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相思

薛怀悰何尝没想过这些,当日在朝堂因见恩师落难,一时激愤挺身而出,也曾想过家中妇孺该当如何。

可他既是做了官,那他的身份,首要的便是臣子,其次才是他母亲的儿子、他妻子的夫君。

薛怀悰端坐在地,坦荡而磊落:「侯爷今日来,应当不是来看下官的笑话,侯爷有话不妨直说罢。」

陆沉舟便将沈矜雪夜立在殿外欲要击鼓为他鸣冤的事说了,又道:「她立誓要救你出去,总归是对你上心的,你当日不该那般冲动,累及她如此难为。」

薛怀悰想过沈矜得知消息后会为他奔走呼号,却没想过她居然敢去敲登闻鼓,这个傻姑娘,登闻鼓是那么好敲的吗?

三十廷杖啊,一杖下去就能血溅三尺,她是不要命了吗?

「娶妻如此,夫复何求,夫复何求!」

薛怀悰家境落魄时不曾伤怀,仗义入狱后不曾伤怀,唯独事涉沈矜,他禁不住红了眼眶,垂目拧着脚下的稻草许久,才缓缓抬起头来看向陆沉舟:「不知侯爷可否借给下官一份笔墨,下官想请侯爷为拙荆带一封书信。」

陆沉舟来时只想着为沈矜和他捎句话,并未准备纸笔,这会子也不知上哪里给他找去,便道:「你有话但说无妨,本侯必会一字不漏告诉尊夫人。」

薛怀悰摇一摇头:「侯爷误会,下官不是有话要带给拙荆,而是要侯爷带一封放妻书给她。」

放妻书?

陆沉舟猛地抬头,直视着薛怀悰:「你意欲何为?」

薛怀悰口中苦如黄连,却还是道:「吾妻沈氏,自嫁我以来,恰似鸳鸯,双飞并膝,两德之美,恩爱极重。今我入狱,家中老母尚有族亲赡养,吾妻沈氏韶华之龄,若因我之故耽误青春,我心难安。故予放妻书一封,许吾妻沈氏再嫁良人,富贵得高,如鱼得水,任自波游。」

24.

一纸放妻书,轻若鸿毛,但陆沉舟揣在怀中,却犹如揣了个千斤秤砣,重不可耐。

他缓步走出台狱,朝堂之外,大雪不知何时停住,遮盖着那面登闻鼓依稀露出点陈旧的轮廓。雪地上沈矜早先站立过的地方,尚还留着浅浅的一双脚印,他无声无息蹲身下去,伸手轻轻在那脚印上拂了一拂,细软的雪绵登时把那两处凹印拂为平地,似是沈矜从未来过一般,了无痕迹。

陆沉舟抿一抿唇,佛说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后世果,今生作者是。一念嗔心起,八万障门开。

他在烧掉那个香囊的时候,便欲烧去心中业障了。

而今却因一封放妻书,痴念又起,生生不息。

他和沈矜,前世本该是一对恩爱夫妻,琴瑟相和,白头到老,却因误会别生怨恨,一怒和离。

重生之后,他原也有机会再次与她结缘,却又因一念之差就此错过。

本以为她既嫁了人,自己身为御史中丞,无论如何也不能够强夺他人之妻。

竟想不到,薛怀悰竟会写了放妻书给沈矜,他只需把放妻书交到沈矜手上,从今往后,沈矜仍是沈矜,再不会是薛夫人。

他还有机会弥补过错,还有机会让一切恢复原样,重新来过。

陆沉舟默默揣紧了放妻书,没有立即去薛家,却让车夫驾车赶回了定国公府。

沈矜在家中一夜未眠,等了一宿也不曾等来薛怀悰半点消息,直到次日清晨,陆沉舟那边才派了个贴身长随,说是在此处说话多有不便,请她去天方楼长谈。

沈矜心忧薛怀悰,并未觉得有何不妥,于是收整一番,便依着陆沉舟所说,在傍晚时分赶到了天方楼。

陆沉舟一早便使人把整个天方楼都订了下来,沈矜到时,天方楼中空空荡荡,寂静无声,唯有二楼雅间半敞着门,现出一抹人影。

她迈步上了楼,陆沉舟端居房中,静静看着她罩在昭君帽下的秀丽面庞一点一点映入眼帘。

「沈矜来迟,让侯爷久等了。」

沈矜褪下了昭君帽,眉间眼梢尚还露着匆忙赴约时急出的汗滴。

陆沉舟看得心尖一动,其实他和沈矜前世里曾有过几次肌肤之亲。

头一回洞房花烛夜,因他恼她设计陷害,故而有意在床笫之间为难她,两个人闹腾了半夜,汗流了不少,却未曾觉得欢愉。

其后,便是沈矜入门一年多还未能有孕,老夫人催着抱孙子催得急,话里话外都在挤兑沈矜,让她生不出来孩子就趁早让位给别人。

他也被老夫人催了几回,无奈之下便到沈矜房中囫囵睡了两觉,那是他继新婚之夜后,头一次这般与她亲近。

沈矜不似柳婉柔那般如娇花弱柳,不堪一折。

她艳若芙蕖,灿若朝霞,有点到为止的美,和珠圆玉润的肤,触手生温,滑腻如脂。

陆沉舟不过是连宿两夜,便生出了一丝警觉,他太怕自己会沉溺在男女欢情中,从而中了沈矜的计,遂了她的心愿。

故而两夜之后,中间又有数月他不曾与沈矜亲近,若不是那回琅王事发,他转投瑨王,应酬之下酩酊大醉,进了她的屋子,恐怕到他和沈矜和离,也不会再有什么亲昵时刻。

眼下他和她重新聚在一起,没有柳婉柔,也没有薛怀悰,那些本该埋藏在前世中的记忆,却如潮水,裹挟着汹涌的心潮扑面而来,以致陆沉舟面对着沈矜,竟一时没能说出话来。

还是沈矜迟疑地唤了他一声「侯爷」,方将他从记忆中唤醒,抬手示意她在对面坐下。

桌上的酒菜已经上好,沈矜无心佳肴,才刚坐下,便急着去问薛怀悰的消息:「不知侯爷可曾见到怀悰,可曾将妾身的话告诉他了?怀悰他……他在狱中好吗,有没有什么话要侯爷带给妾?」

陆沉舟虽不耐烦听她一口一个「薛怀悰」,但看在她与薛怀悰过往情分上,终究没有多说什么,便从袖中将那封放妻书拿出来,推送到沈矜面前:

「这是薛怀悰让本侯带出来给你的,他说此番入狱,是他甘愿为之,只是不知几时能够出来,恐误你芳华,故此手写放妻书一封给你。至于薛老夫人,他说自有族人照顾,叫你不必……沈矜!你做什么!」

陆沉舟话说到一半,便见沈矜拿过放妻书,却是看都不看一眼,就从中一撕几半,细细碎碎撒了一地。

他又气又急,顾不得失礼,紧紧拉扯住沈矜的手腕,几乎逼问到她脸上:「你莫不以为放妻书是本侯伪造而成?何故看都不看,便撕成碎片?」

沈矜平静地回望着他,眸中波光毫无起伏:「妾知这份放妻书定是怀悰亲手书写,正因如此,妾才不要!」

「这是为何?薛怀悰他入了大狱,官家不追究还好,倘或追究起来,你可知你为他妻子,若要治罪,首当其冲治的就是你!」

「妾知道,侯爷说的一切妾都知道。可是夫妻之间,原是一体,荣辱与共,生死相同。而今怀悰生死未卜,我又岂能置之不理,独自快活?」

「夫妻,夫妻!你与薛怀悰成亲不过两年,就这般爱重他,爱到不惜与他一道赴死?那你我之间呢,你我之间三载夫妻情意,在你眼里又算什么?」

陆沉舟恼恨至极,一时口误,不禁说出了实话。

沈矜听在耳中,直如听了天方夜谭般难以置信。

陆沉舟他……他什么意思,他怎知自己与他曾做过三年夫妻?

难道说,从三年后重生而来的人不只她一个,还有陆沉舟?

25.

难怪陆沉舟能当上御史中丞,避开琅王谋逆案,顺利成为御前红人,原来都是有缘由的。

可他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来历的?

是在她没有去靖南侯府贺寿时,还是在她替嫁到薛家时,抑或是在她跟随薛怀悰去瓦子里看杂剧时?

纷乱无章的思绪,直如纤纤细索,将沈矜困绕其中。

即便这般,她还是争辩了一句:「妾……听不懂侯爷在说什么!」

听不懂?聪慧如她,怎么会听不懂?

陆沉舟气极反笑,按住沈矜的手道:「你不必在本侯面前揣着明白装糊涂,德光元年,若是你我去靖南侯府为老侯爷贺寿,如今结为夫妻的便是你我,而不是你和薛怀悰!我知你心里恨定国公府亏待你,可那都是误会使然。沈矜,你相信我,从此往后我定不会再让你受丝毫委屈了。」

她为什么要恨定国公府,为什么要相信他,还有她为什么要受委屈?

沈矜不解地盯着陆沉舟:「侯爷说当日你我去到靖南侯府贺寿才可有缘结为夫妻,可如今不单妾没有去过靖南侯府为老侯爷贺寿,侯爷不是也没有去过吗?侯爷心中既从一开始就有了定夺,何故又来寻妾的不是?妾自嫁入薛家,与薛怀悰夫妻恩爱,相敬如宾,即便到今日也不曾后悔嫁给薛怀悰,何来委屈可言?再则,妾为人妇,侯爷为人夫,你我二人并无其他纠葛,侯爷要妾相信侯爷什么?」

当然是要她相信他……

陆沉舟张口结舌,他欲要沈矜相信他会待她以赤诚,会爱重她终生,可他知她不会信的。

罗敷有夫,使君有妇,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远不止一个薛怀悰!

但纵使如此,他还是心有不甘。

陆沉舟攥了一攥拳,垂眸看着被沈矜撕成碎片的放妻书,一字一字,缓缓说道:「你若是担忧离开薛家之后无处可去,本侯可以为你安排。本侯在城外有一处别庄,景致优雅,别有意趣,是仿着江南园林所建,你长于苏州,本侯料想你应当会喜欢。」

他这是什么意思?

沈矜勾了一勾唇角,轻启珠贝:「侯爷莫不是要效仿汉武帝金屋藏娇?」

可惜啊,她不是汉武那个听信只言片语就陷落进去、最后却凄凉被废的陈阿娇,她是沈家三女沈矜,她自幼学的是女子当如大丈夫,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陆沉舟要将她养做外室,也太过小瞧她了。

「侯爷昨日肯伸出援手,为妾去狱中见怀悰一面,妾感激不尽,侯爷若想妾报答,妾哪怕结草衔环,也会报答侯爷恩情。但若侯爷欲要妾与怀悰和离,充作侯爷外室,还请恕沈矜万难从命。」

沈矜既知陆沉舟今日目的不是为救薛怀悰,而是要给她放妻书,她也就没有必要再同他纠缠下去了,于是站起身便走。

陆沉舟不想她这般油盐不进,心里不觉对她又爱又恨,既爱她高傲不曾攀权附贵的品格,又恨她对过去毫不留恋,情不自禁在她身后唤住她道:「你要本侯怎么做,才会离开薛怀悰?要怎么做,你我二人才能回到当初?」

沈矜沉默着伫立许久,方轻声叹了口气:「侯爷错了,你我二人自靖南侯府寿宴那日起,就回不到当初了。侯爷今日邀妾过来,说了那么多,也不过是心有不甘罢了。倘若侯爷今日娶的妻子品貌俱佳、持家有道,不曾让侯爷费心;倘若国公夫人耳聪目明、通透明理,不曾让吴家连累定国公府;倘或陆小姐淑德兼备、秀外慧中,不曾于宫宴闹出丑闻,侯爷今日还会想起妾吗?还会对妾念念不舍吗?人间世事便如棋局,一子落则满盘活,一子错满盘皆落索,下棋无悔,人生亦如是!侯爷方才说的话,妾只当从未听过,往后还请侯爷慎言!」

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所以,从他没去靖南侯府那日起,便都错了吗?

陆沉舟被沈矜一席话说得怔住,直至沈矜身影消失不见,他方明白过来,沈矜到底说错了哪里。

他的确是心有不甘,然而却非是因为娶妻不贤、寡母不慈、幼妹不淑,而是因为他喜欢她。

想来也真是可笑,前世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时,他看都不愿多看她一眼。

而今她为他人之妻,他却难以自拔地爱上了她。

二十多年以来,他从幼时起便是想要什么,就要得到什么。

他父亲在时,想要的东西便由他父亲为他争取。

他父亲不在时,想要什么,他便只能靠自己争取。

如今功名利禄,他皆是唾手可得,唯独一个沈矜,求不得,爱不能,解不脱。

偏生他又不舍放下,沉沦到最后,独剩一个执念萦绕于怀:沈矜,他势在必得!

「来人,备马!」

陆沉舟想到此处,急急下楼,叫来长随去牵了马来,一扬马鞭,竟是孤身一人打马直奔沈矜离开的方向奔去。

冬日昼短,沈矜从天方楼出来的时候日头尚还在西山垂垂欲坠,哪知人还没走出长街,暮色就已在天边铺卷开了。

兼之昨儿才下过大雪,唯恐夜深不好行路,她便用手护住昭君帽,匆匆往回赶。

路上行人渐少,她走到街尾,正欲买个灯笼挑着回程的时候,却听身后一阵马嘶蹄鸣,她未曾来得及回头,便叫人拦腰抱起,放到了马背上。

「陆侯爷?」

沈矜惊吓之后回过神来,一见是陆沉舟劫持的她,登时又气又急,不住去拉扯他绕在她腰间的手臂,「陆侯爷,男女授受不亲,你这是做什么,快放我下来!听到没有,放我下来!陆沉舟!」

26.

陆沉舟抿紧唇,任由她把他手臂掐出血来,也不肯松懈半分。

一径打马扬鞭,直走入京郊杳无人迹之时,沈矜才看出来,他去的方向竟是薛家。

「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沈矜跟他做了三年夫妻,看过他的冷漠无情,也看过他的薄情寡义,唯独没看过他似今日一般疯癫若狂。

陆沉舟眼见四下悄无人烟,方慢慢放松了手上缰绳,任由马匹自行往前踱着步,自在沈矜背后开口道:「你方才有句话说错了,不论今日本侯娶的是谁,都与本侯对你的心意无关。若如你所说,世上随意一个女子,只要比柳婉柔贤惠、比我母亲识大体、比我幼妹聪敏,本侯便会抓住不放,那你将本侯看做什么了?」

难道不是吗?

沈矜被他揽于身前,挣脱不得,又不敢太过靠近,只得僵硬着身子回道:「妾已对侯爷说得明白,除非死别,否则妾与薛怀悰不会分开,侯爷的心意怕是要付之流水。」

「呵,好一个死别!」

陆沉舟冷笑连连,既然二人都已挑明身份,他说话时便也没了那么多顾忌,索性在马上与沈矜有一搭没一搭聊了起来。

「你与本侯一样重生而来,当初不愿嫁与本侯,偏要替嫁到薛家,既是想与薛怀悰过安生日子,为何不告诉他这三年间的事?为何不劝阻他,不要反对新政,不要触怒官家?」

「侯爷怎知妾没有告诉过怀悰?」

沈矜微微侧目,「妾告诉过他的,如何避开琅王,如何不涉王公,如何应对新政,三年间的大小事宜,只要妾记得的,妾都曾告诉过他。可是怀悰他是妾的夫君,不是妾的傀儡,是他在朝中为官,也不是妾在朝中为官,他有他的理想抱负,岂会因妾一言半语便轻言放弃?」

所以,薛怀悰是在明知新政乃官家一力推崇的情况下,也要为恩师冒死谏言?

这等糊涂心思,竟也考得中进士?

陆沉舟默然无言,片刻才接着道:「本侯对薛怀悰并无兴趣,他其人如何,本侯也不想了解,本侯只是想问你一句,你想不想救出薛怀悰?」

她当然想要救出薛怀悰,若不然,怎会在求告无门的时候碰见他?

沈矜知晓他不会毫无缘由便口出此言,便斟酌着道:「妾自然想救夫君出来,可若是因救他而辱没薛沈两家门楣,妾想怀悰他也不愿妾如此。」

「嫁给本侯当嫡妻,怎会是辱没你们沈家门楣?」

陆沉舟轻拍着马背,淡淡说道,却让沈矜难以置信:「妾若记得不错,侯爷在定国公府已有妻室。」

难不成他要效前车之鉴,休了柳婉柔,再来娶她吗?

可柳婉柔入府这两年,并未听说有错,且她是定国公府国公夫人的外甥女,陆沉舟要休妻,国公夫人焉能答应?

不想,陆沉舟倒是没说休妻一事,只说:「并嫡之风在前朝盛极一时,到我朝时虽已少见,却也不是没有。你不愿另居别庄,本侯亦不会让你有所委屈。你离开薛家之后,本侯会另给你安排一个身份,以嫡妻之名嫁入定国公府,往后不论是薛家还是沈家,都与你无关,你也不必担忧再嫁之后为薛沈两家带来烦扰。」

沈矜万万想不到陆沉舟想了这么会子工夫,竟会想出个并嫡的「好法子」,她气到极处差点哽噎过去,待得静下心神,才怒吼陆沉舟一句:「荒谬!可笑!简直是痴人说梦,我沈矜便是死,也不会与人共侍一夫!快放我下去!」

她竭力挣扎着,恨不得即刻跳下马背,摔个腿断胳膊残,也好过在这里听陆沉舟胡说八道。

陆沉舟早知她会有如此反应,但却不疾不徐,只手夹住沈矜腰身,自顾自往下说道:「本侯知道你不怕死,也知道他薛怀悰不怕死,可是沈矜你想过没有?薛家只有薛怀悰一个男丁,你与他成婚两年,也未曾有孕,薛怀悰若是死了,薛家这一脉便彻底断了,你就忍心眼睁睁看着薛怀悰死无葬身之地,看着他们薛家后继无人?忍心看着薛老夫人中年丧夫,晚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不,她不忍心。

她怎会忍心看着薛怀悰赴死,看着薛老夫人白发人送黑发人,可是她……她也不能够……

沈矜沉默下来,挣扎的身姿也似被冰雪封住,再动弹不得。

陆沉舟见她不语,不禁更加诱哄起来:「你与其去求户部那些不中用的老大人,倒不如求一求本侯。」

他是御前红人,还是御史中丞,户部老大人们办不到的事,在他而言,不过是几句话的工夫。

只要沈矜点头答应,他就算是冒犯官家,也会保薛怀悰出来。

沈矜何尝不知他言下之意,堂堂定国公府的小侯爷、正三品的御史中丞,他说一句话,的确要比户部大人们磕破头还要有用得多。

他要救薛怀悰,必会有他的法子。

只不过是,要牺牲她而已。

沈矜咬紧了唇,生平第一次惊觉她从不放在心上的权势,竟如此迫人。

陆沉舟言尽于此,也不难为她立时回答,眼看不远处就是薛家了,那个跟随沈矜陪嫁过来的小丫鬟正举着灯笼在房檐下等着,他便勒紧缰绳,将沈矜放下马去,轻一掉转马头,垂眸看了看她:

「夜深路滑,本侯暂且送你到这里。今日本侯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已说了,还请夫人回去三思。若夫人想得通了,三日后,本侯在天方楼静候夫人佳音!」

说着,他一夹马背,便如风驰电掣,隐匿在了暗夜中。

沈矜茫然立在原地,左右都是一望无际的黑,让她看不到出路,也看不到光明。

27.

沈矜顶着夜风,艰难回到家中,檐下小丫鬟不知站在那里等了多久,早已冻得打起了冷颤,却还是看到她才肯放心下来,赶紧拉着她进门去喝姜茶。

屋里头薛夫人也未曾睡下,只是碍着心疾,不能在外面久候,这会儿听闻动静,忙开门迎出来,向着沈矜道:「媳妇回来了?可曾有怀悰的消息,有没有说他几时能出来?」

沈矜不敢对薛夫人以实相告,便疾走两步,搀着她回房道:「妾之前对母亲说的那个定北侯,他已经去狱中看过怀悰了,目前怀悰尚无大碍,一切都好,还请母亲宽心。」

一切都好,也还是在狱中,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薛夫人不是没有读过书识过字的村姑民妇,她丈夫做过户部侍郎,她为侍郎夫人那些年,也曾通知政事,也曾进宫见过天颜,哪会不晓得天子一怒的厉害?

沈矜这样说,怕也只是在宽慰她罢了。

薛夫人心下惘然,握着沈矜的手回到房中,看她面色苍白,双眸不似往日那般晶亮,想来她这些时日亦过得不安。

薛夫人怜爱地摸了摸沈矜的面庞,触手肌肤寒凉入骨,她不觉落下泪来:「这些时日苦了你了,若是我儿能出来,往后我必不叫他亏待了你。若是我儿出不来,好孩子,你还年轻,不必跟着我们薛家寂寂终老,我会做主放你归去,让你再寻个好人家嫁了。」

「母亲……」

沈矜亦跟着她垂泪,她前世里是积了多少福气,今生才能够遇见薛家母子这般善待她。

一个薛怀悰给她写了放妻书不算,就连婆母都记挂着她的将来。

她又怎可忍心看着怀悰赴死呢?

沈矜伏在薛夫人膝头直欲痛哭一场,她年少失去双亲,已许久不曾感受家的温暖,而今薛家母子给了她一个家,她能报答的也唯有救怀悰出来了,便哽咽着安抚薛夫人道:「母亲,怀悰他会回来的,你相信我,再过不久他就回来了。」

「好,好,我信你,我信。」

薛夫人轻抚着沈矜的鬓发,只以为她不过是为了给自己一点念想,却不知沈矜心中早已另有了打算。

腊月已过,朝中放了冬假,定国公府上下都以为他们侯爷得了空闲,势必要好生整顿府里内务的,但几个管事的却没怎么见着陆沉舟身影,唯见他身边的长随每日里里外外跑着,一日能出去三五趟。

众人心下纳罕,正不知他们主仆玩的什么把戏,那边厢长随又跑了回来,进门大喘了口气,才同陆沉舟道:「侯……侯爷,那个薛夫人到天方楼去了。」

「她果然来了!」

陆沉舟面上一喜,放下手里的闲书,急急回房换了身衣服,便吩咐人备车马赶往天方楼。

沈矜静默地坐在二楼那个雅间里,面前的一盏茶水散尽了余热,她也未曾喝过一口,专一等着陆沉舟到来。

陆沉舟依旧似前番那般驱散了来客,独自订下整个天方楼,他知沈矜在楼上,便也不耽搁,几步跃到上面,推开门便看着沈矜点漆似的一双眸子,浸满了寒光,冷冷地看着他。

「不知侯爷那日说的可保薛怀悰出狱,当不当真?」

陆沉舟挑了挑唇:「自是当真,只要你答应离开薛家,嫁入定国公府,本侯力保他薛怀悰前途无忧。」

他许下承诺,沈矜便松了口气,也提出了自己的要求:「既是如此,只要我见到薛怀悰出狱,我就答应侯爷立刻离开薛家,嫁入定国公府。」

「好,一言为定!」

陆沉舟喜上眉梢,看着沈矜面前杯盏未动,便欲叫店小二来重新为她上一壶茶水。

沈矜起身婉拒了他:「在此之前,妾还是薛怀悰的妻子,是薛家息妇,往后若无薛怀悰出狱的消息,还请侯爷不要再与妾相见了。」

呵,好个贞洁烈妇!

陆沉舟不甚愉快地点点头,只要沈矜肯离开薛家,他倒也不急于一时与她相见。

定国公府外头的产业那么多,他于挑选别苑上颇是煞费苦心,离京城太近的不要,太远的也不要,在不近不远的几个庄子里,又挑挑拣拣找出了个带着园林的来。

庭院设计是他特地寻人从江南找的能工巧匠,专仿着南方园林的风格打造而成,如今过了月余,小院已是别有洞天,只差一个女主人了。

他立在院中看了看,左边是依着沈矜的喜好种下的松柏腊梅,右边是他单独留出的空地,只待沈矜住进来之后,不论是种菜还是种花,她愿意怎么打理就怎么打理。

若她嫁进定国公府后,不愿与母亲、沉鱼和婉柔她们聚首,那就在这里长住,到时他把书房也搬过来,夫妻两个每日里吟诗赏月、月下对酌,不可不谓是人间美事。

陆沉舟越想越开怀,估算着日子,薛怀悰关在台狱也有一个多月了。

这一个多月以来,他让御史台上下好生整理了薛怀悰近两年的差事,见无甚疏漏之处,便亲自写了请罪折子,佯称治下不言,长官有罪,请求官家治自己疏忽职守之罪。

官家早知会有人为薛怀悰求情,那时在气头上,唯恐有不长眼的会撞上来,到时事儿越闹越大,便越不好收场。

这会子看到陆沉舟递折子上来,他过了月余心中怒气早已消散,深觉一怒之下连贬四位朝官、关押两位言官实在是不妥,陆沉舟既是请罪,官家便顺势开恩,免了他的罪,但薛怀悰和欧阳大人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遂下旨各自杖责三十,事件就到此结束。

陆沉舟得了敕旨,当即便使人去告诉沈矜,薛怀悰即刻就要归来,要沈矜速速离开薛家。

沈矜得了消息,回到屋中径自换了一身衣服,又去箱子里取出薛怀悰送给她的那副簪钗来,仔细戴在了头上。

小鬟头一回瞧她打扮得这样隆重,不觉看花了眼,歪着头一声声夸赞:「少夫人这样装扮可真是好看。」

「好看吗?」沈矜对镜抚着那一副簪钗,微微地笑,可惜薛怀悰再看不到她这副模样了。

「我今日回沈家省亲,或许要过些时日才能回来,倘若大人先我回来了,你告诉他不必去寻我,我生是薛家人,死也是薛家的鬼!」

28.

「夫人,已经到别苑了,还请夫人下马车吧。」

陆沉舟派来的长随,接应着沈矜赶到别苑。

沈矜下了马,站在底下瞧着上头一望,见那别苑上挂着的还是早年间的那个门头「一水清」。

她前世里打点定北侯府产业的时候,曾来过这里,此番再来,一进门就觉察出了不同。

陆沉舟已在门里候着她多时,这会儿瞧着她迷惘的神情,便指着院子说道:「这里头是我重新找了匠人仿着江南园林样式打造的,你少时居于苏州,这么多年未曾回去,想必对江南思念得很,有了这个园子,往后你便可寄托相思了。」

「侯爷有心了。」

沈矜淡淡屈身俯了一礼,若在以往,看见这样的园林她定会心生欢喜,可如今她却似只剩了一个空壳子,魂儿早不知飞去了哪里,看见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陆沉舟知她人虽是离了薛家,心大抵还在那里,倒也不介意她的冷漠,拉着她又去看那一块空地。

「你素来喜爱侍弄花草,这一处是我单独为你留的,你想种什么想栽什么,尽管栽种便是。

「哦,还有那边的腊梅,也是你往昔里喜欢的,我特意使人从梅园那边移植过来,此时花开正好,屋子里有梅瓶,你大可以摘剪几枝插到梅瓶里。

「后院我还让人引了渠水,种了芙蓉,养了锦鲤,到夏日便可看到接天莲叶无穷碧之景了。

「再过几年,待我们有了孩子,还可以把后院扩一扩,弄个马场。」

陆沉舟深觉自己事事想得周全,沈矜现下虽说不高兴,可他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时日久了,沈矜明白他的心意,总会同他生出感情的,他们二人会再续前缘,白头到老。

沈矜沉默着听他在身畔碎碎念着那些不可思议的话,直跟着他走到正房门前,才停住脚步道:「侯爷,妾前后为薛家忙碌这么久了,委实有些累了,想在此处歇一歇,安稳睡一回。」

这边的正房也是陆沉舟早为沈矜预备下的,沈矜说要歇息,他大喜过望,忙将门打开,请她到屋里去。

屋中的陈设是陆沉舟依着前世的记忆,忖度沈矜的喜好摆放的。

沈矜默不作声地在屋里四下打量了一回,看那锦帐花窗,都是旧日里熟悉的模样,想不到自己历经两世,兜兜转转一圈,还是与陆沉舟绕在了一起。

那些过往中委屈的、愤恨的、厌恶的情绪,便像是开了闸的洪水,刹那将她淹没其中。

她禁不住红了眼,于无人处悄无声擦了一下眼角,再回身时依旧是那个端庄优雅、矜持自重的沈矜。

「侯爷,妾先更衣歇下了,还请侯爷也回去歇息吧,待到晚间,妾再与侯爷小叙闲话。」

她下了逐客令,陆沉舟也不急着逼她接受自己,横竖她人已到了这里,倒是不怕她不离薛家。

陆沉舟便点点头,叫了两个新采买来的小丫鬟进门服侍沈矜歇息,自个儿踱步走出来。

瞧着廊檐下刚送过来的几盆万寿菊,融融冶冶开得正旺,便如他们定国公府蒸蒸日上,日益昌盛。

将来沈矜过了门,便会成为定国公府新的国公夫人,他们的孩子会成为小公爷,到时儿孙绕膝,共享天伦,如此过一辈子,岂不美哉?

陆沉舟兀自陷入臆想中,忽见伺候沈矜歇息的两个小丫鬟进去没多久就出来了,不由问道:「夫人歇下了吗?」

小丫鬟躬身回了一句「歇下了」,陆沉舟便负着手欲再往前头看看可有哪里不足之处。

他本已走出了两步,心头却不知为何一痛,下意识就回眸看了一眼正房,房门已被小丫鬟出来时捎带手关上了,唯有侧窗还开着一丝小缝,顺着缝隙正可看到梳妆台。

台上铜镜锃亮,却在此时倏尔现出一丝金光,陆沉舟直觉不妙,匆匆折返回身,一脚踹开房门。

门内,沈矜端坐在梳妆台前,原是戴在头上的竹枝钗,这会子竟是被她持在手中,直欲插进颈中。

陆沉舟从不知自己可以跑得这样快,也从不知金钗伤人会这般刺痛,他眼睁睁看着金钗透破他的手背,刺入沈矜颈项白玉一般的肌肤里,忍不住开口问她:「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她答应他离开薛家嫁入定国公府,却又出尔反尔?薛怀悰就那么好吗,好到她宁愿死,也不愿跟他在一起?

沈矜似是感觉不到痛,也似是看不见他眼底的悲伤愤怒,只是望着镜中流血的自己,呢喃低语:

「非因薛怀悰。我一直都知,男婚女嫁人之大伦,合则相守,不合则离。好女不必不嫁二夫,可是好女一定不与人共侍一夫。侯爷,我早说过的,宁愿死,也不会与人共侍一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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