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相思

陆沉舟抿唇,自己料得果然不错,与薛怀悰定亲的本该是沈四才对。

薛益原是户部侍郎,沈瞻是户部员外郎,这样的两家人定下娃娃亲,才在情理之中。

而沈矜……

陆沉舟垂眸想了一想,沈矜少时父母双亡,进京之后只能依靠沈瞻夫妇生活。

沈瞻的那位夫人他是见过的,眼皮子短浅,行事无章,若薛侍郎还在,薛怀悰与沈四的这桩婚事,她定是喜闻乐见。

而今薛侍郎不在,薛家也今非昔比,她极有可能为了亲生女儿,把沈矜李代桃僵嫁去薛家,

想必沈矜心里一定恼恨极了吧?

8.

陆沉舟想到此处,不由对沈大夫人显出几分鄙夷,也对薛怀悰抱了一丝同情:「以你如今的前途,厮配那沈四小姐,应当绰绰有余。眼下料那沈大夫人在家中定是悔青了肠子,当日为何不将女儿嫁与你,却偏偏要拿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女搪塞你。」

薛怀悰听他这般说,当即摇了摇头:「大人料得错了,小可这桩婚事并非大夫人强求得来,而是拙荆自愿替嫁。」

「自愿?」

陆沉舟执杯的手,停在了半空。

似沈矜那样喜好攀权附贵的女子,会自愿嫁入落魄清贫的薛家?

他深以为是薛怀悰是为着顾全薛沈两家颜面,才会这么说,是以笑了一笑。

薛怀悰年少及第,何等精绝人物,一见陆沉舟如此,便知他不信。

若事关他清誉,陆沉舟不信便也罢了,但事关沈矜,他总怕旁人会误解她,故而接着说道:「不怕大人笑话鄙某自夸,拙荆虽是女子,然而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婚嫁当日,拙荆便对鄙某言明,她不是与我定下娃娃亲的沈四小姐,而是过继给沈大夫人的沈三小姐。拙荆说,若按薛沈两家的约定,原不该以她替嫁,但她们沈家向来兄弟一体,姐妹一心,她父母双亡之后是沈大人收养的拙荆,于拙荆有再造父母之恩。沈四小姐虽说已及笄,但因年纪尚小,且在家中颇多疼宠,如若将沈四小姐嫁入我们薛家,只恐她照应自己都不周全,更遑论是照应我家阿母了。是以,为全薛沈两家婚约,亦为了报答沈大人和大夫人的养育之恩,拙荆便自愿替嫁到了我们薛家。这般有勇有谋、忠义两全的女子,能娶她为妻,是鄙某三生之幸。」

「呵。」陆沉舟轻抿了一口薄酒。

看薛怀悰这模样,倒不像是在说假话,难道沈矜当真是自愿替嫁到薛家的?

可她为何要这么做?纵然她父母已经亡故,媒妁之事须得沈瞻夫妻安排,但她若是不愿,大可以再寻个机会嫁个好人家,不说嫁到他们定北侯府,却也不必嫁到薛家受清贫之苦。

尤其是她嫁入薛家的时候,薛怀悰尚未及第,焉知薛家几时能恢复过往荣光?

陆沉舟有些猜不透沈矜的心思了,但薛怀悰都这么说了,他便也就此作罢,深以为当初既是沈矜没有与薛怀悰定过娃娃亲,便也不再拿婚约一事拷问薛怀悰了,遂将话题转向了别处。

沈矜在家中久等薛怀悰不来,又不知陆沉舟邀请他们过府赴宴都说些什么,心中不免有些忧虑,也没心情再往郊外游玩了。

直待傍午时分等到薛怀悰回来,听他说及陆沉舟只是拉着他说了些家常,还提到了他的婚事。

定国公府眼下可谈婚嫁的只有陆沉鱼,薛怀悰的才貌在新科进士中算得上出众,陆沉舟若问起他的婚事,想必是要给自家妹妹找郎婿呢。

没有事涉王公,就是万事大吉。

沈矜放宽了心,照旧如常料理家务不提。

如此平静了些时日,一晃月余已过,薛怀悰领了薪水回家,当先就把银两都交付到沈矜手上。

沈矜当初为沈瞻夫妇解决了后顾之忧,且因她的替嫁,给沈家带来了不少好名声,外界提起沈瞻,都说他重信守诺,不因薛家落魄而嫌贫爱富,乃官中清流人物,故此在朝野之中颇有些口碑,连带着沈四也许到了好人家。

沈瞻夫妇大喜之下,对待沈矜越发友善,除却嫁出门时添的嫁妆,平日里生怕她日子过得清苦,也时常遣人周济她些许。

待得薛怀悰中了进士,赏了官职,薛沈两家往来就更密切了。

沈矜与沈家上下,真就如同她所说那样,兄弟一体,姐妹一心,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会儿见薛怀悰把薪水如数交过来,沈矜又是好笑又是感动:「你初初为官,应酬打点都少不了银子,家中用度自有我操持,无须你费心,这些钱你还是自己留用吧。」

薛怀悰不依,坚持要她收下:「既是做官,自然要做好官,夫人见过哪个好官拿银子应酬打点的?这钱还是留着自家用吧,你的那些体己留待你买些珠钗裙袄,我瞧你这两年都没添新衣。」

沈矜的陪嫁丫鬟闻言掩着口笑,当日她家小姐说要替嫁,她还担心所嫁非人,这回看来她家小姐是嫁对了。

沈矜被丫鬟笑得满面羞红,不好再与薛怀悰推托下去,便接过银两收起来。

薛怀悰这才说回正事:「我听同僚说,北街那边新开了一间瓦子,占地深广,里头不仅有相扑、蹴鞠,还有新出的杂剧。之前因为忙于差事,没能带你和母亲出去游玩,明日休沐不如我们去听杂剧吧。」

勾栏瓦舍,向来都是男子去得多,沈矜也只在传言中听闻过里头的好玩之处。

见薛怀悰要带自己去,一时犹疑:「你去便罢了,我也能去吗?」

薛怀悰不以为然:「怎的不能去?女子与男子一样有手有脚,有耳有目,缘何男子能去的地方女子不能去,男子能看的杂剧女子不能看?」

沈矜心动起来,她少年时随父母远居姑苏,因父母膝下只她一女,是以对她颇多纵容,不仅请了先生教她读书识字,外出游玩也时常带着她。

她过惯了闲云野鹤一般的日子,本以为京中繁华富庶,必然要比姑苏还要有趣,哪里料到京中遍地是规矩,她竟连寻常出门都得循规蹈矩才可。

后来嫁到定北侯府,侯府的规矩就更多、更重了,吃穿用度都另有一套章程,她就像被套在了罩子里,一举一动皆不得自由。

而今嫁给了薛怀悰,万没想到还能有机会去瓦子里看杂剧,她岂有不答应的道理?

遂去问过薛母,薛母瞧她夫妻两个新婚不久,前番为了春闱,薛怀悰就和沈矜分房了许久。如今中了举,又因事务繁杂,两人也许久不能一道出行。

难得薛怀悰明日有空,薛母便借口身子不适,推托掉了,让他夫妻二人自便。

沈矜知其心意,越发觉得自己嫁到薛家是嫁对了,翌日晨起就另换了一身衣裳出来。

薛怀悰本在院中晨读,瞧见她出来,扭回身一看,当即愣在了原地。

只见沈矜身穿一袭竹青色交领襕衫,如墨的长发用一缕同色丝带高高束起,脚踏皂履,手执折扇,一副文人士子装扮,竟显出别样清韵来。

沈矜被他看得不大好意思,转了一转身笑道:「虽说母亲答应我可以与你同去,但你如今毕竟有官职在身,总不好因我落人口舌,所以我扮做了男子,旁人问起,就说是你的堂弟。」

薛怀悰让她说得连连失笑,瞧她这模样着实稀罕,也没再说什么,夫妻两个便携手出了门。

瓦子因是新开张,许多人都慕名而来,沈矜和薛怀悰到的时候,人挤着人才能进门。

薛怀悰恐沈矜被人冲撞,少不得要全心护她周全,倒没留神几位相熟的面孔就在离他不远处。

今日休沐,陆沉舟在府中也无甚要紧事,正好瑨王、秦小公爷和安宁伯等人邀他一块来瓦子里看杂剧,他就掐着点儿过来了。

一进门,就看到薛怀悰在人堆里头左右支应,唇角不由一挑。

平日都说这薛怀悰极为顾家,每发薪俸都是一回家就交到其夫人手里,而今看来,也不过如此,若真是把薪俸都交出去,又如何有闲钱来看杂技?

他有心要看薛怀悰神色,便顺着人堆往里走了一走,走到薛怀悰身后,才发现他怀里还护着一个小郎君。

陆沉舟正待要找薛怀悰说话,忽见那前头的小郎君回过头来,对着薛怀悰一笑。

容颜秀雅清绝,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竟是薛怀悰娶回家去的沈三小姐沈矜!

9.

沈矜正在人堆里挤得热闹,回头本是想对薛怀悰说句玩笑话,不料一回眸就看到了一个不该看到的人。

她前世的夫君,现如今的御史中丞陆沉舟!

她见陆沉舟也看着她,心头不觉扑通一跳。

回头再一细想,她重生之后再没有见过陆沉舟,想来陆沉舟应当是不认得她的,她便转回身,只当自己也从来不认识他。

陆沉舟重来一世,未雨绸缪这么久,从未料想过自己与沈矜见面,会是在这等情形下。

她一个已为人妇的女子,如何敢到勾栏瓦舍里来抛头露面!

想当初她为侯夫人的时候,言行举止哪一样不循规蹈矩,这如今嫁到了小门小户里,就连礼义廉耻都不要了?

薛怀悰即便年纪尚轻,再怎么胡闹,身为朝中御史,也不该带着女眷到这些地方来嬉笑取乐,设若被人瞧见,成何体统!

陆沉舟自觉自己作为薛怀悰的顶头上峰,有必要提醒他注意修身齐家,便扬起手中玉骨折扇,拍了一拍薛怀悰的肩膀。

薛怀悰正与沈矜说着悄悄话,冷不丁被人拍中肩膀,忙侧身望去,恰与陆沉舟撞个正着。

一见顶头上峰在此,他赶紧躬身抱拳便要行礼。

却被陆沉舟半道上抬扇拦住,道是出门在外,不必那么多礼数,称呼他陆兄便可。

薛怀悰环顾四周,确实不宜在此地唤他一声「中丞大人」,便越矩叫一声陆兄:

「不知陆兄也驾临此地,实在幸会。」

陆沉舟微微低眉,往他怀里看了一眼,片刻方指一指沈矜问道:「不知这一位如何称呼?」

若换做别处遇见,薛怀悰定会拉着沈矜,坦然介绍。

但这会儿是在瓦子里,沈矜又是男儿装扮,他不好言明沈矜身份,便照着来时对好的言词回复陆沉舟:「这是我家中小堂弟。」

小堂弟?

陆沉舟唇角微抿,他倒是不知薛怀悰写文章的本事不小,这信口开河的本事更是不小。

薛家人丁凋零,他父亲薛益那一辈更是只剩一枝独苗,哪里给他生出来的小堂弟?

「不知你这堂弟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可曾读书,可曾应举?」

薛怀悰本是想随意敷衍过去,不想陆沉舟追着问到底,他平素里不是惯于扯谎胡诌的人,一时之间竟被陆沉舟问住,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才好。

还是沈矜语快一步,对着陆沉舟轻揖一礼道:「薛三郎见过陆兄,我本居姑苏,去岁才入京,时年十六,读过几回书,识得一些字,不过尚未应举。」

薛三郎?好一个薛三郎,薛怀悰娶的好媳妇,信口开河的本事真是与他不遑多让。

陆沉舟面色微沉,看着沈矜道:「既是读过几回书,识得一些字,那便该知晓何为礼义廉耻。似你这般人物,在家中胡闹也就罢了,如何跟着你堂兄到这里来?」

他这话说得离奇,沈矜颇有种被他看透了身份的错觉,但她来时对镜自照过,连耳垂都做了掩饰,应当没那么容易被人看出女儿身,便斗胆回了一嘴:「我与堂兄向来感情深厚,入京之后常是同吃同住,一道来瓦子里看杂剧,又有何稀奇?」

陆沉舟想不到她这般牙尖嘴利,怔了一怔,还待说话,旁边薛怀悰忽而开口道:「陆兄,此事怪不得我堂弟,是我怕他在家中无聊,才带他出来瓦子里玩耍的。」

「就是有你这般纵容,她才会肆无忌惮。」

陆沉舟委实看不惯薛怀悰对待沈矜的态度,身为女子,本就该恪守女德,薛怀悰既入了御史台,不单要纠察百官过失,更要严于律己。

他便对薛怀悰道:「古人云交友在心,娶妻在贤,如今你两样皆无,往后又如何立足?若听得劝,还是速带你这女扮男装的堂弟回家去罢。」

沈矜听闻,不由得和薛怀悰面面相觑,没想到陆沉舟当真看出了她的身份。

不过,他这话说得也太欠妥当了。

何为娶妻在贤?难道就因为她跟着薛怀悰来瓦子里看杂剧,就不贤惠了吗?

可见他看人目光之短浅,怪不得他当年站错了琅王。

沈矜心下冷笑了一声,禁不住扬起眉眼瞪着陆沉舟:「我听说前朝时,女子不仅可以外出游玩,欢饮达旦,还可以入朝为官,封侯将相。当今我朝四海升平,富庶繁华远出前朝,陆兄却说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才可称贤,意思是当今还不如前朝咯?」

这话陆沉舟岂敢说,他是嫌命长了,才敢非议当今不如前朝?

也就是她沈矜,仗着有薛怀悰撑腰,才敢不分好歹,胡说八道。

他怎么之前就没发现她这么有能耐呢?

陆沉舟被沈矜气得噎住,怒瞪她一眼,深以为自己乃朝中命官,不必要与她区区小女子一般见识,便甩下一句「巧舌如簧,其颜厚矣」,就不再搭理沈矜和薛怀悰两个,扭回头看杂剧去了。

沈矜也不想与他多费口舌,甚至是巴不得眼不见他心不烦,瞧他不回答,便也扭回头和薛怀悰一块看杂剧了。

今儿的杂剧演的是一出南戏,从浙江一带传过来的,京里甚少能看到,是以底下观众都看得无比认真。

陆沉舟原也是喜爱杂剧的人,但因和沈矜闹了一番口角,现下兴致全失,若非虑及瑨王他们还在,他都想甩袖子走人了。

偏生人潮拥挤不堪,他想去瑨王那边都去不得,正拉扯之时,忽觉触手肌肤温热滑腻,不似一般男子那样粗糙,分明是女儿家才有的。

而满场之中,能是女儿身的,只有沈矜一人。

陆沉舟眸光一暗,想不到沈矜这般大胆,行事出格有伤风化不说,还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勾搭他,她到底知不知道「羞耻」二字如何书写?

陆沉舟越想越恼,眼看沈矜的手背还在若有似无地擦着他的腕膊,他怒而低眉,正待要伸手拂开她,却见她垂在身侧的手中紧握着一把纸扇,纸扇的另一端牵在薛怀悰掌中,不时随着涌动的人潮轻轻晃动。

再观沈矜,她一双妙目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台上的戏子,看都不曾看过他一眼!

10.

京中六月入梅,淅淅沥沥的梅雨从六月中旬下到了七月初,还没下完。

天气不好,人的心情难免跟着受影响,御史台的御史们都觉得他们的中丞大人,近来脸色尤为阴沉。

前番因为党争,朝堂上百官吵了几回,御史台也跟着参了几回,可眼下党争都过去了,御史中丞还有什么事想不开的。

御史台的大小御史琢磨不明白,只得每天在陆沉舟眼皮子底下提溜着小心办差。

陆沉舟也不知自己近来怎的这般火大,看哪里都不顺眼。

先是定国公府一团糟乱,早说了要入梅,书房里的书、库房里的绸缎都该好生保护起来才是,结果他前儿一开书房的门,差点没被满屋子霉味熏晕过去。

想要换件衣服,绸缎上也满是霉渍。

他以为家中是换了管家,做事不仔细,问过才知道,管家还是那个管家,但因为侯夫人新进门,老夫人又苦夏,府里上下一时没人管事,这才乱得不成样子。

他不得不趁着休沐,自己把府中一应事务都安排下去。

家里的事便也罢了,台中的事也不让他顺心。

琅王眼看着就要东窗事发,偏有几个不长眼的老臣,揣着糊涂当明白,三番两次直言进谏,逼着官家立琅王为太子,御史台的侍御史们也跟着胡言乱语,搅和得整个朝堂不得安宁。

官家日子不好过,他这个御史中丞日子自然也不会好过,陆沉舟能笑得出来才怪。

是日下朝,他看了一眼当日轮值的受事御史,问他今日可曾受理词讼。

受事御史摇摇头:「昨日薛怀悰轮值的时候,已把事情办得差不多了,今日并无甚要紧事。」

陆沉舟已许久没搭理过薛怀悰了,除却在御史台上碰着时受他一礼,余外从不与他多言。

这回听受事御史说及薛怀悰,便顺嘴问他:「薛怀悰回去了吗?」

受事御史笑道:「刚才和李御史他们一道回去了,说来小薛大人真是娶了个贤妻呀,似他这般从八品的监察御史,能坐得起骒马就不错了,想不到入梅之后小薛大人的夫人恐他淋雨伤身,竟拿了体己出来租了辆马车。李御史有幸坐过一回,别看马车虽小,内里五脏俱全,吃的喝的都有,干燥又清爽,也不知他家夫人是如何做到的。」

薛怀悰的夫人自然便是沈矜,陆沉舟听到薛怀悰就不大耐烦了,听到沈矜,更是烦不胜烦。

就那样一个流连勾栏瓦舍、抛头露面不知廉耻的女子,也可称贤?

哼,这帮没见识的腐儒,坐个马车也值得大惊小怪!

他轻甩衣袖,不再与受事御史多说,出了衙门登上马车。

刚坐下就觉得车里潮气逼人,再随手往旁边摸了一摸,却什么都没有摸到。

他记得他的马车里也是一向冬暖夏凉,车厢靠壁还摆放了一个暗格,暗格之中亦是吃的喝的都有,还有摆放妥帖的纸墨笔砚,怎么这会儿都没有了。

陆沉舟蹙一蹙眉,半挑起车帷,问车夫:「近来有谁动过这马车里的东西吗?」

车夫闻言,赶紧摇着头回道:「禀侯爷,这辆马车是给侯爷专用的,老夫人和侯夫人她们要出门,府里自有八宝车和青轴车。」

这般说来,就是没人动过他的马车?

那他车里的东西……

陆沉舟愣了愣神,忽地想起,前世的时候,他的马车里也不是从一开始就有暗格有吃喝的。

他少年失怙,母亲老侯夫人因在老侯爷面前被庇护了半辈子,是以于操持家务上并不用心,有时他出门晚归,家中连个接应他的人都没有。

还是在沈矜嫁进门之后,他的日子才过得轻便舒服起来。

早起有丁香馄饨、有各色茶点,晚归有莹莹烛火、有车马骡轿,他想要什么,只消在府里说一声,即刻就有人送到他跟前。

他本以为都是管家之功,如今细想,或许也有沈矜的功劳。

陆沉舟垂手握了握拳,即便沈矜的侯夫人当得甚好,也改变不了她德行有亏的事实。

不敬婆母,不护小姑,她……还是不如柳婉柔的。

陆沉舟在心里暗暗比对一回,仍是觉得自己当初没去靖南侯府是对的,要不然他眼下虽不为家务事烦心,却还得受尽母亲唠叨和幼妹抱怨。

这般一想,他心下又平和起来,回府之后也没去见他母亲,径直往房里找柳婉柔去了。

甫一进门,就看柳婉柔拿着花冠,正对镜理云鬓。

他含笑上前去,替她扶好了花冠,问道:「这又是从哪里得来的?」

柳婉柔看着他来,忙起身摆弄着花冠给他看:「这是京中最新时兴的用彩帛像生花做成的花冠,一顶冠子须得纹银一百两呢,好看吧?」

一百两才得来的花冠,自然是好看的。

只是……陆沉舟看了一眼她桌子上的妆奁,那里头已经有好几顶冠子了,个个所需不菲,他们定国公府虽说不缺银两,可也不能这般花费。

再则,宫中尚俭,他又领着御史台的官职,若自家夫人这样奢靡,往后他又该如何纠察百官?

陆沉舟掀了衣摆坐下来,漫不经心地摆弄着圆桌上放着的一套茶盏,委婉地提点柳婉柔:「我记得你从前不大喜欢这些东西,平日戴着的那些珠钗就很好,且你身柔体弱,这些花冠戴在头上未免显得头重脚轻了。」

柳婉柔出身不显,她母亲生前因为只生了她一个女儿,母女两个本就不大为柳通判所喜,柳通判宠爱的是给他生了庶长子的姨娘,是以在吃穿用度上颇为苛待柳婉柔。

后来柳婉柔母亲病故,被姨母接进定北侯府,见陆沉鱼吃的穿的样样精致,心中别提有多羡慕。

如今自己时来运转,做了侯夫人,夫君年纪轻轻便位高权重,定北侯府又升做了定国公府,食邑俸禄比她们柳家不知高出多少,她终于可以买自己喜欢的珍宝首饰,衣裳裙袄了,心中岂能不喜?

现下对镜抚着花冠,越看越开心,哪里听得出陆沉舟言下之意,只道:「京中那些贵人小姐都这样打扮,沉鱼妹妹也刚买了一顶珠钗冠,我若是不戴冠子,倒显得我不合时宜了。」

这有什么不合时宜,往年沈矜做侯夫人的时候,也没见她戴了满头冠子,京中那些贵人还不是一样当她是侯夫人。

况且,他现下是御前红人,柳婉柔的身份,比之沈矜那会儿更加贵重,大可不必再用这些身外之物来增光添彩。

陆沉舟有心再说两句,但看柳婉柔正在兴头上,而他方才想到沈矜已是不对,只好叹口气,借口还有事就往书房睡去了。

如此又过了半月,终于雨过天晴,官家被老臣们唠叨了一个梅雨季,也肯松松口要立太子了。

朝野上下都跟着轻松起来,外出游玩吟诗颂对的人多了,少不得要闹出些乱子。

御史台近日便受了一桩词讼,有人举报杭州通判所作诗词中多毁谤朝廷新政之语。

诉状递到台狱,几个监察御史一看事涉高官,不敢擅专,就连卷宗带诗词,足有半人身高,呈到了陆沉舟面前。

陆沉舟翻看了两眼,杭州乃是上州,杭州通判本也是天子直派,而今他不说谢恩,反在谢恩表里夹带私货,嘲讽新政,这可谓是件大案了。

陆沉舟当即让几个监察御史和侍御史都留下来,一页一页翻看诗集和谢恩表,力求查出每一处隐喻。

这一折腾,至晚也没能结束,几个监察御史饿得肚子咕咕叫,随同监察御史一道留下来的薛怀悰听见,便把身上的香囊取下来,抬起头说道:「来时我家夫人恐我今日轮值,吃饭不便,捎带了些糕点给我。几位大人忙到现在想必都饿了,不嫌弃的话,这些糕点分下去吃了吧。」

监察御史们听闻,都笑起来,一面伸手来拿糕点一面道:「弟妹做的糕点风味独特,不比寻常,吃过一次就忘不掉,哪里会嫌弃?就怕我们吃了,你没的吃,回去后弟妹要心疼了。」

薛怀悰一笑,拍拍右侧道:「这边还有呢。」

说时,起身把右侧里的香囊也取下来,递到陆沉舟面前:

「大人也将就吃一点吧。」

11.

陆沉舟垂眸看着他手中的香囊,不比一般香囊用五色丝线缠成,这个香囊是用几块碎布织就的,上头坠以流苏收口,中间没有搁置香料,而是放了几块糕点。

这般做法,他只在前世里见过。

这种香囊,他也只在前世里佩过。

而今,却是薛怀悰拿了过来,陆沉舟默不作声伸出手,从香囊中取出一块糕点,慢慢放入口中,轻咬一口,竟吃到了久违的熟悉味道。

沈矜生于姑苏,长于南食,与北食的咸鲜不同,她做的糕点总偏于江浙一带的甜润口味,且甜而不腻,润而不干。

几块糕点,几乎是瞬间被御史台瓜分个完全,薛怀悰自己也只得了一块。

陆沉舟吃完,心里虽是还想得厉害,却只能止住,叫了人来,命他去外头以做南食出名的金家铺子再买一些糕点来。

由是忙活了几天,除却谢恩表一开始时显露的两句违逆新政的诗词,余者皆无所获。

陆沉舟上报到御前,官家看了两眼就搁置到了一旁,显是未曾放在心上。

此时正逢新法试行,臣工之间政见不合多是常事,在官家而言,这两句诗词算不得什么。

御史台白熬了几个晚上,几位监察御史熬得两眼通红,早想着回家好生休息了。

思及过两日休沐,遂一处商量去哪里喝喝酒散散心,薛怀悰照旧推辞不去,旁人便笑道:「只一日而已,听闻薛伯母身子已经大好,弟妹在家想来照应得过来,咱们早去早回。」

薛怀悰摆一摆手,此番倒不是为了照顾他母亲,而是休沐那日适逢他的生辰,家中必是早有安排了。

几位同僚听说,「哎呦」一声,纷纷给他提前道贺,说着说着,干脆提议不妨一道去薛家聚聚,既是为薛怀悰贺寿,亦是散心了。

薛怀悰思量自己年纪还小,本不欲因为生辰一事大动干戈,无奈几位监察御史都这么说,他不好再推了人家好意,便一一答应下来,回去之后少不得要同沈矜说了。

沈矜倒是不嫌麻烦,她于持家很有自己的办法,听说薛怀悰的那些同僚要来,便把之前的安排都推翻了,重拟了单子,另置一桌菜肴预备宴请。

监察御史们都是尝过糕点的人,早就盼着能到薛家再尝一尝沈矜的手艺了,等不及休沐,就在前一天下朝时拉住了薛怀悰再三叮嘱,务必要吃到沈矜的拿手好菜。

他们三不五时聚在一处嘀嘀咕咕,陆沉舟从台中出来的时候,就觉出不对劲来,便抓住了身边路过的一位主簿问道:「他们几个在说什么呢?」

主簿望一眼薛怀悰,躬身笑回他道:「明日是小薛大人的生辰,李御史他们说是要去薛家给小薛大人庆贺呢。」

「哦?」陆沉舟松了手负于身后,这等事怎的没人叫上他?

主簿听他问起,笑痕越发深了:「大人身份何等尊贵,怎能叫大人去给下属们贺寿?李御史他们也就是借个由头,趁休沐日出去玩闹一回罢了。」

陆沉舟没再说话,冲那主簿摆一摆手,便上马车回府去了。

翌日,国公夫人得了贵人的请帖,一早就带着柳婉柔和陆沉鱼出门做客去了,府里便只剩下陆沉舟一人。

他在院子里四处转了转,又到书房翻开书看了两眼,随后起身到池塘边喂了一会儿鱼食,怎么着都不甚舒心。

跟着他的长随看他百无聊赖,便想着法子讨好他道:「侯爷若不想在府里的话,不如出门走走,咱们外头新开了好几间铺子,侯爷要不要去看看?」

左右闲着也是闲着,长随这样说了,陆沉舟果然动了出门的心思,坐上马车到那铺子里一瞧,有卖胭脂水粉的,有卖笔墨纸砚的,还有卖彩绸锦缎的。

他在铺里转了一圈,忽而指着那一套笔墨纸砚,让人包裹了起来放到车上,又挑了两匹淡如烟霞的绸缎,一并放到车上,才指挥着长随去郊区民巷。

12.

休沐无事,一众监察御史便早早都往京郊来了,先是在外面游玩了一圈,而后才到薛家。

这会儿人来得齐了,正坐在院中花架底下,围桌畅饮。

沈矜不负众望,做了几样拿手菜,桂花糯米藕、葱包桧儿、什锦豆腐涝。

用的东西都不贵重,做出来的却是江南美食,北方鲜少吃得到。

几位御史吃得胃口大开,适逢盛夏,为了给众人消暑,沈矜还仿着前朝流传下来的宫中御膳做法,做了一道「清风饭」。

她见众人酒已饮至半酣,思量也该将「清风饭」端上桌了,正待和小鬟去厨房,忽听门外一阵敲门声,不觉有些奇怪,忙去开了门。

抬头就与陆沉舟的目光碰个正着,她扶着门框,一时有些愣神。

这个时候,陆沉舟怎么到他们家里来了?

陆沉舟也没料到她家中连个使唤的人都没有,居然还需得她自己来开门,怔了一怔,才掩口干咳一声。

旁边跟着的长随见有人开门,忙把手里的东西往前递了一递,含笑问好道:「敢问姑娘,这里可是薛御史家?」

沈矜点一点头,那长随便笑指着陆沉舟道:「我家侯爷与薛御史甚是相熟,途经此地,前来拜访薛御史。」

陆沉舟可是正三品的御史中丞,薛怀悰不过是从八品的监察御史,何德何能,劳驾得起陆沉舟来拜访?

沈矜心中疑惑更深,正不知陆沉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陆沉舟耳听长随越说越离谱,也怪自己来时没交代清楚,便直接对沈矜道:「听闻今日是薛怀悰的生辰,御史台的大人们都来给他庆贺了,本侯若是不知便也罢了,既是知道了,就随大家一道送份礼。」

「这……」

他与薛怀悰的交情,以沈矜所知来说,不过是上下级关系罢了,何至于要他亲来送贺礼?

但来者皆是客,沈矜也不好多问多说,做了个请进的姿势,忙扬声向薛怀悰等人道:「中丞大人来了。」

薛怀悰和几位监察御史一听,都是惊诧万分,想不到一个小小监察御史的生辰宴竟会惊动大名鼎鼎的御史中丞定北侯,慌得几人忙都搁下碗筷,起身相迎。

陆沉舟负手进门,道声不必多礼,随意举目一望。

看这民房外观上虽简陋,内里却别有乾坤,不大的院子里,成排放了两排木质花架,上头依次摆放着各色盆花。

院子上方,架起了花棚,上垂着紫色藤萝和绿枝葡萄。

底下放着一张四方八仙桌,并几个浅脚矮凳,八仙桌上盘碗层叠,所用都不甚名贵,却胜在质朴简洁。

因他是上宾,薛怀悰便把他引到主位上坐下,看着满桌盘碗,不甚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下官不知中丞大人也会驾临蓬荜,竟先和几位御史大人吃上了,这……这满桌残羹委实不好招待大人,还请大人稍后,下官去重新置办一桌菜来。」

陆沉舟轻摆一摆手,他来此也不是专为了宴饮,不过是一时兴起,便对薛怀悰等人道:「不必如此拘束,本侯也只是游玩至此,顺脚过来坐一坐罢了,你们方才怎样,这会儿自便就是了。」

「是。」薛怀悰和几位监察御史相继坐下来,却不再像先前那样说笑了。

陆沉舟也知自己来得不是时候,看众人都不说话,就先开口引了话题,问薛怀悰:「你这院子倒是整理得别有意趣,是你自己的主意?」

薛怀悰笑道:「卑职寻常忙于差事,家务上多是拙荆拿的主意,这院子也是她打理的,卑职不过是出把子力气而已。」

「哦?」

陆沉舟了然,怪不得他瞧这院子布景总有几分眼熟。

往年沈矜在定北侯府做侯夫人的时候,也爱侍弄花草树木。

他们府里后院有一处空地,因家中住人不多,一直闲置着,沈矜后来便拿那空地支了花架,还开了菜畦,府中因此常有时令菜可食。

想不到她嫁给了薛怀悰,住在这样简陋的地方,还能有兴致过着田园生活。

陆沉舟抿唇不言,薛怀悰也不知他来时吃没吃饭,想着厨里还有几样菜肴没端上来,便让陆沉舟稍等,自己起身去了厨房。

沈矜正在房里低着头对着陆沉舟送来的寿礼犯难,一来,她不知道这礼该不该收。

二来,即便是收下了,陆沉舟送的礼未免太贵重,往后还礼还不知得多少银子。

倒不想一愣神的工夫,薛怀悰已经把盛好的「清风饭」端上桌去了。

清风饭,初创于前朝宝历年间,因是宫中御膳,配料用的都是至珍至贵的龙精粉、龙脑末、水晶米、牛酪浆,调和好后放到金提缸中,垂进冰池,待其冷透再供食用。

薛家没有那么多银两买这般贵重之物,是以沈矜便用了一些寻常买得到的配料替代,把牛酪浆等物换成了羊酪浆等物。

酪浆,有些人吃得,有些人吃不得,她之前已经问过了薛怀悰,知道几位监察御史都没有忌口之物,这才放心做了。

哪想到半路里会冒出个陆沉舟,这厮长在钟鸣鼎食之家,吃惯了山珍海味,偏生吃不得酪浆,吃上一口就得病上数日。

沈矜放好了寿礼,才从东屋里出来,一抬眼看见薛怀悰把清风饭端到陆沉舟面前,当即骇得面色一变。

这东西再好,她也不敢让陆沉舟吃,免得吃出病来,再给薛怀悰惹下不必要的麻烦。

一时顾不得仪态,忙就急急走上前去道:「此物在冰桶里搁了半日,凉意沁骨,只恐大人吃不消。厨下还有一盏蜜浮苏柰花,待我去取来给大人享用。」

陆沉舟扬眉瞥了她一眼,瞧她神情不甘不愿,似是不想给他吃一样。

他心里暗哼一声,只道她当真不知好歹,贺礼都送上门了,她还舍不得一口饭,遂让薛怀悰盛出一碗来,对沈矜道:「本侯没有那么娇贵,几位大人能吃得,本侯自然也能吃得。」

说着,就要动筷子。

沈矜拦不住他,赶紧将薛怀悰手上盛好的一碗清风饭送到李御史面前,又说:「既然大人不嫌弃,还是让妾来盛吧,这清风饭吃得有讲究,盛起来也有讲究,越到底下越清凉可口。」

话毕,也不管旁人怎么想,自顾自拿了碗,另盛了几份,分别放到几位监察御史面前。

李御史当先吃了一口,细品过后,倏尔问她:「弟妹可是在饭里头加了酪浆,我怎么吃着有股子乳香味。」

沈矜点头称是,陆沉舟坐在桌前,蓦地侧目,深深看了她一眼。

他不吃酪浆之事,自小除却他的母亲和幼妹,再无旁人知晓,怕的就是会有人在他饮食中做文章。

沈矜……是如何知道他不能吃酪浆的?

13.

车马轻摇,回程路上,陆沉舟细想方才沈矜之举,怎么想怎么觉得奇怪。

起先他以为不过一碗清风饭,沈矜即便不想让他吃,也不至于那般大惊小怪。

若是因清风饭里有酪浆才不让他吃,这事就得细究了。

他这一世,可是自沈矜婚后才与她见面,寻常他母亲和幼妹也从未与沈矜来往过。

沈矜若想知道他的隐私,要么她有通天之能。

要么,就是和他一样,沈矜也是重活了一回。

只有这般才可解释得通,为何沈矜没有似之前那样去靖南侯府贺寿,为何要自愿替嫁到薛家。

因为她早知晓,即便在靖南侯府设计他嫁到了定北侯府,也会在三年后与他和离。

知晓薛怀悰会在春闱后一举中榜,前途无量。

再联系上酪浆之事,陆沉舟越发怀疑沈矜并不是如今的沈矜,但要证实他的猜测,还需得有确凿的证据。

可眼下沈矜业已嫁给了薛怀悰,他又该如何证明沈矜的来历?

陆沉舟兀自闭目沉思,回到定国公府,他的心思还没有从沈矜身上转回来,就连柳婉柔同他说了什么,他都没听清。

过后才知道,柳婉柔说的是想要在府里设宴,她自嫁入侯府,还从未自己操办过一场宴会。

京中豪门富户之间你来我往本是常事,柳婉柔有心宴请,陆沉舟岂会不答应?

不单答应,他还给柳婉柔提了个要求,让她把帖子给几位御史家女眷也送一份,其中就有沈矜。

帖子送到沈矜手上的时候,她有刹那的惊异,不明白堂堂定北侯夫人为何要请她这么个小人物,便去问薛怀悰。

薛怀悰想起李御史家夫人也收到了定国公府请帖,笑对她道:「大抵是中丞大人的意思,他新到御史台,总要拉拢拉拢人心。但朝中忌讳结党营私,所以让侯夫人在家中设宴,宴请你们的吧?」

听闻李御史夫人也收到了请帖,沈矜放下心来,到了日子,便换身素白中衣,外罩着一件烟青色对襟直袖褙子,清爽又不出挑。

她掂量着上回陆沉舟送过来的贺礼,将自己压箱底的一副簪钗头面拿出来,找了礼盒装上。

定北侯府虽说门楣换做了定国公府,但府里并没有按制扩建,还是前世里沈矜见过的模样。

她是掐算着时辰去的,唯恐去得早了无人说话,去得晚了未免失礼,即便这般还是落了单。

门外的小厮一看她递过来的帖子,知是侯爷身边长随特意吩咐过要留神的那位,遂把她带到二门上,指了一指路,便对沈矜道:「设宴的地方在蓼花厅,夫人往里走便是了。」

沈矜看了那小厮一眼,没想到她不来侯府一年,侯府的规矩居然这般松散,哪里有让客人自行寻路的道理?

蓼花厅地处内院,要绕过垂花门,还要过一道抄手游廊,若是她不认得路,莫非要让她在侯府里像个无头苍蝇般乱转吗?

沈矜有心要等那小厮再叫个丫鬟来,可那小厮脚底像是抹了油,把她送到二门上就一溜烟儿跑没了影儿。

她站在原地等了一等,片刻也不见再有人来,因担心赴宴太迟,只得拿好礼物,顺着记忆里的路线,径自往蓼花厅去了。

不远处的望星阁中,陆沉舟高站在阁楼之上,垂目看着沈矜似一缕青烟,熟门熟路进了垂花门,过了抄手游廊,无须旁人牵引便到了蓼花厅前,似乎对府里的一切陈设布置都了如指掌。

他微垂在朱栏上的双手轻轻扣紧,沈矜,当真与他一样是重生而来。

难为她伪装得这么好,见面犹如不相识,若非无意中露出马脚,几乎连他都骗了过去。

入夜时分,筵上早已散席,柳婉柔自觉今儿这一顿设宴自己请得不错,尤其是来的那几位御史夫人,明着暗着追捧她,让她心中好不得意。

这会子见陆沉舟在房里静默歇着,她便把宴会上众人送的礼拿了出来,一一给陆沉舟过了目。

其中金银首饰总归少不了的,陆沉舟看她一样样在头上戴了一回,到最后看那梳妆台盒子里还有一副簪钗分外眼熟,便问柳婉柔:「这也是今儿送进来的?」

柳婉柔探身将那簪钗一望,不过是个竹节钗和如意簪,放在一堆儿首饰里并不出众,遂道:「好像是某个御史家的夫人送来的。」

陆沉舟听闻,拿起竹节钗看了一看,他依稀曾见沈矜先前嫁到侯府的时候,陪嫁里就有这样一副头面。

她平日不喜珠宝,故而常戴着的除却银簪,便是这个竹节钗。

想不到她今日如此舍得,把陪嫁的东西都送过来了。

陆沉舟默不作声将竹节钗放回盒中,眼看柳婉柔戴都不戴一下,便将竹节钗和如意簪随意丢进了妆奁里。

她已有足够多的冠子和首饰,并不知道这副簪钗头面也许是另一个女子最为珍贵的东西。

陆沉舟隐在灯光烛火下,面色神情晦暗不明。

薛怀悰觉得从入梅之后,御史中丞大人就奇怪得很,待那一回在他家吃了顿寿宴之后,就更加奇怪了。

他总会在无意中发现中丞大人在暗中打量他,但他细思过自己办的差事,并无什么不妥的地方,只好去问李御史他们。

李御史比他年长许多,人也在官场里浸淫了多年,看薛怀悰来寻求解惑,不由一笑:「大人兴许是看你年少,想要好生栽培你,你就放宽心吧。」

薛怀悰问不出个所以然,横竖自己行事光明磊落,也不怕人打量,便不再多想。

近来沈矜生辰快到了,听闻前番她去定国公府赴宴把自己的头面都送了出去,他心里很不是滋味,那可是沈矜最喜爱的一副簪钗,寻常戴都舍不得戴,偏是为了他送去了上峰那里。

他思量要给沈矜重新置办一份,但每月薪俸他都交给了沈矜,若要买头面,就得另寻法子。

旁人或可有门道,他清廉惯了,不喜收受贿赂,闲暇时就以替人抄书得些许闲钱,如此竟也攒了一点。

可又有一桩事,他们薛家落魄已久,很长时间都不曾上首饰铺子买过东西,他又是男儿,不知什么样的东西叫好,遂在散值时候问了几位有家室的御史、主簿。

主簿闻说,一指御史台道:「买首饰这等事你得问中丞大人,中丞大人出身侯府,什么样的好物件儿没见过?你问我等,我等只怕也说不什么门道来。」

薛怀悰无意用这等私事去叨扰上峰,想着大不了就带沈矜一块儿去买,虽然她有很大可能推辞不要。

不承想,陆沉舟耳聪目明,在台中听到主簿说话,便搁了要务走出来道:「要买什么物件儿,本侯倒是知道有几家铺子可去。」

他既是问起,主簿便把薛怀悰要买首饰的话说了,陆沉舟瞥了一眼薛怀悰,片刻才道:「明日无事,散值后本侯同你一起去。」

14.

薛怀悰本以为和上峰进首饰铺子已经很尴尬了,没想到还有更尴尬的。

他没买过首饰,不知道京中首饰这般昂贵,他身上带的银子连买对耳环都不够,更遑论是买簪钗了。

店里掌柜起先看着陆沉舟和薛怀悰二人衣着甚是讲究,不似寻常人家,还当是来了大客户,陪着笑脸挑选了好一圈。

再看薛怀悰选一样便放下一样,直到最后一样都选不出来,脸上的笑就有点僵了:「这位爷,咱们家铺子可是京里头一等的首饰铺,您瞅了这么一会儿,就没个中意的?」

薛怀悰摸摸袖笼里的碎银子,首饰铺里哪一样东西都好,可他实在是囊中羞涩。

若是自己一个人来,说走也就走了,偏偏身边还跟着陆沉舟,人家散值不赶着回府,陪他在铺子里耗了这么些工夫,他什么都不买,倒像是驳了陆沉舟的情面。

陆沉舟也不知自己当初为何要答应同薛怀悰一起来买首饰,本想着给他掌掌眼就算了,哪知薛怀悰办差事刚正果断,买个东西倒是犹豫不决。

他不甚耐烦地坐在圈椅上摇了一摇折扇,眼角瞄到薛怀悰又在袖笼里摸了一摸,心头忽地闪过一念,这人该不会是没带足银两吧?

想来也不怪他,京中物价昂贵,他一个从八品的监察御史每月就那么点子俸禄,要维持家用,还要打点人情往来,估摸身上也剩不下什么钱。

可即使这样,还想着要给沈矜买首饰,他对沈矜这个夫人倒是上心得很。

陆沉舟双眸暗转,抬手悄声招来一个店小二,低低嘱咐他两句,随后便问掌柜:「你这里可有质朴些的簪钗?不需太多花纹,竹枝、如意纹样便可。」

店掌柜听他这句话,忙从柜中拿出一个匣子来,里头摆放着好几色竹枝钗、如意钗、蝴蝶簪等物件儿。

陆沉舟便让薛怀悰近前来,问他身上带了多少银两,薛怀悰在上峰面前不好意思扯谎,就伸手报了个数:「只有二两。」

二两?他府里上等丫鬟的月例都比这多。

陆沉舟暗叹口气,遂对掌柜道:「拿一副二两的簪钗头面来。」

掌柜的方才已得了店小二的耳语,知道眼面前的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定北侯,既是侯爷说了差多少银子都叫去侯府里取,想是要卖人情给前面那个小郎君,他便识趣地从里头挑拣出做工最好的一副簪钗头面,递给薛怀悰。

薛怀悰不知买东西还可以这般,拿着那副簪钗一时愣住了,二两银子能买得起这两样吗?

陆沉舟起身看了一眼,见那头面比之沈矜送给柳婉柔的那副成色好上许多,微微点一点头,使人将头面用盒子装了,示意薛怀悰拿好:「虽是一般之物,但也值得二两银子了。」

陆沉舟长在侯府,金银珠宝见得比他吃的盐都多,他说值二两银子,应该不会错的。

薛怀悰懵懂地接过盒子谢过了陆沉舟,一路欢喜地回到家中,等不及去见薛夫人,就把沈矜拉到屋里,把盒子塞到了她手中:

「快打开看看,瞧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沈矜方才忙着做饭,手上的水都还没有擦干,见薛怀悰神神秘秘把自己拉扯过来,正疑惑呢,忽瞧他塞了个盒子给自己,打开一看,竟是一副簪钗头面。

她看得呆住,忙问薛怀悰:「你从哪里得来的?」

薛怀悰含笑拍拍胸口:「我用二两银子买的,你之前陪嫁来的那副头面不是送出去了吗?我就攒钱给你另置了一副。」

另置头面的事暂且不提,但二两银子怎能买得起这般上好的簪钗?

沈矜毕竟在定北侯府做过三年侯夫人,她虽不大爱那些珠宝等物,但人情往来上,也多拿金银珠宝首饰送过别人,怎能不知这副头面的成色?便细细问薛怀悰:「当真是二两银子买来的?你的薪俸都给我补贴家用了,缘何还能拿出这么多银子?」

薛怀悰看她神情,便知她误会了,忙一摆手:「当真是我买的,不是别人送的,多出的银子是我替人抄书攒下的。我怕买不好,还找了中丞大人帮我掌眼呢,中丞大人说这副头面虽是一般,但也值得二两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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