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专栏《相思难相许》
我是本朝最受宠的公主,然后我朝亡了。
我被接到另一个富丽堂皇的宫殿,成了这里最受宠的妃子。
可是,我总是有一点……想回家。
1
亡国那天的记忆其实都不大能想起来了,实在是过于久远。
只记得我还没从床上爬起来,我娘就急急忙忙地跑进来塞给我一个布包,她整个人都发着抖说:「阿婉,快走。」
我揉着眼睛坐起来说:「娘亲,我不想这么早就起来玩儿。」
「阿婉有点困。」
她收起平常慈祥的模样,叫来跟着她的贴身嬷嬷将我郑重地交出去。
屋外慌乱的叫喊一声高过一声,她握着我的手跪在郑嬷嬷面前说:「阿郑,我就这一个女儿了,求求你,带她走。」
我觉得没睡醒的人是我娘,我上头还有两位皇兄呢,他们只是出去玩儿了很快就会回来的。
我伸手想让她起来,但是我娘只是一味推着我向外走。
我只能随着郑嬷嬷一起往外走,还不忘冲她摆着手,「娘亲,快来找我哦。」
我不太喜欢郑嬷嬷,她总是会逼我学很多很多的规矩,还不给糖吃。
常常会板着脸对流着泪的我说:「公主,奴婢为你好。」
我觉得她是世界上最讨厌的人,娘亲爹爹和皇兄都会给我糖吃,只要我流眼泪就不会再让我学规矩了。
只不过我流泪的时候娘亲也会流泪,说是她没照顾好我才让我变成这副样子。
爹爹会安慰她,说也怪他。
我不太喜欢他们一起哭,于是我就不哭了,我们就又一起去吃好吃的酸角糕。
我一直不太明白为什么怪他们,直到有一次我出门去捡风筝听到两个小宫娥的谈话,她们说:「公主小的时候脑子烧坏了,所以才看上去不太聪明。」
「怪不得,我说她怎么跟个孩子似的。」
她们没再说下去,因为皇兄正从宫外回来,本想给我他新买的木人儿却抓住了我在听别人的墙角。
我有些慌乱地想要跟他解释,他却阴沉着脸捂住我的耳朵命人将那两个宫娥拖走。
第二天我拎着药瓶想找她们的时候怎么也找不到,只遇到了郑嬷嬷说要我去背书。
满页的字密密麻麻,我很快就忘了那两个小小年纪的宫娥。
但我记着了,我是脑子不太好的孩子,书上说这叫傻瓜。
现在这个宫里的人也总是叫我傻瓜,但是没有娘亲也没有爹爹,我不敢大声骂回去,自然也没有皇兄给我撑腰。
于是我只能瘪着嘴,回到床上去坐着。
「阿婉怎么了?」
换了常服的傅言初背着手走进来,笑着问我。
我揉搓着手指想皇兄送给我的木人儿,早就找不见了,更不开心了。
「怎么了?嗯?」
傅言初是我刚跟郑嬷嬷踏出皇宫时遇见的第一个人。
他身着一身铠甲高高地坐在马上,眼神冰冷残酷,手中箭矢却呼啸着朝着我飞过来。
郑嬷嬷翻身把我压在身下。
「噗呲」一声,很细小的声音,面前的人就在我的眼前流下泪来。
「公主,奴婢……不能送你走了。」郑嬷嬷支起身子护着我,我在她身下瞪大眼睛蜷成一团,余光却能看到有更多的箭朝着我们刺过来。
「郑嬷嬷……」我忍不住哭出声来,我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每个人都叫嚣着好像要将我钉在地下。
郑嬷嬷护在我身上,嘴角却滴落下来血丝,我手忙脚乱地去帮她擦。
「嬷嬷、嬷嬷……别吓我……阿婉害怕、阿婉害怕。」
郑嬷嬷的身子都在抖,却还是勉强睁开眼睛跟我说:「公主,活下去……活下去。」
我想,如果我不讨厌郑嬷嬷了,她能不能站起来重新教我规矩。
应该不能,因为我被傅言初一把拉起来的时候回头看她,她背上扎了好多箭,像个刺猬。
2
傅言初并不是很在乎我开不开心,他坐在我身边用学堂师傅的语气问:「晚饭进了吗?」
我想点头,又想起他说不能骗他,所以摇头。
「为什么不用?」
我揉着手不抬头看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不太想看见他。
「阿婉,讲话!」
傅言初压低了声音,就是不高兴的前兆,所以我不敢不回这句话,只好小声说:「想要个小木人儿。」
傅言初脸色稍微好看了一点,他说:「只要个小木人儿?」
我还想说我也想家,但是每次说到这个傅言初的脸色就变得很差,他生气的时候会摔东西,摔了东西之后又会有一大堆人走进来说我不该惹他生气,我不想挨训,所以没说。
「要什么样子的?」傅言初强硬地将十指穿过我的手指,造成十指相扣的假象。
我轻轻甩了甩没甩动。
「都好。」
「那就做个我们两个人的怎么样?」傅言初像是很满意自己的决定,透过烛火打量着我的神色。
我想要个小兔子,但说了他也不同意,所以我说好。
傅言初更高兴了,捏着我的脸说:「阿婉真听话。」
我一直听话,当年傅言初把我带回来扔进大牢,没多久我就被一群人摆弄着穿上了红色喜服带进了洞房,傅言初扯掉我头上喜帕时手上都带着狠意。
喜帕缠着钗环,扯得我当即就流下了泪。
我还记得这张脸,就是他杀了郑嬷嬷,所以我手脚并用地往里爬,想要离这个人远一点。
傅言初常年征战手劲很大,轻轻松松就把我拎回床边。
「老子还没哭你哭什么?」
我又被他拽得疼,动手去扒他的大掌:「疼……」
他掐起我的下巴像是要卸掉它一样,我鼻子一酸眼眶又红了。
「哼,真是个傻子。」
他说完这话就把我脸一扭,自己脱了衣服躺下去睡了,我也不敢动,就抱着床脚睡了一晚。
天还没亮就有人来敲门:「殿下殿下,该去上朝了。」
他恼火地坐起来又看见了床尾的我,恶劣地笑了一下说:「上个屁朝,老子今天洞房!」
那天是小雪,北城的冬天好冷好冷,冻得我直哭。
也可能是因为疼,反正哭了好久。
直到傅言初不耐烦地翻过身来,一把捂住了我的嘴威胁:「再哭就再做。」
我颤抖着摇头,觉得自己有点像小时候养的一只小白猫,漂漂亮亮的可怜极了。
不过……死得有点惨。
我还是别像了。
从那之后傅言初对我稍微好了一点,但我还是害怕他。
虽然他极力用漂亮的皮囊掩盖自己的暴戾,但我觉得成效并不大。
过年的时候傅言初带我进宫吃饭,我坐在下首听着身边人七嘴八舌的讲话才大概明白了一点,我现在是傅言初的侧妃。
皇上想把我这个亡国公主赐给他做正妃,他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最后皇上拗不过他才把我降成了侧妃。
我其实不太明白这二者的区别的,我只想去更衣。
但我觉得我天生带一些听到别人讲小话的本领,比如我刚走出来就听见有人说:「皇上把那个亡国公主赐给邕王就是希望他收敛一点,别压过太子殿下了。」
「是吗?」
「那公主是个傻子!皇上把她赐给邕王估计也没想让她活着,到时候人一死不就能找个错处敲打一下邕王了,谁知道邕王还带她进宫来,皇上脸都绿了。」
我抬起头,没能看见绿脸的皇上,却看见了脸色难看的傅言初。
我都没看见那两个人长什么样子,就被傅言初提溜着拎出了宫。
傅言初马车都没坐,骑了一匹快马带着我就回了府。
我颤颤巍巍地抱住大门不肯上前一步,大腿根部磨得生疼,胃里翻江倒海地想吐,风只往脑袋里扎,我直觉他现在的恐怖。
「松手。」傅言初冷着嗓音说:「我不说第二遍。」
我汹涌地流着泪,小声地控诉他:「又不是我要听的……」
「你还敢说!」
「你不讲理!」我也提高了声音流着泪看他,他气急了一甩袖子走了。
我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有人来叫我,我才迈开脚步往屋子里走去。
月亮弯弯的挂在天上,我想,这里没有家乡好。
我忍不住想,要是还在家里,家里人才不会这样对我,我讨厌这里,也讨厌傅言初。
3
那天之后傅言初好多天都没到我的院子里来,我一个人其实不太好,因为院里的人都是看傅言初脸色的人,他来的时候还好,屋子里暖洋洋的,他不来,我炭火都没有几块。
所以我虽然害怕他,但也希望他来。
就像我虽然讨厌学规矩,但是每次结束之后都能有一块甜腻腻的糖,那我也喜欢规矩。
可是傅言初一直不来,我的日子变得有些难熬。
所以我披上披风,循着路子去傅言初的书房找他。
没见到傅言初,他没让我进门。
我想破头都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不高兴,难道是被我撞破了他其实应该杀了我这个事实之后,他觉得他确实应该杀了我吗?
这个逻辑好难懂,我晃了晃脑袋晕头转向地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家里没有北城冷,那我也是怕冷的,每到这种时候娘亲和爹爹就会送很多好看的外套给我,都是毛茸茸暖和和的,我最喜欢那个粉色的,可惜没带出来现在也没有了。
在家里的时候还有暖手炉,我喜欢红色雕花的那个,抱着能暖和一整天。
我想,我其实是有点想家。
我想知道傅言初怎么才能来看我,我觉得屋子冷,跟着服侍我的人也不在乎我冷不冷,她们都不理我。
我绕了一圈,将前段时间傅言初非要教我写字的纸扔进去烧了。
火花窜得老高,我上前凑凑得了一瞬的温暖。
随着纸张化为灰烬,温度也随之降低。
我咬着唇打量着周围,搬了个小塌将傅言初所有纸张和留在我这里的衣服都拿过来放好,一个个地往火盆里扔。
我边扔边念念有词地说:「这不怪我,不怪我,我不能做冻死鬼。」
所以当傅言初一脚踹开我的大门时,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满目火光和惊讶地张着大嘴的我自己。
他的脸色比我面前的炭盆还黑,打横把我抱起,连着踢倒了好几个下人。
大家在门外跪倒一片说着王爷饶命,他只是当着我的面说:「这院里的人都赶出府去,在侧妃身边伺候的所有人,杖毙。」
我有点想瞪他,他又不耐烦地皱着眉头看我,我只能重新低下头来,在心里埋怨他不捂我的耳朵。
「又不高兴?」他像是遭遇了什么世纪难题一样想不出来怎么处置我,只好把我带回他的院子。
我大病一场,太医说是惊吓过度引起心心中郁结。
我腹诽着说,我就是想家。
傅言初觉得太医胡说八道,一脚将人踹出门去换了个太医来。
连着三个太医都说同样的话后,他在一个深夜摇醒了我问:「为什么害怕?」
我抱着被子躲在里面,一句话也不想跟他说。
隔天,一个俏生生的小丫头跪在我面前说:「奴婢是新来服侍侧妃娘娘的,奴婢叫春阳,是大齐人。」
大齐,是我家原本的都城。
自那天起,春阳就贴身伺候我,我们一起住在傅言初的院子里,过了个暖和的冬天。
开春的时候,春阳跟我说府里要添女主人了。
我问她,这样的话是不是傅言初就不用总是跟我睡觉了。
春阳面色有点难看,装作听不见似的摆弄面前的碗筷,我不死心地重新问了一遍,回答我的是傅言初。
「滚出去!」
我提着裙子就跑,没走出一步就被抓了回来,春阳小跑出去还顺手关上了门,屋子里就剩下我们两个人。
我不安地坐在他对面,筷子也不敢拿起来,头也不敢抬。
「你就那么不愿意待在我身边?」
我有点为难,待在傅言初身边是好的,因为除了他欺负我之外就没有人欺负我,但是不在傅言初身边人人都欺负我。
所以我坚定地摇头说不是,傅言初脸色稍微好看了一点,甚至兴致勃勃地帮我布菜,不过他布得我都不喜欢吃。
「周尚书家的独女,很是温和,不会对你不好。」
他这话说得好像很为我着想,我也就不好意思讲可是我爹爹只有我娘亲一个人这种话了,但我在心里悄悄骂他。
惊蛰那天,鞭炮从天还未亮的时候就响起来,吵得我睡不着。
春阳从门口溜进来到床边捂住我的耳朵说:「侧妃再睡一会儿吧,新娘子进门还早着呢。」
我看着蒙蒙亮的天问春阳,万物复苏,已经死去的人会重新回来吗?
春阳为难地看着我,我坐在窗边苦涩地说当然不能。
万物回春,生命不能。
我早就知道,也一直记得。
一直……一直记得。
4
周书仪进门的第二天叫我去敬茶,我问春阳我为什么要敬茶,春阳说这是侧妃对正妃的礼节。
我摆弄着衣服上的毛线球说:「就是我矮她一节的意思是吗?」
春阳犹豫着点头。
我甩甩袖子将整个人埋在被子里说:「不去!我不去!」
傅言初上朝去了,我被抓到周书仪的院子里请家法。
简单点说,挨了顿打。
傅言初来看我的时候眉眼间都是戾气,我嘟嘟囔囔地问他:「谁说她脾气好的?你骗我。」
傅言初牙都咬得嘎嘣响,漂亮的脸蛋上起了一层愤怒的红。
我瞟着他的脸,捏着他的手摆弄。
他深吸了一口气才说:「睡吧。」
我握住他的手不让他走,「她让我搬出去,我搬到哪里去?」
周书仪说我不知道规矩,她以后慢慢教我。
她说我学规矩的第一步,就是从傅言初的院子里搬出来。
所以我问傅言初,我要搬到哪里去。
傅言初没办法只好脱了鞋袜上床来,搂住我说:「你哪也不去。」
我扁了扁嘴说:「我想回家,你要是让我走了,就把我送回家吧。」
春天了,娘亲会去给我做桃子味的米糕,配甜甜的花露。
我有点想家,很想娘亲。
傅言初闭上了眼,我觉得他是在装睡,可我怎么晃他也晃不醒,只好抵着他的胸膛睡了一觉。
傅言初的怀抱很暖,我想,他是在护着我。
这很危险,他好像察觉不出来。
醒过来的时候,春阳说周书仪告诉我以后都不用去学规矩了。
我问为什么,春阳没说话,但是傅言初此后一个月都没来我房里。
听说他住在周书仪的院子里。
现在我的日子没有那么难过,因为春阳护着我,傅言初又处理了我原来院子里的人,没人再敢克扣我的用度。
所以我跟春阳扎了一个秋千在院子里,我指着藤架问她:「这里会结葡萄吗?」
「会的。」
春阳正在绑风筝,她放我一个人玩儿,等她绑好了就转过来问我:「侧妃,要不要去放风筝?」
我开心地点点头,拉着她的手去了小花园。
花园里的花儿开得漂亮,我指着一个红色的问春阳,「像不像傅言初?」
顶漂亮的脸蛋和身段,顶火爆的脾气和性格。
我上前去想掐一朵下来,却被那花儿身上的刺扎出了血,一下子就红了眼圈。
还没等我落下泪来,春阳就挤眉弄眼地示意我看后面。
我转过身,就看见傅言初搂着周书仪站在不远处看着我。
然后我哭得更凶了。
「又哭什么!」傅言初快步走过来看我指尖上冒得血,俯下身去轻舔了一下说,「好了。」
随着这点血消散的还有我受伤的证据,于是我更委屈了,指着那朵花儿说:「本来想……送给你的。」
傅言初平了眼角伸出手来揉我的脑袋:「好了好了。」
说着就使唤着人把那朵花剪下来修好送到我手上,我啜泣了半天得了傅言初一连串的保证才将花儿递给他,他捏捏我的脸说:「别哭了,我带你吃好吃的。」
我摇摇头指着春阳手中的燕子风筝说:「今天要来放风筝的。」
所以不去吃好吃的。
傅言初拿过春阳手中的风筝开始放线,周书仪的脸色变得很差,她走过来跟我面对面站着,我愣愣地对上她的眼神,不知道她为什么瞪我。
于是我下意识往傅言初身边站了站,扯他的衣角。
傅言初抬起眼来看我一眼才侧身挡住了我:「她又不懂事,你何苦跟她一般计较。」这话是对周书仪说的。
周书仪立刻气恼起来:「你少拿她不懂事说话,我说了教她规矩你不让,她现在连礼都不行以后就要爬到我头上来了!」
我摇摇头说:「我不太喜欢头顶,太高了。」
我恐高。
傅言初被我逗得笑了一下,还是叹了口气说:「没事儿,以后会有别的人对你行礼的。」
我也不太明白这句话,唯一能听出来的就是我不用行礼了,高兴了好一阵子。
半年之后,傅言初又娶了两个姑娘。
5
周书仪大发雷霆,趁着傅言初不在把我叫过去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我觉得她跟傅言初其实很般配,两个人都很喜欢摔东西。
我迈着小步躲着她摔下来的瓷碗,还是不小心被碎片划伤了胳膊。
周书仪猛地停下来,直直地看了我好久才说:「你……」
我觉得有些糟糕,周书仪什么手段没见过。
我这点藏着碎片割伤自己的把戏都不够她看的。
但她还是什么都没说,她只是惊异地看了我很久,像是第一天认识我似的说:「算了,你走。」
我不明所以地被赶出来,被她找来的太医看了好久,包扎了伤口之后又把脉,看得我都昏昏欲睡了他才站起来。
晚上傅言初没我地位,都是他的真心。
其实他应该杀了我的,在每一刻。
可他纵容着我走到今天,现在也来不及了。
周书仪是个好人选,她母家实力雄厚,她会教养我的孩子,安稳地做皇太后。
我朝,自此重新开始。
但我说了那么多句假话里有一句话是真的,只不过傅言初从来没听到过。
我真的想家。
想我温柔的母亲,想我慈祥的父亲,想我稳重的长兄,想我活泼的二哥。
也……有一点点想严格的郑嬷嬷。
希望他们都有给我准备糖。
我起身转了个圈儿,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白纱裙想,我真的很像那只漂亮的小白猫。
死得很漂亮的那只小白猫。
一语成谶。
身体急速下坠的时候,我又想起我在春阳信里写的话。
「人各有命,这就是我的命,不是你的。」
婉歌,挽歌。
一首悲歌。
不过错曲。
(全文完)
作者:一步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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