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相思

不久沈瞻先诞下一女,数年后薛益才生下一子薛怀悰,本以为这桩婚事就此作罢了,不承想沈大夫人随后又生了一女,便就此定下了薛怀悰与沈四的娃娃亲。

原本薛益官职高于沈瞻一等,这门亲事在沈大夫人看来着实上佳。

叵耐天有不测风云,就在薛怀悰刚及志学之龄的时候,薛侍郎骤染风寒一病不起,就此撒手人寰,独留下薛怀悰和寡母艰难度日。

那时沈大夫人便欲退了与薛家的亲事,是沈瞻说薛大人尸骨未寒,这般行事为人不齿,她才作罢。

其后家中事多,又逢沈家老三夫妇意外身亡,沈大夫人忙得脚不沾地,竟把定亲的事忘去了脑后。

而今薛怀悰找上门来,她才惊觉自己晚了一步。看着满堂宾客,她委实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女儿许了个落魄人家。

可要是把人撵出去,过后提起,难免落人口舌。

沈大夫人进退两难,在屋子里与老夫人和沈瞻商议许久,终是狠心想要借口污蔑薛怀悰是个无赖,把人赶出去,哪怕背地里被人骂两句,也好过把女儿往火坑里推。

她开了门,就要出去叫家丁来撵人。

却见沈矜急匆匆走过来,牵住她的手,将她牵回屋中,便双膝着地跪在了她面前:

「大伯母莫要心忧,我愿意替四妹妹嫁去薛家。」

6.

「你!」

沈大夫人呆住了,她虽不想女儿嫁去薛家受苦,但也没想过要把沈矜推出去,薛家那般人家,于沈家毫无助益之处,沈矜为何自讨苦吃?

沈矜岂不知沈大夫人的打算?

但她也有自己的打算,当年她被设计与定北侯府缔结婚约后,再回沈家参加沈四及笄礼时,就曾见过薛怀悰,知薛怀悰并没有沈大夫人想得那般不堪。

薛侍郎在世时候,就多有廉洁之名,薛怀悰秉承父志,为人正直,有勇知方。

之所以会选择在沈四及笄礼登门提亲,一则及笄是女子许嫁之龄;二则薛怀悰母亲病重,急于在生前看到薛怀悰成亲,薛怀悰侍母至孝,又重信守诺,所以才会到沈家来。

沈大夫人若是通透之人,大可以对薛怀悰明说,当日两家缔结娃娃亲不过口头为之,她不认,薛怀悰也不会赖着不走。

但沈大夫人爱女心切,偏要把事情往坏处想,这才想出个馊主意,竟说薛怀悰无赖,故意到沈家攀亲,使人将薛怀悰打骂走了。

却不想,薛侍郎为官多年,人虽逝去,到底还有亲朋故旧在,眼见沈大夫人如此无礼行径,多有讥讽之言。

甚至有看不下去沈家嫌贫爱富的清流官员,在朝堂上借故参了沈瞻一本,以致沈瞻官声日下,晋升之路更加艰难。

便是沈矜,当日也颇为可怜薛怀悰遇人境遇,见他衣着破旧,想是一路辗转奔波,便背着人使二门外的小厮给他送了些碎银做回程路费。

此后,再见薛怀悰,是在她嫁去定北侯府做了侯夫人参加宫中庆宴,薛怀悰进士及第,披宫袍戴宫帽,倒是个模样周正的好儿郎。

这般清朗人物,这样俭朴人家,沈矜私以为与其自己在沈家任由人摆布,婚姻未卜,倒不如嫁给薛怀悰。

如此一来,大伯母不必因忧心沈四的婚约而使沈家声名受损,她自己也不用时刻提心吊胆会被大伯母塞去给老侯爷当继室了。

沈大夫人和沈瞻听罢,思量片刻,也觉得沈矜替嫁是上上策。

只是沈矜父母双亡,婚姻一事还需得有个名堂。

沈瞻当即便决定,将沈矜过继到沈大夫人名下,以后他和沈大夫人便是沈矜的父母,嫁妆除却沈矜生身父母留下的产业,他和沈大夫人亦会给她再添一份。

于是,沈大夫人便让人把薛怀悰请进门,当着满堂宾客,宣告沈家双喜临门,寻人合了八字,将薛怀悰和沈矜的婚期亦定在了六月底。

同日,定北侯陆沉舟迎娶柳婉柔为新妇,京中达官贵胄多去定北侯府喝一杯喜酒,就连宫中也颁下了不少赏赐。

至于沈矜出嫁,因沈瞻官位不显,薛家地位也不比往昔,是以并不大为人知晓。

陆沉舟自忙于婚事后,于外界就不大关心了,待柳婉柔进门,他便心无旁骛,专一在仕途上钻营。

因他提前三年知晓了结局,是以在德光元年九月废太子一事上,当初因功封侯的四大家倒了两家,只有定北侯府和平西侯府岿然不动。

德光二年,平西侯府因参与党争,牵连入狱,四大侯府便只剩下了定北侯府。

当今天子是太祖的胞弟,太祖死后以兄终弟及之故登上了宝座,他兄弟二人当初都是倚仗军队起家,因此立国之后最忌惮的也是那些坐拥兵马的功臣。

如今见得四大侯府陆续倒台,偏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定北侯行事妥当,从不结党营私,且还主动交还了兵权,天子龙颜大悦,追封老侯爷为定国公,定北侯府改为定国公府,将陆沉舟擢为御史中丞。

陆沉舟一时名声大噪,朝野内外皆知其是御前红人,定国公府在京里亦是风光无两。

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陆沉舟本就生得仪表不凡,再有权力加身,益发尊养处玉质金相之气来。

待得春闱过后,似他这样轻的年纪,竟也有了门生故吏。

这日下朝,御史台的几位下属同僚思量明日休沐,左右无事,便相约着去郊外游园畅饮,把今年新进的几位监察御史一起喊来,权当接风洗尘。

几位监察御史能有机会同上峰和前辈打交道,多是欣然赴约,独有一人推辞不去。

陆沉舟得知好奇起来,便问不去的是谁,可巧有一人与那人师出同门,又是同日考中的进士,便回道:「薛怀悰家中老母身患顽疾多年,恐家里人照应不周,是以寻常宴饮他都是不去的。」

薛怀悰?这名字倒是有些耳熟,陆沉舟把前后两世里都想了一想,忽又问道:「可是已故户部侍郎薛益的儿子?」

旁人笑道:「中丞大人好记性,薛怀悰的确是薛益之子,今年刚及弱冠,就中了进士,足可慰薛侍郎在天之灵了。」

陆沉舟点点头,薛益的清廉曾满朝周知,他父亲在时也多夸其虽身在户部,却有言官之志,他的儿子想来是不会差到哪里的。

年刚弱冠,那便算是少年及第,这样的人才,如若能和他妹妹结亲,往后倒也不失为他的左膀右臂。

于是,他试探着打听了薛怀悰的情况,旁人便道:「说来薛贤弟身世虽然坎坷些,但到底有福泽傍身。听闻去岁他母亲病重,眼看着就要不行了,便欲薛贤弟娶个媳妇回来再过身。薛家自薛侍郎过世后,落魄了好些年,薛贤弟那时又不曾有一官半职傍身,都以为娶妻之事要不了了之。不承想这薛侍郎在世时,竟曾与吴兴沈家定过娃娃亲,薛贤弟上门求亲的时候,沈家二话不说就把女儿嫁过去了。当年薛母就病好了泰半,等到今年初薛贤弟考中了进士,薛母的身子就越发好了,就是心口的顽疾还需得时时吃药伺候着。」

吴兴沈家,陆沉舟再熟悉不过了,听到薛怀悰娶的是沈氏女,他掐算了一回,便道:「想来与薛怀悰定亲的是沈家四小姐了。」

旁人听闻,摇了摇头:「好像不是四小姐,我记得薛贤弟提过一嘴,说是他夫人在沈家姊妹中行三。」

沈三小姐?薛怀悰娶的是沈矜?

这怎么可能,他活了两世,从来没听说过沈矜和薛怀悰有过婚约,定过娃娃亲。

「你没有听错,薛怀悰娶的是沈家三小姐?」他追问着道。

旁人肯定地点了一点头:「没听错,三和四是万万错不了的。」

陆沉舟双目微张,好个沈三小姐,好个吴兴沈家,居然敢在已定婚约的情形下去算计他!当他陆沉舟是什么人了!

「去,找个人带话给薛怀悰,就说明日本侯在家中设宴,特请他来赴宴!」

7.

天子脚下之地,可谓寸土寸金。

薛家在京中原还有些根基,只是薛侍郎病故时,薛怀悰年纪尚小,其母也抱恙在身,是以薛家光景一落千丈,支应不起那么多花销,薛怀悰便与母亲搬到了民巷中租房住下。

沈矜嫁过去之后,自然也随同夫婿住在了民巷里。

初时,薛怀悰还担心她住不习惯,但没想到,沈矜于身外之事上并不大计较,相反她倒是甚能自得其乐,将一处不大的民房收拾得井井有条,鸟语花香。

薛怀悰赶到家中的时候,正见沈矜和随身陪嫁的丫鬟站在檐下,给花浇水。

他便走上去接过丫鬟手中的水壶,一面浇着花,一面同沈矜说话。

先是问过了他母亲的情况,得知刚吃过药歇下了,薛怀悰点点头笑道:「母亲是极怕吃苦的,寻常喂药总要哄她三四遍,颇是辛劳。下回若要喂药,大可等我回来再说。」

沈矜莞尔,不过是喂药而已,这点子事情她还是做得来的。

且她自嫁入薛家以来,薛夫人的身子已经好了许多,并没有她多操劳的地方。

薛夫人也不似她之前的婆母老侯夫人,光看面相,就甚是慈眉善目。

兼之她当年不嫌薛家落魄,毅然决然嫁给了薛怀悰,薛夫人感激在心,对她十分友好,自身能走动的时候,还会帮她搭把手做些女红。

反是薛怀悰,他才中举,刚在御前领了差事,当先要紧的是先办好差,家里头的事能不叨扰他就不叨扰。

说到差事,薛怀悰倒是想起来:「明日休沐,本该如约带你和母亲去郊外玩上一日的,不巧中丞大人说明日要在家中设宴,特地托了人来告诉我,想来明日我要违约了。」

薛怀悰现如今领的是御史台的差事,御史中丞是他的顶头上峰,上峰亲自邀约,他自然不能不去。

只是,沈矜自打嫁入薛家之后,忙着打理家务照顾婆母,许久未曾听闻外头的动静了,便问薛怀悰:「中丞大人打算在哪里请客?是单请你一人,还是诸位同僚都去?」

薛怀悰道:「之前的中丞大人调往别处去了,现如今的中丞大人是新上任的,便是当下的御前红人定北侯,他既是说在家中设宴,那必定是在定国公府了,应当不是单请我一人。」

定北侯?

沈矜有一刹那的怔忡,她已许久不曾听过这个人的消息了,亦有许久不再将这人放在心上。

想不到兜兜转转一圈,这人居然成了她夫君的顶头上峰。

可她记得,定北侯陆沉舟没当过御史中丞呀,最多也就当过殿前副都指挥使。

遂问薛怀悰:「定北侯这般年纪,也可做到御史中丞吗?」

薛怀悰一笑:「旁人都是以貌取人,你什么时候以年龄取人了?定北侯年纪虽轻,但为人处世却极为稳妥,去岁废太子一事与今年党争案,平西侯他们或多或少都有牵连,唯独定北侯洁身自好,不失其操,官家见了岂有不爱之理?这样的人做御史中丞,倒也合宜。」

陆沉舟洁身自好、不失其操?

沈矜与他做过一世夫妻,最是明白,这样的八个字放在谁身上都合适,唯独放在陆沉舟身上不合适。

他可是最会于官道上钻营的人,当初只因定北侯府老侯爷去世得早,他恐定北侯府受人欺压,上上下下没少打点。

废太子一案他虽是没被牵连,可她知道那是陆沉舟抢先依靠了琅王,才侥幸躲过了一劫。

至于琅王后来被查出有谋逆之心,定北侯再弃琅王,转投瑨王的事,就更不消说了。

这般人物做到御史中丞,沈矜不由得替薛怀悰捏一把汗,扯住他的衣袖叮咛:「上峰请你赴宴,不去不妥,但去了也须得记得,不该说的话千万不要说,不该办的事千万不要办,尤其事涉宫中,更要千万小心小心。」

她说得如此郑重,以至于薛怀悰都不太敢同她嬉笑了,便反握住她的手道:「夫人说的话,我都记下了,明日宴请,我去去就来,必不在侯府过多耽搁,你若是在家中无聊,就同母亲先往郊外去,待我回来再去接你们。」

「嗯。」沈矜点点头,明面上虽未再多言,内里却还是隐隐感到不安。

她总觉得重回三年前之后,有些事和她经历过的不一样了,她竟不敢过多预料将来会发生什么,就如她没有料到陆沉舟会变成御前红人,当上御史中丞。

翌日一早,她送了薛怀悰出门,再三叮嘱一遍后,才目送着薛怀悰坐上骒马往定国公府方向去了。

定国公府门外,早有小厮得了陆沉舟的口信,站在廊檐下等着了,一看薛怀悰来,忙把他请进门内。

薛怀悰眼见小厮如此,还当是自己来得晚了,跟在小厮身后匆匆赶到设宴的花厅,抬眼一瞧,花厅里就坐了陆沉舟一个人。

他一时愣住,待得回神,忙躬身给陆沉舟行了礼。

陆沉舟自薛怀悰一进来,眼睛就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了。

见他行止端方,进退有度,身量颀长,眉眼清亮,倒是生了副探花郎样貌。

这样的人,倘或没有婚约,春闱中举之后,各家权贵势必要在榜下捉他为婿,偏他早有婚约,且约定的还是沈矜。

陆沉舟想到此处,面色就不大好,随意摆摆手示意薛怀悰坐下,便让人上了酒菜:「今日休沐,御史台的大人们原说好要一道出外游园畅饮,本侯不耐远行,就没有去。听说你也没去,就把你叫来,闲话些家常。听说你今年刚及弱冠,本侯倒是虚长你几岁,若你不嫌,今日大可不必将本侯当做御史中丞,只当做是你的兄长,快请坐下吧。」

他话是这样说,可薛怀悰岂敢真的拿他当做兄长?道过了谢,方倾身坐在陆沉舟对面。

陆沉舟斟满了酒,递一杯到他面前,看他双手接了,方同他闲话了几句家长里短。

须臾,貌似无意问道:「本侯那日在御史台见到你,还思量着要给你说门亲事,却不想你已于去年成婚了,不知娶的是谁家姑娘?」

薛怀悰道:「不敢让大人费心,小可娶的是户部员外郎沈瞻沈大人家的三小姐。」

「哦?」陆沉舟微微挑眉,「我与沈大人同朝为官也有两三年,他膝下有一子二女,只是按照沈家姊妹排行,他女儿可不是行三。」

薛怀悰闻言一笑:「大人所说不错,拙荆并非是沈大人嫡亲女儿,而是过继到沈大人膝下的。」

「那本侯怎么听说,你和沈大人家女儿是自幼定的娃娃亲?沈家除却沈瞻,次子三子都不在京城,你们薛家可是从祖辈起就在京城里定居的。」

薛怀悰不想他把沈家和薛家了解得这么清楚,虽不知他意欲何为,却仍是坦然相告:「是,拙荆幼时并不长于京师,而是长于姑苏,直到数年前岳父岳母亡故,才被沈大人接到了京中。小可原先定的娃娃亲也不是拙荆,而是沈大人府里的四小姐。」

陆沉舟抿唇,自己料得果然不错,与薛怀悰定亲的本该是沈四才对。

薛益原是户部侍郎,沈瞻是户部员外郎,这样的两家人定下娃娃亲,才在情理之中。

而沈矜……

陆沉舟垂眸想了一想,沈矜少时父母双亡,进京之后只能依靠沈瞻夫妇生活。

沈瞻的那位夫人他是见过的,眼皮子短浅,行事无章,若薛侍郎还在,薛怀悰与沈四的这桩婚事,她定是喜闻乐见。

而今薛侍郎不在,薛家也今非昔比,她极有可能为了亲生女儿,把沈矜李代桃僵嫁去薛家,

想必沈矜心里一定恼恨极了吧?

8.

陆沉舟想到此处,不由对沈大夫人显出几分鄙夷,也对薛怀悰抱了一丝同情:「以你如今的前途,厮配那沈四小姐,应当绰绰有余。眼下料那沈大夫人在家中定是悔青了肠子,当日为何不将女儿嫁与你,却偏偏要拿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女搪塞你。」

薛怀悰听他这般说,当即摇了摇头:「大人料得错了,小可这桩婚事并非大夫人强求得来,而是拙荆自愿替嫁。」

「自愿?」

陆沉舟执杯的手,停在了半空。

似沈矜那样喜好攀权附贵的女子,会自愿嫁入落魄清贫的薛家?

他深以为是薛怀悰是为着顾全薛沈两家颜面,才会这么说,是以笑了一笑。

薛怀悰年少及第,何等精绝人物,一见陆沉舟如此,便知他不信。

若事关他清誉,陆沉舟不信便也罢了,但事关沈矜,他总怕旁人会误解她,故而接着说道:「不怕大人笑话鄙某自夸,拙荆虽是女子,然而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婚嫁当日,拙荆便对鄙某言明,她不是与我定下娃娃亲的沈四小姐,而是过继给沈大夫人的沈三小姐。拙荆说,若按薛沈两家的约定,原不该以她替嫁,但她们沈家向来兄弟一体,姐妹一心,她父母双亡之后是沈大人收养的拙荆,于拙荆有再造父母之恩。沈四小姐虽说已及笄,但因年纪尚小,且在家中颇多疼宠,如若将沈四小姐嫁入我们薛家,只恐她照应自己都不周全,更遑论是照应我家阿母了。是以,为全薛沈两家婚约,亦为了报答沈大人和大夫人的养育之恩,拙荆便自愿替嫁到了我们薛家。这般有勇有谋、忠义两全的女子,能娶她为妻,是鄙某三生之幸。」

「呵。」陆沉舟轻抿了一口薄酒。

看薛怀悰这模样,倒不像是在说假话,难道沈矜当真是自愿替嫁到薛家的?

可她为何要这么做?纵然她父母已经亡故,媒妁之事须得沈瞻夫妻安排,但她若是不愿,大可以再寻个机会嫁个好人家,不说嫁到他们定北侯府,却也不必嫁到薛家受清贫之苦。

尤其是她嫁入薛家的时候,薛怀悰尚未及第,焉知薛家几时能恢复过往荣光?

陆沉舟有些猜不透沈矜的心思了,但薛怀悰都这么说了,他便也就此作罢,深以为当初既是沈矜没有与薛怀悰定过娃娃亲,便也不再拿婚约一事拷问薛怀悰了,遂将话题转向了别处。

沈矜在家中久等薛怀悰不来,又不知陆沉舟邀请他们过府赴宴都说些什么,心中不免有些忧虑,也没心情再往郊外游玩了。

直待傍午时分等到薛怀悰回来,听他说及陆沉舟只是拉着他说了些家常,还提到了他的婚事。

定国公府眼下可谈婚嫁的只有陆沉鱼,薛怀悰的才貌在新科进士中算得上出众,陆沉舟若问起他的婚事,想必是要给自家妹妹找郎婿呢。

没有事涉王公,就是万事大吉。

沈矜放宽了心,照旧如常料理家务不提。

如此平静了些时日,一晃月余已过,薛怀悰领了薪水回家,当先就把银两都交付到沈矜手上。

沈矜当初为沈瞻夫妇解决了后顾之忧,且因她的替嫁,给沈家带来了不少好名声,外界提起沈瞻,都说他重信守诺,不因薛家落魄而嫌贫爱富,乃官中清流人物,故此在朝野之中颇有些口碑,连带着沈四也许到了好人家。

沈瞻夫妇大喜之下,对待沈矜越发友善,除却嫁出门时添的嫁妆,平日里生怕她日子过得清苦,也时常遣人周济她些许。

待得薛怀悰中了进士,赏了官职,薛沈两家往来就更密切了。

沈矜与沈家上下,真就如同她所说那样,兄弟一体,姐妹一心,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会儿见薛怀悰把薪水如数交过来,沈矜又是好笑又是感动:「你初初为官,应酬打点都少不了银子,家中用度自有我操持,无须你费心,这些钱你还是自己留用吧。」

薛怀悰不依,坚持要她收下:「既是做官,自然要做好官,夫人见过哪个好官拿银子应酬打点的?这钱还是留着自家用吧,你的那些体己留待你买些珠钗裙袄,我瞧你这两年都没添新衣。」

沈矜的陪嫁丫鬟闻言掩着口笑,当日她家小姐说要替嫁,她还担心所嫁非人,这回看来她家小姐是嫁对了。

沈矜被丫鬟笑得满面羞红,不好再与薛怀悰推托下去,便接过银两收起来。

薛怀悰这才说回正事:「我听同僚说,北街那边新开了一间瓦子,占地深广,里头不仅有相扑、蹴鞠,还有新出的杂剧。之前因为忙于差事,没能带你和母亲出去游玩,明日休沐不如我们去听杂剧吧。」

勾栏瓦舍,向来都是男子去得多,沈矜也只在传言中听闻过里头的好玩之处。

见薛怀悰要带自己去,一时犹疑:「你去便罢了,我也能去吗?」

薛怀悰不以为然:「怎的不能去?女子与男子一样有手有脚,有耳有目,缘何男子能去的地方女子不能去,男子能看的杂剧女子不能看?」

沈矜心动起来,她少年时随父母远居姑苏,因父母膝下只她一女,是以对她颇多纵容,不仅请了先生教她读书识字,外出游玩也时常带着她。

她过惯了闲云野鹤一般的日子,本以为京中繁华富庶,必然要比姑苏还要有趣,哪里料到京中遍地是规矩,她竟连寻常出门都得循规蹈矩才可。

后来嫁到定北侯府,侯府的规矩就更多、更重了,吃穿用度都另有一套章程,她就像被套在了罩子里,一举一动皆不得自由。

而今嫁给了薛怀悰,万没想到还能有机会去瓦子里看杂剧,她岂有不答应的道理?

遂去问过薛母,薛母瞧她夫妻两个新婚不久,前番为了春闱,薛怀悰就和沈矜分房了许久。如今中了举,又因事务繁杂,两人也许久不能一道出行。

难得薛怀悰明日有空,薛母便借口身子不适,推托掉了,让他夫妻二人自便。

沈矜知其心意,越发觉得自己嫁到薛家是嫁对了,翌日晨起就另换了一身衣裳出来。

薛怀悰本在院中晨读,瞧见她出来,扭回身一看,当即愣在了原地。

只见沈矜身穿一袭竹青色交领襕衫,如墨的长发用一缕同色丝带高高束起,脚踏皂履,手执折扇,一副文人士子装扮,竟显出别样清韵来。

沈矜被他看得不大好意思,转了一转身笑道:「虽说母亲答应我可以与你同去,但你如今毕竟有官职在身,总不好因我落人口舌,所以我扮做了男子,旁人问起,就说是你的堂弟。」

薛怀悰让她说得连连失笑,瞧她这模样着实稀罕,也没再说什么,夫妻两个便携手出了门。

瓦子因是新开张,许多人都慕名而来,沈矜和薛怀悰到的时候,人挤着人才能进门。

薛怀悰恐沈矜被人冲撞,少不得要全心护她周全,倒没留神几位相熟的面孔就在离他不远处。

今日休沐,陆沉舟在府中也无甚要紧事,正好瑨王、秦小公爷和安宁伯等人邀他一块来瓦子里看杂剧,他就掐着点儿过来了。

一进门,就看到薛怀悰在人堆里头左右支应,唇角不由一挑。

平日都说这薛怀悰极为顾家,每发薪俸都是一回家就交到其夫人手里,而今看来,也不过如此,若真是把薪俸都交出去,又如何有闲钱来看杂技?

他有心要看薛怀悰神色,便顺着人堆往里走了一走,走到薛怀悰身后,才发现他怀里还护着一个小郎君。

陆沉舟正待要找薛怀悰说话,忽见那前头的小郎君回过头来,对着薛怀悰一笑。

容颜秀雅清绝,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竟是薛怀悰娶回家去的沈三小姐沈矜!

9.

沈矜正在人堆里挤得热闹,回头本是想对薛怀悰说句玩笑话,不料一回眸就看到了一个不该看到的人。

她前世的夫君,现如今的御史中丞陆沉舟!

她见陆沉舟也看着她,心头不觉扑通一跳。

回头再一细想,她重生之后再没有见过陆沉舟,想来陆沉舟应当是不认得她的,她便转回身,只当自己也从来不认识他。

陆沉舟重来一世,未雨绸缪这么久,从未料想过自己与沈矜见面,会是在这等情形下。

她一个已为人妇的女子,如何敢到勾栏瓦舍里来抛头露面!

想当初她为侯夫人的时候,言行举止哪一样不循规蹈矩,这如今嫁到了小门小户里,就连礼义廉耻都不要了?

薛怀悰即便年纪尚轻,再怎么胡闹,身为朝中御史,也不该带着女眷到这些地方来嬉笑取乐,设若被人瞧见,成何体统!

陆沉舟自觉自己作为薛怀悰的顶头上峰,有必要提醒他注意修身齐家,便扬起手中玉骨折扇,拍了一拍薛怀悰的肩膀。

薛怀悰正与沈矜说着悄悄话,冷不丁被人拍中肩膀,忙侧身望去,恰与陆沉舟撞个正着。

一见顶头上峰在此,他赶紧躬身抱拳便要行礼。

却被陆沉舟半道上抬扇拦住,道是出门在外,不必那么多礼数,称呼他陆兄便可。

薛怀悰环顾四周,确实不宜在此地唤他一声「中丞大人」,便越矩叫一声陆兄:

「不知陆兄也驾临此地,实在幸会。」

陆沉舟微微低眉,往他怀里看了一眼,片刻方指一指沈矜问道:「不知这一位如何称呼?」

若换做别处遇见,薛怀悰定会拉着沈矜,坦然介绍。

但这会儿是在瓦子里,沈矜又是男儿装扮,他不好言明沈矜身份,便照着来时对好的言词回复陆沉舟:「这是我家中小堂弟。」

小堂弟?

陆沉舟唇角微抿,他倒是不知薛怀悰写文章的本事不小,这信口开河的本事更是不小。

薛家人丁凋零,他父亲薛益那一辈更是只剩一枝独苗,哪里给他生出来的小堂弟?

「不知你这堂弟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可曾读书,可曾应举?」

薛怀悰本是想随意敷衍过去,不想陆沉舟追着问到底,他平素里不是惯于扯谎胡诌的人,一时之间竟被陆沉舟问住,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才好。

还是沈矜语快一步,对着陆沉舟轻揖一礼道:「薛三郎见过陆兄,我本居姑苏,去岁才入京,时年十六,读过几回书,识得一些字,不过尚未应举。」

薛三郎?好一个薛三郎,薛怀悰娶的好媳妇,信口开河的本事真是与他不遑多让。

陆沉舟面色微沉,看着沈矜道:「既是读过几回书,识得一些字,那便该知晓何为礼义廉耻。似你这般人物,在家中胡闹也就罢了,如何跟着你堂兄到这里来?」

他这话说得离奇,沈矜颇有种被他看透了身份的错觉,但她来时对镜自照过,连耳垂都做了掩饰,应当没那么容易被人看出女儿身,便斗胆回了一嘴:「我与堂兄向来感情深厚,入京之后常是同吃同住,一道来瓦子里看杂剧,又有何稀奇?」

陆沉舟想不到她这般牙尖嘴利,怔了一怔,还待说话,旁边薛怀悰忽而开口道:「陆兄,此事怪不得我堂弟,是我怕他在家中无聊,才带他出来瓦子里玩耍的。」

「就是有你这般纵容,她才会肆无忌惮。」

陆沉舟委实看不惯薛怀悰对待沈矜的态度,身为女子,本就该恪守女德,薛怀悰既入了御史台,不单要纠察百官过失,更要严于律己。

他便对薛怀悰道:「古人云交友在心,娶妻在贤,如今你两样皆无,往后又如何立足?若听得劝,还是速带你这女扮男装的堂弟回家去罢。」

沈矜听闻,不由得和薛怀悰面面相觑,没想到陆沉舟当真看出了她的身份。

不过,他这话说得也太欠妥当了。

何为娶妻在贤?难道就因为她跟着薛怀悰来瓦子里看杂剧,就不贤惠了吗?

可见他看人目光之短浅,怪不得他当年站错了琅王。

沈矜心下冷笑了一声,禁不住扬起眉眼瞪着陆沉舟:「我听说前朝时,女子不仅可以外出游玩,欢饮达旦,还可以入朝为官,封侯将相。当今我朝四海升平,富庶繁华远出前朝,陆兄却说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才可称贤,意思是当今还不如前朝咯?」

这话陆沉舟岂敢说,他是嫌命长了,才敢非议当今不如前朝?

也就是她沈矜,仗着有薛怀悰撑腰,才敢不分好歹,胡说八道。

他怎么之前就没发现她这么有能耐呢?

陆沉舟被沈矜气得噎住,怒瞪她一眼,深以为自己乃朝中命官,不必要与她区区小女子一般见识,便甩下一句「巧舌如簧,其颜厚矣」,就不再搭理沈矜和薛怀悰两个,扭回头看杂剧去了。

沈矜也不想与他多费口舌,甚至是巴不得眼不见他心不烦,瞧他不回答,便也扭回头和薛怀悰一块看杂剧了。

今儿的杂剧演的是一出南戏,从浙江一带传过来的,京里甚少能看到,是以底下观众都看得无比认真。

陆沉舟原也是喜爱杂剧的人,但因和沈矜闹了一番口角,现下兴致全失,若非虑及瑨王他们还在,他都想甩袖子走人了。

偏生人潮拥挤不堪,他想去瑨王那边都去不得,正拉扯之时,忽觉触手肌肤温热滑腻,不似一般男子那样粗糙,分明是女儿家才有的。

而满场之中,能是女儿身的,只有沈矜一人。

陆沉舟眸光一暗,想不到沈矜这般大胆,行事出格有伤风化不说,还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勾搭他,她到底知不知道「羞耻」二字如何书写?

陆沉舟越想越恼,眼看沈矜的手背还在若有似无地擦着他的腕膊,他怒而低眉,正待要伸手拂开她,却见她垂在身侧的手中紧握着一把纸扇,纸扇的另一端牵在薛怀悰掌中,不时随着涌动的人潮轻轻晃动。

再观沈矜,她一双妙目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台上的戏子,看都不曾看过他一眼!

10.

京中六月入梅,淅淅沥沥的梅雨从六月中旬下到了七月初,还没下完。

天气不好,人的心情难免跟着受影响,御史台的御史们都觉得他们的中丞大人,近来脸色尤为阴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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