,王弗亦是惊愕。
沈约倒是神色自若,与王岩一同上前,朝我疏离地拱手施礼,面上看不出半分不妥。
一路上我已知晓大致情形,徐令仪与萧策实则并未有越轨举动,两人刚会面,话都未说上半句,便叫王岩抓了个正着,好巧不巧,偏偏这个节骨眼,侍卫又正好巡逻到此处。
想到那日沈约说他自有法子应对,我心中了然,徐令仪与萧策定然私交不菲,却也未必真有私情,此事应是被沈约摆了一道。
我询问徐令仪与萧策,或许因未想好说词,二人都沉默着,带着几分忐忑。
我看向王岩,「王卿是三朝元老,哀家想听听王卿的意思。」
王岩义正言辞,「德太妃此行,实在有辱先帝颜面!若换做寻常女子,如此不守门规,定要浸猪笼以示效尤!然皇家威严,不容折损,是以臣附议,赐德太妃白绫,以慰先帝英灵!」
我闻言,不由倒抽一口冷气。
若我与沈约之事败露,必然也是这般下场。
我压下心头的恐惧,将目光投向徐令仪。
徐令仪亦两股战战,朝我扑过来,不由分说地抱住我的双膝,大叫冤屈。
「本宫没有!是他们污蔑本宫,求太后为本宫做主!那日在角楼偶遇太后,太后与本宫闲聊,说御花园的满月亭赏月极美。求太后为本宫做主啊……」
她刻意咬重角楼二字,意在暗示我,她亦有我与凌远哥哥的把柄。
我尚未开口,王岩便竖起眉毛,「若是赏月,德太妃为何只身出现在满月亭?」
徐令仪泫然欲泣,「本宫思念先帝,不免落泪,春晓聒噪,本宫才让她远远候着。」
王岩嗤笑,「横竖一张嘴。」
我轻咳了咳,王岩立即噤声。
我朝萧策道,「王爷呢?又何故出现在御花园?」
萧策眼神闪了闪,「有奴才跟臣弟通风报信,说御花园有个秀丽的宫女在赏月,臣弟荒唐惯了,哪知冲撞了太妃,叫太后和几位大人见笑了。」
他倒是活络,知道避重就轻。
我扯了扯唇,问沈约,「沈卿意下如何?」
许是觉察到我的恐惧,沈约迟疑了片刻,俯了俯身,到底敛去眸中的杀气,恭敬道,「此为帝王家事,自然由太后做主。」
我暗暗松了口气,又问王岩,「王卿呢?」
王岩看一眼沈约,「臣亦是听太后的。」
我点点头,「即是如此,哀家便直言了。依哀家所见,此事怕是误会。一来哀家确与德太妃说过,御花园的满月亭赏月极美。二来哀家知德太妃为人,太妃品行高洁,自不会做出这般有辱萧氏之举。」
我说着,目光调转至萧策,「至于王爷,色令智昏,有辱天家!当罚!便罚你思过一月,停俸半年。」
顿了顿又道,「王爷与先帝是手足,哀家身为长嫂,教导无方,亦难辞其咎,哀家当禁足半月,好生反思。」
沈约不语,神色复杂地看着我。
王岩杵在一旁,我冷冷看他,「王卿有意见?」
「臣不敢。」
我淡淡道,「那便如此,今夜之事,哀家不想听到任何流言蜚语,还请诸位,管好自己的口舌。」
我这般说,徐令仪与萧策面上一松,皆跪下谢恩。
徐令仪于我终究是个威胁,若是他们母子早些去封地,我与佐儿在京都,便也多几分安生。
这般思虑,我遂道,「依我朝律法,皇子满十五方可前往封地,如今圣上初登基,西南又是要地,哀家想着,乾儿还是早些去封地历练的好。」
徐令仪有所不甘,然而方才之事,终归于她名誉有损,她掀了掀唇,到底应承了下来。
我又询问王岩与沈约,二人皆无异议。
我便含笑点头,「如此,德太妃尽快收拾,后日便可启程。」
这场沈约精心布下的阴谋,就这般落下帷幕。
出了养心殿,天已黑透,我望望半空悬着的明月,心头的恐惧,却如何也挥散不去。
心事重重地走着,拐角几盏宫灯不知怎的灭了,翡翠提着灯笼走在前头,忽然停下脚步,惊呼一声「沈大人。」
我心立即悬起来,看清那影影绰绰的身影,故作姿态地询问,「沈卿何……」
沈约竟不管不顾,铁着脸径自朝我走来,当着青溪的面,不由分说地将我拉进漆黑的长廊中。
「你放手!」我挣脱他。
沈约扳住我的肩膀,「你在怨我?觉得我不堪、下作,对不对?」
「我没有。」我一口否决。
「我是有些介怀,可我如何不知,朝堂险恶,更甚于后宫。沈约,我只是不想再有人枉死,这宫里,没有一处不是血染红的,我走在里头,每一步都胆战心惊。」
「阿柔,纵虎容易擒虎难,今日你留他们母子一命,焉知日后不会遭到反噬?」
我咬了咬唇,「可是我初入宫时,她待我也并非如此,后来佐儿养在我膝下,先帝为鞭策二皇子,待他们母子格外严苛,才教她对我起了嫌隙。沈约,她们母子也是无辜的,你觉得我妇人之仁也好,姑息优柔也罢。」
沈约叹了口气,粗粝的手抚上我的脸颊,「你始终是我的阿柔,一直也不曾变过。」
「不,我不是了,我没有了从前的孤勇,只想苟且活着,沈约,我不值得你这般待我,你放过我好不好?」
沈约声音涩然,「你定要如此?」
经此一事,我的心已被惶恐占据,方才自养心殿出来,更觉这一路的每一盏灯,都像是蛰伏的眸,悄无声息地森然盯着我。
在这深宫,唯有慎之又慎,一如先帝在时那般,才有一方安身之地。
恐惧使我缩了缩,我四下张望着,「我怕,沈约,求你了。」
沈约面露悲恸,「我错了,我本想了结了徐令仪,使你不再有后患,哪知竟叫你如此畏惧,我后悔了。」
他是沈约啊,朝中清流,应如松间白雪、山间溪涧、光风霁月,万人之上,不应这般低声下气,委曲求全。
我心中大恸,「别你别这样,我不要你这般……」
沈约握着我的手,紧紧握着,任凭我挣扎,也不肯松开,口中喃喃,「好,好,我不这般,阿柔要我怎样,我便怎样。」
我放弃了挣扎,垂下眸子。
「你曾说,我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只管跟你开口,只要不动摇国本,你都尽力满足,沈约,可还作数?」
沈约顿了顿,「作数,都作数。」
我长舒了口气,朝他挤出一抹凄然的笑容。
「我也已经想清楚了,我什么也不要,只要你放下,要你好生待月影,好生做你的首辅,与我永不再逾越。」
我说着,将手自沈约掌中寸寸抽出。
他长久地沉默着,黑暗中看不清神色,却有一种无声的悲伤蔓延过来,将我笼罩其中。
我亦说不出话,呆立了片刻,终于又一次头也不回地转身,弃他而去。
我朝御道走去。
青溪与翡翠皆迎了过来,青溪想问什么,翡翠轻轻摇了摇头,将她制止。
而我,木木的,唯有沉默,再沉默。
也许尘世间最大的无奈,不是死别,而是生离,一如我与沈约,既不能在乾坤下执手,也无法在夜色里相拥。所能做的,唯有浮世浮沉,两两相忘。
直至重新踏上这条行走了千百遍的御道,我心头的悲凉感才缓缓涌出。
从前无论前路多坎坷,我也知有他作伴,而今话别,便是真真切切的诀别,虽活着,却也同死了一般。
番外:
1
十年弹指间。
杜鹃开满御花园之时,佐儿迎来了十四岁生辰。
少年天子,自是意气风发。
万寿节当日,举国禁屠宰,不理刑名。
聚贤殿大摆筵席,百官皆来赴宴。
我含笑坐在佐儿身侧,他有着和杨美人相似的眉眼,略带狡黠地唤我「母亲」,为我斟满一杯蔷薇露。
我端起酒杯,却见他余光瞟向不远处的沈约。
蔷薇露入喉,火辣辣的感觉便再也压不住,我欲喝些热茶压一压,佐儿却又为我斟了一杯。
「母亲,今日朕高兴,母亲苦了这些年,如今朕已亲政,母亲觉得,朕做得好不好?」
我再饮一杯,笑道,「哀家甚是欣慰,陛下圣明,哀家总算不负先帝所托。」
佐儿一笑,「都是太傅教的好,朕要敬太傅一杯。」
琉璃酒杯相碰,分明是清脆的声音,我却听出几分森然。
一如十年前佐儿的登基大典,在不经意间,我的眼神,与沈约有了须臾相交。
岁月荏苒,他的鬓角,也生出了白发。
我很快移开了视线。
君臣面上其乐融融,底下风云暗涌,我又何尝不知。
我咳嗽了两声,借口身体不适,要翡翠领我离席。
自五年前青溪与凌远哥哥成婚,我身旁信得过的,便只剩了翡翠。
五月的夜微凉,我走在御道上,步履沉重。
翡翠忽的开口,「奴婢有一事,思来想去,觉得还是不应瞒着太后。」
「何事?」我有些心不在焉,满脑子都是方才宴席的情形。
这些年我躲在坤宁宫吃斋念佛,对前朝种种,大都是耳闻,如今亲眼见了,才惊觉传言不实,如今佐儿待沈约,只怕是忌惮多过敬重。
2
翡翠迟疑着开口,「前几日太后午睡,陛下来过……」
佐儿孝顺,得了空不是去看玉儿,便是来坤宁宫陪我。
我随口应了一声,「来便来了。」
「可太后梦中呓语,唤了沈大人名讳……」
我怔了怔,一阵心惊,厉声道,「为何不早告诉本宫?」
「奴婢问过沈大人,沈大人要奴婢瞒着太后。」
我呆愣在原地,「他知道?」
翡翠小心翼翼地看我,「是。」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可有说什么?」
翡翠摇摇头,「沈大人什么也没说,只说要奴婢好生照料太后。」
想到方才佐儿朝沈约的一瞥,我心底沉寂已久的恐惧,在这一霎,如猛兽般苏醒。
坤宁宫中,我坐立不安。
宫人悄然进来,朝翡翠耳语了几句,翡翠点头,朝我走来。
「太后,宴席已结束,陛下送长公主回府,想来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沈大人这会儿在养心殿,说想见您。」
我摇摇头,「不见,这个节骨眼,万不可再生事端。」
翡翠迟疑,「可沈大人说了,若是太后不去,他便一直等,反正今夜不宵禁。」
我深吸了口气,手心沁出一层冷汗。
「陪哀家去趟甘泉宫,若有人问起,便说哀家思念先帝,睹物以缅怀。」
翡翠道「是」,提了灯笼,匆匆随我前去。
先帝的字画存在偏殿,我推开门,便见沈约立在屏风前。
3
烛火摇曳,他脸上的阴影,亦明明灭灭。
我悲从中来,多少年了,我与他何曾这般独处,又何曾这般凝视他。
而他立在原地,含着笑意,似在等我靠近。
我快步迎上前,尚未开口,眼底倒先起了湿意。
我咬了咬唇,「是我害了你,沈约,你走好不好?走得越远越好。」
沈约目光坚定,「除非你同我一起走。阿柔,我不会撇下你,永不。」
我急得落泪,「我走不了的,到处都是眼线,只怕出不了御门,便会败露,到时候又要连累你。」
沈约低低叹息一声,朝我伸手,拭去我眼角的泪,「莫哭了,十年了,多不容易才见上一面,难道不应高兴?」
我再也忍不住,扑进他怀里,「是我的错,都怨我,我怎么办?均长,我该怎么办?」
沈约僵了僵,好一会儿才伸手搂住我,轻拍我的后背,「没关系的,早晚有这一日的。」
「我怕,我不要你死!」
我正说着,外头忽的传来翡翠的声音。
「陛下,陛下您不能进去……」
我慌忙推开沈约,边抹眼泪边道,「快,你先自暗道回养心殿,装作醉酒。」
沈约岿然不动,「你以为,他会信?」
我焦急地推他,「你走呀!」
沈约捉住我的手,「养心殿外早已重兵把守,阿柔。」
我呆了呆,「你说什么?」
沈约盯着我,「我明知如此,却仍要见你,你怨我吗?」
我呆愣着,紧绷的心,竟在这一刻平静下来。
我端详沈约,好一会儿,上前拥住他。
「不怨,又一个十年,如今国泰民安,你少时曾期许的,皆已实现。均长,我无憾了,这一次,我不会再抛弃你了。」
沈约收紧手臂,「如此,我便也无憾了。」
4
脚步声越来越近,我推开沈约,看向满脸寒霜的佐儿。
自他六岁起,沈约便做了他与玉儿的太傅,倾尽八年心血,换来一个杀伐决断的少年天子。
可我知道,沈约心底,是乐见此刻的。
他心系苍生,绝不会拿佐儿的身世做文章,因他不能容忍佐儿有一丁点瑕疵,却也因此,没了最后的底牌。
但又如何,无论怎样,这一次我都会陪着他。
思量间,禁军随之而来,排成几列,朝沈约拉满弓。
佐儿英挺的眉聚拢着,朝我道,「母亲,你过来,来朕身旁。」
我慈爱地看着他,「佐儿,母亲对不住你,母亲不能再陪你了,你勿要难过,你还有皇姐,她会伴你左右,你好生待她。」
佐儿眉宇含着戾气,「母亲,只要你过来,儿子既往不咎,你仍是大魏的太后,是儿子的母亲!」
「谁又稀罕做这大魏的太后!」
我叹息一声,看了一眼身旁的沈约。
我曾因傅氏一族的安危抛下他,也曾因心中的畏惧疏远他,但此刻,我已下了决心,哪怕黄泉路漫漫,我也要与他一同过那奈何桥。
沈约亦看我,眼底有淡淡的知足。
「好!好!」佐儿咬牙冷笑,「既然母亲冥顽不灵,便莫怪儿子无情!」
说着便欲抬手。
「陛下且……」沈约刚开口,便有一抹娇俏身影挤进来。
「让开!都让开!住手!我叫你们住手!」
5
玉儿指着一众禁军,奈何无人听她的,她只好气急败坏地瞪着佐儿。
「萧佐,你是疯了吗?」
我不由喟叹,这世间,敢指着鼻子连名带姓直呼佐儿的,便也只有玉儿了。
佐儿闭了闭眼,「你来做什么?朕叫你安分待在长公主府,你偏偏不听,偏要同朕作对!」
又忿忿道,「母亲背弃朕,连你也胳膊肘往外拐,你要气死朕么!」
我余光留意沈约,只见他神色淡然,并未有半分惊讶。
宽大的衣袍下,沈约握着我的手,与我十指交握。
他用眼神安抚我,要我勿怕。
我似乎明白了什么。
人人皆有软肋,佐儿的软肋,便是玉儿。
玉儿秀眉蹙着,朝佐儿道,「你不能杀太后,更不能杀沈太傅!」
佐儿冷冷打断玉儿,「朕是天子,生杀予夺,皆是天命!」
玉儿犹豫了片刻,踮起脚,在佐儿耳畔一阵低语。
佐儿惊怒,看看沈约,又看向玉儿,「你说的,可都是实话?」
玉儿一跺脚,「骗你作甚!你若是还认我这个皇姐,便放了沈大人!」
见佐儿犹豫,又道,「你若执意杀沈大人,我明日便要慕容季做我的驸马,我一辈子都不原谅你!」
「你敢!」佐儿阴沉地盯着玉儿。
玉儿摘下手腕上的玉镯,作势要往地上摔,「你看我敢不敢!萧佐,你说都听我的,怎么?得手了便不作数了!」
「够了!」佐儿气急败坏,「让朕想一想,朕要想一想。」
玉儿不依不饶,「你先叫禁军撤退!」
6
待禁军撤退,佐儿冷冷盯着沈约,「你当真是阿姐的生父?」
我眉心跳了跳,瞬间明白过来,又暗暗松了口气。
沈约淡然一笑,「是。」
「好!好!」佐儿揉揉眉心,「为着阿姐,朕可以放你走,但你须允诺朕,永不踏入京都半步!」
沈约不置可否,「臣要带走太后。」
「你做梦!」佐儿咬牙,「你还敢得寸进尺!朕要杀你,如碾死一只蚂蚁!」
我朝玉儿使了个眼色,玉儿便上前,扯扯佐儿的衣袖。
「陛下放了太后吧,她照料你十余年,虽非你生母,却视你如己出。你也知这些年,太后一直都不快活,医女前几日私下同我说,若长此以往,太后的身子,便是医圣也无力回天了。」
佐儿看着我,带着几分脆弱,「母亲,你你真的要抛下佐儿?」
我避开他的目光,「你长大了,有玉儿陪着你,母亲便也安心了,母亲太累了,日日提心吊胆,母亲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佐儿……」
佐儿沉默着。
沈约道,「臣已得到消息,医圣如今正于雁山闭关,臣会带太后前往雁山求医,至于臣的那支暗卫,待臣走后,亦交由陛下调令。」
佐儿眸光闪了闪,终是摆摆手,郁郁道,「罢了,走吧,都走吧,便留着朕,好好做这孤家寡人。」
玉儿闻言松了口气,挽着佐儿的手臂,「陛下才不是孤家寡人,我会陪着陛下,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佐儿喃喃道。
7
马车一路疾驰。
出了京都,我靠在沈约怀中,渐觉有些倦怠。
「睡吧,睡一觉便到了。」
沈约抚摸着我的长发,为我裹了斗篷,要我躺在他怀里。
我摇摇头,借着月光审视他,「我不困,我想看看你。」
沈约扬唇,「那便看个够。」
月色朦胧,我凑近了些,缓缓朝他伸手。
指尖微微发颤,描摹他的眉眼。
十指连心,我颤了颤。
他的吻席卷过来,却又停在我唇畔,沙哑道,「已等到今日,不妨再等等。」
「可我,不想等了。」我凑近了些,将他的话尾吞没。
这一方天地,颠簸而滚烫。
终于在他的气息里,我沉沉入睡。
这一觉睡得格外安稳,醒来天已蒙蒙亮,我揉揉眼睛,带了几分羞涩,问沈约:「到哪儿了?」
沈约吻吻我的额头,「快到冀州了。」
我愣了愣,慌忙掀帘看向外头,「不是说去雁山么?怎的往北走?」
沈约拥着我,「待避过这阵,日后我再带你回雁山。」
我反应过来,心中五味杂陈,摇了摇头,「不必了,只要有你,哪里都好。」
沈约抚摸着我的脸颊,「月影与风影扮作你我前往雁山,昨夜便遇上追兵,好在他二人身手敏捷,已逃了出去。阿柔,既已选了这条路,从前的母子情分,便也忘了罢。」
十几年朝夕相对,我对佐儿的了解,竟不如沈约这个太傅。
8
我默然了会儿,想起什么,又道:「月影她怨你么?」
沈约看着我,「兴许吧,但我只一颗心,给了你,便注定要负了旁人。」
我凝视着他,「那我需待你好些,再好些,方能弥补一二。」
沈约满足地喟叹一声,又小心翼翼道,「终于等到这一日,我生了白发,阿柔,你会嫌弃么?」
初升的太阳顺着帘布的缝隙照进来,映衬出沈约轮廓分明的容颜。
我打量着他,不由笑了笑,「我也生了白发,你会嫌弃我么?」
沈约叹息,「怎会,我的阿柔,怎样都好看。」
又在我耳畔呢喃,「还很娇软,百折皆可承受。」
我脸一红,嗔他一眼。
沈约在我唇上啄了一口,「还没回答,会不会嫌弃我?」
我摇头,「自然不会,均长,我们就这般余生两两相看,互不厌弃,好不好?」
沈约说「一言为定」,指尖隔着衣料,摩挲着那道疤痕。
昨夜他的吻无数次熨烫,此刻再度感受到他的愧意,我不由拥住他,「我心甘情愿,亦不曾后悔,均长,因为是你。」
沈约遂收手,再抬眸,满眼皆是温柔。
一路风尘仆仆,西北的风沙凛冽,跌入沈约眸中,竟也是另一种旖旎。
9
时间也好似插上了双翅,转眼便又是一年。
「明日天子大婚,大赦天下,师娘可否跟先生说说,课业少留些,学生也想去运河畔为天子祈福呢。」
我正晾衣裳,闻言擦了擦手,摸摸学童绒绒的小脑袋。
方应声说「好」,沈约便拿着戒尺自屋内走出来。
因他冷着脸,学童吓得一缩,朝我吐吐舌头,逃也似的跑开,远远丢来一句,「有劳师娘了。」
沈约放下戒尺,抿着唇上前,帮我将剩下的衣裳抖开,晾在绳索上。
我欲开口,他先我哼了一声,「阿柔,你不能总纵着他们。」
我抿唇笑着,为他拂去肩头的枯叶,「知道了,知道了,先生都是为学生着想,我怎能不体恤先生?」
沈约无奈地一笑,又不满道,「你方才唤我什么?」
我脸红了红,四下看看,确认无人,便将双手交叠在他颈后,「夫君。」
未说完的话,连同那嫣红的口脂,皆被他尽数吞没。
良久他撤开唇,含着笑意抵着我的额头,同我说着今日学堂的趣事,一颦一笑,恰如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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