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染佞臣

沈约闻言僵了僵,一张脸变幻莫测,终是定格在恨意上。

「恪守本分?」

他上前几步,抓着我的手腕,冷然看我。

「你根本是在骗我!什么怕会害了我!你心中惦念着后宫的荣华富贵,惦念着傅氏一族的兴衰荣辱!从前你将温柔给了那狗皇帝,而今又给了那小皇帝!这些年,你心中何曾有过我!你欠我的,又拿什么还?」

我腕上吃痛,奈何却挣不脱,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我欠你的,早已还了!」

沈约愣了愣,大笑三声,「还了?你拿什么还了?雁山悬崖之畔,是我为你挡下那一箭。」

「我也为你挡了一剑!」

我打断沈约,趁他愣怔之际,挣脱他的束缚,往后退了退。

沈约僵在原地,「何时?」

「你当然不知!」我心一横,怕他逼近,便退了退,防备地看向他。

「我本也不愿你知,两年前你前往冀州平乱,遭叛贼下毒,你叫人封锁了消息,命月影去寻医圣。月影未能寻到,只得潜入我的琉璃宫,求我向天子要百毒丹。」

在沈约的震惊中,我娓娓道来。

29

「百毒丹只一枚,天子视若珍宝,又怎会轻易给我?可为了你,即便没有把握,我也仍使了苦肉计,叫月影扮作刺客,又串通了陈医女。」

「那一剑正中胸口,加之苗疆的毒,医女说我必死无疑,天子犹豫到天明,才将百毒丹送来。医女掉了包,给我服了特制的护心丹。沈约,那枚百毒丹哪儿去了,我想你比谁都清楚!」

我并未告诉他,彼时天子早已停了我的避子药,并叫医女悉心为我调养,若不是那一剑伤及肺腑,我大约早有自己的孩子了。

不过也无所谓,我虽喜爱孩子,却一点不想为先帝孕育子嗣。

沈约大口喘着气,「百毒丹?我并未用过百毒丹。」

「月影爱慕你多年,巴不得你恨我,自然不会叫你知晓百毒丹之事。纵月影不认,你堂堂首辅,若是想查,未必查不到些蛛丝马迹。」

「哦,还有当年写给你的那封信,我昨日才知在我义兄手中,你大可去寻他拿回。」

我顿了顿,苦笑着摇头,「罢了,我话已至此,你从来也不信我,这一次,你信或是不信,我都无所谓了。」

沈约面露慌乱,上前几步,「不,我信,我定会查明白,只是阿柔……」

「别叫我阿柔,我早已不是你的阿柔了。」我说着,往后退了退。

「反正,我们早就两清了,你也别想再折辱我,我就这一条命,大不了赔给你便是。」

我冷冷说完,心头多了几分快意,也不管沈约是何反应,便径自转身推开殿门,大步走了出去。

30

沈约一连休沐了三日。

这三日我都借口身子不适,免了佐儿的早朝。

到了第三日,佐儿的咳嗽也好得差不多了。午时我陪佐儿用过膳,由着他在殿中来回跑着,不多时他便乏了,张开双手要我抱抱。

我将佐儿抱回寝殿,温声哄着。

待佐儿睡着,青溪惴惴不安地看向我,「明日沈大人便要归朝,这几日医女日日过来诊脉,沈大人那头怕是瞒不住,奴婢实在是怕……」

我知青溪怕什么,朝她笑笑,想说什么,又看看佐儿的睡颜,将嬷嬷唤进来,叮嘱了几句,便与青溪一同离去。

年关将至,宫人愈发不敢怠慢,御道两旁的积雪,被清扫得干干净净,只余了消融后的水渍。

怕我滑着,青溪仍谨慎地搀着我。

她的手很冷,眉宇间更是充满了忧思。

我拍拍她的手,「从前跟着我,苦了你了,往后否极泰来,你也不必那般提心吊胆了。」

青溪下意识扭头,看了眼远远跟在身后的翡翠,「太后是说……」

我点点头,「此番多亏了义兄,与沈大人的误会,算是解除了。」

提及凌远哥哥,青溪微微失神,言语皆是惋惜,「他那般的人,本应沙场点兵,却只能困在这宫里,做个末等侍卫。」

我亦是叹息,父亲戎马半生,奈何膝下无子,四处求神拜佛,所出也皆是女儿,后来不知是认命了,亦或是想明白了,便收了凌远哥哥做义子。

凌远哥哥本该有大好前途,却因替我隐瞒与宋均长之事,遭父亲责罚,我入宫不久,父亲便将他逐出傅府,与他断了父子情份。

也正是因此,先帝才允凌远哥哥在宫中做个侍卫,可先帝多疑,纵凌远哥哥不斐,也不愿重用。

说到底,终是我牵连了他。

31

沉思间,又听青溪郁郁道:「若他得了时机,也定是镇国公那般的英雄。」

我饶有兴致地文着青溪,「几时的事?」

「太后说什么?」

我笑着点破,「你与我义兄……」

青溪脸红了红。

见她难为情,我便也不再追问。

「既是如此,你便替我问问他,如今新帝登基,边境尚且不稳,若他愿意,哀家可向沈大人说说情,只是沙场无情,要他千万想清楚了。」

青溪眸子骤然一亮,看了看我,「奴婢寻了时机便问,奴婢想他定然是愿意的。」

「义兄的心思,自然瞒不过你,如此我便知了。」

青溪颇有些窘迫,忽的看向拐角处,「王掌印来了!」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见着来人,笑容顿了顿。

王弗碎步上前,躬了躬身子,脸上恰到好处地堆着笑意。

「太后圣安,沈大人午后入了宫,同几位大人商议来年赋税之事,这会儿结束了,差奴才请太后移驾养心殿。」

青溪闻言,蹙着眉,惶惶看我。

我朝她安抚地一笑,「无妨,你知哀家喜好,先回宫替哀家煎茶,养心殿那头,要翡翠陪哀家便是。」

到了养心殿,翡翠守在偏殿门口,我则只身进去。

32

偏殿光线暗,近来白日也燃着蜡烛,烛影摇曳间,沈约一反常态地站着,往日的倨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小心翼翼,甚至还隐隐有几分卑微。

我远远止住脚步,轻声道,「沈卿可都查出来了?」

他点点头。

我垂了垂眸,视线落在他手中攥着的发黄信件上,「这封信,沈卿也终是收到了。」

沈约抬了抬手,「是啊,收到了。」

我走近了几步,自他手中抽出那信,缓缓展开,入眼是熟悉的笔迹,好几处墨色晕染,应是眼泪所致。

隔着悠悠岁月,我仿佛看到当年的少女,披着外衣坐在灯下,泣不成声地执笔,一字一字写下这诛心之信。

我默然将信折好,四下环顾着,朝最近的烛台走去,借着烛火,将信的一角徐徐点燃。

沈约大步走来。

我往后退了退,「沈卿已看过,留着于你我……皆无益处。」

沈约迟疑的瞬间,我指尖的信件,已燃了大半。

灰烬落地,一如那前尘旧事,便也随风散了。

沈约仍痴痴看我。

我移开视线,淡漠道,「沈卿若是无事,哀家便先回了。」

说着便转身。

刚走出几步,沈约如梦惊醒,拦在我面前,「别走!」

我看着他,轻蹙着眉,疏离道,「沈卿可还有事?」

沈约抓着我的手,「阿柔,是我错了,我被嫉妒冲昏了头脑,我不是东西,你打我骂我都可,只是别这般待我。」

33

我挣脱,往后退了退。

「怎样待你?沈卿乃辅臣,哀家身为太后,自然礼贤相待。过去的都过去了,你曾舍命救我,我亦为你谋得百毒丹,沈约,我们早已两清了。」

沈约胸膛起伏着,不由分说地将我搂入怀中。

「不,我不要同你两清!你不知这些年我如何煎熬,你始终避着我,唯有几回宫宴相见,我远远看着,看你与那昏君软言细语,一颦一笑于我皆如利剑穿心!阿柔,七年了!」

我伸手推他,却被他拥得更紧。

我心中亦酸涩,好一会儿他才松开我,深深看我,呼吸沉重地低头,朝我欺身俯来。

我慌忙后退,险些崴了脚,又被他眼疾手快扶住。

「你放手!别碰我!」我挣扎着。

他惶惶松手,「好,好,我不碰你,不碰你。阿柔,你心中不是一点没我,是不是?」

那日也是在这养心殿,我百般辩解,他依旧苦苦相逼,无奈之下,我唯有抓住他的手,低声哀求,「你如今这般待我,若有一日你知误会了我,难道不会后悔?」

呵,这才几日,便扭转了乾坤!

34

想到先前他待我的种种,我更是气恼,怒目瞪向他,「旧情?当着先帝亡魂,沈卿倒是说说,与哀家有何旧情?」

沈约愣了愣,转而涩然一笑,「对,你就这般待我,如我那般,不,比我更甚,将我所为统统加倍偿还,以解你心头之恨。」

说着竟握着我的手腕,将我的手挑在他下巴处,「阿柔怎样都,我都受着,一辈子做你的裙下臣……」

我眉心跳了跳,嫌恶地收手。

「你闭嘴!」我面红耳赤,忍无可忍地打断他。

「好!好!臣闭嘴,臣只管听便是,阿柔说什么,臣便都依你。」

沈约口上应着,却仍一副恬不知耻的模样,甚至颇有几分乐在其中。

我不由气结,想来我非但口才不及他,就连脸皮,也与他相差甚远。

我深吸了口气,既然他说都听我的,我又何必避讳,索性道:「哀家确有一事,需沈卿斟酌。」

「太后说便是。」

我就近落座,端起茶盅,拿盖子捋开上头的茶沫子,「先帝重文轻武,闹得边境不安,哀家怕重蹈前朝覆辙,故而……」

言毕瞥一眼沈约。沈约自然明了,略一沉思,「李凌远曾随镇国公远征,确是人才,臣也有此意,明日早朝臣会提议,只是边境险恶。」

35

「沈卿不必试探,哀家与义兄,绝无私情,沈卿若是不信……」

沈约讪讪一笑,「臣自然信。」

我脸色好转了些,又道,「还有一事,哀家宫里的那些人,劳沈卿遣散,至于归处,只要哀家眼不见便是。」

沈约叹息一声,「新帝继位,太妃和王爷们各怀心思,个个指着往你宫里塞人。那些都是我千挑万选的,未必有多大能耐,却都本分可靠。至于翡翠,不过是个可怜人,你若不喜,打发了便是。」

见我迟疑,沈约在我面前蹲下,温柔地凝视我。

「你太过仁善,又因身份特殊,这些年只能依仗那狗皇帝。阿柔,往后不同了,有我在,不会再叫你受半分委屈。你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只管跟我开口,只要不动摇国本,我都尽力满足。」

我默然了片刻,不知怎的,竟问了句,「她好吗?」

沈约愣了愣,待反应过来,唇角隐约有了笑意。

「你说月影?当年钱太后欲将本家侄女赐婚于我,先帝恐外戚干政,心中不快,两难之境,我遂推脱已有意中人。太后叫人私下探听,月影主动站出来,说愿报救命之恩,我不得已,只得娶了她,可我与她,并无夫妻之实。阿柔,你终是介意的,对不对?」

我偏过头,「谁介意?沈卿的家事,哀家才无心过问。」

沈约道「是」,面上的笑意却越发重了。

竟又让他占了上风,我心中腾起一股无名火,深吸了口气,「今日便到此,哀家乏了,沈卿也早些回吧。」

说完扫他一眼,径自转身离去。

36

我到底未曾赶走翡翠。

忠仆难求,深宫六年,我见过太多主仆离心,与其冒险再去挑选新人,倒不如相信沈约。

思及沈约,我心境更是复杂。

纵然往日误会都已解开,可错过的这些年,我的身份,他的发妻,一切的一切,终归如铜墙铁壁,横在我与他之间。

我选择避而不见。

早朝我会提早入帷幔后,等到了时辰,再由青溪引着嬷嬷,将佐儿抱来。

好在佐儿已适应,不需我哄,便可在龙椅安分坐上半个时辰。

我只需隔着帷幔聆听,朝臣有事询问,我便应声作答,当然大多数时候,我都是静默着。

待早朝结束,我则刻意等大臣散尽,再从帷幔后绕出来,由青溪陪着回坤宁宫。

平日里沈约以政事为由求见,也都被我借口身子不适,差翡翠婉拒。

一来二去,我与沈约,倒也有十余日不曾照面。

新年就这般过去了。

初六是凌远哥哥出征的日子,我差了青溪相送,自个儿并未前去。

然而他到底是我义兄,纵身份阻隔,我也应尽一份心意。

我登上城楼,遥遥目送。

奈何天灰蒙蒙的,也看不太清楚。

我站了会儿,正欲转身离去,哪知刚一回头,竟见沈约立在角楼旁。

他长身玉立,官服外披着玄色斗篷,更多几分凌厉。

我往后退了退,不悦地看向翡翠。

翡翠脸色铁青,连连朝我摇头,「不是奴婢,奴婢没有……」

我叹息一声,示意她守在一侧。

37

沈约朝我走近几步,「臣有话要同太后讲。」

我避开他的视线,看向地面生了苔藓的青砖,「沈卿讲便是。」

风吹乱我鬓边的发,又将沈约的声音送来,「这里风大,进角楼说。」

沈约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

见我犹豫,又道,「臣没有旁的心思,只是怕太后受了风,将病气过给陛下。」

他这般说,我便只得进去。

沈约跟在我身后,转身合上门,我尚来不及做出反应,他已上前握住我的手,「阿柔,你要躲我到几时?」

我挣开,往后避了避,「沈卿是朝臣,哀家是太后,你我本就不该逾越。」

「逾越?」沈约眸光染上戾气,「太后要臣矫诏先帝圣旨时,为何不谈逾越?这些年太后与臣,逾越得还少么?」

我不敢看他,垂着眼眸,「所以哀家才要终止这个错误。」

沈约倒抽了口冷气,「你说同我是错误?」

「若无我,七年前你不会有燕山之难,若无你,两年前我也无需挨那一剑,沈约,人不能总活在过去,我们都应往前看。」

沈约摇头,「我不信,我不信你心中一点没我!」

我咬了咬唇,终究无法违背自己的心。

「先帝多疑,这七年我过得可谓提心吊胆,过往种种不提也罢,可我真的不想再过那种日子了,我很害怕,怕你因我身败名裂,怕佐儿有个叫人耻笑的母亲,更何况今非昔比,如今你身在高位,多少双眼睛盯着!」

「我们不能太贪心,就这般,只要你心底里有我。」

我说着,不免有些感伤,强撑着笑笑,便要转身往石梯走去。

38

沈约自身后拥住我,在我颈窝蹭了蹭,「一个七年已经过去了,我们能有多少个七年呢?你读过史书,历史上那些权臣的下场,你不是不知。」

我挣开他,凝视他。

「正因我知,我才一定要做这个太后。佐儿是个好孩子,还有凌远哥哥,他也会帮着我的。」

沈约清朗一笑,「先帝同钱太后是血亲,到头来还不是因外戚干政,几度母子离心。陛下非你所出,你若安心做个富贵闲人,不问前朝,他自然会善待你,落个孝子名望。可若你在前朝诸多势力,焉知陛下不会忌惮?阿柔,你亦身处险境,我怎忍心使你为我以身犯险?更何况,我想要的,从不是安生苟且。」

「可是……」

「哪有那么多可是,」沈约将我的手放在胸口,「一切交给我,有我在,我同你保证,那一日不会到来,即便来了,我也有法子应对。还有啊,你忘了医女叮嘱的?勿要思虑,你如今重中之重,是调养好身子。」

我不由脸红,避开他的唇,「我擦了口脂的,若是没了,定要叫人生疑。」

沈约将我拉回来,抵着我的额头,「那明日便不擦口脂……嗯?」

我分明不是这个意思,却无话可辩驳,想要瞪他一眼,又在对上他的眸子时,彻底没了底气。

「好了我要回去了。」

「这般放你走,今夜我又要辗转难眠了。」

39

我扯着他胸前的衣襟,无力地靠在他怀中,直到他沙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我叫王弗将那昏君的字画,挪了大半送去甘泉宫,你若想我了,便寻个由头,就说睹物以缅先帝。」

我推开他,「太危险了!不可!」

沈约喘了口气,无奈地看着我,「这是我能想到,最妥帖的法子了。也罢,容我再想想,总会有办法的。」

我脸烧得通红,欲转身离开,又被沈约扬声叫住。

我自楼梯口回头,没好气道,「沈卿还有事?」

「倒也没什么,」沈约淡淡笑着,「只是提醒阿柔,明日记着,莫要再抹口脂了。」

我瞪他一眼,噔噔噔下楼,这下不管他再怎么使手段,都不肯回头了。

出了城墙,外头冷风一吹,我脸上的热气瞬间消散了,方才被撩拨得怦怦直跳的心,也骤然平复。

我懊恼自己太没有定力,分明做了决定,又被沈约三言两语搅乱。

心不在焉地走过拐角,远远见徐令仪迎面走来,我心沉了沉,深吸口气,强迫自己打起精神。

徐令仪打量我,朝我虚虚俯身,「几日未见,本宫瞧妹妹气色好了许多。」

我一阵心惊,色厉内荏地打断她,「德太妃应称哀家太后。」

「本宫失礼了,还望太后莫要见怪。」

我无心与她周旋,只庆幸方才存了一丝理智,若没了口脂,定叫她生疑,又一想,不知沈约走远没有,若叫她碰着,难免要生祸端。

我遂扬起下巴,冷冷看向徐令仪。

「德太妃既知失礼,哀家便罚你回宫自省,方对得起先帝赐的德字!另,本宫宫里有尚未抄完的佛经,你便替本宫抄了,以示诚心悔改!」

40

我说罢,看一眼翡翠。

翡翠立即明了,朝徐令仪施了个礼,「太妃娘娘,请随太后回坤宁宫取经书!」

徐令仪狠狠瞪向翡翠,到底没说什么,只是跺着脚,扭腰转身,不情不愿跟在我身后,含恨往坤宁宫走去。

打发走徐令仪,我心头的恐惧,仍久久未能平复。

我审视着铜镜中的自己,问翡翠,「哀家近来,是否很反常?」

翡翠欲言又止。

「你如实说便是,哀家不会责罚。」

「太后近来眼底总带着笑意,整个人也容光焕发了许多。」

我默然,无怪乎徐令仪生疑,我终究不如沈约那般擅于伪装,徐令仪对我又知之甚深,长此以往,只怕早晚叫她窥出什么。

这之后我仍避着沈约,幸而他也不曾纠缠,我悬着的心,才暂且放下。

这日罢了朝,待群臣散去,好一会儿我才从帷幔后出来,竟见沈约立在堂下,我心慌了慌,下意识往殿门口看去。

「王弗守着,不会有人进来。」

沈约说着,朝我走近了些,一双眸子沉沉看我。

我退后了几步,「徐令仪那日我碰见她,她好似觉出什么。」

沈约默然了会儿,「你便是因此,疏远我,躲着我?」

我点头,「我怕……」

「勿怕,有我在,我自有法子应对。」

沈约说着,便要上前拉我的手。

我下意识地退了退,避开他的触碰。

世俗的礼法,皇家的枷锁,挡在我与他之间的,并不只是我的动摇。

短暂的踟蹰后,我已下定决心。

我应理智些、坚定些,不应再被他三言两语蛊惑。

「我们还是算了吧。」我低声说罢,疾疾快步离去。

因我怕稍作迟疑,便会沉溺在沈约的眸子里。

41

转眼便是上元节。

往年从初八起便会上灯,今年因赈灾的银两多了三成,想着节省开支,也为避开沈约,我便下令免了繁琐的宫宴,只命宫人零星张罗了些灯笼。

卯时刚过,天色便渐渐暗下去。

陪佐儿用了些元宵,自武英殿出来,青溪看看大红的灯笼,幽幽道,「说是过节,倒叫人觉得,愈发冷清了。」

翡翠笑道,「待日后青溪姐姐嫁了人,便可热热闹闹过节了。」

青溪啐她一口,「太后您瞧,这丫头张口闭口嫁人,定是起了外心,依奴婢看,不妨将她先打发出去!」

两人说笑着,过了路口,迎面见王弗匆匆过来。

青溪与翡翠面面相觑,皆朝我看来。

王弗道,「哎呦~太后,奴才可找见您了,出大事了!」

我不由蹙眉,「何事?」

「是德太妃在御花园的假山后头私会五王爷,叫王大人撞见,王大人不敢声张,只叫了侍卫,将二人带去了养心殿。王大人同奴才商量了,说是叫您过去,该怎么处置,全看您。」

我不敢耽搁,匆匆折身赶往养心殿。

进了养心殿门口,万万没想到,沈约竟也在里头。

这些时日鲜少直面他,我不由顿了顿,颇有几分不自在。

我余光看向王弗,王弗亦是惊愕。

沈约倒是神色自若,与王岩一同上前,朝我疏离地拱手施礼,面上看不出半分不妥。

一路上我已知晓大致情形,徐令仪与萧策实则并未有越轨举动,两人刚会面,话都未说上半句,便叫王岩抓了个正着,好巧不巧,偏偏这个节骨眼,侍卫又正好巡逻到此处。

想到那日沈约说他自有法子应对,我心中了然,徐令仪与萧策定然私交不菲,却也未必真有私情,此事应是被沈约摆了一道。

我询问徐令仪与萧策,或许因未想好说词,二人都沉默着,带着几分忐忑。

我看向王岩,「王卿是三朝元老,哀家想听听王卿的意思。」

王岩义正言辞,「德太妃此行,实在有辱先帝颜面!若换做寻常女子,如此不守门规,定要浸猪笼以示效尤!然皇家威严,不容折损,是以臣附议,赐德太妃白绫,以慰先帝英灵!」

我闻言,不由倒抽一口冷气。

若我与沈约之事败露,必然也是这般下场。

我压下心头的恐惧,将目光投向徐令仪。

徐令仪亦两股战战,朝我扑过来,不由分说地抱住我的双膝,大叫冤屈。

「本宫没有!是他们污蔑本宫,求太后为本宫做主!那日在角楼偶遇太后,太后与本宫闲聊,说御花园的满月亭赏月极美。求太后为本宫做主啊……」

她刻意咬重角楼二字,意在暗示我,她亦有我与凌远哥哥的把柄。

我尚未开口,王岩便竖起眉毛,「若是赏月,德太妃为何只身出现在满月亭?」

徐令仪泫然欲泣,「本宫思念先帝,不免落泪,春晓聒噪,本宫才让她远远候着。」

王岩嗤笑,「横竖一张嘴。」

我轻咳了咳,王岩立即噤声。

我朝萧策道,「王爷呢?又何故出现在御花园?」

萧策眼神闪了闪,「有奴才跟臣弟通风报信,说御花园有个秀丽的宫女在赏月,臣弟荒唐惯了,哪知冲撞了太妃,叫太后和几位大人见笑了。」

他倒是活络,知道避重就轻。

我扯了扯唇,问沈约,「沈卿意下如何?」

许是觉察到我的恐惧,沈约迟疑了片刻,俯了俯身,到底敛去眸中的杀气,恭敬道,「此为帝王家事,自然由太后做主。」

我暗暗松了口气,又问王岩,「王卿呢?」

王岩看一眼沈约,「臣亦是听太后的。」

我点点头,「即是如此,哀家便直言了。依哀家所见,此事怕是误会。一来哀家确与德太妃说过,御花园的满月亭赏月极美。二来哀家知德太妃为人,太妃品行高洁,自不会做出这般有辱萧氏之举。」

我说着,目光调转至萧策,「至于王爷,色令智昏,有辱天家!当罚!便罚你思过一月,停俸半年。」

顿了顿又道,「王爷与先帝是手足,哀家身为长嫂,教导无方,亦难辞其咎,哀家当禁足半月,好生反思。」

沈约不语,神色复杂地看着我。

王岩杵在一旁,我冷冷看他,「王卿有意见?」

「臣不敢。」

我淡淡道,「那便如此,今夜之事,哀家不想听到任何流言蜚语,还请诸位,管好自己的口舌。」

我这般说,徐令仪与萧策面上一松,皆跪下谢恩。

徐令仪于我终究是个威胁,若是他们母子早些去封地,我与佐儿在京都,便也多几分安生。

这般思虑,我遂道,「依我朝律法,皇子满十五方可前往封地,如今圣上初登基,西南又是要地,哀家想着,乾儿还是早些去封地历练的好。」

徐令仪有所不甘,然而方才之事,终归于她名誉有损,她掀了掀唇,到底应承了下来。

我又询问王岩与沈约,二人皆无异议。

我便含笑点头,「如此,德太妃尽快收拾,后日便可启程。」

这场沈约精心布下的阴谋,就这般落下帷幕。

出了养心殿,天已黑透,我望望半空悬着的明月,心头的恐惧,却如何也挥散不去。

心事重重地走着,拐角几盏宫灯不知怎的灭了,翡翠提着灯笼走在前头,忽然停下脚步,惊呼一声「沈大人。」

我心立即悬起来,看清那影影绰绰的身影,故作姿态地询问,「沈卿何……」

沈约竟不管不顾,铁着脸径自朝我走来,当着青溪的面,不由分说地将我拉进漆黑的长廊中。

「你放手!」我挣脱他。

沈约扳住我的肩膀,「你在怨我?觉得我不堪、下作,对不对?」

「我没有。」我一口否决。

「我是有些介怀,可我如何不知,朝堂险恶,更甚于后宫。沈约,我只是不想再有人枉死,这宫里,没有一处不是血染红的,我走在里头,每一步都胆战心惊。」

「阿柔,纵虎容易擒虎难,今日你留他们母子一命,焉知日后不会遭到反噬?」

我咬了咬唇,「可是我初入宫时,她待我也并非如此,后来佐儿养在我膝下,先帝为鞭策二皇子,待他们母子格外严苛,才教她对我起了嫌隙。沈约,她们母子也是无辜的,你觉得我妇人之仁也好,姑息优柔也罢。」

沈约叹了口气,粗粝的手抚上我的脸颊,「你始终是我的阿柔,一直也不曾变过。」

「不,我不是了,我没有了从前的孤勇,只想苟且活着,沈约,我不值得你这般待我,你放过我好不好?」

沈约声音涩然,「你定要如此?」

经此一事,我的心已被惶恐占据,方才自养心殿出来,更觉这一路的每一盏灯,都像是蛰伏的眸,悄无声息地森然盯着我。

在这深宫,唯有慎之又慎,一如先帝在时那般,才有一方安身之地。

恐惧使我缩了缩,我四下张望着,「我怕,沈约,求你了。」

沈约面露悲恸,「我错了,我本想了结了徐令仪,使你不再有后患,哪知竟叫你如此畏惧,我后悔了。」

他是沈约啊,朝中清流,应如松间白雪、山间溪涧、光风霁月,万人之上,不应这般低声下气,委曲求全。

我心中大恸,「别你别这样,我不要你这般……」

沈约握着我的手,紧紧握着,任凭我挣扎,也不肯松开,口中喃喃,「好,好,我不这般,阿柔要我怎样,我便怎样。」

我放弃了挣扎,垂下眸子。

「你曾说,我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只管跟你开口,只要不动摇国本,你都尽力满足,沈约,可还作数?」

沈约顿了顿,「作数,都作数。」

我长舒了口气,朝他挤出一抹凄然的笑容。

「我也已经想清楚了,我什么也不要,只要你放下,要你好生待月影,好生做你的首辅,与我永不再逾越。」

我说着,将手自沈约掌中寸寸抽出。

他长久地沉默着,黑暗中看不清神色,却有一种无声的悲伤蔓延过来,将我笼罩其中。

我亦说不出话,呆立了片刻,终于又一次头也不回地转身,弃他而去。

我朝御道走去。

青溪与翡翠皆迎了过来,青溪想问什么,翡翠轻轻摇了摇头,将她制止。

而我,木木的,唯有沉默,再沉默。

也许尘世间最大的无奈,不是死别,而是生离,一如我与沈约,既不能在乾坤下执手,也无法在夜色里相拥。所能做的,唯有浮世浮沉,两两相忘。

直至重新踏上这条行走了千百遍的御道,我心头的悲凉感才缓缓涌出。

从前无论前路多坎坷,我也知有他作伴,而今话别,便是真真切切的诀别,虽活着,却也同死了一般。

番外:

1

十年弹指间。

杜鹃开满御花园之时,佐儿迎来了十四岁生辰。

少年天子,自是意气风发。

万寿节当日,举国禁屠宰,不理刑名。

聚贤殿大摆筵席,百官皆来赴宴。

我含笑坐在佐儿身侧,他有着和杨美人相似的眉眼,略带狡黠地唤我「母亲」,为我斟满一杯蔷薇露。

我端起酒杯,却见他余光瞟向不远处的沈约。

蔷薇露入喉,火辣辣的感觉便再也压不住,我欲喝些热茶压一压,佐儿却又为我斟了一杯。

「母亲,今日朕高兴,母亲苦了这些年,如今朕已亲政,母亲觉得,朕做得好不好?」

我再饮一杯,笑道,「哀家甚是欣慰,陛下圣明,哀家总算不负先帝所托。」

佐儿一笑,「都是太傅教的好,朕要敬太傅一杯。」

琉璃酒杯相碰,分明是清脆的声音,我却听出几分森然。

一如十年前佐儿的登基大典,在不经意间,我的眼神,与沈约有了须臾相交。

岁月荏苒,他的鬓角,也生出了白发。

我很快移开了视线。

君臣面上其乐融融,底下风云暗涌,我又何尝不知。

我咳嗽了两声,借口身体不适,要翡翠领我离席。

自五年前青溪与凌远哥哥成婚,我身旁信得过的,便只剩了翡翠。

五月的夜微凉,我走在御道上,步履沉重。

翡翠忽的开口,「奴婢有一事,思来想去,觉得还是不应瞒着太后。」

「何事?」我有些心不在焉,满脑子都是方才宴席的情形。

这些年我躲在坤宁宫吃斋念佛,对前朝种种,大都是耳闻,如今亲眼见了,才惊觉传言不实,如今佐儿待沈约,只怕是忌惮多过敬重。

2

翡翠迟疑着开口,「前几日太后午睡,陛下来过……」

佐儿孝顺,得了空不是去看玉儿,便是来坤宁宫陪我。

我随口应了一声,「来便来了。」

「可太后梦中呓语,唤了沈大人名讳……」

我怔了怔,一阵心惊,厉声道,「为何不早告诉本宫?」

「奴婢问过沈大人,沈大人要奴婢瞒着太后。」

我呆愣在原地,「他知道?」

翡翠小心翼翼地看我,「是。」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可有说什么?」

翡翠摇摇头,「沈大人什么也没说,只说要奴婢好生照料太后。」

想到方才佐儿朝沈约的一瞥,我心底沉寂已久的恐惧,在这一霎,如猛兽般苏醒。

坤宁宫中,我坐立不安。

宫人悄然进来,朝翡翠耳语了几句,翡翠点头,朝我走来。

「太后,宴席已结束,陛下送长公主回府,想来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沈大人这会儿在养心殿,说想见您。」

我摇摇头,「不见,这个节骨眼,万不可再生事端。」

翡翠迟疑,「可沈大人说了,若是太后不去,他便一直等,反正今夜不宵禁。」

我深吸了口气,手心沁出一层冷汗。

「陪哀家去趟甘泉宫,若有人问起,便说哀家思念先帝,睹物以缅怀。」

翡翠道「是」,提了灯笼,匆匆随我前去。

先帝的字画存在偏殿,我推开门,便见沈约立在屏风前。

3

烛火摇曳,他脸上的阴影,亦明明灭灭。

我悲从中来,多少年了,我与他何曾这般独处,又何曾这般凝视他。

而他立在原地,含着笑意,似在等我靠近。

我快步迎上前,尚未开口,眼底倒先起了湿意。

我咬了咬唇,「是我害了你,沈约,你走好不好?走得越远越好。」

沈约目光坚定,「除非你同我一起走。阿柔,我不会撇下你,永不。」

我急得落泪,「我走不了的,到处都是眼线,只怕出不了御门,便会败露,到时候又要连累你。」

沈约低低叹息一声,朝我伸手,拭去我眼角的泪,「莫哭了,十年了,多不容易才见上一面,难道不应高兴?」

我再也忍不住,扑进他怀里,「是我的错,都怨我,我怎么办?均长,我该怎么办?」

沈约僵了僵,好一会儿才伸手搂住我,轻拍我的后背,「没关系的,早晚有这一日的。」

「我怕,我不要你死!」

我正说着,外头忽的传来翡翠的声音。

「陛下,陛下您不能进去……」

我慌忙推开沈约,边抹眼泪边道,「快,你先自暗道回养心殿,装作醉酒。」

沈约岿然不动,「你以为,他会信?」

我焦急地推他,「你走呀!」

沈约捉住我的手,「养心殿外早已重兵把守,阿柔。」

我呆了呆,「你说什么?」

沈约盯着我,「我明知如此,却仍要见你,你怨我吗?」

我呆愣着,紧绷的心,竟在这一刻平静下来。

我端详沈约,好一会儿,上前拥住他。

「不怨,又一个十年,如今国泰民安,你少时曾期许的,皆已实现。均长,我无憾了,这一次,我不会再抛弃你了。」

沈约收紧手臂,「如此,我便也无憾了。」

4

脚步声越来越近,我推开沈约,看向满脸寒霜的佐儿。

自他六岁起,沈约便做了他与玉儿的太傅,倾尽八年心血,换来一个杀伐决断的少年天子。

可我知道,沈约心底,是乐见此刻的。

他心系苍生,绝不会拿佐儿的身世做文章,因他不能容忍佐儿有一丁点瑕疵,却也因此,没了最后的底牌。

但又如何,无论怎样,这一次我都会陪着他。

思量间,禁军随之而来,排成几列,朝沈约拉满弓。

佐儿英挺的眉聚拢着,朝我道,「母亲,你过来,来朕身旁。」

我慈爱地看着他,「佐儿,母亲对不住你,母亲不能再陪你了,你勿要难过,你还有皇姐,她会伴你左右,你好生待她。」

佐儿眉宇含着戾气,「母亲,只要你过来,儿子既往不咎,你仍是大魏的太后,是儿子的母亲!」

「谁又稀罕做这大魏的太后!」

我叹息一声,看了一眼身旁的沈约。

我曾因傅氏一族的安危抛下他,也曾因心中的畏惧疏远他,但此刻,我已下了决心,哪怕黄泉路漫漫,我也要与他一同过那奈何桥。

沈约亦看我,眼底有淡淡的知足。

「好!好!」佐儿咬牙冷笑,「既然母亲冥顽不灵,便莫怪儿子无情!」

说着便欲抬手。

「陛下且……」沈约刚开口,便有一抹娇俏身影挤进来。

「让开!都让开!住手!我叫你们住手!」

5

玉儿指着一众禁军,奈何无人听她的,她只好气急败坏地瞪着佐儿。

「萧佐,你是疯了吗?」

我不由喟叹,这世间,敢指着鼻子连名带姓直呼佐儿的,便也只有玉儿了。

佐儿闭了闭眼,「你来做什么?朕叫你安分待在长公主府,你偏偏不听,偏要同朕作对!」

又忿忿道,「母亲背弃朕,连你也胳膊肘往外拐,你要气死朕么!」

我余光留意沈约,只见他神色淡然,并未有半分惊讶。

宽大的衣袍下,沈约握着我的手,与我十指交握。

他用眼神安抚我,要我勿怕。

我似乎明白了什么。

人人皆有软肋,佐儿的软肋,便是玉儿。

玉儿秀眉蹙着,朝佐儿道,「你不能杀太后,更不能杀沈太傅!」

佐儿冷冷打断玉儿,「朕是天子,生杀予夺,皆是天命!」

玉儿犹豫了片刻,踮起脚,在佐儿耳畔一阵低语。

佐儿惊怒,看看沈约,又看向玉儿,「你说的,可都是实话?」

玉儿一跺脚,「骗你作甚!你若是还认我这个皇姐,便放了沈大人!」

见佐儿犹豫,又道,「你若执意杀沈大人,我明日便要慕容季做我的驸马,我一辈子都不原谅你!」

「你敢!」佐儿阴沉地盯着玉儿。

玉儿摘下手腕上的玉镯,作势要往地上摔,「你看我敢不敢!萧佐,你说都听我的,怎么?得手了便不作数了!」

「够了!」佐儿气急败坏,「让朕想一想,朕要想一想。」

玉儿不依不饶,「你先叫禁军撤退!」

6

待禁军撤退,佐儿冷冷盯着沈约,「你当真是阿姐的生父?」

我眉心跳了跳,瞬间明白过来,又暗暗松了口气。

沈约淡然一笑,「是。」

「好!好!」佐儿揉揉眉心,「为着阿姐,朕可以放你走,但你须允诺朕,永不踏入京都半步!」

沈约不置可否,「臣要带走太后。」

「你做梦!」佐儿咬牙,「你还敢得寸进尺!朕要杀你,如碾死一只蚂蚁!」

我朝玉儿使了个眼色,玉儿便上前,扯扯佐儿的衣袖。

「陛下放了太后吧,她照料你十余年,虽非你生母,却视你如己出。你也知这些年,太后一直都不快活,医女前几日私下同我说,若长此以往,太后的身子,便是医圣也无力回天了。」

佐儿看着我,带着几分脆弱,「母亲,你你真的要抛下佐儿?」

我避开他的目光,「你长大了,有玉儿陪着你,母亲便也安心了,母亲太累了,日日提心吊胆,母亲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佐儿……」

佐儿沉默着。

沈约道,「臣已得到消息,医圣如今正于雁山闭关,臣会带太后前往雁山求医,至于臣的那支暗卫,待臣走后,亦交由陛下调令。」

佐儿眸光闪了闪,终是摆摆手,郁郁道,「罢了,走吧,都走吧,便留着朕,好好做这孤家寡人。」

玉儿闻言松了口气,挽着佐儿的手臂,「陛下才不是孤家寡人,我会陪着陛下,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佐儿喃喃道。

7

马车一路疾驰。

出了京都,我靠在沈约怀中,渐觉有些倦怠。

「睡吧,睡一觉便到了。」

沈约抚摸着我的长发,为我裹了斗篷,要我躺在他怀里。

我摇摇头,借着月光审视他,「我不困,我想看看你。」

沈约扬唇,「那便看个够。」

月色朦胧,我凑近了些,缓缓朝他伸手。

指尖微微发颤,描摹他的眉眼。

十指连心,我颤了颤。

他的吻席卷过来,却又停在我唇畔,沙哑道,「已等到今日,不妨再等等。」

「可我,不想等了。」我凑近了些,将他的话尾吞没。

这一方天地,颠簸而滚烫。

终于在他的气息里,我沉沉入睡。

这一觉睡得格外安稳,醒来天已蒙蒙亮,我揉揉眼睛,带了几分羞涩,问沈约:「到哪儿了?」

沈约吻吻我的额头,「快到冀州了。」

我愣了愣,慌忙掀帘看向外头,「不是说去雁山么?怎的往北走?」

沈约拥着我,「待避过这阵,日后我再带你回雁山。」

我反应过来,心中五味杂陈,摇了摇头,「不必了,只要有你,哪里都好。」

沈约抚摸着我的脸颊,「月影与风影扮作你我前往雁山,昨夜便遇上追兵,好在他二人身手敏捷,已逃了出去。阿柔,既已选了这条路,从前的母子情分,便也忘了罢。」

十几年朝夕相对,我对佐儿的了解,竟不如沈约这个太傅。

8

我默然了会儿,想起什么,又道:「月影她怨你么?」

沈约看着我,「兴许吧,但我只一颗心,给了你,便注定要负了旁人。」

我凝视着他,「那我需待你好些,再好些,方能弥补一二。」

沈约满足地喟叹一声,又小心翼翼道,「终于等到这一日,我生了白发,阿柔,你会嫌弃么?」

初升的太阳顺着帘布的缝隙照进来,映衬出沈约轮廓分明的容颜。

我打量着他,不由笑了笑,「我也生了白发,你会嫌弃我么?」

沈约叹息,「怎会,我的阿柔,怎样都好看。」

又在我耳畔呢喃,「还很娇软,百折皆可承受。」

我脸一红,嗔他一眼。

沈约在我唇上啄了一口,「还没回答,会不会嫌弃我?」

我摇头,「自然不会,均长,我们就这般余生两两相看,互不厌弃,好不好?」

沈约说「一言为定」,指尖隔着衣料,摩挲着那道疤痕。

昨夜他的吻无数次熨烫,此刻再度感受到他的愧意,我不由拥住他,「我心甘情愿,亦不曾后悔,均长,因为是你。」

沈约遂收手,再抬眸,满眼皆是温柔。

一路风尘仆仆,西北的风沙凛冽,跌入沈约眸中,竟也是另一种旖旎。

9

时间也好似插上了双翅,转眼便又是一年。

「明日天子大婚,大赦天下,师娘可否跟先生说说,课业少留些,学生也想去运河畔为天子祈福呢。」

我正晾衣裳,闻言擦了擦手,摸摸学童绒绒的小脑袋。

方应声说「好」,沈约便拿着戒尺自屋内走出来。

因他冷着脸,学童吓得一缩,朝我吐吐舌头,逃也似的跑开,远远丢来一句,「有劳师娘了。」

沈约放下戒尺,抿着唇上前,帮我将剩下的衣裳抖开,晾在绳索上。

我欲开口,他先我哼了一声,「阿柔,你不能总纵着他们。」

我抿唇笑着,为他拂去肩头的枯叶,「知道了,知道了,先生都是为学生着想,我怎能不体恤先生?」

沈约无奈地一笑,又不满道,「你方才唤我什么?」

我脸红了红,四下看看,确认无人,便将双手交叠在他颈后,「夫君。」

未说完的话,连同那嫣红的口脂,皆被他尽数吞没。

良久他撤开唇,含着笑意抵着我的额头,同我说着今日学堂的趣事,一颦一笑,恰如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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