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染佞臣

「臣方才说过的,太后不妨考虑考虑。毕竟太后身无长物,只一副皮囊过得去,不独先帝留恋,臣也怀念的紧。

若太后能让臣满意,指不定臣会发发善心,让太后往后的日子舒坦些。若太后不愿意,臣自然不敢勉强。臣有的是耐心,叫太后心甘情愿。」

带着恨意的声音自头顶盘旋,令堪堪顺过气的我,再度感到窒息。

19

回到坤宁宫,我方觉掌心疼痛,应是方才与沈约对峙时,在养心殿的地上擦破了皮。

虽不甚要紧,青溪还是屏退了旁人,独自为我上药,「可是沈大人又为难太后了?」

我轻轻摇头,「是哀家自个儿不小心,与沈大人无关。」

青溪自是不信,她虽跟了我多年,却并不知我与宋均长的过往,只当权臣欺辱孤儿寡母,忿忿不已。

「首辅大人再怎么位高权重,也不过是个臣子,怎敢这般狼子野心,无礼对待太后!」

坤宁宫皆是沈约的眼线,他如今只怕正愁寻不到我的岔子,青溪性子沉稳,应是气急了才口没遮拦,我慌忙四下张望。

确认无人,才肃然道,「不可妄议首辅,否则……便是哀家也保不住你。」

青溪叹了口气,幽幽道,「从前先帝在,您做淑妃难,如今先帝去了,您做太后,怎还这般难!」

我摇了摇头,「这深宫里,哪里会有舒坦日子,都是面上光鲜罢了。」

诸事艰难,唯有思及佐儿,我心中才生出柔情。

沈约不许佐儿不上朝,我便另寻了法子,连夜为佐儿缝制了兔儿形状的面巾,系在颈部虚虚遮住口鼻,如此路上便可少吸些凉气。

佐儿尚不能习惯早朝,到了太极殿,立即不老实地扯掉兔儿面巾,拿在手里来回把玩,咳了两声道,「母妃给佐儿缝的小兔儿真好看,佐儿想拿去给阿姐看。」

我温声哄他,「佐儿乖,下了朝母后带佐儿寻皇姐,若佐儿乖乖上朝,母后再许佐儿吃两块桂花糕。」

佐儿最喜玉儿与桂花糕,闻言笑弯了眼睛,「母妃最好了。」

说着又咳了咳。

我有些心疼,拍拍他的小脑袋,「要叫母后了。佐儿是皇帝了,乖乖早朝好不好?」

20

沈约与一众大臣站在底下,他离得近,我一抬头,便见他沉沉盯着我,我心中颤了颤,不知又做错了什么,惹他心生不满。

好在他眸中的不悦只一闪而过,很快便恢复了一贯的温和,随众臣行一拜三叩之礼。

下了早朝,我陪着佐儿回了武英殿。

不知是不是面巾起了作用,佐儿的咳嗽好了些,我早朝前叮嘱嬷嬷熬了冰糖雪梨,这会儿正好哄着佐儿喝了些。

见佐儿伸着肉呼呼的小手揉眼睛,知他困了,我温声将他哄睡,这才领着青溪回到坤宁宫。

走到半路,想起佐儿的面巾还落在太极殿的御座上,我其实不擅绣工,昨夜熬了许久才堪堪缝了一个,佐儿又是恋旧的孩子,我若重新缝上一个,他势必不乐意。

我便叫青溪跑一趟,去太极殿为佐儿寻面巾。

大半个时辰仍不见青溪归来,我有些心慌,正欲寻宫人问一问,翡翠小跑着进来,焦急地说:「太后娘娘不好了!青溪姐姐被王公公抓进慎刑司了!」

我猛地站起来,「可有说犯了什么事?」

翡翠低声道:「奴婢不知……」

我立即道:「叫王弗来见哀家。」

想了想又道:「罢了,哀家去寻他。」

翡翠不敢说什么,只得跟在我身后。

我在养心殿寻到王弗,冷冷道,「掌印这是几个意思?不分青红抓了哀家宫里的人?便是先帝在,也要给哀家个说法?」

21

王弗额间冒汗,「是……是沈大人的意思,青溪姑姑妄议朝廷官员,奴才也只是秉公办事,还请太后开恩,莫要为难奴才。」

我便知昨日隔墙有耳,冷冷自翡翠脸上扫过,见她目光闪烁,终是叹口气,再度将目光落在王弗身上。

「哀家不为难掌印,劳烦掌印领哀家去见沈大人,哀家亲自向沈大人求个恩典。」

王弗面露难色,「沈大人正与王大人议事……」

我看了看天,呼出一口浊气,平静地转头,朝王弗道:「你替哀家传句话,就说昨日沈大人说的,哀家答应便是。」

王弗虽不知是何事,却也不敢随意耽搁,连声点头,「奴才马上叫人传话。」

说着朝其中一个宫人使了眼色,那宫人立即匆匆走开,不一会儿又气喘吁吁回来,「沈大人请太后移驾甘泉宫,视察修葺情况。」

王弗提着的心总算放下,陪着笑问我,「甘泉宫有段距离,太后您看,要不要奴才备歩辇?」

我一挥手,「不必了,哀家走过去便是。」

行至甘泉宫门口,王弗陪着笑拦住翡翠,「沈大人只许太后一人进去。」

我只身进了甘泉宫,甘泉宫是先帝起居之处,先帝病危前下令修葺,如今沈约借着视察的由头,堂而皇之地召我过来,当真是要将皇室尊严踩在脚底。

烘红的火盆前,沈约懒懒靠在四方扶手椅上,见我进来,他并不起身迎接,而是闲适地抬眸,问我:「太后想通了?」

他手里握着佐儿落在养心殿的兔儿面巾,我心中惶惶,一时不知他是何意,是在提醒我,我们母子的命,皆在他掌中?

22

昨日我舍弃尊严苦苦哀求解释,得到的不是信任与宽恕,而是变本加厉的欺辱,今日他抓走青溪,又用佐儿的面巾警示我,兵部与内阁皆由他把持,我自知无法与他抗衡,心想他若非要折辱我,那便由他尽兴罢了。

隔着火盆,我沉默地抬手,指尖微颤地褪下外袍,又深吸口气,解了中衣衣襟,半个肩头堪堪裸露,我才抬眸,漠然看向沈约。

沈约双眸蒙上寒气。

「够了!」

他烦躁地站起来,顺手摔了手旁的茶盏,清脆的炸裂声自地面传来,白瓷溅得四分五裂。

沈约犹嫌不够解气,又一脚踢翻火盆,才怒冲冲背朝着我负手走到门口。

「把衣服穿上!」

我暗暗松口气,迅速穿戴整齐。

须臾后沈约转过身,眉梢带着明显的戾气,「这些年,你便是这般取悦那昏君?」

火盆倒扣在地上,散落的炭块发出噼啪炸裂的声音,我心头一阵痛意,抬头,咬了咬唇,「哀家是先帝的妃子,取悦先帝是哀家的本分!倒是沈卿,既已位极人臣,何故揪住往日种种不放?」

「往日种种?」沈约摩挲着手中的面巾,朝我走来,伸手抚过我的侧脸。

「太后莫非忘了,昔年是谁信誓旦旦,说此生若相负,余生皆鳏寡!臣从来睚眦必报,太后亏欠臣的,臣自然要一一夺回。而今不过是个开头,太后便受不了了?太后可曾想过,这些年,臣是怎样熬过来的?」

23

我偏了偏头,欲避开他的触碰。

那抚过我侧脸的手,转而扼住我的下颌,迫我看他。

我无奈,只得深吸了口气,朝他质问,「沈卿有气只管朝着哀家,何故牵连无辜之人?」

不料沈约闻言,竟嗤笑一声。

「无辜?臣是先帝钦定的辅政大臣,太后求着臣,要臣给你们母子一条生路,转头坤宁宫就有人骂臣狼子野心。质疑先帝,妄议首辅!太后说说,青溪哪里无辜?」

我败下阵来,我知道,论嘴皮子我绝比不过他这个首辅,索性迎上他的目光,「到底怎样才肯放人,沈卿不妨直说。」

沈约粗粝的指腹抚过我的唇,「臣昨日便说了,要太后心甘情愿。」

曾经的宋均长,是何等恪守礼法之人,即便同我私奔到雁山,也从不曾有半分逾越。

而今……

我垂着眸,心中有一丝酸痛。

沈约冷笑,「太后定是骂臣无耻,太后莫要忘了,臣如今做的,不及先帝万分之一。」

我沉默了会儿,不再辩驳,而是放低了姿态,「你先放了青溪好不好,慎刑司那种地方,她撑不住的……待明日……明日戌时,哀家自会来甘泉宫,到时候……保管沈卿满意。」

见沈约犹豫,我拽住他的衣袖,「求你了……」

他眸光闪了闪,到底松了口,「希望太后不要再次欺骗臣,若太后不守诺,或是不守时……」

回到坤宁宫,我始终坐立不安,挨到黄昏,王弗终于将青溪送回坤宁宫,我迎上前打量她,万幸只受了些皮肉伤。

24

我命翡翠取药,趁四下无人,青溪附在我耳畔低语,「李侍卫托人带话……」

凌远哥哥!我心跳了跳,忙问:「说什么?」

「李侍卫说……不知首辅大人待娘娘可周到,若有不敬,他那里有封陈年旧信,或许……能解沈大人的恨意。」

信?莫非……是当年,我写给宋均长的那封信?

我忽的想起父亲贬去岭南的前一日,先帝允他入宫见我,因宋均长之事,也知天子意在用我牵制傅家,自入宫后,我待父亲便一直淡漠。

然而那一日,父亲却执意要见我,他一扫往日的威严,老泪纵横地拍着我的手,说对不住我,要我往后多多保重,若碰上难处,可找义兄求助。

如今想来,他亦是认出了沈约,也知沈约心中的怨气,所以才将那封信交给凌远哥哥,以备不时之需。

我心中五味杂陈,或许父亲待我,不如待长姐那般亲厚,可在离京的最后关头,他也尽最大努力,为我留了一线生机。

「沈大人为何会恨太后?」青溪小心翼翼地询问。

我回过神,朝她叮嘱道:「一些陈年旧事,你莫要问了,也暂且莫与李侍卫联络,免得再叫沈大人寻出岔子。」

青溪虽有不解,却还是应了。

翌日戌时,我以青溪有伤为由,命翡翠陪我前往甘泉宫。

天寒地冻,到了甘泉宫,翡翠说:「沈大人正与王大人议事,太后可先前往后殿温泉,驱一驱寒气。」

我瞥她一眼,知是沈约的意思,只得依从。

25

泡了一刻钟,回到寝殿,沈约已忙完朝事,养心殿偏殿有道密室,为了避人,他便是从那里过来的。

他正盯着屏风负手而立,听到脚步声回头。

因逆着光,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见他朝我伸手。

我迟疑了下,将手搭在他掌中,被他一把扯入怀中。

他今日熏了香,虽极淡,却还是涌入我的鼻腔。

我有一瞬间的恍惚,又很快保持了清醒。

他虽恨我,却终究放不下我。

至于我,这些年明哲保身,在前朝毫无根基,所能倚仗的,唯有他待我的这份旧情。

想清楚这些,我抬眸看向沈约。

觉察到我的目光,沈约亦回看我,「太后有话要同臣讲?」

我点点头,有些迟疑。

沈约却格外地有耐心,「想说便说,勿要藏着掖着。」

我遂开口:「你何苦因我……惹上这卧龙床的恶名?」

沈约把玩我半湿的长发,「太后是忧心臣,还是忧心自己的身后名?」

我闻之苦笑,「我一介女流,日后怕是连名字都不配留下,又何谈身后名,可你两朝名臣,一举一动皆有史官盯着,你一世清明,我又怎忍心将你拉入污泥,要你因我为后人诟病……」

沈约嗤笑一声,「母壮子幼,权臣辅政。纵臣万般恪守,后世也免不了以此做文章,左右是要担这骂名,不若捞点实在的……」

说着打量我,目光自上而下,落在我唇上,缓缓凑了过来。

这个吻却是温和的,甚至带着几分失而复得的颤栗,我说不清是何心思,不曾反抗,也不曾曲意逢迎。

却在无声无息中,乱了呼吸。

26

衣带落地,他的手触到我胸口的伤疤,顿了顿,再开口时,声音亦不由冷了几分。

「这……便是为昏君挡那一剑留下的?」

我闻言一窒,不由缩了缩。

感受到我的退缩,沈约收紧了手臂,将我困在怀中,在我耳畔恨恨低语,「你不知……我有多恨你!」

冰冷的唇再度吻来,带着宣泄。

不知怎的,我忽的泛起一股呕意,一把推开他,撑着就近的桌案干呕着。

待我顺过气,沈约已立在榻旁,阴着脸沉沉盯着我。

我反应过来,慌忙解释,「不是的……我没有……」

沈约眸光愈发暗了,「有没有,待医女诊过脉便知!」

说着拾起地上的衣裳,抿着唇丢给我。

我刚穿戴整齐,翡翠便已领来医女。

沈约一个眼神,翡翠毕恭毕敬退了出去。

我瞧着医女脸生,应是新入宫的,又见沈约不避讳,便知她是沈约的人。

医女为我细细诊脉,好一会儿才轻蹙着眉头问我:「太后可曾服过……避子药?」

我低着头,本想隐瞒,余光瞥见沈约握了握拳,想着赌一赌,于是如实道是。

医女追问,「服过多久?剂量如何?」

我努力回想着,「自入宫起,约摸有三年,起初……侍寝后服用,第二年起……每日服用,至于剂量,哀家也不大清楚,每次都是足足一碗。」

医女叹了口气,「这便是了!」

转而看向沈约,「太后并未有孕,大内的避子药素来猛烈,太后过量服用,早已无法……且太后长年忧思,看似强健,实则伤及内里,下官医术浅薄,唯有将方子开温和些……」

27

沈约胸腔震了震,呆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问医女,「可能医治?」

医女叹息,「生育是不可能了,若好生调养,除此之外,倒也与常人无异。」

沈约面色好转了些,朝医女吩咐道,「往后你每日去坤宁宫请脉,务必将太后身子骨调养得当。」

医女走后,大殿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好一会儿我才鼓足了勇气,抬眸去看沈约。

他盯着我,脸色像是入了夜的冰潭,一字一句问我:「你都知晓?」

我移开眸子,点了点头。

「为什么?」他咬牙问我。见我不明就里,「那狗皇帝这般待你,你为何……还愿为他殉葬?」

我愣了愣,心中何尝不委屈,「我不愿意的,是你要我死……」

沈约默然了片刻,「可这些年,我屡次示好,明里暗里接近你,你都不曾回应,我甚至疑心,你不曾认出我?」

我咬了咬唇,「因我怕我怕会害了你,先帝知我与人私奔过……」

沈约僵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盯着我,「你说什么?」

他竟如此失态,想必是关心则乱,我想于我,这应是难得的时机。

我深吸了口气,避开他的眸子。

「那时候,父亲原本是盼着长姐入宫,先帝知父亲的意图,装作看上我。」

我将先帝待我的种种道出,竟也没有想象中艰难,反倒意外的平静。

倒是沈约,一张脸阴沉得可怕。

28

我长舒了口气,抬眸看他,「你恨我是应该的,可这些年,在这深宫,我也如履薄冰。」

沈约眸中带了几分沉痛,「抱歉,臣,我……」

我摇了摇头,「都过去了,我不怨你。万般皆是命,今日既已说清楚,往后沈卿同哀家,还是恪守本分的好。」

沈约闻言僵了僵,一张脸变幻莫测,终是定格在恨意上。

「恪守本分?」

他上前几步,抓着我的手腕,冷然看我。

「你根本是在骗我!什么怕会害了我!你心中惦念着后宫的荣华富贵,惦念着傅氏一族的兴衰荣辱!从前你将温柔给了那狗皇帝,而今又给了那小皇帝!这些年,你心中何曾有过我!你欠我的,又拿什么还?」

我腕上吃痛,奈何却挣不脱,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我欠你的,早已还了!」

沈约愣了愣,大笑三声,「还了?你拿什么还了?雁山悬崖之畔,是我为你挡下那一箭。」

「我也为你挡了一剑!」

我打断沈约,趁他愣怔之际,挣脱他的束缚,往后退了退。

沈约僵在原地,「何时?」

「你当然不知!」我心一横,怕他逼近,便退了退,防备地看向他。

「我本也不愿你知,两年前你前往冀州平乱,遭叛贼下毒,你叫人封锁了消息,命月影去寻医圣。月影未能寻到,只得潜入我的琉璃宫,求我向天子要百毒丹。」

在沈约的震惊中,我娓娓道来。

29

「百毒丹只一枚,天子视若珍宝,又怎会轻易给我?可为了你,即便没有把握,我也仍使了苦肉计,叫月影扮作刺客,又串通了陈医女。」

「那一剑正中胸口,加之苗疆的毒,医女说我必死无疑,天子犹豫到天明,才将百毒丹送来。医女掉了包,给我服了特制的护心丹。沈约,那枚百毒丹哪儿去了,我想你比谁都清楚!」

我并未告诉他,彼时天子早已停了我的避子药,并叫医女悉心为我调养,若不是那一剑伤及肺腑,我大约早有自己的孩子了。

不过也无所谓,我虽喜爱孩子,却一点不想为先帝孕育子嗣。

沈约大口喘着气,「百毒丹?我并未用过百毒丹。」

「月影爱慕你多年,巴不得你恨我,自然不会叫你知晓百毒丹之事。纵月影不认,你堂堂首辅,若是想查,未必查不到些蛛丝马迹。」

「哦,还有当年写给你的那封信,我昨日才知在我义兄手中,你大可去寻他拿回。」

我顿了顿,苦笑着摇头,「罢了,我话已至此,你从来也不信我,这一次,你信或是不信,我都无所谓了。」

沈约面露慌乱,上前几步,「不,我信,我定会查明白,只是阿柔……」

「别叫我阿柔,我早已不是你的阿柔了。」我说着,往后退了退。

「反正,我们早就两清了,你也别想再折辱我,我就这一条命,大不了赔给你便是。」

我冷冷说完,心头多了几分快意,也不管沈约是何反应,便径自转身推开殿门,大步走了出去。

30

沈约一连休沐了三日。

这三日我都借口身子不适,免了佐儿的早朝。

到了第三日,佐儿的咳嗽也好得差不多了。午时我陪佐儿用过膳,由着他在殿中来回跑着,不多时他便乏了,张开双手要我抱抱。

我将佐儿抱回寝殿,温声哄着。

待佐儿睡着,青溪惴惴不安地看向我,「明日沈大人便要归朝,这几日医女日日过来诊脉,沈大人那头怕是瞒不住,奴婢实在是怕……」

我知青溪怕什么,朝她笑笑,想说什么,又看看佐儿的睡颜,将嬷嬷唤进来,叮嘱了几句,便与青溪一同离去。

年关将至,宫人愈发不敢怠慢,御道两旁的积雪,被清扫得干干净净,只余了消融后的水渍。

怕我滑着,青溪仍谨慎地搀着我。

她的手很冷,眉宇间更是充满了忧思。

我拍拍她的手,「从前跟着我,苦了你了,往后否极泰来,你也不必那般提心吊胆了。」

青溪下意识扭头,看了眼远远跟在身后的翡翠,「太后是说……」

我点点头,「此番多亏了义兄,与沈大人的误会,算是解除了。」

提及凌远哥哥,青溪微微失神,言语皆是惋惜,「他那般的人,本应沙场点兵,却只能困在这宫里,做个末等侍卫。」

我亦是叹息,父亲戎马半生,奈何膝下无子,四处求神拜佛,所出也皆是女儿,后来不知是认命了,亦或是想明白了,便收了凌远哥哥做义子。

凌远哥哥本该有大好前途,却因替我隐瞒与宋均长之事,遭父亲责罚,我入宫不久,父亲便将他逐出傅府,与他断了父子情份。

也正是因此,先帝才允凌远哥哥在宫中做个侍卫,可先帝多疑,纵凌远哥哥不斐,也不愿重用。

说到底,终是我牵连了他。

31

沉思间,又听青溪郁郁道:「若他得了时机,也定是镇国公那般的英雄。」

我饶有兴致地文着青溪,「几时的事?」

「太后说什么?」

我笑着点破,「你与我义兄……」

青溪脸红了红。

见她难为情,我便也不再追问。

「既是如此,你便替我问问他,如今新帝登基,边境尚且不稳,若他愿意,哀家可向沈大人说说情,只是沙场无情,要他千万想清楚了。」

青溪眸子骤然一亮,看了看我,「奴婢寻了时机便问,奴婢想他定然是愿意的。」

「义兄的心思,自然瞒不过你,如此我便知了。」

青溪颇有些窘迫,忽的看向拐角处,「王掌印来了!」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见着来人,笑容顿了顿。

王弗碎步上前,躬了躬身子,脸上恰到好处地堆着笑意。

「太后圣安,沈大人午后入了宫,同几位大人商议来年赋税之事,这会儿结束了,差奴才请太后移驾养心殿。」

青溪闻言,蹙着眉,惶惶看我。

我朝她安抚地一笑,「无妨,你知哀家喜好,先回宫替哀家煎茶,养心殿那头,要翡翠陪哀家便是。」

到了养心殿,翡翠守在偏殿门口,我则只身进去。

32

偏殿光线暗,近来白日也燃着蜡烛,烛影摇曳间,沈约一反常态地站着,往日的倨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小心翼翼,甚至还隐隐有几分卑微。

我远远止住脚步,轻声道,「沈卿可都查出来了?」

他点点头。

我垂了垂眸,视线落在他手中攥着的发黄信件上,「这封信,沈卿也终是收到了。」

沈约抬了抬手,「是啊,收到了。」

我走近了几步,自他手中抽出那信,缓缓展开,入眼是熟悉的笔迹,好几处墨色晕染,应是眼泪所致。

隔着悠悠岁月,我仿佛看到当年的少女,披着外衣坐在灯下,泣不成声地执笔,一字一字写下这诛心之信。

我默然将信折好,四下环顾着,朝最近的烛台走去,借着烛火,将信的一角徐徐点燃。

沈约大步走来。

我往后退了退,「沈卿已看过,留着于你我……皆无益处。」

沈约迟疑的瞬间,我指尖的信件,已燃了大半。

灰烬落地,一如那前尘旧事,便也随风散了。

沈约仍痴痴看我。

我移开视线,淡漠道,「沈卿若是无事,哀家便先回了。」

说着便转身。

刚走出几步,沈约如梦惊醒,拦在我面前,「别走!」

我看着他,轻蹙着眉,疏离道,「沈卿可还有事?」

沈约抓着我的手,「阿柔,是我错了,我被嫉妒冲昏了头脑,我不是东西,你打我骂我都可,只是别这般待我。」

33

我挣脱,往后退了退。

「怎样待你?沈卿乃辅臣,哀家身为太后,自然礼贤相待。过去的都过去了,你曾舍命救我,我亦为你谋得百毒丹,沈约,我们早已两清了。」

沈约胸膛起伏着,不由分说地将我搂入怀中。

「不,我不要同你两清!你不知这些年我如何煎熬,你始终避着我,唯有几回宫宴相见,我远远看着,看你与那昏君软言细语,一颦一笑于我皆如利剑穿心!阿柔,七年了!」

我伸手推他,却被他拥得更紧。

我心中亦酸涩,好一会儿他才松开我,深深看我,呼吸沉重地低头,朝我欺身俯来。

我慌忙后退,险些崴了脚,又被他眼疾手快扶住。

「你放手!别碰我!」我挣扎着。

他惶惶松手,「好,好,我不碰你,不碰你。阿柔,你心中不是一点没我,是不是?」

那日也是在这养心殿,我百般辩解,他依旧苦苦相逼,无奈之下,我唯有抓住他的手,低声哀求,「你如今这般待我,若有一日你知误会了我,难道不会后悔?」

呵,这才几日,便扭转了乾坤!

34

想到先前他待我的种种,我更是气恼,怒目瞪向他,「旧情?当着先帝亡魂,沈卿倒是说说,与哀家有何旧情?」

沈约愣了愣,转而涩然一笑,「对,你就这般待我,如我那般,不,比我更甚,将我所为统统加倍偿还,以解你心头之恨。」

说着竟握着我的手腕,将我的手挑在他下巴处,「阿柔怎样都,我都受着,一辈子做你的裙下臣……」

我眉心跳了跳,嫌恶地收手。

「你闭嘴!」我面红耳赤,忍无可忍地打断他。

「好!好!臣闭嘴,臣只管听便是,阿柔说什么,臣便都依你。」

沈约口上应着,却仍一副恬不知耻的模样,甚至颇有几分乐在其中。

我不由气结,想来我非但口才不及他,就连脸皮,也与他相差甚远。

我深吸了口气,既然他说都听我的,我又何必避讳,索性道:「哀家确有一事,需沈卿斟酌。」

「太后说便是。」

我就近落座,端起茶盅,拿盖子捋开上头的茶沫子,「先帝重文轻武,闹得边境不安,哀家怕重蹈前朝覆辙,故而……」

言毕瞥一眼沈约。沈约自然明了,略一沉思,「李凌远曾随镇国公远征,确是人才,臣也有此意,明日早朝臣会提议,只是边境险恶。」

35

「沈卿不必试探,哀家与义兄,绝无私情,沈卿若是不信……」

沈约讪讪一笑,「臣自然信。」

我脸色好转了些,又道,「还有一事,哀家宫里的那些人,劳沈卿遣散,至于归处,只要哀家眼不见便是。」

沈约叹息一声,「新帝继位,太妃和王爷们各怀心思,个个指着往你宫里塞人。那些都是我千挑万选的,未必有多大能耐,却都本分可靠。至于翡翠,不过是个可怜人,你若不喜,打发了便是。」

见我迟疑,沈约在我面前蹲下,温柔地凝视我。

「你太过仁善,又因身份特殊,这些年只能依仗那狗皇帝。阿柔,往后不同了,有我在,不会再叫你受半分委屈。你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只管跟我开口,只要不动摇国本,我都尽力满足。」

我默然了片刻,不知怎的,竟问了句,「她好吗?」

沈约愣了愣,待反应过来,唇角隐约有了笑意。

「你说月影?当年钱太后欲将本家侄女赐婚于我,先帝恐外戚干政,心中不快,两难之境,我遂推脱已有意中人。太后叫人私下探听,月影主动站出来,说愿报救命之恩,我不得已,只得娶了她,可我与她,并无夫妻之实。阿柔,你终是介意的,对不对?」

我偏过头,「谁介意?沈卿的家事,哀家才无心过问。」

沈约道「是」,面上的笑意却越发重了。

竟又让他占了上风,我心中腾起一股无名火,深吸了口气,「今日便到此,哀家乏了,沈卿也早些回吧。」

说完扫他一眼,径自转身离去。

36

我到底未曾赶走翡翠。

忠仆难求,深宫六年,我见过太多主仆离心,与其冒险再去挑选新人,倒不如相信沈约。

思及沈约,我心境更是复杂。

纵然往日误会都已解开,可错过的这些年,我的身份,他的发妻,一切的一切,终归如铜墙铁壁,横在我与他之间。

我选择避而不见。

早朝我会提早入帷幔后,等到了时辰,再由青溪引着嬷嬷,将佐儿抱来。

好在佐儿已适应,不需我哄,便可在龙椅安分坐上半个时辰。

我只需隔着帷幔聆听,朝臣有事询问,我便应声作答,当然大多数时候,我都是静默着。

待早朝结束,我则刻意等大臣散尽,再从帷幔后绕出来,由青溪陪着回坤宁宫。

平日里沈约以政事为由求见,也都被我借口身子不适,差翡翠婉拒。

一来二去,我与沈约,倒也有十余日不曾照面。

新年就这般过去了。

初六是凌远哥哥出征的日子,我差了青溪相送,自个儿并未前去。

然而他到底是我义兄,纵身份阻隔,我也应尽一份心意。

我登上城楼,遥遥目送。

奈何天灰蒙蒙的,也看不太清楚。

我站了会儿,正欲转身离去,哪知刚一回头,竟见沈约立在角楼旁。

他长身玉立,官服外披着玄色斗篷,更多几分凌厉。

我往后退了退,不悦地看向翡翠。

翡翠脸色铁青,连连朝我摇头,「不是奴婢,奴婢没有……」

我叹息一声,示意她守在一侧。

37

沈约朝我走近几步,「臣有话要同太后讲。」

我避开他的视线,看向地面生了苔藓的青砖,「沈卿讲便是。」

风吹乱我鬓边的发,又将沈约的声音送来,「这里风大,进角楼说。」

沈约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

见我犹豫,又道,「臣没有旁的心思,只是怕太后受了风,将病气过给陛下。」

他这般说,我便只得进去。

沈约跟在我身后,转身合上门,我尚来不及做出反应,他已上前握住我的手,「阿柔,你要躲我到几时?」

我挣开,往后避了避,「沈卿是朝臣,哀家是太后,你我本就不该逾越。」

「逾越?」沈约眸光染上戾气,「太后要臣矫诏先帝圣旨时,为何不谈逾越?这些年太后与臣,逾越得还少么?」

我不敢看他,垂着眼眸,「所以哀家才要终止这个错误。」

沈约倒抽了口冷气,「你说同我是错误?」

「若无我,七年前你不会有燕山之难,若无你,两年前我也无需挨那一剑,沈约,人不能总活在过去,我们都应往前看。」

沈约摇头,「我不信,我不信你心中一点没我!」

我咬了咬唇,终究无法违背自己的心。

「先帝多疑,这七年我过得可谓提心吊胆,过往种种不提也罢,可我真的不想再过那种日子了,我很害怕,怕你因我身败名裂,怕佐儿有个叫人耻笑的母亲,更何况今非昔比,如今你身在高位,多少双眼睛盯着!」

「我们不能太贪心,就这般,只要你心底里有我。」

我说着,不免有些感伤,强撑着笑笑,便要转身往石梯走去。

38

沈约自身后拥住我,在我颈窝蹭了蹭,「一个七年已经过去了,我们能有多少个七年呢?你读过史书,历史上那些权臣的下场,你不是不知。」

我挣开他,凝视他。

「正因我知,我才一定要做这个太后。佐儿是个好孩子,还有凌远哥哥,他也会帮着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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