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啊啊集美啊——」
我从来没见阿姊那么高兴过。
也没见她这么热切掏心窝子地对谁好过。
她当初收留我的时候,好歹还观察了几日呢。
九王就更不用说,至今在阿姊心里都是个祸患。若不是能换
钱,早就被阿姊丢出去了。
所以我觉得九王不待见宋安宁,多少是因为他自己小心眼。
宋安宁倒是第一次见九王就臣服于他的美色。
「不行我鼻血要止不住了,李子怡你怎么还藏着个大帅哥。」
「路上捡的。」阿姊言简意赅。
「当小弟弟看就行。」
九王扒拉饭,装听不懂。
宋安宁捂嘴笑。
「哪有这么大的小弟弟。」「生得倒比我墙头还好看,这小脸蛋,好想捏捏哇。」
她朝九王伸出手。
「咦,这脖子上是什么?」
九王躲开了,没让她碰着。
他从饭碗里抬起眼睛,「只有子怡可以摸。」
「说是被树枝不小心划到了。」
阿姊沉浸在宋安宁到来的快乐中,压根没理会九王这番告白。
「我们院里就这么几间屋子,安宁你和我一起睡吧。」
「你没带几件衣服来,先将就穿我的,赶明儿我们一起去买几
身新的。」
她真是把宋安宁当宝贝供着。
宋安宁歪头笑出一颗小虎牙。
「好啊。」
31
半月后。
谢然那厮抱了一堆年货来同我们过年夜。阿姊见到他怀里抱得满满当当,也是没拉下脸来赶人。
谢然笑得明媚。
「子怡好,真真好,安宁好。」
他看到九王。
「哟,小傻子也在。」
九王的笑容里有腾腾杀气。
我忙打圆场。
「哈哈……快进来吧,阿姊她们正在做菜呢。」
阿姊和宋安宁在后厨吵吵闹闹,忙着给对方脸上抹面粉。
谢然插进去,引得两个人笑骂他。
他也算是任劳任怨,被指挥着做什么都没怨言。三个人忙活了
半天,总算是张罗好了一桌菜。
期间九王和我就坐在外面台阶上看星星。
我说:「让你装傻吧,现在好了,看看人家谢公子。」
九王撑着下巴。
「看他做什么,他同李子怡又不可能。」「你就知道他们不可能?」
「他父母本王都认识,他现下就是在胡闹,不会有人同意
的。」
我看着那星子,问了九王一个困惑我多时的问题。
「那谢然究竟是什么身份?」
「那谢——」
这个时候,阿姊喊我们。
「真真、九王,你俩再不进来,今天就在外面过吧!」
32
屋里比外面暖和多了。
桌上摆了一席让人食指大动的美味佳肴。
阿姊的手艺一直可以的。
「我妈她身体不太好,所以我和我爸经常抢着做饭,让她少操
些心。」
她之前这么说过。
现在我们所有人围坐在一起,举着杯子说新年愿望。「我希望新的一年李子怡能少坑我些银子。」
谢然刚说完就被阿姊敲了一下。
「说正经的呢。」
「成成成,我重新说。」谢然讨饶。
「我希望新的一年能多赚点银子,让李子怡坑。」
「你这个人怎么说自己的愿望总捎带上我呢——」
宋安宁拦她。
「算了算了,他说的主题不就是『暴富』嘛,我们也来说自己
的。」
宋安宁双手合十。
「我希望能再见到生日那天见到的人。」
「某人心里还有段放不下的情缘呀。」阿姊打趣她。
宋安宁捂脸。
「好看的小哥哥谁都放不下嘛。」
「好了好了,那九王你来说。」
「希望子怡对我温柔一点。」阿姊虎着脸:「姐姐对你哪里不温柔了。」
说完连自己都笑了。
「希望大家新的一年快快乐乐,平平安安。」我说。
这愿望属实无趣,可我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可以替代。
轮到阿姊了,她清清嗓子。
「我想躺在沙发吃炸鸡想开着电视看春晚想听我家哥哥唱歌想
跟我妈妈说特别想她想听闺蜜吐槽她那个渣男前男友想让托尼
给我烫大波浪想约着去八五七……」
众人都愣了。
宋安宁捂住阿姊的嘴。
「呵呵呵……那什么……她醉了……」
阿姊声音呜呜地从宋安宁手指缝里透出来。
「一口酒没喝我怎么就醉了……」
好在大家也都不是第一次听她说疯话,摇摇头笑过也就算了。
气氛再次融洽起来,大家举起酒杯。
「祝我们的愿望在新的一年都能实现。」杯沿相碰,叮叮当当映着每个人的笑脸。
似乎真能在新的一年讨个好意头。
待要挨唇时忽听得谢然发声。
「等一下。」
「你怎么不喝呢?」
他问宋安宁。
「还是告诉我们,你在这酒里,添了什么东西?」
33
谢然走到宋安宁身边,压住她的肩。
「长公主府傍晚时分起的那场火,同你又有什么关系。」
宋安宁沉思片刻,露出个古怪的笑来。
阿姊紧张地唤她,「安宁——」
宋安宁眼里不见了往日亮闪闪的光。
「是啊,我下毒了,入口就会穿肠烂肚死掉的那种。」
谢然的手掌捏的更紧,骨节都泛青白。「为什么?」
「因为我们不是一路人。」
宋安宁脸上有沉静的笑意。
「我收了别人的好处,自然要帮他做事。」
「你是六王的人?」
谢然眉头蹙起。
「那纵火又是为了什么?」
宋安宁扬手摔了手里的杯子,「当然是为了调开这边守着的人
啊。」
摔杯为号。
「你——」
谢然话未说完便死压着宋安宁做出反应。
「都趴下。」
从四面八方簇簇射进密压压的箭来。
我抱头蹲下,谢然腾出一只手来,把我拎到他身边有屏障挡着
的死角。可阿姊和九王离我们太远。
我能猜到九王定然是护着阿姊的,还听到阿姊结结巴巴的话语
入耳。
「你……你早好了?」
我大概能想象到阿姊内心受到的冲击。
可还不及笑就听见九王急促尖锐的声音。
「李子怡——」
不明情况的我也吊起一颗心跟着唤。
「阿姊——」
34
阿姊中了一箭。
那箭本是冲着九王后背而来,却从阿姊前胸贯穿,离心脏不过
堪堪三寸。
我淌了满脸满脖子的泪,扯着阿姊的衣角号啕到几乎喘不过气
来。
我早知道,无论阿姊面上如何冷硬,心里始终软得像豆腐渣
渣。如果她不在了,如果她不在了……
九王抱着阿姊,通身刻意压着的煞气与那双红眼睛反衬得他更
像玉面阎罗。
他对赶来的九王府的侍卫说,「全杀了吧。」
是九王府的人不察才给了六王可乘之机。
虽然我也觉得他们连同那伙贼人都该死,但现在绝对不是最佳
时机。
谢然随后出声。
「赵熠!」
九王喉结滚了下,阖了阖眼终是改口。
「先关起来。」
35
阿姊在九王府昏迷了多日。
许是九王的样子太吓人,谢然抿了抿唇,并没有同他争。
我跟着搬进了九王府。每日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守在阿姊床
边握着她的手,祈祷她快些好起来。上京医术精湛的大夫,我听过名字的没听过名字的,全被请进
了九王府。
他们诚惶诚恐,没一个敢在嘴上把阿姊的伤势断实。
阿姊的命全靠每日灌进去的那几口汤药吊着。
九王的下颌越绷越紧。
他不是时时都在。闻言朝中变天,九王爷铁血手腕,兄长遭
难,牵连出一脉屠戮祸事来。
六王落败,韩淇死了。我该是开心的,可实在开心不起来。
——看着病榻上的阿姊,谁开心得起来呢?
九王在下朝归府的时候,会恢复那副带一点点疏离的清胄模
样。
毛氅上落的雪茬还未拂净,进了屋子却会立在远一些的地方。
他说不想过了寒气给阿姊。
他还说,「真真。我好怕是我的自作聪明害死了她。」
我知道不该怪他,这不过是他自责的说辞。
但如果阿姊死了,我怕我会对所有人发恨到活不下去。
一连几天风雪终于放晴那日,阿姊醒了。「真真。」
「我在的,阿姊。」我的眼里涌出泪来,摩挲着阿姊的手,声
音止不住地发颤。
我看到阿姊的嘴唇干皴,又抹一把泪。
「你等着,阿姊。我去帮你拿水喝。」
阿姊的声音低哑,「我以为我死掉了,真真。」
「我一直在想,在这个世界死掉会怎么样,却一直没有胆量尝
试。」
「原来就是一片虚无啊。」
「如果我回不去我原来的世界。」
阿姊哽咽,眼泪从眼尾斜斜地淌下来。
「那该怎么办啊。」
36
阿姊说想见宋安宁。
九王说:「好,等你好一些了,我陪你们一起去。」
九王自阿姊醒后就好似变了一个人。他会怯生生说「对不起」,被阿姊一个枕头丢过去砸到身上再
捡起来。
也会不管不顾黏在阿姊身边。
他原本不是这样性情的人,我知道的。
但阿姊冷着脸不理他,他就连扯着袖子,撒娇这种事也可以做
出来。
惹得阿姊红着脸骂过去。
「好了!我原谅你了,别缠着我了吧,九王爷!」
九王嘻嘻笑,好像又变回了那个九岁的小傻子。
可我后来问九王时他垂了眸,「我很怕失去她,很怕,非常
怕。」
私下与阿姊交谈时她却是摇头,「我实在是不想掺和进这些乌
七八糟的事情里了。」
37
宋安宁在大牢里。
她环膝坐着,囚衣枷锁,见到阿姊还有闲情扬个笑脸说:
「嗨。」
阿姊问她:「为什么?」「我欠了一个人恩情,想还他。却不想把你扯了进来,抱
歉。」
「你口中的那个公子就是六王?」阿姊问她,「值得吗?」
「这个问题太深奥啦,李子怡。」宋安宁说,「不过我不后悔
就是了。」
宋安宁看向牢门口的九王,对阿姊说:「你能不能离我近一
些,我有些话想说给你。」
阿姊说好,她跟九王说不用跟进来。
「李子怡。」九王唤了她一声,「你当心些。」
她们没避讳我。
「李子怡。」宋安宁说,「我知道你一直都想回去,你去灵廿
寺找宏愿大师,他有法子的。」
我心一揪,不知道她说的回去究竟指的是什么。
「你知道办法,为什么不回去?」阿姊反问。
宋安宁笑了。
「我们不一样,李子怡。」
「但你相信我,是真的,这次我不骗你。」阿姊缓缓站起身。
她朝门外走,没回头。
然后对九王说:「放了她吧。」
九王说好。
「谢谢你。」宋安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对不起。」
我跟着阿姊走了半程又突然折回去。
宋安宁已经撞死在狱中了。
我定定怔了片刻,再度小跑回阿姊身边,一颗心几乎要蹦出
来。
「怎么了?」阿姊问我,「又跑回去做什么?」
「没什么,想起她那日买的雪花酥很好吃,想问问是哪家铺子
做的。」
「那个啊,那还是她之前在网上学的,这里买不到吧。」
我嗯了声随着阿姊继续走,没再说话。
38阿姊瞒着九王去了灵廿寺。
一路通畅。
阿姊对宏愿大师合手。
「大师,我想回家。」
大师面容清矍,目光迥然,微捻虬髯。
「心诚则灵。」
「求大师指点迷津。」
「来路不明归途难辨,大雾弥茫涉水险跋。」
「施主可真愿放弃前路熹光,回头无望?」
阿姊睫毛微颤,「我愿意的。」
大师便言,「庚子闰二,月末机逢。戌时一刻可待日月共轨,
八星同连。及归矣。」
「大师的意思是说,今年闰二月,两个二月的最后一天,都可
以回去?」
大师微颔首。
「那是每年特定的日子都可以来回,还是?」阿姊的眼睛里似乎生出了些新的期待。
「天机不定,恐十载可再待耳。」
「下一次时空穿梭的机会,要等上十年?」
阿姊眉头蹙起,咬着下唇思索了一下,又问了另一个问题。
「请问大师要从哪里回去,怎么回去?」
「自来处归。」
「信物通灵,玉石作引。」
「玉石……大师是说,我来的时候手里抓着的那枚玉佩?」
「施主自行揣度。」
「多谢大师。」阿姊合掌倾身。
大师施礼回身,口中念念,唯言「舍得」二字。
39
阿姊雷厉风行,回去就同九王辞行。
九王从案几后抬起头来,「你的伤才好,再养上一程再……」
「我好了。」阿姊捋起一截袖子,攥着拳头弯曲手肘,似要给
九王展示自己身体强壮。「你看吧,我李子怡身体素质一向杠杠的,这点小伤怎么能奈
何了我咳咳咳咳……」
「阿姊……」我唤她。太不雅了。
阿姊朝我摆手表示无事。
「对不起我太激动了,真的不是身体不好。」她调整精神,
「虽然上面整段垮掉,但是九王,你相信我,我真的好了。」
「便是好了也再待一些日子。」九王眸心闪起微微亮光,低声
问道,「可以吗?」
阿姊缓慢又坚定地摇头。
「不要。」
「非走不可吗?」
九王看向阿姊,然后我看着他眼里的光一点点消解掉,上眼睑
连着长睫毛一起垂下去,唇边却浮起一抹惨然的笑来。
「你既已定了主意,我自然是拦不住你的。」
九王又抬起眼睛来,「你还回之前的地方吗?过几日我去酒肆
看你好不好?」
阿姊愣了下,点点头,「好呀,随时欢迎。」
我又单独去向九王告了一次别。我说我不做他的小奸细啦,他也不用再给我银子了。
九王还维持着我们走的时候的姿势,人没有动,眼眶却红了一
圈。
九王说:「真真……我是不是再也抓不住她了。」
我想了很多很久,还是没有把和阿姊去过寺庙的事情告诉九
王。
我问阿姊,为什么一定要搬离九王府。
阿姊捂上心口的位置,声音低得像叹息。
「我也怕的。」
40
阿姊的酒肆又红红火火地开了起来。
阿姊说:「让我再享受几天老板娘的生活,回去以后就又要给
甲方爸爸当儿子了。」
我支着下巴安安静静听她眉飞色舞地讲话,然后同她说,「阿
姊,我不懂。」
「你不懂?你当然不懂。小孩子就该坐在童话屋里听灰姑娘和
王子的故事,哪能年纪轻轻理解被社会毒打的滋味。」
我轻轻问她:「既然那么不好,为什么要回去呢?」阿姊还来不及回答我,就被从外面进来的某位讨人嫌公子打断
了。
「李子怡,小爷来看你了。」
谢然捧着个镶金嵌宝的盒子就走了进来。
「庆祝小敛财婆,身体康复。」
「谢谢。」
阿姊打开盒子看了下,都是价值不菲的首饰珠宝。
「可是我不需要了。」
谢然大掌探上阿姊的额头。
「你怎么了,怎么生场病还清心寡欲起来了。」
阿姊伸手别开他。
「是啊,清心寡欲了。我现在只想回家。」
「回家?」谢然愣了下又笑起来,「回家好哇。」
我使眼色叫他别煽风点火,可他全没领会我的意思,倒是颇为
阿姊的决定感到欣喜。
「既然如此。」阿姊招手示意谢然低一下身子,踮脚覆到他耳
边说,「帮我个忙吧,谢公子。」41
谢然揪着一个客人的领子把他打了一顿。
「做什么敢偷小爷箱子里的宝贝?」
「啊?您搞错了吧,这分明没有的事……」
「还敢狡辩……」
我背着一个小包袱和阿姊从小门跑出来。
店里现在是鸡飞狗跳,一片狼藉。
谢然与客人拉扯,掀了几张桌子扬了几坛陈酿,惹得附近的街
坊商户全跑来挤在门口看热闹。
然后我们就趁机跑了。
我问阿姊为什么。
阿姊说,「现在是什么季节?」
「啊……」我一时不知道阿姊想说什么,差点接不上话,「冬
天啊。」
「那就奇怪了,大冬天的,你说为什么店里面暖和的,挨着火
炉的地方大片空着,挨着门口的那张桌子这几日却从不断
人?」「不会喝酒,身板坐得倍儿直。两个人面对面拿着酒杯,活像
咽药。」阿姊的声音从牙缝里冷冷地钻出来,「不像来消费,
倒像来监视的。」
「监视……啊……为什么……?」
我心里快速想过九王的面容。
「我不确定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阿姊低眉,「我只知道
防患未然,我不想回家路上出任何岔子了。」
42
阿姊带我去了尚书府。
真奇怪,门口的侍卫看见我们有点激动。
府里各处通报传了一通,不多时有两个锦衣华服的人前簇后拥
地赶出来,上来就摩挲着阿姊的头脸,「儿啊天啊」地哭了起
来。
「锦玉——我的好女儿,你怎么才回来。」
尚书夫人哭得尤为厉害,手帕子都由旁人递换了三张。
忽一撇眼看见了立在阿姊身后的我,吓得差点扬掉手里的第四
张帕子。
她哆哆嗦嗦用手指我,问阿姊:「你……你生的?」尚书大人搂住自家夫人。
「锦玉才走了几个月,你看这孩子都多大了。你呀,准是太高
兴,高兴到昏头了。」
「可不是,真是糊涂了。」尚书夫人一拍脑门,「快快,都进
来。」
43
尚书千金李锦玉的闺房雅致精美,我的阿姊李子怡正忙着翻箱
倒柜。
原来有故事的人不止我一个。
「阿姊。」
阿姊正翻她的首饰匣子,闻言「嗯」一声。头也不抬,只问我
怎么了。
怎么了?
这种情况难道不需要一个解释吗。
阿姊读懂了我的疑惑。
「我确实就是这府里的小姐,只不过偷跑出去了一段时间,不
存在冒名顶替什么的。」她合上匣子小声嘟囔,「怎么不在
啊?」「为什么?」我追问。
放着这样的锦绣富贵不享,非要出去过灰头土脸的日子。
「我不喜欢别人伺候。」阿姊说,「而且他们待我太好了,我
担不起。」
李尚书和尚书夫人确实待人极好。
在饭桌上,尚书夫人热情洋溢地给阿姊夹菜,还顺带给我捎了
一筷子。他们夫妻俩一唱一和,又是问阿姊过得好不好,又是
念叨着阿姊瘦了许多。
「你这孩子自小身子就弱,还这样乱跑可怎么行?传出去外人
怎么说都无谓,真出什么事让我们怎么办?」
我看了鼻头一酸,险些要落下泪来。
我的爹娘要是活着,也是要把我搂在怀里心疼一个过的。
李尚书用胳膊肘撞一下尚书夫人。
尚书夫人瞥一眼注意到我,下一刻温暖的手掌覆上我的。
「娃娃这样小,肯定也吃了不少苦吧。」暖意顺着传进我掌
心,「既是锦玉带回来的,以后我们阖府就当二小姐待你。」
「要是有天我不在了,也让她留在这里好好待她可以吗?」
一直不做声的阿姊发问。「你这孩子又说什么傻话!什么『在』『不在』的,我们锦玉
是菩萨保佑,定会活得长长久久的。」
尚书夫人气急,又拿出了帕子抹眼泪。
「对不起,娘,我错了。」
「我只是希望日后不论如何,都可以待真真好一点。」
阿姊沉默半晌,复又抬起头发问。
「我那枚玉佩,莹白的玛瑙料子,雕着彩凤双飞的那枚,娘知
道去哪里了吗?」
「玉佩?」尚书夫人停住拭泪的动作,「你打小最宝贝的那
枚?」
「作为定亲信物送到侯府了呀。」
44
平阳侯府的小侯爷,当今圣上最宝贝的大侄子。
其母亲是深受皇帝倚重的鲁元长公主,父亲是为人乐道称赞的
宣平侯兼常胜将军。
常言京城望族,多出于「王」「谢」二姓。而这位含着金汤匙
出生的谢怀玉谢小侯爷,则是最为人称道,被誉为「人中龙
凤」的一位世家子。
用俗话说,阿姊是钓到了金龟婿。
但阿姊一脸不为所动。
真是奇怪,她放着好好的尚书千金和侯门夫人不做,却是热衷于白衣起家,坑蒙拐骗四处敛钱。
当然,阿姊现在仿佛一夜看开,连敛财也激不起她的兴趣了。
「我还是想,一切首先建立在自由的基础上。」阿姊仿佛是在解释,又或者只是在自言自语,「如果只能生活在这里,自然还是无拘无束的平民百姓生活更适合我。」
「我之前说担不起尚书夫妇的好意,也做不到听之任之嫁给一个素未谋面之人。」
「我做不成他们的乖女儿,自然觉得他们的感情是负担。若是顺理应当接受了太多好处,日后有人以他们夫妻的身家性命等等劝我成婚,我也怕我做不到拍拍屁股一走了之。」
「所以我很自私地走掉了,在对他们没有产生深厚感情之前。」
阿姊如是说。
「我也觉得很对不住他们,也会时常觉得矛盾的同时承受内心的谴责。」阿姊扯了个自嘲似的笑,「但我还是最爱自己吧。」
「甚至我现在回来,也只是更自私的,想尽快结束这一切。」「对不起真真。」阿姊说,「你阿姊我,真的是个很不好很不
好的人。」
45
按理说未婚女子是不该提前私下与夫君见面的。
但是尚书夫妇好不容易盼得独女回来,便是现刻听得她说想摘
星星,也是要请神工巧匠修一架天梯助她完成夙愿的。
所以我们现在出现在了平阳侯府。
这是小侯爷的独邸,袭爵后圣上钦赐的府宅。
得了通传,阿姊一往无前,直接走出了虎虎生威的气势。
待走到内厅。
却是先见到了一旁坐着品茗的九王。
阿姊呆了,我傻了。
这是什么样的一段孽缘,他为什么会在这啊?
待另一位锦衣束发的公子回转过身来,我觉得我眼前开始冒星
星了。
惊喜无处不在。
谢怀玉——谢然。我已经不想在这待了,很想不道德地丢下阿姊开溜。
但是九王已经发作了。
他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怎么是你?」
谢然倒是笑容洋溢。
「李子怡——锦玉小姐,幸会。」
这世道,人批两张皮。
阿姊也吃惊:「你是谢怀玉?」
「在下正是。」
「你骗我?」
「锦玉小姐,不是告诉在下自己叫李子怡在先吗?」
「我那是……你早就知道我是谁?」
「合着这么多天你就耍我玩呢?」
阿姊扶脑袋。
「现在但凡有把刀在我手上,我不是砍死你就是砍死我自
己……」「别这样,好子怡。我们还是和气一点。」
「你们两个到底是什么情况?」
九王也为混乱局面添砖加瓦。
他问阿姊:「你从酒肆逃跑就为了回来同他成亲?」
「我……酒肆的人是你派的?」
我想死。
我非常尴尬。
我想变成厅里那根横梁或者立柱。
「好了。」阿姊打住所有谈话。「我今日来不是和你们扯皮
的。」
「既然你是那小侯爷就一切好说了。」阿姊对谢怀玉说,「给
我玉佩,解除婚约。我们从此一别两宽,各自欢喜。」
谢怀玉笑着摇摇头。
「我不。」
「婚事绝不可能解除。一是这是我们自小定的;二是我又请陛
下另下了一道谕旨;三是,我不愿意。」「至于玉佩什么的,待你成了平阳侯府的女主人。这府里的一
切,连人带物,自然全是你的。」
阿姊再次扶额。
「你死都不肯解除婚约?」
「死都不肯。」
「只要我嫁过来就一切都是我的?」
「一切都是。」
「那我嫁。」
九王扬手摔了手中的杯子。
46
「九王是装的,谢然是假的……」
阿姊倚着栏杆喃喃。
「小丑竟然是我自己。」
夜风吹得她头发有些乱,她回过脸来。
「真真,我在这个世界最信任的人也只有你了。」
我咽了咽口水,把自己的身世重新吞进肚子。那一刻我脑中有浓墨铺开的「愧疚」两个字。
我想问阿姊,她之前跟我说过的,「婚姻」是两个彼此相爱的
人自定契约,愿意为对方牺牲,情到浓时矢志不渝至死方休。
这番话,还作数吗?
她对谢怀玉,真的有到了她口中「爱情」的地步吗?
「虽然没有,真真……但这是特殊情况……」阿姊说,「你以
后千万不要随便找人嫁出去。」
我不想随便嫁出去。
我也不想阿姊随便嫁出去。
阿姊的悲伤情绪没有持续特别长时间。
虽然那天最后大家闹得不欢而散。
但隔了几日谢怀玉就巴巴地找来。
他不能随意进来,还有模有样下了张拜帖,邀阿姊陪他去花灯
会。
是的,还有我。
47
「婚期定在三月,聘书已经送到你们府上去了。」谢怀玉笑嘻嘻。
「聘礼想要什么?」
「古玩珍器,玉石珠宝,地契田产。」
「除了我已经列在单子上的,凡是你开口,便是揽月捉鳖我也
给你寻来。」
「我……」
阿姊一开口,便被人撞了一下。
「我的钱袋子没了!」
「愣着干什么?」阿姊拍一下谢怀玉,「追啊。」
谢怀玉不多时回来。
「那小贼找不到了。」他扬扬手中的油裹纸,「不过我给你带
了尚食坊的酥饼。」
「可惜了……」阿姊撇撇嘴,「算了,反正也是身外之物。」
「若是真抓到了那小贼,你想怎么处理?」谢怀玉也递给我一
块糕点。
「那自然是扭送见官。」
「可是……若他是生活贫苦,迫不得已呢?」「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阿姊口中塞着点心,含糊不清
地说到,「生活困苦的岂止他一个?好手好脚不谋上进还有了
理由。」
「要是人人都比困难,干坏事全找托辞,那不如大家比惨好
了。好歹也是法治社会,世人都要为自己的言行负责不是?」
阿姊拍拍手。
「这点心好吃是好吃,就是太甜了。」
谢怀玉合了合那油裹纸,没说话。
48
谢怀玉和阿姊的婚事成不了了。
皇帝驾崩,国丧三年。
九王当了皇帝,更是可以一笔抹了这桩婚事。
「不行。」阿姊说,「还有几天就是月底了,我一定要拿到玉
佩。」
我们又去了平阳候府。
这次遇见的是谢怀玉的母亲——鲁元长公主。
我突然明白为什么当时阿姊借着养九王挣钱的时候,谢怀玉会
问一句「那长公主该怎么看你?」婆媳关系,自古难题。谢怀玉是深谋远虑,唯恐长公主对阿姊
印象不好。
现下长公主在堂上坐着,确实看着……不太好相处。
「怀玉不在。」她抿一抿茶盖,「你有什么事情可以直接和我
说。」
「他既不在,我就改日再来。」阿姊胡乱行一个礼,「告辞
了,长公主。」
我也跟在身后欲走。
「站住。」
长公主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不尊礼数,胆大妄为,绝不是尚书千金的做派。」她瞥我一
眼,「连身旁的小丫头都做得比你好。」
就在我以为她要借题发挥数落阿姊时,她话锋一转。
「李锦玉,你可是,非我朝人?」
阿姊也站住身。
「长公主在说什么?」
长公主面色不忿。「自你落水,京城中人便说尚书府的小姐突转了性子。」
「而自怀玉提起,我便让人偷偷观察你,发现你何止是转了性
子,分明是变成了另一个人。这样的奇事,任天下也见不到几
桩。」
「但偏偏我见过。」长公主说,「我有一故人也是这般突转性
子,行事做派与你一般无二,还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从另外一个
世界而来。」
「那……」阿姊急促,「长公主故人……现在怎么样了?」
「哼。」长公主冷笑一声,「她走了。」
「你们那的人不都是这般薄情寡性,只爱自己吗?」
阿姊默默,一时没了言语。
倒是长公主接着说道。
「不论是哪里人,既无意便不要撩拨,这番道理也该懂得。」
「不要哄得个个为你牵肠挂肚,你们敛够了好处便一走了之,
将旁人心意视作草芥粪土,全不放在心上!」
「我们不是你们的踏脚石,合该被你们用完即弃。熠儿被那女
人伤得多深我全看在眼里,如今要轮到你来祸害我儿子!」
「我不是……」阿姊踉跄后退了两步,「我没有……」她组织了好一会语言。
「我已经努力回避了……我不想跟任何人产生情感纠葛……」
阿姊抱头,「我不知道为什么……事情还会一团糟……」
我心一痛,小声唤她:「阿姊……」
「既真心不想产生情感纠葛就早日离开,婚事作罢。」长公主
说,「怀玉心心念念十几年的人不是你,他想娶的人不是你。
纵是你批了一张皮也不是。」
「离他远一点。」
「长公主。」阿姊红着眼睛看她,「我只想要回我的玉佩。」
「把我的玉佩给我,我保证不再纠缠谢怀玉。」
「甚好。」长公主说,「你的玉佩我会给你。你想做什么我也
会助你。你只肖离我儿子远远的,一切要求我都会满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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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佩是谢怀玉亲自送来的。
「李锦玉。」他摸着那块玉佩,「这玉佩是我小时候给你的,
你还记得吗?」
阿姊摇头。
「对不起,我不是她。」谢怀玉哑然失笑。
「对啊,你是李子怡,不是李锦玉。」
「我本来都知道了,却非要母亲耳提面命点醒我才真的死
心。」
「那么……」谢怀玉问,「你知道真的李锦玉,去哪里了
吗?」
「抱歉。」阿姊再度摇头,「我不知道。」
「我本就是异世之人,不知道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也不知道
这副身子原本的主人身在何处。」阿姊说,「在这件事情上,
我没想过要骗你。」
「我知道。」谢怀玉垂了眼眸,「是我在一直自欺欺人,觉得
锦玉转了性子,也还是锦玉。」
他把玉佩递给阿姊。
「我们的婚事不能成了,许诺给你的风光聘礼也做不得数了。
真可惜。」
阿姊接了那玉佩,手指轻轻捻上面的流苏摆坠。
「谢谢你,谢怀玉。」
谢怀玉神色本也见几分落寞,待我再看时已扬了个笑。「能不能别弄得这么伤感啊喂,只是不能成亲了而已,还是可
以做好朋友的对不对?」
他扶住阿姊的肩膀,阿姊反朝他肩头擂了一拳。
然后又抱住他。
「谢谢你,谢怀玉……真的很谢谢你。」
阿姊抹了抹眼下挂着的泪。
「我对你总是态度不好……总是对你大呼小叫,还动不动就伸
手打人……唉……谢怀玉……」阿姊说,「我会一直把你当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