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染佞臣

出自专栏《千山月:寸寸相思寸寸灰》

我吃了整整三年的避子药。天子驾崩时,却说放不下我,要我陪葬。

可我想活着,便只得拭干眼角凉薄的泪,去求一旁的首辅沈约,求他给我们母子一条活路。

沈约轻笑了一声,轻佻的目光落在我的唇间。

「那昏君可以抢别人的女人,臣不介意效仿……」

1

我叫傅柔,曾是傅府不受重视的庶女,如今风水轮流转,做了天子的淑妃。

淑,善也。

我不争不抢,不怒不妒,温柔得体地伴在天子身旁,年复一年伪装着,反倒成了天子的心头好。

后宫如戏,全凭演技,我也演得很心累。

哎,这日子,不知何时是个头!

直至去年初,天子开始痴迷炼丹。

老道的丹炉包罗万象,竟连处女的经血,都搜罗了作药引。

我冷眼旁观,心中讥笑谩骂。当着天子,却从不曾出言规劝。

果然啊,一炉一炉的丹药奉上,天子的龙体,反倒一日不如一日了。

夏天过完的时候,天子已枯瘦如柴,卧床不起。

后宫没有子嗣的妃嫔,纷纷开始忧心自己的前途,若是天子这般去了,她们便彻底没了靠山,或是守陵,或是送往清心观,半生荣华,便也了于此了。

我是不怕的,我虽没有子嗣,却有三皇子养在膝下,即便天子去了,我也可随三皇子去封地,守着我的佐儿安度余生。

说句大不敬的话,在内心深处,我甚至是期盼那一日早些到来的。

第一场雪来得无声无息,或许是感知到什么,天子差人将我唤去太和殿。

我方踏入偏殿,他便虚弱地朝我招手,「咳咳,淑妃,来朕跟前。」

我疾步往前,掠过一旁的玄色身影,伏在天子身侧,「陛下,臣妾来了……」

天子枯瘦的手,抚上我的手背,「朕叫你来,咳咳……是有话问你,咳咳……你如实跟朕说。」

我点点头,「陛下问便是,臣妾绝不欺瞒。」

天子盯着我,带着几分期许,「若有来生……咳咳……你还愿不愿与朕……修百年之好?」

2

我有些失神。

天子的耐心永远有限,「淑妃,回答朕。」

我藏起倦意,眸中染上柔情,「自然,陛下是臣妾的夫君,臣妾愿生生世世,与陛下不离不弃。」

天子动容,「咳咳,朕对不住你……朕后悔了……朕贵为天子,却也寻不着后悔药!咳咳!」

我温和地注视着天子,心中却在猜测,他指的究竟是哪一桩呢?

是入宫的那一夜,粗暴地待我,却又发现我尚是完璧?

还是叫人取出异国公主腹中四个月的胎儿,要我猜是男是女,将我吓昏的那次?

亦或是头三年安神汤里,比别的妃嫔多出来的那几味寒药?

太多了,多到我几乎数不过来。

可我熬过来了,如今恨都懒得恨他。

不值得,犯不着。

我低眉顺眼道,「陛下怎会对不住臣妾?陛下待臣妾这样好,臣妾此生足矣。」

天子深深地凝视我,悔意、恨意、不舍……几种情绪轮番在眼中交织。

终于他下了决心,看向最倚重的臣子。

「咳咳……咳咳……沈卿。」

我退到一旁,余光瞧见沈约上前,恭敬道,「陛下,臣在。」

「朕已决意,朕驾崩后,二皇子……咳咳……继承大业……沈卿辅政……」

沈约目露沉痛,「陛下!」

「咳咳,二皇子年幼……需沈卿悉心教导……」

「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沈约躬了躬身子,退到屏风处。

「淑妃,咳咳……」

我再度上前。

天子的脸色,已苍白到了极点。

「朕错得太离谱……朕空着后位,便是想着……朕等不了了……阿柔,朕舍不得你,也放不下你……你便跟着朕……」

几声剧烈的咳嗽后,偏殿忽然陷入一种诡异又可怕的静谧中。

仿佛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要将世间万物吞噬。

3

一旁侍立的王弗走近,颤巍巍伸手,又颤巍巍探向天子的鼻息,继而猛的一缩,扑通跪下。

耳畔传来一声悲鸣,「陛下……驾崩了……」

我怔怔,死了……

他死了?

我顺着那明黄的衣袖看过去,榻上的人安详地闭着眼睛。

哦,他死了。

这个毁了我一生的男人,这个我不得不与之同床共枕的男人,这个万人之上却心无悲悯的男人,死了。

死在了今日,死在我的眼前。

我双目刺痛,有种解脱的悲凉感。

很快又打了个寒噤。

方才天子的话虽未说完,意思却已明了。

他要我……殉葬!

我哆嗦着,如坠寒潭。

偏殿燃着红箩炭,炭盆离我那样近,热气徐徐包裹,我却仍觉得冷。

从皮肉到骨髓,都冷透彻了。

怎么办?就这样死去,化作白骨与他葬在一处,受他一代代子民的拜祭?

我下意识回头。

一丈之外,首辅沈约身着玄色官袍立在屏风处,正面无表情地睥睨我,一点没有方才的恭顺。

他面上无悲无痛,甚至未行叩拜之礼,只那般淡漠地看着我。

他或许已盯了我许久,将我所有的反应尽收眼底,等着看我作何打算。

然而,他却是我最后的希望,尽管……渺茫。

我拭去眼角凉薄的泪,深吸口气起身,迈着发虚的步子,走到沈约身旁。

「大人……可否同本宫,借一步说话?」

沈约倨傲地看着我,眸光沉了沉,淡淡挥手,王弗便恭敬地退到殿外。

我心中一惊。

竟连天子的近身宫侍,都对他言听计从,那么是否意味着,整个皇宫,或者说整个大魏,都已在他掌控之中?

4

惊骇间,沈约已大步流星地走到屏风外。

我跟在他身后,思绪一片混乱。

「不知娘娘,想跟臣说些什么?」

沈约的声音里,噙着不加掩饰的嘲弄。

即便没有抬头,我也知他会以何种眼神看我,一定是极不屑的、充满恨意的。

我却管不了那么多,心一横,低眉顺眼地开口:「求大人……给本宫母子一条生路。」

沈约轻笑了一声,一下下拨弄扳指,云淡风轻地看着我。

「方才娘娘说什么来着?让臣想一想,哦……此生足矣。」

我脸色发白,紧紧抿着唇。

「娘娘与陛下如此情深,陛下恩准娘娘殉葬,娘娘不谢恩,反倒求臣给生路,倒是叫臣糊涂了。娘娘这是要臣……谋逆?」

「谋逆」二字叫我惊了惊,我抬头,对上他淡漠的眼眸,又很快低头。

我咬了咬唇,「德妃素来不喜本宫,若本宫没了,她与新帝……定不会善待三皇子。」

沈约嗤笑,「娘娘何必摆出一副慈母模样,据臣所知,三皇子并非娘娘所出。」

我深吸口气,极力忽略他语气中的嘲弄。

「三皇子确非本宫所出,但未足半岁便养在本宫膝下,本宫早已视他为亲骨肉。何况,他终归是陛下……先帝骨血。」

我寻思着,若他对天子,还存着些许君臣情分……

哪知沈约微微眯眼,嘴角勾起讽刺的弧度。

那神情,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

「娘娘莫不是指着臣保住昏君的血脉?那娘娘算是找错人了,臣巴不得萧氏绝后!」

沈约说完,便欲拂袖而去。

是因为恨我,连带着恨上天子的吧!

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在他转身的瞬间,死死拉住他的衣袖。

5

沈约僵了僵,冷冷回头。

缂丝的触感自掌心传来,牵动我心底的柔软。

记忆中每每惹他生气,我总这般拽住他的衣袖,他其实算不得好脾性,但架不住我温声讨饶,不出片刻总会心软,带着些许无奈回头,眉眼重归温柔。

那些旧事,不知他记不记得,若他记得……

「先帝尸骨未寒,娘娘烦请自重。」沈约的声音,冷漠到了极点。

或许他早已忘却,又或许即便记得,也不过徒增他的恨意。

我缓缓松了手,咬牙道,「若大人憎恨先帝,便更应留下三皇子。」

沈约的步伐再度顿住。

他转身,森然盯着我,「娘娘此话何意?」

我迟疑了片刻,心一横,「三皇子……并非先帝血脉。」

混淆皇室血脉,是诛九族的大罪。

我深知把这个秘密抖出来,我们母子的命,便彻底捏在了沈约手中,从此生杀予夺,皆在他一念之间。

我紧张地抬眸,只见沈约眯起眼眸,一字一句道,「娘娘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我点点头,将杨美人与那侍卫之事简略道出。

说完小心地察看沈约的神色。

只见他皱眉沉思,不知想着什么。

「该说的本宫都已经说了,大人必定有法子,查出本宫所说是否属实。大人若想报复先帝,没有什么……比留下非他血脉的皇子,更教他蒙羞。」

我漠然瞥了一眼榻上的人。

沈约将我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好一会儿才发出一声冷笑。

6

「果然最毒妇人心!臣真是小看了娘娘。若娘娘所言属实,臣自会留着三皇子。至于娘娘……」

他说着顿了顿,冷着眸子打量我,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他要我死?也罢,我这条命,早该赔给他的。

我垂下眼眸,长睫颤动着,退而求其次道,「本宫……愿为先帝陪葬,只求大人保住三皇子。」

沈约却寒了脸,一把扯住我的衣襟,将我拉到近旁。

我惊呼一声,对上他染了怒意的眸子。

「娘娘对那昏君,倒有几分真心,却不知娘娘还记不记得,雁山底下的宋均长!」

听到那深埋心底的名字,我心尖颤了颤,咬着双唇,一言不发地别开视线。

沈约烦躁地松开我,侧身盯着屏风上的龙凤呈祥图,好一会儿才道,「娘娘几时认出臣的?」

我愣了愣,摇摇晃晃站稳,如实回答,「四年前,太后寿辰宴。」

那日我的惊愕,比今日更甚。

纵然他更名改姓,换了容颜,我却仍一眼认出了他。

沈约沉默了须臾,「娘娘可以给臣一个理由,若臣觉得划算,或许会想法子,免了娘娘的陪葬。」

他终是心软了。

我松了口气,再度燃起求生的欲望,脑中极力回想着。

终于,少时宋均长的声音,隔着岁月浮在耳畔。

「阿柔,若将来我做了官,定要做个好官,让番邦铁蹄踏不进大魏半寸国土,让天下再无心忧炭贱愿天寒之人。重要的是,我要阿柔,做我的贤内助。」

这么些年了,他那装着苍生的初心还在,而我,却早已面目全非。

7

榻上的那个男人,藏着卑劣的心思,用最虚伪的谎言,最不耻的手段,拆散我与心爱的人,将我一生困在这深宫中,临了还要摆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样子,诱我心甘情愿为他陪葬。

可笑,谁的命不是命呢?

我不恨他,但我喜闻乐见他的帝国、他的皇权、他的臣子百姓……他所拥有的一切,都归于一个与他毫无血脉关联的新帝。

至于欠了那少年的,便用江山偿还吧!

或许压抑了太多年,我心头生出一丝畅快。

「先帝膝下只两位皇子,二皇子已十二,若二皇子继位,不肖两年便可亲政。三皇子刚满三岁,大人若立了三皇子,尚可摄政十余年。」

我说完,迎上沈约的目光。

「这便是……娘娘给臣的理由?」

沈约咬着牙,本就冷若冰霜的脸色,更寒了几分,他似乎在压抑着什么,胸腔起伏着,眸中也燃着怒意。

我有一瞬间的错愕,难道,他要我以旧日情分……求他放过我?

我很快压下这个荒唐的念头,怎么会?他分明那样恨我。

我深吸口气,微微扬起下巴。

「大人是清流,本宫知大人不在意权势,也知大人在意苍生。可大人应当比本宫更清楚,没有至高的权势作后盾,任何利于百姓的良策,都将沦为空谈。」

出了太和殿,冷风肆虐而来。

青溪等在殿门口,见着我松了口气,利索地为我披好斗篷。

我虽极力克制,肩膀却仍不受控地颤动。

青溪显然觉察到了,想问什么,扫了一眼我身后的王弗,终是没有开口。

我顺了顺呼吸,尽量平静地朝青溪道,「你去徐嬷嬷那儿帮着照看佐儿,让王公公送本宫回琉璃宫。」

青溪知我有话要单独跟王弗说,应了一声,退到边上,转身往皇子居住的南苑方向走去。

8

寒风凛冽,席卷宫中角角落落。

王弗裹了裹衣襟,带着些许忐忑,跟在我身后。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宫人将大红的灯笼四处悬挂,目之所及,皆是一种浑浑噩噩的诡异红色。

行走在这红色里,往事浮光掠影般涌来。

与宋均长的那段孽缘,已是七年前的旧事。

彼时我年方豆蔻,是镇国公府没什么地位的庶出小姐。

因不受待见,倒比嫡出的长姐自在许多。

那年除夕,我随义兄溜出街头,在拐角处看见雪地里跪着的少年,对着那工整的四个大字,我停下脚步,起了恻隐之心。

我当了母亲留下的玉佩,将沉甸甸的银两塞到他手中。

我不要少年卖身于我,反倒在短暂的相处中,将一颗真心给了他。

少年芝兰玉树,我心悦他,将省下的碎银子都接济他,一心盼他考取功名,好如愿做他的娇妻。

直至六年前的乞巧节,我陪衬嫡长姐进宫,意外叫天子相中。

圣旨下来的那日,少年托府里的小厮递信给我,问我愿不愿意跟他走。

我想也没想,连夜翻了墙,随少年逃出傅府。

可又能逃到哪里呢?

雁山悬崖之畔,我与少年被暗卫围住。

少年看向我,我读懂了他的眼神,朝他点点头。

既然逃不掉,那便一同死掉吧。

直至长箭穿过少年肩头,他痛得昏倒,我才惊觉,原来自己不如想象中孤勇。

我是怯懦的,无法看着所爱之人死在眼前。

我跪在少年身侧,拔了簪子抵在颈侧,逼父亲允诺,饶少年不死。

我给少年留了封信,要他好好活着,便含泪入了宫。

9

可我却忘了,我的父亲,权倾朝野的镇国公,从不是什么守信之辈。

两年后我才知,原来早在那夜,宋均长就已被暗卫射杀,他跌落悬崖,连尸骨都摔得粉碎。

父亲封锁住消息,为的便是要我踏踏实实待在宫中。

彼时我已是天子的昭仪,多少个深夜,我躺在天子身侧,在黑暗中茫然睁着眼睛,一遍遍默念他的名字。

宋均长,宋均长。

短短的三个字,像一把尖利的匕首,将我的心锥出一个个血窟窿。

是我负了他。

他一个人在下头,当是很寂寞吧。

那封信想必也未能送到他手中,他一定以为我背弃了他,一定很恨我。

我已心无执念,不如将这条命赔给他。

后妃寻死牵连族人,我欲装作落水,便借口散心支走青溪,只身去了废宫湖畔。

却不料,撞见杨美人与那侍卫难舍难分。

那侍卫认出了我,拔刀欲杀我灭口,被杨美人拦住。

杨美人流着泪,苦苦哀求他,「别……杀了她你也活不成了……」

我心中难过,这世间,有情人那么多,终成眷属的,又有几人?

我答应守住秘密,那侍卫才松手,收回抵在我颈间的刀。

等他走开,杨美人拉着我的手,求我救他们母子。

我震惊地看向杨美人的肚子,那里依旧平坦,竟已孕育了一个生命?

想到那被天子下令,残忍地从异族公主腹中剖出的婴孩,我不由一阵恶寒。

这是杨美人与所爱之人的骨肉,我无法袖手旁观。

我甚至羡慕起杨美人,她的心上人至少还活着,不像我,我的宋均长,已是雁山下的亡魂。

10

我从没想过,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宋均长。

彼时正值太后寿辰。

因宫中久无喜事,天子格外重视,办得极为盛大,不少皇亲贵族与当朝众臣皆入宫赴宴。

新科状元沈约,便是在那晚,随李大人进入宴席。

我坐在德妃身旁,只一眼,便觉周身血液凝住了。

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中,旁的妃嫔醉了,我却越来越清醒,清醒到宛若新生。

往日种种,已是梦幻泡影。

我迎着冷风,沿御道一步步前行。

「公公是何时,跟了沈大人的?」

身后的王弗颤了颤,额间冷汗滚滚。

他权衡了下,还是如实道,「有些年了,那时奴才刚进内仆局,奴才的弟弟得罪了镇南王的护卫,蒙冤入了狱,奴才人微言轻,求了许多人,只有沈大人肯帮奴才。」

我叹息,「苦了你了。」

王弗擦擦额头的汗,「娘娘心善,沈大人亦是好人,定不会要娘娘……定会保住娘娘的。」

有他这句话,我便安心了。

琉璃宫门口,我止住脚步,朝王弗略略点头,「谢公公相送,深宫不易,往后,还望公公多多照拂。」

王弗连声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我含着笑意,踏入琉璃宫。

有王弗暗中协助,往后的日子,要容易得多。

至于沈约,恨我入骨又怎样,还不是舍不得我死。

11

一夜辗转难眠。

第二日拂晓,东方微白,各宫陆续收到天子崩逝的消息。

国有大丧,止宗庙之祭。

我麻木地随一众妃嫔跪拜恸哭,实在没有几分悲痛,只倦怠地盼着,七日的悼期能早些过去。

挨到第二日结束,天黑得像是一口锅,倒扣在皇城之上,青溪去内务府代我协理诸事,翡翠打着灯笼,搀着我缓缓往回走。

我正值盛年,又不曾生育,本不该这般孱弱,只因两年前为天子挡了一剑,伤了内里,总也调养不利索。

强撑着过了太极殿,便觉膝盖一软,失了意识。

我做起光怪陆离的梦,梦到刚进宫的那夜。

梦里天子盯着那一抹红色,露出古怪的神色。

我很疼,蜷缩成一团,听见天子喃喃,「竟然是第一次?」

我害怕极了,拥着被子瑟缩着。

「看着朕!」天子的手,抚上我的下巴。

我吸吸鼻子,对上天子冰冷的眼睛。

「朕是你第一个男人,你当记着,永远忠于朕,莫负了镇国公的一番忠心!」

随着天子的松手,眼前的景象转换到坤宁宫。

我依惯例去给太后请安,婢女们忙着采晨露,无人领我,我便叫青溪候在外头,自个儿进去了。

走到门口,听见里头传来天子的声音。

「朕不过随口一说,镇国公便巴巴地将女儿送进宫,真当朕稀罕那庶女?不过那庶女倒是有趣,明明跟人私奔过,却还未破身,也不知他那情郎死没死,难不成是个柳下惠?母后你说奇不奇?」

「奇不奇你都要宠着她!要让镇国公知道,你是真心实意喜欢他的女儿。若有一日镇国公存了不臣之心,你便以此拿住傅家。哀家瞧着这庶女还算温顺,你别太胡闹,当初要你谎称看上她,不就因为她在傅家不得宠么!这样的人你稍稍哄着,便会扒心扒肝待你,还怕寻不到镇国公的岔子?但有一点你要记着,千万别叫她有皇嗣。」

「还是母后想得周到,朕会宠着她,虽朕总有几分不甘,也只能等到扳倒傅家,日后没了镇国公做靠山,这庶女,朕想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

12

我一阵恶寒,就在这时,梦里的场景再度转换。

「异族战败,送来了个金发碧眼的公主,陛下正要临幸,你猜怎么着?那公主居然吐了!陛下叫太医给她诊脉,原来是个晦气的,有四个月身孕呢。」

「那陛下岂不是气坏了?」

「何止呀,陛下叫人剖开那公主的肚子,看看小异族是男是女。陛下还要新入宫的昭仪陪着一起看呢。那昭仪吓得不轻,听说都晕了过去呢。可仔细别说出去,这事没什么人知晓,陛下吩咐了,谁敢嚼舌根便拔了舌头!」

宫女的声音远去,场景也再度转换。

一个小小的肉团自异族公主身体取出,天子转头,温和地朝我笑道,「四个月竟然才这么点,昭仪看得出男女么?」

那一团可怕的东西被送到我眼前,宫人面无表情道,「陛下要昭仪看看是男是女。」

我盯着那还在微微跳动的胎儿,不由惊呼一声,瑟瑟发抖。

我隐约知道是在梦里,挣扎着想要醒来。

天子含着笑意,「昭仪胆小,仔细别受惊了,来人啊,去吩咐医女,今日昭仪的安神药,熬得浓些。」

我刚松口气,忽然间天子按住我的肩膀,森森看我。

「你便是死了,也要葬在朕的身旁。」

「你与朕许了来生,下辈子也逃不掉!」

我惊出一身冷汗,想醒醒不来,昏昏沉沉间,好似有人替我拭去脸上的汗,小心翼翼的,极其温柔的。

熟悉的声音唤我醒来。

13

我渐渐有了力气,终于睁开眼睛,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一时间,竟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

一定是在梦里,否则他不会这般看我。

温柔的,带着疼惜的。

眼泪无声地滚落,我抓住他的手,有很多话想说,却只艰难道出四个字。

「均长,我怕。」

梦里的宋均长似乎受到巨大震撼,眼睛里含了痛意,定定看着我,似是犹豫了片刻,大手安抚地覆在我的手背上。

「我真的很怕。」

我重复着这句话,觉得头疼得要命,不知怎的又失了意识。

再度睁开眼睛,是在自己的寝殿。

守在榻旁的是翡翠,见我醒来松了口气。

「娘娘在太极殿旁晕倒,医女说是气虚所致,要娘娘好好歇着,青溪姐姐正给娘娘熬药呢。」

我回想起那可怕的梦境,以及梦境里的宋均长,总有些惶惶不安,于是问翡翠,「在太极殿,也是你照料本宫?」

翡翠摇头,「有一阵奴婢去叫太医了,是王公公陪着娘娘。」

我「哦」了一声,忽然想到……梦里的宋均长……穿着官服!

我脸白了白,不,那不是梦,是……沈约。

他……竟那般的温柔。

「娘娘?娘娘?」

翡翠唤我,我这才回过神,「何事?」

「沈大人说国事繁杂,悼期改成三日。沈大人还说了,娘娘身子虚,明日可以不用参加,就在琉璃宫歇着。」

我应了一声,默然垂眸。

就这般挨过悼期,三日后,终于迎来了佐儿的登基大典。

14

第一缕阳光笼罩大地之时,我在钟鼓声中,执着佐儿的手,一步步拾级而上。

佐儿刚满三岁,尚有些贪玩,好奇地扑闪着眼睛四处张望,见众人跪在御道两侧,又见我神情肃穆,便乖顺地由我牵着,在百官五拜三叩的大礼中,懵懂地登上了王朝的权利之巅。

我转过身,俯瞰跪拜的臣子。

短暂的起身再叩首中,我的目光,同沈约有了一瞬的交汇。

我很快移开了视线,看向远方。

持续了一整日的大典步入尾声,时值傍晚,晚霞将这座百年宫殿染成血红色,一代代的王朝,就在这血色里交迭更换。

帝国如一艘古老的大船,在一任又一任天子的掌舵下,缓缓按照既定路线行驶。

而我在这船上浮浮沉沉,熬过了人生中最黑暗的六年。这六年我依附于天子,从昭仪一步步成为淑妃,而今天子去了,为了活着,也为了佐儿,我又不得不依附于沈约,做了这大魏的太后。

权力的巅峰,如风暴的中心,充满了不可预料,我心中茫然,不知等待我与佐儿的,又将是怎样的命运?

新帝登基的第三日,京都迎来了一场罕见的大雪,目之所及,皆是茫茫白色。

青溪忙着布置坤宁宫,我则在武英殿陪佐儿,佐儿有些咳嗽,我叫了陈院首察看,说是这几日早朝见了风所致。

我哄着佐儿喝了药,嬷嬷忧心忡忡地问我,这几日能否免了佐儿的早朝。

我心中叹息,如今诸事皆由沈约说了算,我这个太后,哪有决断的本事。

我寻思着,是否该寻个由头私见沈约。

15

出了武英殿,我只身来到御花园中赏雪。

说是赏雪,其实不过想清净清净,如今坤宁宫除了青溪,其余皆是沈约安插的眼线,我置身其中,一举一动都极不自在。

雪越下越大,鹅毛般扑簌簌滚落。

我伸手接了几片雪花,融在手心一片凉意。

那年也是这样的大雪,十六岁的宋均长,衣衫单薄地跪在雪地。

我不由忧心,这样的大雪,皇城之外,又不知多少百姓要跟着遭殃。

正想着,王弗气喘吁吁地走来,将朱红的伞撑在我头顶,「哎呀太后,您怎么独个儿跑这儿来了,叫奴才好找。」

他如今已是司礼监掌印,我扫一眼雪地上连串的脚印,笑道,「掌印亲自来寻,想必是要紧事?」

王弗喘了口气,「您说笑了,沈大人在养心殿等着呢,说要与您商讨赈灾之事。」

我正愁寻不到由头私见沈约,眼下王弗寻来,我不敢耽搁,赶紧随他踏雪前往养心殿。

到了殿门口,王弗驻足,朝我低声道,「太后进去罢,沈大人等久了,若是……您担待些。」

我迟疑着走进去。

殿门在身后紧闭,偌大的养心殿,只余我与沈约。

我扑落肩头的雪,隔着一张茶案,与沈约相对而坐。

尚未开口,沈约已卸下一身的谦谦温和,冷笑一声。

「太后叫臣好等。」

他在外一向礼数周全,深得百官拥戴,只我知晓,他私底下是何模样。

16

面对他的质问,我只得柔声道,「是哀家的不是。」

许是见我温顺,沈约暂且压下心头的虚火,将赈灾的情形简略说出,末了故作姿态地问道,「太后可有意见?」

我接过折子扫了一眼,见他明明白白罗列了赈灾的区域与数额,合起折子放在桌案上,「就照沈卿的意思。」

我心知肚明,即便有意见也是枉然,如今我虽垂帘听政,却不过是沈约掌中的傀儡。

我宽慰自己,沈约赈灾的策略,确无可挑剔。

他是个能臣,先帝平庸多疑,他亦能在迎合之余,为百姓广施良策,即便他怨我恨我,我心底也依然觉得,他做这个辅政大臣,实属是桩利国利民的美事。

只是那赤条条写在脸上的恨,要怎样化解?

还有那日的温柔,难道只是梦中痴念?

「太后有心事?」见我出神,沈约冷声询问。

我回过神,默然了片刻,斟酌着开口,「哀家有一事,想征得沈卿应允。」

沈约端起茶盏,瞥我一眼,「说。」

我不由唏嘘,百官若知私底下,我这个太后在沈约面前是何等卑微,只怕皇家颜面无存。

我忧心道,「圣上今早有些咳嗽,太极殿与武英殿相距甚远,天寒地冻的,所以哀家想,可否暂且免了这几日的早朝?等圣上好些……」

不等我说完,沈约便厉声打断,「陛下初登基,难道不该勤于政事?先帝病危尚且夙兴夜寐,陛下不过区区咳嗽,便要置朝政于不顾?」

17

我知沈约是故意挑衅,佐儿才三岁,政事皆由他堂堂首辅做主,所谓置朝政于不顾,不过是强扣个帽子罢了。

我自然不敢与他说理,只能柔声哀求。

「求沈卿顾念些旧情,佐儿身子骨弱,怕是经不起这般折腾。」

「旧情?」

沈约当下面色一沉,重重放下茶盏。

「那日先帝要太后陪葬,太后不以旧情求臣,今日为了陛下……臣的旧情,在太后心中,还真是一文不值!」

我低着头,不知该作何解释。

沈约冷冷看我。

「太后与臣论旧情……这养心殿是先帝从前处理政务之处,当着先帝的亡魂,太后倒是说说,与臣有怎样的旧情?是床笫之欢?还是结发之情?」

我深吸口气,终是忍无可忍地站起来。

「沈卿一定要这般羞辱哀家么?」

「羞辱?」沈约冷笑着起身,一步一步朝我逼近。

他的阴影先于他笼罩过来,我连连退了几步,悔不该激怒他。

失神间不知怎的脚下绊了一下,一个重心不稳,跌落在地。

我顾不上掌心的痛意,因沈约已从容在我面前蹲下,且伸手捏住我的下巴,「太后大约不知,何谓真正的羞辱。」

我自跌倒后便彻底失了气势,伸手想要挥开他的钳制,却被他拽住手腕背在身后,因着他的动作,我整个身子前倾,与他不过咫尺距离。

我只得偏过头,避开他的气息。

沈约不满我的躲闪,手上微微用力,迫我朝他看过来。

「岁月还真是优待太后,一别多年,就连受惊的楚楚样子,都与从前如出一辙!啧啧,无怪乎那昏君流连,临死都要将你带进陵墓作伴!」

他微眯着眸,轻佻地打量我,最终将目光落在我的唇上。

「那昏君可以抢别人的女人,臣不介意效仿,说起来臣也好奇,昏君的女人,到底怎样滋味儿?」

18

语气里的亵弄,令我羞愤不已。

我慌乱地想要避开他的吻,被他捏住下巴。

等沈约终于撤走唇舌,我尝到口腔中淡淡的铁锈气息,忍着痛意想要挣脱他的钳制,却被他一个用力,禁锢得更加牢靠。

痛意徐徐,自皮肉蔓延到骨子里。

我放弃挣扎,有气无力道,「你恨我当初抛下你,可当时……我父亲已派暗卫围住雁山,若不是他答应留你一命,均长,我又怎会抛下你,我不过是盼着你能活下来,我……我留了信给你的……」

这一声均长,令沈约胸膛震了震。

我借机抓住他的手,「你如今这般待我,若有一日你知误会了我,难道不会后悔……」

沈约眼底有转瞬而逝的心软,继而是更大的恨意。

「后悔?太后莫不是以为,谁都和宋均长一样好骗?臣是沈约,而非昔年愚蠢的宋均长!」

沈约说着,狠狠挥开我的手。

如搁浅的鱼,我伏在地上,大口喘着气。

沈约居高临下地俯视我,「这些年太后待那昏君如何体贴,臣都看在眼里!如今还有脸与臣说误会!有时候臣真恨不得……将太后撕碎,好看看在太后心底,究竟有无臣的方寸之地!」

我闭了闭眼,不再解释。

「臣方才说过的,太后不妨考虑考虑。毕竟太后身无长物,只一副皮囊过得去,不独先帝留恋,臣也怀念的紧。

若太后能让臣满意,指不定臣会发发善心,让太后往后的日子舒坦些。若太后不愿意,臣自然不敢勉强。臣有的是耐心,叫太后心甘情愿。」

带着恨意的声音自头顶盘旋,令堪堪顺过气的我,再度感到窒息。

19

回到坤宁宫,我方觉掌心疼痛,应是方才与沈约对峙时,在养心殿的地上擦破了皮。

虽不甚要紧,青溪还是屏退了旁人,独自为我上药,「可是沈大人又为难太后了?」

我轻轻摇头,「是哀家自个儿不小心,与沈大人无关。」

青溪自是不信,她虽跟了我多年,却并不知我与宋均长的过往,只当权臣欺辱孤儿寡母,忿忿不已。

「首辅大人再怎么位高权重,也不过是个臣子,怎敢这般狼子野心,无礼对待太后!」

坤宁宫皆是沈约的眼线,他如今只怕正愁寻不到我的岔子,青溪性子沉稳,应是气急了才口没遮拦,我慌忙四下张望。

确认无人,才肃然道,「不可妄议首辅,否则……便是哀家也保不住你。」

青溪叹了口气,幽幽道,「从前先帝在,您做淑妃难,如今先帝去了,您做太后,怎还这般难!」

我摇了摇头,「这深宫里,哪里会有舒坦日子,都是面上光鲜罢了。」

诸事艰难,唯有思及佐儿,我心中才生出柔情。

沈约不许佐儿不上朝,我便另寻了法子,连夜为佐儿缝制了兔儿形状的面巾,系在颈部虚虚遮住口鼻,如此路上便可少吸些凉气。

佐儿尚不能习惯早朝,到了太极殿,立即不老实地扯掉兔儿面巾,拿在手里来回把玩,咳了两声道,「母妃给佐儿缝的小兔儿真好看,佐儿想拿去给阿姐看。」

我温声哄他,「佐儿乖,下了朝母后带佐儿寻皇姐,若佐儿乖乖上朝,母后再许佐儿吃两块桂花糕。」

佐儿最喜玉儿与桂花糕,闻言笑弯了眼睛,「母妃最好了。」

说着又咳了咳。

我有些心疼,拍拍他的小脑袋,「要叫母后了。佐儿是皇帝了,乖乖早朝好不好?」

20

沈约与一众大臣站在底下,他离得近,我一抬头,便见他沉沉盯着我,我心中颤了颤,不知又做错了什么,惹他心生不满。

好在他眸中的不悦只一闪而过,很快便恢复了一贯的温和,随众臣行一拜三叩之礼。

下了早朝,我陪着佐儿回了武英殿。

不知是不是面巾起了作用,佐儿的咳嗽好了些,我早朝前叮嘱嬷嬷熬了冰糖雪梨,这会儿正好哄着佐儿喝了些。

见佐儿伸着肉呼呼的小手揉眼睛,知他困了,我温声将他哄睡,这才领着青溪回到坤宁宫。

走到半路,想起佐儿的面巾还落在太极殿的御座上,我其实不擅绣工,昨夜熬了许久才堪堪缝了一个,佐儿又是恋旧的孩子,我若重新缝上一个,他势必不乐意。

我便叫青溪跑一趟,去太极殿为佐儿寻面巾。

大半个时辰仍不见青溪归来,我有些心慌,正欲寻宫人问一问,翡翠小跑着进来,焦急地说:「太后娘娘不好了!青溪姐姐被王公公抓进慎刑司了!」

我猛地站起来,「可有说犯了什么事?」

翡翠低声道:「奴婢不知……」

我立即道:「叫王弗来见哀家。」

想了想又道:「罢了,哀家去寻他。」

翡翠不敢说什么,只得跟在我身后。

我在养心殿寻到王弗,冷冷道,「掌印这是几个意思?不分青红抓了哀家宫里的人?便是先帝在,也要给哀家个说法?」

21

王弗额间冒汗,「是……是沈大人的意思,青溪姑姑妄议朝廷官员,奴才也只是秉公办事,还请太后开恩,莫要为难奴才。」

我便知昨日隔墙有耳,冷冷自翡翠脸上扫过,见她目光闪烁,终是叹口气,再度将目光落在王弗身上。

「哀家不为难掌印,劳烦掌印领哀家去见沈大人,哀家亲自向沈大人求个恩典。」

王弗面露难色,「沈大人正与王大人议事……」

我看了看天,呼出一口浊气,平静地转头,朝王弗道:「你替哀家传句话,就说昨日沈大人说的,哀家答应便是。」

王弗虽不知是何事,却也不敢随意耽搁,连声点头,「奴才马上叫人传话。」

说着朝其中一个宫人使了眼色,那宫人立即匆匆走开,不一会儿又气喘吁吁回来,「沈大人请太后移驾甘泉宫,视察修葺情况。」

王弗提着的心总算放下,陪着笑问我,「甘泉宫有段距离,太后您看,要不要奴才备歩辇?」

我一挥手,「不必了,哀家走过去便是。」

行至甘泉宫门口,王弗陪着笑拦住翡翠,「沈大人只许太后一人进去。」

我只身进了甘泉宫,甘泉宫是先帝起居之处,先帝病危前下令修葺,如今沈约借着视察的由头,堂而皇之地召我过来,当真是要将皇室尊严踩在脚底。

烘红的火盆前,沈约懒懒靠在四方扶手椅上,见我进来,他并不起身迎接,而是闲适地抬眸,问我:「太后想通了?」

他手里握着佐儿落在养心殿的兔儿面巾,我心中惶惶,一时不知他是何意,是在提醒我,我们母子的命,皆在他掌中?

22

昨日我舍弃尊严苦苦哀求解释,得到的不是信任与宽恕,而是变本加厉的欺辱,今日他抓走青溪,又用佐儿的面巾警示我,兵部与内阁皆由他把持,我自知无法与他抗衡,心想他若非要折辱我,那便由他尽兴罢了。

隔着火盆,我沉默地抬手,指尖微颤地褪下外袍,又深吸口气,解了中衣衣襟,半个肩头堪堪裸露,我才抬眸,漠然看向沈约。

沈约双眸蒙上寒气。

「够了!」

他烦躁地站起来,顺手摔了手旁的茶盏,清脆的炸裂声自地面传来,白瓷溅得四分五裂。

沈约犹嫌不够解气,又一脚踢翻火盆,才怒冲冲背朝着我负手走到门口。

「把衣服穿上!」

我暗暗松口气,迅速穿戴整齐。

须臾后沈约转过身,眉梢带着明显的戾气,「这些年,你便是这般取悦那昏君?」

火盆倒扣在地上,散落的炭块发出噼啪炸裂的声音,我心头一阵痛意,抬头,咬了咬唇,「哀家是先帝的妃子,取悦先帝是哀家的本分!倒是沈卿,既已位极人臣,何故揪住往日种种不放?」

「往日种种?」沈约摩挲着手中的面巾,朝我走来,伸手抚过我的侧脸。

「太后莫非忘了,昔年是谁信誓旦旦,说此生若相负,余生皆鳏寡!臣从来睚眦必报,太后亏欠臣的,臣自然要一一夺回。而今不过是个开头,太后便受不了了?太后可曾想过,这些年,臣是怎样熬过来的?」

23

我偏了偏头,欲避开他的触碰。

那抚过我侧脸的手,转而扼住我的下颌,迫我看他。

我无奈,只得深吸了口气,朝他质问,「沈卿有气只管朝着哀家,何故牵连无辜之人?」

不料沈约闻言,竟嗤笑一声。

「无辜?臣是先帝钦定的辅政大臣,太后求着臣,要臣给你们母子一条生路,转头坤宁宫就有人骂臣狼子野心。质疑先帝,妄议首辅!太后说说,青溪哪里无辜?」

我败下阵来,我知道,论嘴皮子我绝比不过他这个首辅,索性迎上他的目光,「到底怎样才肯放人,沈卿不妨直说。」

沈约粗粝的指腹抚过我的唇,「臣昨日便说了,要太后心甘情愿。」

曾经的宋均长,是何等恪守礼法之人,即便同我私奔到雁山,也从不曾有半分逾越。

而今……

我垂着眸,心中有一丝酸痛。

沈约冷笑,「太后定是骂臣无耻,太后莫要忘了,臣如今做的,不及先帝万分之一。」

我沉默了会儿,不再辩驳,而是放低了姿态,「你先放了青溪好不好,慎刑司那种地方,她撑不住的……待明日……明日戌时,哀家自会来甘泉宫,到时候……保管沈卿满意。」

见沈约犹豫,我拽住他的衣袖,「求你了……」

他眸光闪了闪,到底松了口,「希望太后不要再次欺骗臣,若太后不守诺,或是不守时……」

回到坤宁宫,我始终坐立不安,挨到黄昏,王弗终于将青溪送回坤宁宫,我迎上前打量她,万幸只受了些皮肉伤。

24

我命翡翠取药,趁四下无人,青溪附在我耳畔低语,「李侍卫托人带话……」

凌远哥哥!我心跳了跳,忙问:「说什么?」

「李侍卫说……不知首辅大人待娘娘可周到,若有不敬,他那里有封陈年旧信,或许……能解沈大人的恨意。」

信?莫非……是当年,我写给宋均长的那封信?

我忽的想起父亲贬去岭南的前一日,先帝允他入宫见我,因宋均长之事,也知天子意在用我牵制傅家,自入宫后,我待父亲便一直淡漠。

然而那一日,父亲却执意要见我,他一扫往日的威严,老泪纵横地拍着我的手,说对不住我,要我往后多多保重,若碰上难处,可找义兄求助。

如今想来,他亦是认出了沈约,也知沈约心中的怨气,所以才将那封信交给凌远哥哥,以备不时之需。

我心中五味杂陈,或许父亲待我,不如待长姐那般亲厚,可在离京的最后关头,他也尽最大努力,为我留了一线生机。

「沈大人为何会恨太后?」青溪小心翼翼地询问。

我回过神,朝她叮嘱道:「一些陈年旧事,你莫要问了,也暂且莫与李侍卫联络,免得再叫沈大人寻出岔子。」

青溪虽有不解,却还是应了。

翌日戌时,我以青溪有伤为由,命翡翠陪我前往甘泉宫。

天寒地冻,到了甘泉宫,翡翠说:「沈大人正与王大人议事,太后可先前往后殿温泉,驱一驱寒气。」

我瞥她一眼,知是沈约的意思,只得依从。

25

泡了一刻钟,回到寝殿,沈约已忙完朝事,养心殿偏殿有道密室,为了避人,他便是从那里过来的。

他正盯着屏风负手而立,听到脚步声回头。

因逆着光,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见他朝我伸手。

我迟疑了下,将手搭在他掌中,被他一把扯入怀中。

他今日熏了香,虽极淡,却还是涌入我的鼻腔。

我有一瞬间的恍惚,又很快保持了清醒。

他虽恨我,却终究放不下我。

至于我,这些年明哲保身,在前朝毫无根基,所能倚仗的,唯有他待我的这份旧情。

想清楚这些,我抬眸看向沈约。

觉察到我的目光,沈约亦回看我,「太后有话要同臣讲?」

我点点头,有些迟疑。

沈约却格外地有耐心,「想说便说,勿要藏着掖着。」

我遂开口:「你何苦因我……惹上这卧龙床的恶名?」

沈约把玩我半湿的长发,「太后是忧心臣,还是忧心自己的身后名?」

我闻之苦笑,「我一介女流,日后怕是连名字都不配留下,又何谈身后名,可你两朝名臣,一举一动皆有史官盯着,你一世清明,我又怎忍心将你拉入污泥,要你因我为后人诟病……」

沈约嗤笑一声,「母壮子幼,权臣辅政。纵臣万般恪守,后世也免不了以此做文章,左右是要担这骂名,不若捞点实在的……」

说着打量我,目光自上而下,落在我唇上,缓缓凑了过来。

这个吻却是温和的,甚至带着几分失而复得的颤栗,我说不清是何心思,不曾反抗,也不曾曲意逢迎。

却在无声无息中,乱了呼吸。

26

衣带落地,他的手触到我胸口的伤疤,顿了顿,再开口时,声音亦不由冷了几分。

「这……便是为昏君挡那一剑留下的?」

我闻言一窒,不由缩了缩。

感受到我的退缩,沈约收紧了手臂,将我困在怀中,在我耳畔恨恨低语,「你不知……我有多恨你!」

冰冷的唇再度吻来,带着宣泄。

不知怎的,我忽的泛起一股呕意,一把推开他,撑着就近的桌案干呕着。

待我顺过气,沈约已立在榻旁,阴着脸沉沉盯着我。

我反应过来,慌忙解释,「不是的……我没有……」

沈约眸光愈发暗了,「有没有,待医女诊过脉便知!」

说着拾起地上的衣裳,抿着唇丢给我。

我刚穿戴整齐,翡翠便已领来医女。

沈约一个眼神,翡翠毕恭毕敬退了出去。

我瞧着医女脸生,应是新入宫的,又见沈约不避讳,便知她是沈约的人。

医女为我细细诊脉,好一会儿才轻蹙着眉头问我:「太后可曾服过……避子药?」

我低着头,本想隐瞒,余光瞥见沈约握了握拳,想着赌一赌,于是如实道是。

医女追问,「服过多久?剂量如何?」

我努力回想着,「自入宫起,约摸有三年,起初……侍寝后服用,第二年起……每日服用,至于剂量,哀家也不大清楚,每次都是足足一碗。」

医女叹了口气,「这便是了!」

转而看向沈约,「太后并未有孕,大内的避子药素来猛烈,太后过量服用,早已无法……且太后长年忧思,看似强健,实则伤及内里,下官医术浅薄,唯有将方子开温和些……」

27

沈约胸腔震了震,呆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问医女,「可能医治?」

医女叹息,「生育是不可能了,若好生调养,除此之外,倒也与常人无异。」

沈约面色好转了些,朝医女吩咐道,「往后你每日去坤宁宫请脉,务必将太后身子骨调养得当。」

医女走后,大殿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好一会儿我才鼓足了勇气,抬眸去看沈约。

他盯着我,脸色像是入了夜的冰潭,一字一句问我:「你都知晓?」

我移开眸子,点了点头。

「为什么?」他咬牙问我。见我不明就里,「那狗皇帝这般待你,你为何……还愿为他殉葬?」

我愣了愣,心中何尝不委屈,「我不愿意的,是你要我死……」

沈约默然了片刻,「可这些年,我屡次示好,明里暗里接近你,你都不曾回应,我甚至疑心,你不曾认出我?」

我咬了咬唇,「因我怕我怕会害了你,先帝知我与人私奔过……」

沈约僵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盯着我,「你说什么?」

他竟如此失态,想必是关心则乱,我想于我,这应是难得的时机。

我深吸了口气,避开他的眸子。

「那时候,父亲原本是盼着长姐入宫,先帝知父亲的意图,装作看上我。」

我将先帝待我的种种道出,竟也没有想象中艰难,反倒意外的平静。

倒是沈约,一张脸阴沉得可怕。

28

我长舒了口气,抬眸看他,「你恨我是应该的,可这些年,在这深宫,我也如履薄冰。」

沈约眸中带了几分沉痛,「抱歉,臣,我……」

我摇了摇头,「都过去了,我不怨你。万般皆是命,今日既已说清楚,往后沈卿同哀家,还是恪守本分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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