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监察御史听罢,也都点头附和:「是啊,怀悰有福气,这仕途有了,美眷也有了,赶明再生下个一儿半女,你说他日子过得得有多惬意!」
他们几人在外面说说笑笑,落在内室陆沉舟耳中,却似针扎一般,让人难受得很。
他翻看了两眼昨夜薛怀悰值夜时的卷宗,瞧那外头还有越说越起兴之意,禁不住一拍桌子,在里头斥道:「你们几个正经的差事不办,专一在那里闲磕牙,是没事做了吗?没事做就去把律典抄一遍!」
唬得几个监察御史赶紧噤声,低头办事,再不敢多说一句。
陆沉舟转回眸,待要继续翻阅卷宗,却见卷宗底下露着一截绸缎布,他顺着穗儿抽出来,原是沈矜做给薛怀悰曾用来盛装糕点的香囊。
19.
薛怀悰本已散值,早想着要赶回家中了,谁知出衙门时一摸腰牌,才发现系在腰间的香囊不见了。
他站住脚想了想,自己昨晚上还从香囊里拿出糕点吃了,当是夜里打扫的时候落在内室了,遂折身回去。
到了御史台中,只见李御史他们不知在忙些什么,个个屏气凝神,大气都不喘一声。
他怔了怔,怕会扰人办公,就轻手轻脚地走进内室,四下看了一回,怎么都没看到那个香囊。
瞧见陆沉舟端坐在桌案后,便试探着问了陆沉舟一句:「不知大人可曾在这里看到一个香囊?」
陆沉舟沉默着收了一收袖口,微微摇头。
薛怀悰这下奇怪了,明明昨晚上还在的,怎么一觉醒来就没了呢,会不会是……压在桌案下了?
他盯着陆沉舟面前桌案探头探脑看了两眼,陆沉舟本来藏了香囊,正心虚得厉害,眼见薛怀悰站在那里不走,不觉抬头沉声问他:「怎么,你还想来搜本侯的身吗?」
「啊,这……」薛怀悰一时犹豫。
陆沉舟没想到他竟还敢迟疑,当真思虑要搜自己的身,气得一合卷宗,冷声斥道:「这什么这,还不快快回去!」
薛怀悰被他训得面色讪讪,忙就退了出去,陆沉舟这才拂着衣袖松了口气。
倏尔又觉自己行径实在有悖人伦,就像沈矜所说,使君有妇,罗敷有夫,他与她之间不该再有任何瓜葛,他又留着她的香囊做什么?
陆沉舟握着香囊,犹如握着一个烫手山芋,过了片刻,想那薛怀悰必是已经走远,就算要还他也须得等到明日,便把香囊重新塞回了袖里。
散值后回到府中,二门上的小厮便跑来告诉他,国公夫人请他去一趟。
陆沉舟听罢,连官袍都没来及换,就赶到了上房里。
老夫人身边的丫鬟见着他来,早早就打起了珠帘,给他奉了茶后,悄无声息退出了门,单留他们母子在屋里说话。
因他这段时日忙于协同大理寺和刑部三司会审琅王谋逆案,许久不曾和他母亲一处坐着闲话家常了,甫一见面,老夫人就叹了口气道:「我真是命苦,往年你老子在时,也是这般忙忙碌碌的,想找他说句话还得瞅着时候,现在又轮到你了。」
陆沉舟不知他母亲因何有此感慨,如今他们定国公府可是京中数得着的名门大户,他母亲顶着国公夫人头衔在府中不愁吃喝,出去了有人左右奉承,怎么会是命苦?
想是母亲在责备他近来请安少了,于是他握着老夫人的手一笑,哄慰她道:「母亲何故这么说?可是儿子近来忙于俗务,耽于照顾母亲了?若母亲在家中寂寥,儿子叫婉柔陪着你出去别苑里玩乐几日散散心可好?」
「我哪有工夫玩乐散心哟?」
老夫人仍旧叫苦连天,反握着陆沉舟的手泣道:「儿啊,你现在有出息了,又升了官,可你怎么不知道提拔提拔自己人?你瞧瞧婉柔,她母亲去得早,只有一个父亲可以依靠,本以为嫁给了你,多少能帮衬一些柳家,不想到现在你姨丈都还只是个六品的通判。这便也罢了,你舅父可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我们吴家本就生了我和你姨母、舅父三个孩儿,如今你姨母没了,只剩舅父与你血脉最亲,你怎么连他都不帮一帮呢?」
陆沉舟想不到他母亲叫苦了半天,原是为了娘家鸣不平。
他略一沉吟,将手抽了回来,随意理一理官袍衣袖,问向他母亲:「可是婉柔和舅父他们又到母亲你面前说什么了?母亲,舅父一家什么情形你不是不知道,舅父年逾五十连个举人都不曾中过,膝下两个儿子,大儿子好赌,二儿子好色,都不是读书识字的料儿,母亲叫我如何帮衬他们?至于姨丈,朝中规矩,若无特例,一向是文官三年一升,武官五年一升,姨丈刚任通判不到三年,叫儿子怎么帮他?」
「那……那你也说了有特例,就循着特例帮一帮嘛。」
国公夫人摊开了手,人家哭都哭到她跟前儿了,她话也说出去了,难不成还要叫她收回来?
「我不管,你姨丈的事可以等一等,你舅父一家你必须得帮帮他们。不是说有人花钱买官吗?你去想个法子,给你两个表弟谋个差事,他们都老大不小了,还是个白丁,说个好媳妇都说不上,将来怎么振兴吴家?」
振兴吴家就要靠花钱买官吗?若他也似吴家兄弟这般,怎会有定国公府?
陆沉舟深觉他母亲的话着实无理,但因着孝道,又不好当面违背她,只得含混着答应:「舅父的事,容我回去想想再说罢。」
国公夫人得他一句话,这才稍稍安心,捏着帕子擦了擦眼角道:「那你可得放在心上,别把这事忘了,你舅父那边还等着我的回话呢。」
「儿子知道了。」
陆沉舟越说越没意趣,看他母亲面色还好,便起身告辞。
国公夫人说完了娘家,还有一事亟待说他,忙把他叫住,又道:「对了,婉柔进门都一年多了,怎么身上还没个动静?你不要光顾着朝里的事,家里的事也得上上心,早点为定国公府开枝散叶,让我也好享一享天伦之乐才是。」
「是,儿子都记下了,这就回房去了,母亲也早点歇息吧。」
陆沉舟告退出来,叫过丫鬟进去伺候国公夫人休息,方负着手往他自己的东跨院去了。
到了那边,招招手唤来长随,使他去叫来家中管事,便在院子里问他道:「今日是谁到府上来了?」
管事躬身回了:「是舅老爷家的夫人带着小姐看望国公夫人来了。」
「她们要来,怎的本侯竟没收到消息?」
「这……」管事的微抬起眉眼偷偷觑他一眼,片刻回道,「是国公夫人吩咐的,说是往后吴家来人不必通报府里,直接许他们进门就是了。」
这算什么规矩,往后哪怕吴家来个阿猫阿狗,也由得他在府里擅闯吗?
陆沉舟皱起眉,叮嘱管事:「以后吴家再有人来,先知会了本侯再说。」
管事听闻,不觉为难起来:「只怕国公夫人那里不依。」
都知国公夫人最为看重娘家,往昔老侯爷还在的时候,就时常央求着老侯爷帮衬吴家。
后来老侯爷病逝,小侯爷当家,把定北侯府壮大成了定国公府,国公夫人就更有名头去给吴家助威了。
这要是不让吴家的人上门,那国公夫人还不得找他们这几个看家守院的管事算账啊!
陆沉舟也知他母亲偏帮娘家人,却没想到她母亲要把定国公府变成吴府,便冷着脸斥那管事:「府里的事,本侯怎么说你照做便是,何须你多嘴?从前怎么不见吴家成日找上门来,还是你们几个看管不周!」
管事深觉陆沉舟今日是被气昏头了,壮着胆子回他一句:「从前……从前吴家也常来呀。」
从前也常来?陆沉舟忆及过往,好像前世自他成婚之后,就甚少见到吴家人了,怎会是常来?
莫非又是沈矜……替他把人拦住了?
怪道沈矜嫁进侯府那几年,总是与母亲闹不愉快,母亲甚至当着他的面儿责骂沈矜是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之辈。
他还以为是母亲看不惯沈矜高攀的嘴脸,沈矜不敬尊长之故,万没想到是沈矜禁了吴家人对定北侯府的骚扰。
沈矜、沈矜……
陆沉舟探手在袖中轻轻摩挲着那个五色布缝成的香囊,微微合眸。
他们定北侯府,前世里欠沈矜良多啊!
20.
他拿了香囊回去,薛怀悰一路走一路找,也没找到香囊下落,回到家中多少有些垂头丧气。
沈矜本以为他是因朝中事务繁忙,问起来,听说是丢了个香囊,不由得笑道:「一个香囊而已,也值得放在心上,没了就没了,回头我再给你做一个就是了。」
重新做一个固然可以,只是一来要费工夫,二来还不知丢了的那个香囊被谁捡了去,万一惹出什么误会可怎么办?
沈矜瞧他愁肠百结,便宽慰他:「那个香囊不过是做来给你盛点心的,用料便宜,也不曾绣过我姓名,就算是被人捡去,想来也没什么要紧,你且放宽心,安稳办你的差事。」
薛怀悰听她这般开解,心里头好受了些许,去洗漱一番,坐下来同沈矜和薛夫人一道吃饭。
薛夫人这两日身子不似前番那般沉重,能出来走动几步了,见着薛怀悰细细问了他近来在御史台是否辛苦。
薛怀悰想了想,便对他母亲和沈矜道:「台中的事倒不算辛苦,就是我那上峰,脾气有些琢磨不定。」
沈矜听他说到陆沉舟,还当是陆沉舟为难他了,忙问道:「中丞大人对你怎么了?」
薛怀悰欲说还休,细思之下,其实陆沉舟也没怎么他,就是行事有些古怪罢了。
「今日我听说李御史他们不过聚在一处开了几句玩笑话,中丞大人就生气了,还要罚李御史他们抄律典呢。」
幸好他昨日轮值,今早跑得快,要不然他没准儿也得跟着一块抄律典。
陆沉舟的脾气,沈矜同他相处了三年,倒也知晓一二,傲慢是傲慢了一些,但你只要不惹着他,他也不会同你过不去,遂接着薛怀悰的话道:「若无公事,你远着中丞大人一些就是了。」
反正这辈子她也不强求薛怀悰封侯拜相,能做个小官夫人,三餐四季,日日相处一室,平安一生,她就知足了。
薛怀悰也觉得自己不擅长和上峰打交道,沈矜的话正中他下怀,点一点头,便把台中事揭过不提。
入秋之后,天气转凉,但朝中却热闹非凡。
太子被废,琅王谋逆,瑨王顺理成章被立为了皇储。
陆沉舟窝居在瑨王背后出谋划策多时,瑨王一夕得势,他也跟着水涨船高,在朝中愈发风光。
便有那等趋炎附势之人,上赶着过来巴结陆沉舟,陆沉舟所到之处,无不如众星捧月。
这般得意之时,却有一封奏折悄无声息地递到了御前,奏的是要参御史中丞陆沉舟治家不严,纵容族亲鱼肉乡里,卖官鬻爵。
官家看过奏折,连夜让内侍去把陆沉舟宣来,当着他的面让人把奏折读给他听。
陆沉舟听罢心下一沉,而今定国公府能借他势头出去作威作福的,除却他的妻族,便是他的母族。
可这两族都不是让人省心的,他一时竟不知道从何辩起。
好在官家还算倚重他,看他年纪尚轻便做到了御史中丞,且在任上还破了琅王谋逆的大案,平日里言行也算谨慎,便松松口,让他自行回去查个清楚再来奏报。
陆沉舟顶着夜风赶回定国公府,当晚就派人出去查了。
到了第二日午时,方知是他舅父家中的两个好儿子,一个赌博输了钱竟打着他的幌子佯称卖官敛财,一个好色抢了乡里待嫁的女儿为妾。
他得了消息,气愤之余立马使人擒了两个表弟,亲送到衙门口。
两个儿子就这么被绑了去,陆沉舟的舅父和舅母再也坐不住,一路从家哭嚎到定国公府门口,闹着要找国公夫人。
陆沉舟料到他们会来,早已使人在门外拦着,不许向他母亲国公夫人透露一丝风声。
心中无不恼恨自己当时愚孝太过,在母亲为舅父一家讨官的时候,就该思量要拘束吴家了,若不然也不会放纵吴家到今天这般无法无天的地步。
如此想来,反倒不如沈矜料得长远,及早断了吴家对定国公府的倚仗。
朝中人有得知他被母族牵连的,一面暗里叹他可怜,一面找着借口讨好他,邀他一道出去饮酒解闷。
换做往常,陆沉舟已然拒绝过了,可如今家里家外、朝上朝下,哪一头都不让他安宁,他心中烦闷无人能解,也就应约到了瓦子里。
招待他的人也不知他平日都喜好什么,就比着男儿家到瓦子里惯有的行径,给他备了一桌美酒佳肴,还请了两名歌舞美姬作伴。
陆沉舟来瓦子里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有他应酬请人的时候,也有人应酬请他的时候,但他这人素有怪癖,不喜那些胭脂俗粉,是以从不找美姬作伴。
此番进门,低头看那地上伏跪的美姬颇有几分相熟模样,他皱一皱眉,便示意那美姬:「抬起头来。」
美姬知晓今日招待的是位大官人,便从地上羞羞怯怯抬起了头。
四目对照之间,陆沉舟只觉眼前一晃,面前的美姬竟显出与沈矜七分相似的面庞。
他看得怔住,许久才鬼使神差般伸出手,冲着那美姬点了一点,把她留了下来。
秋后吴家两兄弟的案子落了地,瑨王也入了东宫,陆沉舟因舅父一家的事与国公夫人生了嫌隙,母子两个已多日不曾坐在一处促膝言欢了。
柳婉柔这些时日眼见陆沉舟因沉鱼的事与自己生恼,心里正不自在,后来瞧着他和国公夫人也生了嫌隙,便有心从中劝和他们母子,以博得陆沉舟欢心。
这日,她让贴身女婢去取自己新做的衣裳,预备好生装扮一回,与陆沉舟一处用晚膳。
女婢是她嫁过来时柳府那边送来的陪嫁丫鬟,也是她少时常常带在身边的,最通她的心意。
因知柳婉柔与陆沉舟多日未能同席,女婢有心想让她穿得妩媚些,故而没有取那些淡色的衣裳,却上里头翻拣了几身艳丽的裙褙。
哪知一个不注意,碰倒了隔壁衣架,登时将陆沉舟悬在上面的直裰掀落在地,露出袖里的一截流苏穗子。
女婢常在柳婉柔身边伺候,见过她给陆沉舟做的女红花样,没有一样儿与这香囊相同。
再则,府里头的香囊多是金银累丝、点翠镶嵌,名贵非凡,何时有用碎布缝成的,且还被侯爷这般珍重收在袖中?
她情知有异,便悄悄将香囊拿去给柳婉柔看了,柳婉柔万料不到陆沉舟这些时日总是深夜才回府,不是因为朝中事忙,而是有了二心。
她又气又急,倒难得聪明一回,使女婢拿银子买通了陆沉舟身边的一个小厮,叫他打听陆沉舟这段时日都去了哪里,小厮半晌去而复回,却道是陆沉舟在别苑里藏了个美人儿。
21.
陆沉舟从没想过事情会败露得这么快,他身边长随竟偷摸跑到御史台,告诉他柳婉柔在他衣袖里找到了一个香囊,现如今已拿着香囊协同国公夫人寻人去了。
他也不管还有要务在身,从御史台匆匆出来,连马车都来不及乘坐,借了李御史的骒马翻身一跃,急急打马扬鞭就往郊外赶。
待得到了郊外薛家民房,正看见沈矜领着一个小丫鬟蹲在房檐底下给花松土,那小丫鬟不知说了什么,惹得沈矜一笑,直如百花春生,妩媚动人。
他看得一呆,马儿奔到了沈矜身后都没在意。
沈矜听闻动静,不觉扭回身看去,见是陆沉舟只身打马过来,心下十分纳罕,便放下花锄,站起身向他问道:「不知侯爷来此有何要事?」
陆沉舟被她话语惊醒,这才发现周围除却沈矜和小丫鬟,并没有国公夫人和柳婉柔的踪影。
他坐在马上愣了一愣,沈矜看他行色匆匆,一时不知想到何处,忙追着问了一句:「是不是怀悰他在朝中出事了?」
怀悰,怀悰,又是薛怀悰,她见到他除却薛怀悰,就没有别的话可说?
陆沉舟颇有些着恼,然而低头瞧见自己胯下的骒马,方知坏事了。
自己当真是关心则乱,沈矜做的那个香囊就是用料奇怪了些,余者并无异常,上面连个绣字都没有,柳婉柔便是捡到,也不会找到沈矜这里来。
她说要寻人,大抵是听闻他在别苑养了个歌姬。
是他未曾细想,就跑到沈矜这里,还差点……差点别生纠葛,是以他慌忙掉转马头,只留下一句「本侯有事要找薛怀悰,既然他不在家中,本侯再去御史台寻他」,便仓皇逃离了。
沈矜让他说得一头雾水,薛怀悰是侍御史,不在御史台还会在哪里,干嘛要上家里找他?
却不知陆沉舟运筹帷幄了这么多年,从未有过今天这般狼狈姿态,情急之下哪里顾得上自己都说了什么?
他折返回去,一力打马赶到别苑,只见柳婉柔惯常乘坐的那辆八宝车正停在别苑外头,还没进门,就听到了里头的哭声。
陆沉舟轻舒口气,翻身下马,理一理衣襟缓步进到别苑中。
柳婉柔捏着帕子正在院中哭得梨花带雨,国公夫人端身在她跟前坐着,那个被他花钱赎来的歌姬已是罗裙委地,钗环半坠。
看见他来,歌姬似是见到了救命恩人,忙就直身跪起来掩袖哭啼着哀求他:「侯爷救我!」
柳婉柔和国公夫人听见,齐齐转回头。
柳婉柔哭得更加悲戚,两只眼儿肿如桃核,捏着帕子亦只管泣道:「表哥来得正好,妾才知表哥在府外得了个美人儿,可怜妾这些天为表哥殚精竭虑,深恐表哥你冷着饿着,早知有这个妹妹,妾就不那般辛苦了。表哥也是,既然有了意中人,何苦藏着掖着?难道表哥要带人进府,妾还会拦着表哥不成?」
她说得分外贤惠大方,陆沉舟还不曾开口,国公夫人就一拍圈椅扶手,喝骂了起来:「荒唐!定国公府是什么地方,这个贱人是什么出身,凭她也想进我定国公府,做梦!你身为侯夫人,不说发卖了这个小蹄子,只为着讨你男人欢心,就要把她领进门,我看你是猪油蒙心——糊涂了你!」
柳婉柔让国公夫人骂得体无完肤,她当然是不愿一个歌姬进府与她分宠的,可她也不愿在陆沉舟面前做个坏人,故而才会想着将国公夫人带到这里来。
而今看着国公夫人发了话,她心中有数,便接着遮面假意委屈道:「表哥既是把她养在了别苑中,足可见表哥是真心喜爱她的,姨母不是常说要让定国公府开枝散叶吗?多了这个妹妹,说不得咱们府里往后人丁就兴旺了呢。」
「再喜欢也不行!一个倚门卖笑的,便是怀了陆家的种,我们陆家也不要!」
她一语提醒了国公夫人,国公夫人早前已听说过陆沉舟多次晚归都是为了这个歌姬,保不齐二人之间早就有了肌肤之亲,未免横生是非,遂扬声叫人去寻落子汤来。
陆沉舟站在她们婆媳身后,耳听二人言语机锋你来我往说了数回,一直没能插上话,直到这时方启唇制止住国公夫人:
「不必寻落子汤了,我养她不过是闲暇时听听曲、解解闷罢了,并无其他事。」
是吗?
柳婉柔隔着帕子幽怨地看向陆沉舟,现放着如此美的人儿在眼皮底下,当真会有男子坐怀不乱吗?
陆沉舟情知她和国公夫人不信,就让国公夫人旁边的嬷嬷带着歌姬进屋验明正身,半炷香之后嬷嬷走出来,对着国公夫人道:「此女的确还是完璧之身。」
国公夫人出了口气,还好她这个儿子知道轻重,没有与这歌姬发生苟且之事,那便好办了。
她之前因娘家事与陆沉舟恼了许久,过后想想,倘或吴家的事当真牵连到定国公府,让定国公府跟着遭殃,她这个国公夫人也别想再有往日荣光,故此自己倒把气消了一半。
今日抓着陆沉舟一个把柄,她不想再给儿子难堪,便把陆沉舟叫到跟前道:「人是你领过来的,你自己说怎么打发吧?」
陆沉舟方才被她母亲一句话说中,看着面前的歌姬,知道再怎么喜爱也没有用,假的终究是假的,真的那个恐是这辈子都与他无缘,他也无心再与歌姬纠缠下去,便摆一摆手:「她是金陵人,看在她曾给儿子解闷的分儿上,母亲就让人把她送回金陵去罢。」
至于那个香囊,未免后患无穷,陆沉舟便从柳婉柔手里要回来,当着众人的面儿烧了个一干二净,与之一并烧掉的还有他那隐秘不为人知的念想。
22.
薛怀悰觉得入冬之后他家大人的脾气似乎比之前好了许多,见着他也偶尔会露个笑脸。
他不善于在官场上揣摩人心,但顶头上峰好伺候,他的差事自然办得更加顺手。
本想着年前把台中的事清一清,年后天气寒冷,百姓不宜耕种,官署停止办公,到正月里头刚好有一个月的假期,他预备和沈矜、薛夫人好好在家休息休息,玩乐一回。
偏是人算不如天算,当朝吕相和天章阁待制范大人因为新政改革一事又吵起来了。
朝上一忙,薛怀悰的那些个打算便不知放到猴年马月才能完成。
沈矜知他事多,寻常也不以琐事烦他,每日里专一做好饭菜等他散值回来一道享用。
这日已过酉时,夜色深浓,却还不见薛怀悰回来,掐算着日子,也不是薛怀悰轮值的时候,沈矜心里骤然不安起来。
她在庭院中不住地踱步,只想着再多等半个时辰,若半个时辰后薛怀悰还没回来,她就上衙门找找去。
岂料半个时辰还没到,外头就响起了敲门声,她急急赶去开了门,抬眼一瞧,不是薛怀悰,竟是她大伯父沈瞻来了。
「这么晚了,父亲大人怎的过来了?」
沈矜心头诧异万分,因她婚前已过继到了沈瞻夫妇名下,故而口头上早已改了称呼,一面好奇问着,一面将沈瞻往屋子里请。
沈瞻刚散值回来,家都没回,就赶到了沈矜这里,为的就是告诉她一句话:「怀悰出事了,他在朝堂上直言进谏,惹怒官家,如今已经被下了大狱。」
「怎么会这样?」
沈矜闻言直如五雷轰顶,扶着门框,差点没站稳身子,「怀悰他一向谨小慎微,怎会在朝堂上惹怒官家?且谏官司言,御史司察,他为何要直言进谏?」
「还不是因为新政!」
沈瞻长叹口气,而今提起新政,朝中便人人自危。
那一回因为新政,闹得朝堂改革党和守成党纷争不断,里里外外贬黜了不少人。
这一回又是因为新政,说是民间对青苗法和手实法多有怨言,杭州通判曾做过的那些诗集,不知怎的又被人翻出来传扬开了。
消息传到宫里,官家一怒之下,半月之内连贬四位官员。
君王言行有失偏颇,这事本该谏院的谏官出面劝止,奈何谏官只会一意奉承官家,惹得翰林一众学士不满,就纷纷上折子参奏起来。
官家气愤难平,竟把带头递折子的翰林院馆阁校勘欧阳大人给关起来了。
薛怀悰原受过欧阳大人些指点,本身对他也极为尊崇,眼见欧阳大人落难,朝上无人再敢指摘君王不是,便于朝上挺身而出,仗义执言了几句。
他是侍御史,又不是谏院谏议大夫,越职言事犯了大忌,官家便因此将他一道打入狱中。
「而今官家气犹未消,还不知将来如何发落怀悰,我先赶来知会你和老夫人,再回去寻几个相熟的老大人,看能不能保一保他。你也想想法子,薛家在朝中可还有得力的故旧,能帮一帮怀悰。」
「好,多谢父亲大人告知,女儿这就去找人。」
沈矜强忍着惊慌送走了沈瞻,忙到上房去见薛夫人,把事情对她说了。
薛夫人万没料到薛怀悰行事这般率性,又是哭又是急道:「他跟他爹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早知如此,当日我还不如不叫他考功名,而今他被下了大狱,死到临头叫我上哪里找人保他去?」
沈矜心里也急,可还是耐住性子哄慰老夫人:「官家施政仁德,只是一时盛怒才会把怀悰下到狱中,咱们想想法子,找个可靠的人去御前求求情,说不得就把人保住了。」
薛夫人听她宽解,擦了擦眼泪,独自想了一会儿才道:「老爷在世的时候,为官清正,又不喜与人应酬往来,除却户部的几位老大人,就没什么相熟的故旧了,不如明日我去衙门口等一等,兴许能等个人来帮帮怀悰。」
薛夫人有疾在身,沈矜哪里会让她去等?
见事情有了眉目,便对薛夫人道:「与其母亲去,倒不如让我去,即便老大人们帮不上忙,也总能打听些门道出来。」
薛夫人自沈矜嫁进门之后,就知道这个儿媳妇是个聪慧有主意的,瞧她都到这时候了还能临危不乱,不觉放心许多,遂点一点头,把户部几个老大人的名字告诉了她。
沈矜等不及天亮,一早就起身洗漱收拾一番,挑灯冒着大雪往衙门赶去了。
她在雪中足等了一个时辰,才等来薛夫人所说的那两三位老大人,老大人们本也替薛怀悰可惜,但因新政这事闹得实在太大,人人家中都有老幼待养,是以都不敢夸口给薛怀悰作保。
沈矜一颗心如坠冰窖,但她素来坚韧,知道老大人们有苦衷,便也不去为难他们。
抬头看了一眼朝堂外高高悬着的登闻鼓,她咽下酸楚,一捋袖子,就要伸手去拿鼓槌,击鼓鸣冤。
谁知才把鼓槌拿到手中,就被人半途横夺了过去,她仰头一看,却见陆沉舟穿着锦帽貂裘,正立在她面前。
23.
陆沉舟其实已于卯时初刻上朝时候就瞧见她了,孤单单的一个人,挑着微弱如蝇的灯火,盈盈立在雪中,身上头上蒙了一层素纱似的白。
可她就像是不知冷一般,只是那般倔强站着,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直等到卯时三刻,才看到她要等的人竟是户部的几位大人。
可怜她心忧如焚,却不知人走茶凉的道理,薛侍郎故去那么久,即便同户部大人们有旧日的恩情在,那点子恩情碰着天威也荡然无存了。
果不其然,户部的大人们都没有应允她,陆沉舟本想着再等一等,等到风头过去,官家盛怒不再时,再寻个机会给薛怀悰说两句好话,也不枉他当他上峰一场。
孰料,沈矜竟会这般大胆,等不来大人们的应允,居然要击鼓鸣冤。
他匆匆赶上前夺了她的鼓槌,只来及斥责她一句:「你可知若要击登闻鼓,必先廷杖三十?」
三十廷杖,别说是沈矜,便是他,恐怕也受不住。
沈矜何尝不知敲登闻鼓的规矩,可她如今除却舍得一身剐,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
她高昂起头,脂玉一般的面庞上,两只眼睛仿佛清泉,澄澈无比,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还请侯爷将鼓槌还给妾身,倘或朝中无人为怀悰申冤,妾身哪怕是敲破登闻鼓,也要上殿见官家!」
「你!」陆沉舟想不到她如此铁骨铮铮,倒与她今世那个不怕死的夫君不相伯仲。
他攥紧了鼓槌,情知她说到做到,一时之间反而不敢将鼓槌放回去,沉默了片刻,才微微垂首向她道:「你曾救过沉鱼一命,本侯说过,将来但有差遣莫无不从,今日就当本侯还你一份人情,帮你去见一见薛怀悰。」
他是御史中丞,自然有法子进狱中,沈矜大喜过望,不禁屈膝拜谢下去:「妾身多谢侯爷搭救之恩。」
「搭救算不上,一切都还需本侯见过薛怀悰再说。」
陆沉舟稍稍侧过身,没有受她这一拜。
他是重生过来的人,看形势一向比别人更深更远,知道官家之所以盛怒,是因为要求改革的牵头人早已不再是吕相,而是官家。
抨击吕相,便是抨击官家。
谏言官家,便是反对新政。
他不能冒这个险,拿身家性命与官家作对,但为沈矜带个话给薛怀悰的事却不难办到。
「你有什么想说的,大可以告诉本侯,待本侯见到薛怀悰时再转告于他。」
沈矜知他一贯明哲保身,没有万全的把握决计不会出手,此时能答应替她见一见薛怀悰,已是格外开恩了,遂道:「还请侯爷转告怀悰,就说家中无须他担心,母亲身体康安,妾亦很好,只盼他在狱中千万保重自己,妾必将竭尽全力救他出来。」
「本侯记下了,天气寒凉,夫人还是早些回去吧。」
陆沉舟略一点头,眼见得大臣们都将位列朝班,他不好再于殿外耽搁,应下沈矜之后便转身上朝去了。
散朝之后,他果然信守承诺,赶到狱中见了薛怀悰一面。
不过一夜之间,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便被牢狱之灾打得沧桑起来,然而他眸间清光却不曾更改,见到陆沉舟,尚且还能笑得出来:「想不到下官居然能在这里见到中丞大人,实在是下官三生有幸。」
陆沉舟静默看着他,半晌才沉声问道:「你就不怕吗?」
薛怀悰屈膝坐在草堆上,遥望着他笑道:「怕什么?怕死,怕不能再出去,怕在这里蹉跎一辈子?大人,从下官当上监察御史的那天起,就没怕过这些。」
「那你就不怕连累你的母亲、连累你的妻子?」
陆沉舟薄唇微抿,他知他年少气盛,血气方刚,也知他初入朝堂,一腔抱负。
可人不是单凭一腔忠勇就能立足天地的,他就不想想,若他有事,薛老夫人怎么办,沈矜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