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专栏《缘字诀:眼前人是心上月》
定北侯陆沉舟生平有三愿。
一愿,仕途顺遂。
二愿,家宅兴旺。
三愿,得娶意中人为妻。
前两愿,唾手可得。
唯有第三愿,求不得,爱不能,解不脱。
都说他人之妻不可夺,可若那女子是他前世和离的妻子呢?
1.
定北侯府今日不大太平,都说小侯爷陆沉舟中了邪,一觉醒来便问是谁偷袭的他,又问侯夫人何在。
府里上下都是一脸惊讶,一来没人敢来侯府偷袭小侯爷。
二来,小侯爷还未曾娶妻,哪里来的侯夫人?
「兴许侯爷想问的是老夫人?老夫人今日一大早就和小姐、表小姐她们进山上香去了。」
陆沉舟身边的长随小心回着话。
陆沉舟本就头疼得厉害,干什么都有点不耐烦,这会儿听到长随回话,越发不耐烦起来:「耳朵聋了吗?本侯问的不是老夫人,是侯夫人。」
「侯……侯夫人?侯爷,您还未曾娶妻,府里没有侯夫人啊。」
长随说这话的时候,腿肚子都要哆嗦起来。
陆沉舟愣住了,他看一眼长随,这是惯常跟在他身边伺候的那一个,不会说假话欺骗他,他说府里没有侯夫人,那就当真是没有侯夫人。
可他明明记得,他早已娶了吴兴沈氏女沈矜为妻,婚后因为夫妻不睦,沈矜已于半月前搬回娘家小住,不久送了口信来说要和离。
他与沈氏成婚三载,膝下尚无一子,他母亲老侯夫人早就思量要让他休妻另娶了。
他原本还有些犹豫,见沈氏要和离,便就坡下驴,两家约定好在沈家别庄签议和离书。
签好之后,他与沈矜各自乘坐马车离开,就在出庄的时候,不知哪里窜出一伙歹人,冲撞了他的马车,等他转醒的时候,人就已躺在了床上。
他以为是家里下人把他救回来的,可听长随的意思,竟不是那样。
陆沉舟揉一揉额头,下意识问长随:「今儿是什么日子,母亲她们要去山寺上香?」
长随躬着身回他:「今儿是表小姐生母逝世一周年的日子,老夫人带着表小姐去寺里添香油烛火呢。」
表小姐是老侯夫人妹妹的女儿,姓柳,闺名婉柔,生得一副好样貌,偏偏身子有些弱。
自她母亲病故之后,老侯夫人怜她无人疼爱,就接到定北侯府小住,谁知一住就住到了现在。
不过,陆沉舟记得柳婉柔的母亲,也就是他的姨母已经故去四年了,怎么长随说的是一年?
他蹙一蹙眉,便又问长随:「今儿不是德光三年吗?」
长随愣了愣,疑心听错了:「年初时候宫里头才改的年号,今年算下来是德光元年。」
德光元年,怎么可能?
他和沈氏就是德光元年成的婚,到如今三年有余,该是德光三年才对,怎么他睡一觉醒来,就回到德光元年了?
陆沉舟坐在床上发着愣,尚未琢磨透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忽而又听长随说道:「还有一事,老夫人临走的时候叫小的们转告侯爷,前两日靖南侯府下帖子说老侯爷今日过寿,老夫人身体抱恙还得上山,就不去了,让侯爷备礼过去贺寿呢。」
靖南侯府老侯爷过寿?
陆沉舟眉目一挑,他想起来了,靖南侯府老侯爷是在德光元年办的六十整寿,那天母亲也是这样称病不去,由他带着贺礼前去靖南侯府祝寿。
就在他被上菜的小丫鬟撞到,弄脏了衣服欲要更衣的时候,不幸中了沈矜的诡计,无意与她进了同一间房,还被前去贺寿的一干女眷碰个正着,为此他不得不娶了沈矜为妻。
沈家早年也是京城里的名门望族,可惜家族男丁不思上进,等到沈矜这一辈,沈家已是日薄西山、光景凄凉了。
如按常理,凭沈矜的身份、地位,是万不可能与定北侯府结亲的。
是以,在陆沉舟看来,沈矜就是为了要嫁高门,才不惜出此下策。
他恼恨自己被人算计,更恼恨沈矜满腹心机、攀权附贵,夫妻两个见面伊始就不甚愉快,婚后他更是能不进沈矜房门便不进,能不搭理沈矜便不搭理。
别人家夫妻相敬如宾,而他和沈矜则相敬如冰,到最后以和离收场,于陆沉舟而言,已是圆满的结局了。
而今他一朝重回三年前,饶是陆沉舟冷静自持过人,这会儿也掩不住激动的情绪。
德光元年,太子被废,他们定北侯府站错了队,错拥琅王上位。
结果琅王被查出窝藏龙袍,差点累及他们定北侯府满门覆灭,幸而关键时候他当机立断,转去投奔了瑨王,这才保全了家人性命,但定北侯府元气大伤却已成不争的事实。
那之后,他无时无刻不在后悔,如果早知琅王不堪大用,他宁愿不站队,也不会拥立琅王。
眼下若他当真回到了三年前,既是知晓了结局,定北侯府定然不会再重蹈覆辙了。
还有,他也不会再重蹈覆辙了。
「去备份贺礼,找个可靠的人送到靖南侯府,若有人问起,就说老夫人身体抱恙,本侯送她上山静养去了。」
他倒要看看,他不去靖南侯府,那沈矜还怎么算计嫁给他!
2.
老侯夫人和侯府小姐、表小姐是傍午时分才回来的,本以为陆沉舟出去贺寿不应在府中,没想到他托大,竟是没去。
老夫人脸色有些难看,说的话也不大中听:「靖南侯府如今依附在太子身边,来日富贵不可小觑,你怎能如此怠慢老侯爷的寿诞?」
陆沉舟不以为意,太子迟早被废,将来树倒猢狲散,靖南侯府的风光不过是一时而已,他们定北侯府才是前路光明、仕途坦荡。
有没有得罪靖南侯,他并不关心,让人先送老夫人回房歇息,只问了表妹柳婉柔几句可曾饿了,是否在山上用了膳。
柳婉柔眉目含情,羞赧地看了一眼面前光风霁月、神仙一般的表哥,摇摇头,说了句「不饿」:
「寺里的斋饭别有一番风味,姨母同我和沉鱼都吃了不少。」
沉鱼是陆沉舟的嫡亲妹妹,向来与柳婉柔亲厚,听到陆沉舟和柳婉柔说话,便插句嘴道:「哥哥哪日得空?不如同我们一起上山去尝尝,那里的柴火斋饭可好吃了。」
「改日吧,改日一起去。」
陆沉舟点点头,难得没有推拒。
他知道表妹柳婉柔对他有意,也知道母亲将已经及笄的柳婉柔接进府中,迟迟不肯送回柳家,为的就是撮合他和柳婉柔。
早先他志存高远,以为儿女情长不过是风流人物的一场游戏,从不将婚姻之事放在心上,故而对柳婉柔也没有过多关注,是以他母亲轻易也不敢对他的婚事做主。
直到后来被沈矜算计,娶了沈矜为妻,闹得满府上下家宅不宁、婆媳不睦、姑嫂不和,才懊悔没有听从母亲的安排。
如今从头再来,陆沉舟倒是愿意接纳柳婉柔了。
且不说柳婉柔品貌如何,单说她和母亲、妹妹之间感情深厚,往后成了亲,绝不会再闹出婆媳不睦、姑嫂不和的丑事来。
柳婉柔和陆沉鱼得他一句话,都是喜不自禁,尤其是陆沉鱼,挽着柳婉柔的胳膊,还没走出门就邀起功来:「我就说嘛,表姐你生得这般貌美,又知书达理,我哥怎么会不喜欢你呢?这下好了,改日我要叫你嫂嫂了。」
「小小人家,快休得胡说。」柳婉柔臊红了脸,捂着陆沉鱼的嘴渐走渐远。
陆沉舟在门里听得失笑,恰好派去靖南侯府送贺礼的人回来了,长随进门回话,陆沉舟便让他把人叫进来。
问过了靖南侯府的宴席,便似无意般追问一句:「今日本侯没有去,靖南侯府寿宴可有什么稀罕事发生?」
来人本打算走了,见问忙站住脚,回道:「寿宴是靖南侯夫人一手安排的,据说很是奢靡,去的宾客都大呼稀奇。侯爷要问还有什么稀罕事,说来倒真有一桩意外,鸿胪寺少卿家的小姐在靖南侯府落了水,更衣时候不小心被靖南侯世子闯进门去了,那位小姐闹着要寻短见,被靖南侯夫人拦了下来,估摸着两府大概要联姻了。」
鸿胪寺少卿是从五品,现任鸿胪寺少卿一职的是位姓林的官员,那就是说林家女儿落水,被靖南侯世子撞见了?
这套路,怎么这么熟悉?
陆沉舟想起自己当年和沈矜,可不就是因为沈矜在靖南侯寿宴前落了水,而他则被侯府丫鬟弄脏了衣服,两下里错进一间屋子,结果成就一段孽缘吗。
怎么眨眼间,这落水的人就变成林小姐了?
「除了鸿胪寺少卿家的小姐,还有没有别家小姐落水?」他皱着眉问。
来人摇摇头:「没听说还有别人,鸿胪寺少卿夫人一听林小姐落水还被人看了身子,当场就气昏过去了,直把到场的女眷都吓了一跳。」
「可曾听说户部员外郎沈瞻家里的小姐去贺寿了不曾?」
户部员外郎沈瞻是吴兴沈家的长子,吴兴沈家早在开国之初涌现过不少能人志士,也曾在京城名噪一时。
后来家中子弟少年纨绔,不思进取,以致一代不如一代,到了沈瞻这辈,能说出口的最大的官也就是个从五品员外郎。
来人给陆沉舟办事,常年于京中行走,对于京中百官如数家珍,听到陆沉舟问及沈瞻,虽奇怪他何时关心起了一个从五品的小官,但面上还是恭敬回道:「沈大小姐和二小姐去岁相继嫁出了远门,沈四小姐尚未及笄,本来沈大夫人是要带沈三小姐来的,据闻半道上沈三小姐腹痛吐了一地,沈大夫人便让人把沈三小姐送回去了。」
如此说来,沈矜没有去靖南侯府贺寿?
陆沉舟闲敲了敲书案,不觉道声可惜,枉他等到现在,就为了等着听她的笑话,结果等来一场空。
不过,世间攀权附贵的女子可真不少见,没了沈矜,居然还会冒出来一个林家小姐用了同样的方式嫁入高门侯府。
也不知那沈矜回家之后,可曾懊悔自己腹痛的不是时候,竟没能在寿宴上捞个侯门佳婿?
「小姐,喝了药好些了没有?」
沈府之中,沈矜病恹恹的躺在床上,虽然贴身的丫鬟刚给她喝了药,可她脸色依旧白得吓人。
她是真没想到从香囊里抠出来的那一点番红花,药性这么厉害,不发作则以,发作起来简直痛死人。
好在,她苦心没有白费,一口番红花换一场无望的婚姻,倒也值得。
若不然,真要是跟着大伯母到了靖南侯府,再让人设计一次嫁给陆沉舟,她这辈子算是又白活了。
3.
喝过了药,嘴里都是苦味,沈矜让丫鬟倒了杯水来,顺便问她:「大伯母回来后可曾说过什么?」
小丫鬟叹了口气:「小姐这一病,把大夫人和老夫人都吓了一跳,大夫人说是小姐您没福气,今日靖南侯府老侯爷寿诞,多少世家子弟公卿勋贵都去了,若小姐到场,没准儿能得一份好姻缘呢。」
靖南侯背靠太子,风光无两,京城里的达官贵人多给老侯爷颜面,这事沈矜是知道的。
可她也知道,如今的场景不过是昙花一现,等到太子被废,秋后算账,靖南侯府满门遭殃的时候,连保全无辜稚子的本事都没有了。
大伯母只看得见眼前风光,所以才想着把她带去靖南侯府,以期用她的姻缘换大伯父仕途顺遂。
她父母因意外去世较早,祖母又年迈,只能依仗着大伯父大伯母过活,多她一张嘴一份嫁妆,就是多了一份累赘。
原本,她也想着将来嫁了人,多少帮衬沈家一些。
万没想到,大伯母心急至此,竟会在靖南侯府寿宴上设计让她高嫁给定北侯。
却不知定北侯府表面看着光鲜,内里却腐烂不堪。
婆母不慈,小姑刁蛮,夫君薄情寡义,还有一个寄居的表小姐,时刻等着挤走她当上侯夫人。
初时,她看在定北侯府保全她名节的分上,能忍的委屈都忍了,能干的活也都干了,可时日久了才发现,有些人不会因为你隐忍就宽待你,而是只会对你越发苛刻。
沈矜也没料到,自己辛辛苦苦里外操劳,换来的竟是老侯夫人和女儿算计她那不算丰厚的嫁妆,要挑拨定北侯休妻,另娶寄居的表小姐为妻。
她无意听墙脚之后,当机立断,借口回娘家探亲,把嫁妆全都装上了车,直待一切都打理妥当了,才将一封和离书送到定北侯府。
原以为和离会艰难些,想不到定北侯陆沉舟还算有点良心,答应了她的条件,赶到沈家别庄签议和离书。
谁知一切都尘埃落定,她单等着往后过清净日子的时候,也不知哪个杀才,驾着马车横冲直撞,一下子就把她撞回到了三年前与陆沉舟偶遇的那一天。
也多亏她机警,一发现不对劲,立马开动心思动起手脚,成功避免了与陆沉舟的见面。
她拍拍胸口,喘息口气,忽而又想起来,她没去靖南侯府,那么当初被她救上岸的落水姑娘,如今怎么样了?
「大伯母就没说起靖南侯府寿宴上发生了什么稀罕事吗?可有人落水?」
她问丫鬟,丫鬟「哎呀」一声,满是惊讶道:「小姐你真是神了,怎么猜到寿宴上有人落水的?大夫人回府的时候,就在老夫人跟前儿直咋舌呢,说是有个什么少卿家的小姐为了嫁入高门,不惜自个儿跳入水中,拿自己的清白做赌,结果还真让她赌成了,真就定下了与靖南侯世子的婚约了。」
那落水姑娘与靖南侯世子订婚了,且还是她自个儿算计来的?
沈矜闻言有些纳罕,她记得那回去靖南侯府给老侯爷贺寿,大伯母借口胸闷非要拉着她去侯府荷花池畔散心,结果她一到那儿就遇着一个姑娘落了水。
她自小跟随父母在江南长大,颇习水性,一见姑娘快沉了底儿,忙跳下去把她捞了上来。
大伯母又是心惊又是心疼,把那姑娘搂在怀里,说要送那姑娘去找大夫,却叫丫鬟把她领到荷花池畔的一间厢房中更换衣服。
结果她到里间才把衣服换了一半,陆沉舟就推门进来了,看见她露着半边身子,着急忙慌就要出去,转头就与大伯母一行人碰了个正着。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她与陆沉舟孤男寡女衣衫不整地独处一室,任是谁看都觉得别有幽情。
陆沉舟解释不清,她的辩解也苍白无力,到最后只能是定北侯府吃了哑巴亏,娶了她进门。
过后细想,她怎么都想不通,单凭大伯母那样没什么远见的脑筋,怎能在靖南侯府设下这等缜密的阴谋诡计?
时至今日,方知不是大伯母聪明,而是偷听到了鸿胪寺少卿家小姐的打算,所以才会诳她去荷花池,顶替了那位小姐完成嫁入高门的计划。
不过,那位小姐既是一开始的打算就是要嫁给陆沉舟,怎的转眼间又与靖南侯府世子定下婚约了?
小丫鬟瞧她费解,便道:「还说呢,大夫人提起这茬儿就直夸那小姐厉害。原本那小姐是想着要高攀定北侯的,哪知定北侯府老夫人身子不适,一大早就由定北侯护送着上山静养去了。那位小姐一听定北侯不来,当即就让人把靖南侯世子诳来了。」
原来如此!
沈矜恍然大悟,她就说定北侯的身份可比靖南侯府世子身份高多了,那姑娘怎会现放着定北侯不要,而去算计靖南侯世子,原是定北侯没有来。
可她那一回怎么就在靖南侯府遇着陆沉舟了呢?
难道说,她重回三年前后,因为没去靖南侯府,所以某些事情也跟着改变了吗?
沈矜不敢再想下去,而今的万全之计,就是她借病躲在屋里暂且不出去,务必要躲开陆沉舟。
陆沉舟还不知晓靖南侯府寿宴背后的故事,他此番好容易有机会从头再来,自然未雨绸缪。
当先一件事就是韬光养晦,不与太子与琅王过多牵扯,独在暗中观察着瑨王的行径。
二则,将婚姻大事提上了日程。
他既是知晓沈矜未去靖南侯府,深恐哪日碰见再着她的道,干脆与他母亲商议,去信一封到扬州柳家提亲。
柳婉柔父亲任职扬州通判,虽是正六品,但因是皇帝直接委派前去辅佐州政,故而级别小权利大,心气儿也高。
满扬州的豪贵,没一个能入得了柳通判的眼,一见定北侯府来提亲,柳通判连夜派人快马加鞭送了回信来,两家就此合了八字定了婚期,约在六月底成婚,同他上辈子和沈矜的婚期差不离。
定北侯府小侯爷陆沉舟向来是京中女子择婿的上佳人选,原本各家都还在等着陆沉舟加冠礼之后,找个合适的机会遣媒人从中牵牵线,万没想到,陆沉舟加冠礼刚过,就定了未婚妻。
一时间,京中贵女尽皆捂胸蹙眉,妒羡不已。
唯有沈矜得知消息后大舒口气,她就知道陆沉舟与他的表妹柳婉柔之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要不然陆沉舟如何会在成婚后经常夜宿书房,只许柳婉柔一人给他端茶递水?
幸而这回她没去靖南侯府,得以让陆沉舟与柳婉柔有情人终成眷属,她也可以放心大胆地出门去了。
4.
时值五月,百花齐放,争奇斗艳,正是京城一年之中最美的时节。
京中达官贵胄、簪花仕女常有载酒出城、选择园林胜地饮酒作歌、赏花观景的习俗。
每逢此时,也是各家收请帖收得最多的时候。
沈家虽落魄,到底还有旧日的名声在,且沈家还有一位公子、两位小姐未议亲事,沈大夫人手上便也得了不少请帖,多以赏花宴为主。
赏花宴说是赏花,实则行相亲之便,寻常看不到的公子小姐,借着这一名头,都可以相看个清楚仔细。
沈大夫人那回因见鸿胪寺林少卿的女儿嫁入了高门,心里正悔没有把沈家女儿带去靖南侯府。
她们沈家一共四个女孩儿,她生的沈大和沈四,沈大出门早,沈四年纪小,都不能去赏花宴。
二房中沈二小姐也嫁出了门,便只剩下三房里的沈矜,还能去赏花宴上露个脸。
要说沈矜模样倒是不差,就是性子寡淡怯懦些,尤其上回不知误吃了什么东西中了毒,就吓得半个多月不敢出门。
哪里比得上林家小姐,为了嫁个好人家,四月里的天儿跳荷花池,连命都能豁出去!
也就是她心软,怜沈矜无父无母,还肯为她尽心打算,若沈矜再不知好歹,可就白费她的心思了。
「去知会三小姐一声,就说杨大学士的夫人下了请帖,要请我去她自家花圃参加赏花宴,让三小姐打扮打扮,随我同行。」
小丫鬟忙把话传给沈矜,沈矜心里早明白她大伯母让她去参加赏花宴的意图,但因陆沉舟已定亲,是以她不再担忧被人设计嫁给陆沉舟了,便答应下来,起身换了衣服。
送来请帖的杨大学士为人粗放,不拘小节,常喜在自家花圃露天设宴,遍邀亲朋赏花观景。且他喜好自然,赏花宴上从不铺设坐具,都是提前采集了落花铺于地上,名为「花茵垫」。
沈矜这会儿才刚及笄,上辈子因为靖南侯府寿宴上的事,她在与陆沉舟定亲之后,就窝居家中不再出去了。
眼下还是她头一回参加杨大学士的赏花宴,目光及处,不觉有趣非凡。
沈大夫人既是带了她来,自然要把她捧到人面前儿,倘或哪家夫人就此看上了沈矜,说不得能有段好姻缘。
沈矜虽不喜沈大夫人如此行径,但寄人篱下,她不好过多违拗沈大夫人的意思,只得由着她牵引到大学士夫人处,任人品头论足。
沈家的根基在那里摆着,要想越过五品官嫁到勋贵人家,怕是不容易。但若从京官里挑选,倒也可挑得出一二个匹配人家。
无奈陆沉舟的婚事对于京中贵女来说打击太大,各家夫人小姐聚到一处,议论的也多是柳婉柔,得知她今日也会和定北侯府小姐陆沉鱼一道参加赏花宴,夫人小姐们哪还有心思给沈矜牵线,俱都等着看柳婉柔呢。
沈矜平白之中得了闲暇的间隙,干脆从一众花团锦簇中抽身出来,沿着杨府中自行引出的溪流,慢慢行去。
陆沉舟本在溪流对岸与靖南侯世子等人说着话,正听靖南侯世子捶胸顿足痛骂自己被人设计娶了毒妇的时候,目光里忽见一缕淡紫烟霞从对岸飘过来,他不由得抬起眉眼。
恰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着一袭烟紫色的纱衣,如风般穿花拂柳,从岸边远去了,不是他前世和离的妻子沈矜又会是谁?
这个时候尚未开宴,旁人多是聚在一处闲话家常,独她一人孤身前行,不知又想算计谁呢。
靖南侯世子也看到了沈矜,见她风姿翩跹,容颜秀丽,比之林氏不知出挑多少,越发叹口气:「世间好女何其多,偏偏我遇见的是林氏。」
陆沉舟听闻,鼻翼翕动,不自觉哼了一哼。
若单看外表,沈矜倒也可称得上温婉端庄;可若看内里,沈矜与那林氏又有何区别?
遂对着靖南侯世子道:「世间攀权附贵的女子何止林氏一家,贤弟也莫要生气,大不了婚后找个由头休妻便是了,总不能入了人家的局,还得如人家的意!」
「休妻?哪里那么容易哟?」靖南侯世子想起来林氏就头疼,她既是能设计嫁入侯府,焉知她没留了后手?
倘或自己哪日再中计,让她生下一儿半女的,便是想休妻都休不成了。
「最好的打算,也不过是再纳两房美妾罢了。比不得侯爷你啊,娶了意中人不说,据闻嫂夫人还是个大美人。」
陆沉舟听闻,唇角微微挑了一挑,深以为若不是自己早有打算,恐怕现下在这里痛骂毒妇的就该是他了。
沈矜尚不知自己已经被陆沉舟看见了,她悠然游玩了一圈,本想从桥上过去,再转一圈便回沈大夫人身边,眼见垂柳丛中人头攒动,且多为男子,便直接转身从原路回去了。
不想半道上碰到了熟人,是定北侯府小姐陆沉鱼和表小姐柳婉柔。
陆沉鱼又不知在哪里闹了别扭,沉着一张小脸,扯着柳枝,叽叽咕咕对着柳婉柔说些什么。
柳婉柔面色有些尴尬,两只手绞着帕子扣在一起,站在一旁只听陆沉鱼说,并没有回话。
沈矜光是远远看着,都替柳婉柔感到揪心。
柳通判虽是天子指派到扬州去的,但柳家身份地位终究比不得世袭的定北侯府,柳婉柔入京之后,尽管有老夫人在后撑腰,但为了讨好陆沉舟和陆沉鱼两兄妹,私底下没少受委屈。
尤其是陆沉鱼,因老侯爷及早过世的缘故,老侯夫人和定北侯顾念她年幼失怙,对她颇多宠爱纵容,以至于养成了她嚣张跋扈的性情,即便是在她最喜爱的表姐柳婉柔面前,也是一言不合想骂就骂。
正因如此,沈矜在嫁入定北侯府后,姑嫂两个没少闹矛盾。
沈矜为着顾全大局,能忍让陆沉鱼的地方尽量都忍了,只有陆沉鱼在府外闹得实在不像样的时候,才会凭借侯夫人和长嫂的身份管一管她。
一来二去,倒是让陆沉鱼和柳婉柔感情更好了,陆沉鱼不止一次当着她的面儿说过想要柳婉柔当她的嫂嫂。
眼下柳婉柔真的要成她嫂嫂了,她倒是不珍惜了。
沈矜失笑摇摇头,她既不想与陆沉舟有牵扯,自然也会避开定北侯府那一帮人,便屈身躲在假山之后,等着她们姑嫂过去。
陆沉鱼胡咧咧骂了一通,撒过了气,才拉着柳婉柔边走边道:「瞧你这不中用的样子,别人说你身份不够,你就不能反嘴说她没本事嫁到我们定北侯府?光知道哭哭啼啼,一股小家子气。走,我们去找哥哥,叫他来评评理!」
柳婉柔被她牵住手腕,挣了一挣,却没挣脱开,只好小声劝慰着陆沉鱼:「好妹妹,这样小事就不必惊动表哥了。本来她们说的也是事实,我们家的确比不上你们家,但我与表哥定亲一事也是不可更改的,就当是她们嫉妒,由着她们说去吧。」
「她们嫉妒你,怎么不去嫉妒那什么林小姐?要我说林小姐才是不要脸,上赶着设局嫁到靖南侯府。哎,你说这些小门小户的女儿都是怎么想的,一个两个当自己是天仙不成,都想往高处嫁?方才你没听到那个沈夫人说什么吗,区区从五品员外郎家的女儿,也敢做梦拿去配人家平西侯府的老侯爷,给人家当继室!我呸,不知好歹!」
柳婉柔说了什么,沈矜没听清楚,她在听到沈夫人和平西侯府老侯爷继室的时候,人就有些怔住了。
大伯母还真是不嫁高门不罢休,平西侯府的老侯爷已过知天命的年纪,原配夫人年初的时候才过身,她这会子就盘算着把她一个刚及笄的姑娘家塞过去当继室了。
沈矜攥紧了衣袖,她不能再任由大伯母安排她的婚事了,若不然,只怕她的将来会比嫁入定北侯府更难堪!
5.
且说陆沉鱼拉着柳婉柔找到陆沉舟的时候,柳婉柔脸上的泪痕还未干透。
陆沉舟拧眉听他妹妹啰里啰嗦说了一大堆,听到最后才明白是有高门大户家的小姐当面讥笑柳婉柔了。
他叹了口气,深觉这等小事什么时候不能说,偏要在人家府上做客的时候,说到他面前。
余光里看着一众公子哥都站在远处望着他笑,他不好过多批评陆沉鱼,便哄了她两句,分毫未提其他。
陆沉鱼过来找他就是想要他去给柳婉柔出气,为定北侯府挽回颜面,看他这样,不由跺脚嗔道:「哥哥,你怎么不生气呀?你听她们把表姐说得一无是处的,好像她们不嫁我们定北侯府,我们定北侯府就吃了大亏一样。我还听说,前次靖南侯大寿,那林什么小姐想要设计嫁的是哥哥你,因为哥哥你没去,所以她才又诳骗了靖南侯世子。」
「住嘴!」
陆沉舟面色一沉,连忙低斥一声,喝止住陆沉鱼。
他这个妹妹当真是被宠坏了,林家小姐现如今已经与靖南侯世子定了婚,不日就要成亲,她听到闲言碎语,不说驳回去,还要到处嚷嚷,也不怕得罪了靖南侯府。
再则,林氏设局要嫁给他的事,她又是从哪里听来的?
这等风言风语,倘或传扬出去,落到靖南侯府众人耳中,往后叫他们定北侯府和靖南侯府如何自处?
「这等混账话,你从何处听来的?谁告诉你林家小姐想要设计嫁的是本侯?」
他甚少对陆沉鱼严词厉色,陆沉鱼乍见之下,顿时有些惶惶然,牵扯着柳婉柔的衣袖怯怯道:「我是从沈大夫人那里偷听来的,她……她和大学士夫人商量着要给女儿定亲,就顺嘴提了一句,我听她那意思要不是哥哥你和表姐成了婚,她倒是也想让女儿效仿林小姐设计哥哥你呢。」
沈大夫人?沈家长子沈瞻的妻子,沈矜的伯母?
陆沉舟毕竟是与沈家结过亲的人,知晓沈家的情况,沈瞻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其中大女儿已经嫁出门,小女儿尚未及笄。
沈瞻的次弟没能中举,只是个秀才,膝下也只有一女,亦早早嫁出了门。
如今沈家留在身边还能够谈婚论嫁的,便只剩下沈家三子的女儿沈矜了。
沈矜父母双亡,托庇在沈瞻夫妻膝下生活,沈大夫人会为沈矜婚事打算不足为怪。
他奇怪的是,沈大夫人如何得知林氏想要算计嫁给他?
回想起当日他与沈矜和离,沈矜曾对他说过,自己与他一般都是身不由己,嫁入定北侯府实非她所愿。
难道,靖南侯府寿宴上的事背地里还有其他猫腻?
「你还听到沈大夫人说什么了?除却大学士夫人,她有没有对其他人说过林氏欲要算计嫁入我们定北侯府的事?」
陆沉鱼摇摇头:「当时就大学士夫人和沈大夫人在,没有旁人了,我因表姐被人嘲笑之事生气,拉着她恰好在路过的时候偷听到了几句。不过,沈大夫人知道哥哥你有了婚约,已经计划要让女儿嫁去平西侯府当老侯爷继室了。」
平西侯已年逾五十,沈矜现下不过才刚及笄,这样两个人如何能结亲?
沈家为了高攀,真是脸都不要了。
如若沈矜肯答应,想来她还是那样攀权附贵,亏他方才还忖度她有苦衷。
陆沉舟面色低沉,不欲再听那些糟心事,也不想管沈家到底如何嫁女,就让柳婉柔把陆沉鱼带回女眷那边去,叮嘱她好生看顾陆沉鱼,莫再与人生口舌是非。
须臾,人就重新走回靖南侯世子他们身边,照旧聊着他们男子仕途经济之事去了。
一场赏花宴,可谓宾主尽欢,唯有沈矜心事重重。
她不便于开口打听大伯母将她的婚事定向了何处,只是行事举止越发拘谨小心,再不敢轻易答应与沈大夫人同行。
可巧,不日就是沈四小姐的及笄礼,沈四是沈大夫人亲生女儿,及笄礼又是女儿家最重要的礼节,沈大夫人的心思便从沈矜身上转到了沈四那边。
这日,沈大夫人备好了发笄、发簪、钗冠等物,又请了几位世家交好的夫人前来充当正宾、赞者、赞礼、摈者和执事,沈矜同沈家其他三姐妹也早早换好了衣服,单等着吉时一到,便给沈四行笄礼。
不想这时候有人闹上门来,要向沈家提亲,求娶沈氏女。
足把沈大夫人吓一跳,忙让人出去问了,来提亲的人竟是已故户部薛侍郎的独子薛怀悰。
沈大夫人听到来人名号,方想起来。
前户部侍郎薛益原是她夫婿沈瞻的上峰,亦是同门师兄弟,二人私交甚好,曾约定过若一人得男,一人得女,便结为儿女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