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母亲的复仇

「我是一刻都忍不了了,离婚,马上离婚,赶紧让你法院的老同学帮你运作!」

我本来以为我表现出来的态度已经够友好了,没想到黄大妈还不满意,听起来肺都要气炸了。

黄楚然没说话,但我听到了她委屈到极致的抽噎声。

王一鸣无奈又疲惫地开口:

「妈,说了多少次了,等果果、豆豆满两岁以后才好提离婚,不然她起诉到法院,两个孩子大概率是要判给她的。

「郑月盈态度是冷淡了点,但她不是接受楚然的道歉了吗?她爸对咱们撒气,她不也拦着了吗?

「您明明在我办公室的时候还答应得好好的,现在又提这事,您老这点气都受不得,还想不想要两个孩子了?

「楚然,今天是哥不好,哥没护住你,让你受委屈了。

「再忍忍吧,一年多时间眨眼就过去了,到时候哥连本带利替你讨回来。」

黄楚然哽咽地回应:「哥,为了跟你长长久久,为了孩子,这点委屈算得了什么?就是她让我给她磕头,我也是情愿的。」

黄大妈显然很在意果果、豆豆的抚养权,王一鸣用这一点劝她,她呼哧带喘地平复了两分钟情绪,再张口,也不要求让他儿子离婚了,转而宽慰起侄女来:「楚然,听你哥的,再忍忍,你放心,有姑妈在一天,你哥就不敢负了你。

「一鸣,靠边停车,妈去超市买点菜,今天咱们娘仨倒霉,光受气了,还没好好吃上饭,妈晚上给你们做顿丰盛的。」

黄大妈下车后,车上两个人陷入了沉默。

我听着耳机里传来的机械噪音,总算明白了王一鸣今天为什么能拉下他那张金贵的脸来给我赔小心、为什么之前总在我跟他妈起冲突的时候安慰我——等孩子上幼儿园就好了。

因为他不敢和他表妹生孩子。

他们必须在孩子满两岁之前安抚住我,才能在条件成熟时顺利争取到我的一双儿女的抚养权,让我生的孩子给他们这对近亲爱侣传宗接代、养老送终。

既然在他们的计划里,孩子上幼儿园以后,我已经被他们吃干抹净以后扫地出门,又怎么会被恼人的婆媳矛盾困扰呢?

16

黄楚然突然主动打破了沉默。

「哥,不然,我们别要果果了吧?看郑月盈这疯样,一个孩子都不给她,她说不定能跟我们拼命。

「到时候就让她用我们现在住的这套房子来换果果的抚养权,好不好?」

王一鸣没有出声。

「哥,好不好嘛?我们还会有孩子的,一个随郑月盈姓的女儿,要过来了还得给她改名,多麻烦啊。」

王子鸣败下阵来,回道:

「我考虑一下。还有,你别张口闭口提这事,都说了徐徐图之,等你怀上了,咱妈没招了再说,听见没?」

黄楚然不甘不愿地拉长声音应了一句。

听到这里,我又产生了新的疑惑。

王一鸣作为一个医学博士,他竟然打算跟自己的亲表妹先斩后奏地弄出孩子,而且他们担心的不是孩子的健康问题,而是他妈能不能接受,这合理吗?

既然他们有要亲生孩子的计划,又为什么非要拉我和果果、豆豆下泥潭?

没等我想出个所以然,黄大妈买完菜回来了。

「一鸣,妈想了下,你还是得赶紧把郑月盈哄好,让她同意你出钱给楚然买房,然后抓紧时间,跟楚然一起把房屋赠予合同拿去公证了。

「不然你辛辛苦苦赚的钱,离婚的时候还要跟她分?我想想就怄得慌!」

王一鸣语气里满是为难:「妈,买房这事估计是不成了,郑月盈原本就不乐意,现在果果因为楚然住院了,她这人记仇,怕是很难妥协。

「这笔钱我会另想办法转移走的,您放心吧。」

黄大妈鬼鬼祟祟地小声问:「你跟妈说实话,你私底下就没点积蓄?你还能把所有钱都给郑月盈管着?」

黄楚然此时稍显突兀地打断她姑妈的追问,说出了逼我用我爸这套房子换果果抚养权的提议。

王一鸣刚刚才勒令她不许再提这件事,她显然是为了岔开话题口不择言了。

黄楚然和王一鸣绝对有鬼,王一鸣大概率有一笔来路不明、连亲妈都得瞒着的钱。

「你什么意思?

「不把果果要过来,你打算亲自给你爸生一个随我们老黄家姓的孩子啊?

「为了钱连香火断绝都不顾了,你这是想让我们老黄家绝后啊!」

黄楚然见黄大妈的注意力成功被自己转移,声音软了下来,撒娇卖乖地跟黄大妈认错,说自己只是一时想岔了。

我只觉得荒唐,这一家人,每个人都荒唐至极。

刚在我面前自陈自己是乡下人没见识的黄大妈,一背着我就变得才学渊博了,无论是夫妻共同财产转移的手段,还是把我当作他儿子和侄女之间的免费子宫算计,她样样精通。

假设我真是个毫无背景、性格软弱的小护士,在检查出怀上双胎以后,我说不定真的会在他们一家反复的洗脑之下,决定辞掉工作,专心在家待产、带孩子。

等王一鸣准备离婚的时候,我已经脱产两年多,孩子也满了两岁,他民庭的老同学再帮他适当运作一下,两个孩子是会判给事业有成的生父,还是没有稳定经济来源,连自己都无法养活的生母?

答案显而易见。

王一鸣和黄楚然甚至还打着以「随郑姓的赔钱货」要挟我,离婚时再白赚一套房的绝妙算盘。

他们的歹毒,实是远超我的想象。

17

手机弹出消息提醒,邱律师把几个文件上传到了阿姨专门为处理这件事拉起来的群里。

他的团队以黄楚然的资金流水和日常行动轨迹为突破口,收集到了大量信息。

黄楚然自去年高中肄业起,就来了我们所在的城市。

王一鸣过去从我们的账户里支取出来,声称打给他妈家用和治病的钱,实际上大部分都给了黄楚然。

黄楚然这一年从未找过工作,长期在几个牌馆流连厮混,所谓的在老家幼儿园当过幼师的经历,完全是王一鸣信口伪造的。

邱律师打入黄楚然常去的牌馆,拔出萝卜带出泥,发现了一连串她和王一鸣的涉案线索。

我阅读完这一长串图文资料后,把我的猜测告知了邱律师。

邱律师回复:「确有可能,我会以这一点为方向继续深挖跟进。」

随后,阿姨出现了,她@邱律师:「老邱,把你事务所里最擅长离婚官司的律师拉进来。」

很快,阿姨给我来了电话。

我瞥了还在一脸严肃地研读资料的爸爸一眼,拿着手机进了病房里的卫生间,把门锁上。

我小声跟阿姨补充了王一鸣一家的宏图大计。

听完,阿姨在电话那头冷笑连连。

她问我:「月盈,你有什么打算?」

我回道:「让王一鸣因过错方的身份支付离婚损害赔偿、送他和黄楚然坐牢,不过,这些还远远不够。

「阿姨,我会让他们全家一起,一步、一步,彻底陷入绝境。」

18

护士长提醒我,科室里有同事往外漏了话,院里有大肆议论我家世的趋势。

我问她:「他们讨论的内容有没有牵扯到戴阿姨?」

「放心,咱们医院里只有院长和我知道你跟戴总的关系,他们最多聊聊你跟你爸爸。」

「那就好,姐,让他们传,传到王一鸣耳朵里最好。」

护士长这种人精,瞬间明白了我的意思。

王一鸣一家此时已经准备睡了。

黄楚然跟着王一鸣进了主卧,熟练地在我那半边床上躺下。

可惜他们还没来得及做些什么,王一鸣的手机就疯狂地震动了起来。

护士长烈火烹油,让传闻彻底坐实,王一鸣那些还在我们医院的老同事迫不及待来酸他了。

我眼看他挂掉电话,恍惚地摆弄起手机。

期间黄楚然挂在他手臂上,不住关切询问,他恍若未闻。

几分钟后,他举着手机,拖鞋都来不及穿,光着脚飞速把他妈叫了起来。

三人在客厅沙发上坐下,听状若癫狂的王一鸣复述我们医院里的传闻。

黄楚然一脸不敢置信,黄大妈紧紧蹙着眉毛,发出疑问:

「开什么玩笑,她爸不就是一个颠勺的厨子吗?

「她爸那家店我们都去过啊,就是一家常菜馆,跟那什么月华楼八竿子打不着关系。

「我看啊,是你以前那同事嫉妒你有好前程,拿你逗乐呢。」

王一鸣的脸上掺杂着愤恨和狂喜,把手机递给他妈:

「妈,是真的,我查过了,您看,月华楼所属的这家餐饮企业的法人,就是我那老丈人!

「白纸黑字,错不了的,郑月盈真是瞒得我好惨啊!」

黄大妈把手机举得远,戴着老花镜再三确认之后,用力拍了几下沙发,痛心疾首地骂道:

「城里人心眼子真是多啊,他们父女俩这是把你当凤凰男防呢!

「嫁妆只有二十万、给你们住的这套房子房龄比郑月盈年纪还大,那个小饭馆只怕也是租来做戏的,这全套戏演下来,任谁能看出他们郑家的家底有多厚?

「心机婊!!心机婊啊!!!」

黄楚然脸色苍白地插嘴:「那她不会,已经知道果果真实的病因了吧?」

王一鸣断然否定这种可能:

「她对你们脸色不好,是怪你们没看好孩子,更没及时通知她。她不可能知道真相,否则,以她的脾气,我们能囫囵个地从医院出来?你敢动她的孩子,她就敢要你的命!」

黄大妈在黄楚然身上狠掐了几把,后怕地说道:

「还好郑家是做餐饮的,大概率有钱无权,跟戴氏没什么来往,否则,我和一鸣都要被你带累了!

「你现在知道怕了?你这沉不住气的性子到底能不能改?如果改不了,我看你还是趁早滚回老家算了!」

黄楚然被她姑妈拧得缩起了身子,却又不敢哭,泫然若泣地看着王一鸣。

王一鸣看也不看她,对着黄大妈嘱咐:

「我去跟检验科的老刘再打声招呼,只要他的嘴把牢了,月盈就不会知道。

「妈,从现在起,我们夹紧尾巴做人吧,别再惹她不痛快了。」

「好,一鸣,妈也要劝你一句。

「你得把你那些不满和脾气咽下去,先假装还被她们父女蒙在鼓里,但要对她们母子三个多上点心了。

「我看月盈对你的感情很深,何况孩子就是拴在女人脖子上的锁链,她给你生了两个,只要不是过不下去,这两条链子就能把她牢牢地拴在你手上。

「妈替你把她当佛爷伺候好,到时候她爸没了,她家那些产业……」

二人相视而笑,满是憧憬。

「对了,月盈最喜欢吃我做的雪衣豆沙。」黄大妈哼着小调儿起身往厨房走,「我先把豆沙熬上,明天一早就做了给她送到医院去。」

被当作隐形人的黄楚然见厨房门关上了,拉着她哥就想回主卧。

王一鸣在主卧门口停住了脚:「以后你不要再进你嫂子房间、动你嫂子的东西了,有什么话,在这说也一样。」

这话让黄楚然慌了,她踮起脚直视王一鸣的眼睛,试探地问道:「哥,你还会跟她离婚吗?」

王一鸣微微侧开脸躲开她的视线,没有立刻回答。

他动摇了。真爱再怎么可贵,又哪里比得上唾手可得的真金白银,他可还等着吃我家的绝户呢,离了婚怎么吃?

「哥,你不能不要我。

「我十四岁那年,我那跑了十年的妈回来打算带我走,因为她实在害怕姑妈哪天知道了实情,会偷偷要了我的命。

「可是我爱你啊,我舍不得离开,就算死,我也要死在你身边,我……」

王一鸣一把捂住了黄楚然的嘴,打断了她的哭求,气急败坏地低声吼道:「嘘,这话你也敢在家里讲?被妈听到了你就完了!」

王一鸣大概还是心软了,他将泪眼迷离的黄楚然带进了主卧,搂着她,在她耳边细声安抚。

19

我退出监控后台,撑着额头笑了出来。

可笑,实在是太可笑了。黄大妈口口声声要护黄楚然一辈子,王一鸣信誓旦旦许诺会给黄楚然今天受的委屈找回场子。

然而,只是得知我爸有座酒楼,这二人就立马考虑起该怎么讨好我,该找什么理由把黄楚然踢走了。

我还当他们一家情比金坚、无比珍视彼此,挑拨离间起来很有难度,看看黄楚然那惶然无措的样子吧,他们之间的裂隙和龃龉竟然如此轻易地产生了。

王一鸣可能打死都不会信,我和我爸从来没有刻意愚弄、考验过谁。

我爸的确就是靠着他那个小小的饭馆把我养大、供我上学、送我出嫁的。

只是在我成家后,他跟曾经的高中校友戴阿姨重逢,他们的故事三言两语说不清,总之,我爸很快获得了豪门娇夫的新身份,连带着我也鸡犬升天。

我真的很庆幸,庆幸我为了照顾我爸脆弱的自尊、为了尽量不给他们夫妻带来人情上的麻烦,从未在外顶着戴氏唯一继承人的名号招摇,连王一鸣他们都只知道我有个新鲜出炉的后妈,却不知道这位后妈到底是何许人物。

否则,以王一鸣母子这愿意为了钱六亲不认的决心、卧薪尝胆的野心,很难说我还要被他们令人作呕的温情假面哄骗多久。

20

第二天一早,确认王一鸣三人已经出门以后,我回了一趟家。

把从家里收集到的东西交给邱律师的助理时,我顺便请他帮我办件事——找几个面相凶恶的大哥冒充赌场的打手,趁黄楚然落单时找她催催债。

助理心领神会地离去。

我回医院的时候,王一鸣一家已经在病房里了。

黄大妈正提议跟我爸换班,劝我爸回家好好休息一下。

我爸态度很冷淡地拒绝:「不用了,让你们看孩子,我不放心。」

王一鸣的笑容有一瞬间几乎维持不住,但在被他妈横了一眼后,又立马起身热情地迎向我:「月盈,你一大早干吗去了?快来吃妈特地给你做的雪衣豆沙,这麻烦玩意没点手艺在身上可做不出这个味儿!」

我顺从地被他拉到身边坐下,黄楚然适时地端上来一碟处理得很精致的果盘。

我着实没胃口吃他们家的人经过手的食物,只举着叉子,冷眼看他们使出十八般武艺大献殷勤。

在黄大妈说到点了,她准备回家给我们做饭时,我语气平淡地说道:「不麻烦了,月华楼会来送餐的。」

谁都不是傻子,我要是现在还装作对家世暴露毫不知情,这戏就演得太过了。

黄大妈讪讪开口:「也是,我这点手艺哪能跟月华楼的大厨比,今天我就沾亲家和月盈的光,也尝尝高级餐厅的滋味。」

今天的配餐里有一瓮海鲜粥,黄楚然主动前后张罗布菜。

在她把满满一碗粥递给我时,我故意把碗碰翻,滚烫的粥水瞬间尽数泼在她白嫩的手上。

黄楚然猛地缩回手,呼着痛甩动着手掌,王一鸣下意识站起来,想对我发火,可惜对上我眼睛的那一刻理智回笼了,转而咬着牙吼黄楚然:「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别乱甩了,去拿冷水冲!收拾了你那手,赶紧回来把这一地狼藉清理了,多大的人了,做事还毛毛躁躁!」

黄楚然红着眼,一言不发地捧着手小跑离开。

很快,她处理完手上的烫伤回来,听话地匍匐在地上,一点一点将被她甩得到处都是的米粒擦了个干净,然后就像古时候服侍主子吃饭的婢女一样,拈着双筷子,恭敬地站在餐桌旁服侍我们。

看这架势,她是真的要把她姑妈放出来的话落实到位,把我当佛爷伺候。

我爸把筷子一摔,拍着桌子问道:「演清宫戏呢这是?还让不让人好好吃饭了?」

我尽量温和地开口:

「楚然,刚刚是嫂子手滑了,嫂子跟你道歉。

「快坐下吃你的,别这么见外。」

我做出折腾过黄楚然这一番以后终于气消了的样子,在王一鸣活跃气氛时主动接话,餐桌上的氛围一时和乐融融。

21

第三日晚饭时我爸有事不在,黄楚然犹豫再三,趁机主动提起了隔壁小区的那套房子。

「嫂子,房东又给哥打电话了,有人已经准备跟他签合同了,他最多再等咱们一天,咱们再不赶紧决定,就要错过这套房子了。」

黄楚然无视了黄大妈和王一鸣使的眼色,坚持把话说完了。

她不是没脑子、不会看人脸色,她只是急需一笔钱。

因为她不仅把王一鸣放在她名下的赃款偷偷输光了,还另欠了赌场四十多万赌债。

今天刚被邱律师助理找来的人恐吓过,她怕了,迫不及待想要从我这弄到钱还债。

王一鸣飞快找补:「月盈,我想着咱们婚后一直住着爸的房子,多少有些不合适,不如咱们把那房子定下来,房本上写果果和豆豆的名字,等装修好了咱就搬过去住,你觉得怎么样?」

他急着表忠心,绝口不提给表妹置产,见我神色冷淡,又为自己辩白道:「我知道你不缺钱,可能也看不上这样的老房子,但这是我作为爸爸,对两个孩子的一番心意,这已经是我能力范围内,能给他们最好的东西了。」

我盯着黄楚然那张惨白绝望的脸缓缓开口拒绝:「果果还在住院,我没心情讨论这些。就当那房子跟我们家没缘分吧。」

我不像黄楚然那么荤素不忌,王一鸣的钱,我嫌拿着烫手。

他那些存款,还是留着入狱后给受害人家属支付民事赔偿吧。

22

果果入院第四天,临近中午时,跟踪黄楚然的人在群里传回消息,黄楚然已经借完高利贷,在返程的路上了。

向院长在几分钟后亲自来到果果病房,通知我和爸爸,果果可以出院了。

王一鸣见我们跟向院长关系熟络,竟是打一开始就认识,不知想到了些什么,表情一时惊骇莫名。

向院长跟我爸寒暄了几句后,把手上的文件袋递给我。

我当着王一鸣和他妈的面拆开牛皮纸袋,抽出里面薄薄几页文件,快速锁定鉴定结果一栏。

反复看了三遍,怎么说呢,结果不出我所料。

对面二人不知道我跟向院长在打什么哑谜,正伸长脖子紧张地看着我。

我对他们勾起一个饱含深意的笑。

「爸,你先把果果和豆豆带回你那,等我晚点去接。」

「一鸣,妈,这几天你们忙上忙下辛苦了,现在果果能出院了,咱们也松快松快,我请你们吃顿好的。」

向院长按我们事先约好的说辞,笑着对王一鸣他们建议:

「我看你们也别跑远了,就在我们医院的小餐厅吃吧,我刚挖来一个擅长做西餐的大厨,连戴总之前尝了他的手艺都赞不绝口。」

待王一鸣受宠若惊地替他妈应下以后,向院长突然话锋一转:

「不过,今天中午要召开全院职工大会,王医生你可没这个口福咯。

「现在就跟我走吧。」

23

我带着黄大妈和匆匆赶回的黄楚然去了向院长说的那个小餐厅。

黄大妈生疏地摆弄着手里的刀叉,没话找话:

「别说,偶尔吃一次这洋玩意,滋味怪不错的。」

「嗯。」我慢条斯理品尝着大厨精心料理的前菜,敷衍地应了一声。

「月盈,你……什么时候和向院长认识的?」

「在一鸣进戴氏之前认识的。」

黄大妈的笑脸快要撑不住了,眼神轻微躲闪地追问:「那,向院长给你的那叠资料是做啥的?」

「这个啊,您这么好奇,那您自己看看。」

我突然来了精神,放下餐具,从包里的那叠 A4 纸拿出来,放在她手边。

眼见她打算一页一页仔细看过去,我开口打断:「直接看荧光笔标黄的内容。」

我抱臂靠在卡座的沙发背上,克制不住恶趣味地、充满期待地欣赏着黄大妈的反应。

这几张纸仿佛重若千钧,黄大妈死死盯着纸面,拿着它的手,筛糠似的抖了起来。

黄楚然终于感到不安,在我对面发问:「嫂子,你们在聊什么呢?」

我对她笑笑,没有说话。

她便又凑到她姑妈身边,伸长脖子去看那叠文件:「姑妈,这是,亲子鉴定证书?」

她看完标题就震惊得双目圆睁,抬起头激动地问我:「果果和豆豆不是我哥的种?」

我被她这副急切地想看我倒霉的样子蠢乐了,没忍住对她投以关爱智障的一笑。

她在我这里得不到答案,便又趴回去接着看文件后文。

不过一瞬,她脸上因幸灾乐祸而泛起的红晕迅速褪了个干净,整张脸比她姑妈还面无人色。

她动作幅度很大地一把将鉴定证书抢了过来,愤怒地摔在桌子上,强掩心虚地发难:「嫂子,你太下作了,这种东西你也伪造,你是不是想逼死我?」

「姑妈,她不是跟向院长是老熟人吗?这种材料很容易伪造的,您可千万别信了她的挑拨离间!」

我拿出手机,把一条链接发送给黄大妈。

「黄大妈,看看微信吧,点开我发给你的链接,看看你的好儿子和他的情妇是怎么合起伙来耍你的。」

黄大妈仿佛丧失了语言功能,机械地照做。

我分享给她的是王一鸣和黄楚然趁她下车买菜、趁她进厨房熬豆沙的时候,密谋瞒着她要孩子的录音和视频。

黄楚然又把黄大妈的手机抢了过去,惊慌失措地试图退出视频、关掉手机。

可惜她的努力都是徒劳。经过技术人员加工,打开这段影音的设备根本无法手动关机,它会一直循环播放,直到设备电量耗尽为止。

黄楚然高高举起手机,想把它砸了。

黄大妈一把钳住了她那只手,缓慢而鉴定地把自己的手机夺了回来。

「姑妈知道了实情,会偷偷要了我的命。」「等你怀上了,咱妈没招了再说。」手机还在不知疲倦地继续扎黄大妈的心。

「姑妈,不是这样的,真的,你信我,信哥哥,真的不是你看到的这样,这都是郑月盈的诬陷,您养了我十几年,我是不是您的亲侄女,不需要她一个外人来告诉您,对不对?」

任凭黄楚然涕泗横流地乞求,黄大妈也不可能变成一个傻子。

铁一般的事实摆在她眼前——她替自己早逝的弟弟养了十几年的野种。

她这样一个冲在维护男人传统地位和尊严第一线的圣斗士,竟然亲自让她老黄家蒙羞了。

餐厅里的食客注意到这场闹剧,开始对着我们这桌指指点点。

王一鸣在此时来电,我知道他想说什么,在接通的第一时间说道:「来餐厅当面谈。」

黄大妈的眼神空洞得可怕,捏着刀的右手神经质地大幅抖动着,在骨瓷餐盘上不断敲击出脆响。

黄楚然大概知道无力回天,抱着自己的包缩在卡座尽头,尽量远离黄大妈。

我都有点不忍心打破这暴风雨前的平静了。

「楚然,别那么害怕,不如我们来聊聊,你今天上午做什么去了?」

闻言,黄楚然把包抱得更紧了,看我的眼神如看恶鬼。

「不想说?那我再问问你,你和王一鸣明知彼此没有血缘关系,谁给你们的胆子仅仅为了蒙骗黄大妈、继续苟且,就把我和我的儿女浸入你们家这个肮脏泥潭,替你们挡枪?」

黄楚然瑟缩着逃避我的眼神,依旧不吭声。

突然,她眼睛一亮,起身冲着不远处喊了一声哥。

她看到王一鸣,就像看到了救星,可惜她不知道,王一鸣现下自身难保。

王一鸣大步走过来,来不及坐下,弯腰附在我耳边焦急地说道:

「月盈,你跟向院长关系好,你帮帮我,帮我跟向院长说说好话。

「我是收了药代几十万,我马上退回去,他要是开除我,我就完了!」

向院长刚刚在职工大会上以他品行不端,违反纪律为由,当众宣布将他开除。

他现在沉浸在又羞又急的情绪之中,只盼着我松口帮他活动关系,竟没注意到我们这一桌的诡异现状。

「王一鸣,你要不先听听你妈的手机在播什么?」

他定神听了两秒,直起身来怔怔地看着我。

「月盈……你,一直在监听我们?」

他慌得眼泪都落了下来,双手扶着我的肩膀乞求:「是我错了,是我一时鬼迷心窍,我马上把楚然送回老家,这辈子她都不会再出现在你视线中。

「帮帮我,月盈,我不能失去这份工作。」

黄楚然不敢置信地愣在原地,喃喃道:「哥?你要抛弃我?」

无人搭理她。

我笑着对王一鸣说:「我怎么会帮你呢?你的工作一开始就是我安排的,现在我不想你再坐在这个位置上了,你就得乖乖给我下来。」

黄大妈听到儿子的工作被我撸了,终于醒过神:「月盈,妈求你,别这么对一鸣,都是妈和黄楚然的错,妈带黄楚然回去,妈替你看好她,她休想再有机会破坏你和一鸣的关系。」

黄大妈事到如今还好意思在我面前自称我妈,我懒得多看她一眼。

「王一鸣,向院长只指出了你收受贿赂这点小事吧?

「那你知道你这份好前程怎么来的吗?

「半年前,我看你很长一段时间精神恍惚,回家以后还常常念叨着羡慕你在戴氏工作的本科同学。

「我以为你在公立的工作压力太大了,刚好我又有戴氏的门路,就请托向院长,以保护你自尊的方式高调将你挖过来。

「谁承想,你的压力根本不是源自工作。

「那时候你刚跟黄楚然好上,一夜酣战,第二天难以避免地在手术台上打瞌睡,害一个年华正好的小姑娘死在你的失误之下。

「你慌了,但你知道这个小姑娘唯一的亲人是她年近八十的太爷爷,你觉得老人家好糊弄,你只需要给他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再花一笔钱买通所有知情的同事,这个小小的失误就不会对你造成分毫影响。

「可是钱要从哪弄来呢?总不能向我要吧?

「恰好,黄楚然有个牌友的丈夫就是高级药代,只要你愿意跟他达成利益输送协议,你还愁没钱付封口费?

「你以为你的下场只是被戴氏开除?

「这还只是一个开始啊王一鸣,你活该去坐牢的。」

「月盈,我退赃,我全部退回去,我还会补偿小姑娘家属,你别报警!

「你不念我们三年以来的情谊,也替果果和豆豆考虑一下,我要是坐牢了,他们以后怎么抬得起头?以后工作的政审又怎么办?」

「你做这些腌臜事的时候不曾考虑过孩子,现在倒是把孩子父亲的身份当成护身符了,让你继续逍遥法外才会让我两个孩子蒙羞。

「还有,退赃,你拿什么钱退?

「你该不会还不知道吧,你的姘头早就把你的赃款输了个精光,甚至今天上午,她刚以你和你妈的名义借了五十万高利贷,你们的身份证还在她包里,不信就自己看看。」

黄大妈把黄楚然的手掐出十几个血印才把黄楚然死死护住的包抢过来,不顾黄楚然徒劳地阻拦,把她包里所有的东西都倒在了地上。

黄楚然的化妆品、钥匙、手机等杂物散落一地,两张不属于她的身份证赫然在列。

一辆警车在餐厅门口几百米外的主干道上停下。

黄楚然看见了,索性也不装了。

「郑月盈,你也就是投个了好胎,否则,我们能把你玩死你信不信?

「既然你把王一鸣犯的事都摸清楚了,那我也逃不过的吧?

「愿赌服输,我进去坐两年牢,跟你就算是了结了。

「但是,王一鸣,你这个薄情寡义的人渣,你等着吧,我不会轻易放过你的。

「等咱们都出来,你的好日子还在后……」

原本被连番变故打击得精神恍惚的黄大妈突然纵身跃起,把还在对她儿子放狠话的黄楚然压制在卡座的沙发上。

隔壁卡座一直假装食客的两名保镖迅速赶到,将我护在身后一起后退。

我从身前两位大哥之间的缝隙看到三名警官跑过来,把浑身是血的黄大妈从黄楚然身上拉起,两个热心群众主动上前抢救被割了喉的黄楚然。

王一鸣像个丢了魂的人偶,呆呆地旁观他妈暴起杀人,呆呆地看着他姘头胸口插着的那把餐刀。

阿姨和邱律师脚程没有警官们快,他们在黄大妈被控制后赶到我身边,阿姨握着我的手尽是冰凉冷汗。

「没事吧月盈?」

「阿姨,我没事,她没冲我来。」

「你要吓死我了,我现在只要想到你每天就是跟这种杀人如杀鸡的疯子生活在一起的,我就喘不上气!」

被警官反剪双手的黄大妈还在癫狂嘶吼咒骂:

「杂种,贱人,我养了你十几年,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我不仅要杀了你,你那个婊子妈,我也不会放过,我要你们死,你们都得死!」

木愣愣的王一鸣目光突然放在了我们身上,两秒后,他认出了戴阿姨。

他大概终于想明白了,失去工作、情人反目、揭露黄楚然身世、逼疯他妈,每一步都是我苦心积虑的报复。

他横冲直撞地向我扑过来,却被两位保镖大哥摁倒在地。

他像个翻不了身的王八,不住在地上划动着四肢,面部涨红,五官扭曲:「郑月盈!是你引诱我妈杀人!你才是杀人犯!别以为你有戴氏做靠山就能安枕无忧,只要我能出来,我一定会让你不得好死!」

24

黄楚然死了。

邱律师一开始就明确说明,黄楚然对果果做的事够不上犯罪,就算我们起诉,也只能要到数额不多的民事赔偿,所以我们拟定的计划是收集黄楚然盗窃我巨额财物的证据。

让她因盗窃而入狱,也算曲线救国了。

一开始,邱律师试图摸清黄楚然销赃的渠道,没想到一无所获。

因为她是真的把阿姨和我爸送给我的奢侈品当成我低价买来的假货,自觉卖不出价,所以根本没尝试往外卖。

她把这些东西充作正品,陆陆续续送给了她想笼络讨好的一位牌友。

而她这位牌友的丈夫,正是她牵线介绍给王一鸣的那位药代。

邱律师就这样顺藤摸瓜,轻易收集到了王一鸣在三个案件中的犯罪证据,并以最快的速度到警局报案。

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我这个仇人只是想让黄楚然跟王一鸣母子彻底决裂、互相仇恨,出狱后继续狗咬狗,但黄楚然那把她养育成人的姑妈,却下手狠辣地直接要了她的命。

黄大妈在公共场所故意杀人,等待她的是无期徒刑甚至死刑。

王一鸣犯医疗事故罪、非国家工作人员受贿罪、对非国家工作人员行贿罪,三罪并罚,邱律师会居中运作,给他争取尽可能长的刑期。

差点害了我女儿命的罪魁祸首死了。

黄大妈最好的结果是在监狱里安度晚年。

王一鸣锒铛入狱,前途尽毁。

只可惜,那位死在王一鸣手术台上的小姑娘唯一的亲属已经过世,无法亲眼看到王一鸣接受法律的制裁。

25

从警局出来,爸爸开车,我和阿姨坐在后座照看果果和豆豆。

我爸嘟嘟囔囔地抱怨:

「怎么到头来,王一鸣的报应竟然是最轻的?

「要是他在里面努力踩缝纫机,过几年就能出来了?

「月盈啊,你搬来跟我们一起住吧,你爸我一想到王一鸣还有出狱那天就瘆得慌。」

阿姨逗着果果,看似无意地说道:「想要他出不来还不简单?只要他每次刑满前,都在监狱里犯点事,那不就永远都出不来了。」

我爸被阿姨的思路震惊了,打着磕巴劝道:「老婆,这样不好吧老婆,你不要做违法乱纪的事啊。」

阿姨马上乐着否认:「我逗你玩呢老郑,看你这胆子小的!」

但她一边嘴上这么哄着我爸,一边却又侧过头,对我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我也心照不宣地笑了。

我知道,王一鸣这辈子都别想出来了。

26 父母爱情

我爸和戴阿姨的相识,要追溯到三十年前。

我爷爷奶奶早逝,我爸勉力读到高三时,满脑子都是怎么高效省力地打三份工养活自己,成绩烂到不能看,不过他也不在意就是了。

戴阿姨当时跟我爸在同一个学校读高一,戴爷爷患有尿毒症,她跟远房亲戚合伙,靠骑着辆脏兮兮的三轮车回收处理几个医院的医疗废物给她爸赚透析费。

她身上有钱这件事,很多人都知道,加上她跳过两次级,本身个子也小,读高一的时候看起来还像个小学生,有一群混混看她好欺负,就盯上了她,时常勒索她。

我爸奔波在各个打工地点的途中恰巧撞见过几回,每次都替她用拳头解决了问题。

情窦初开的戴阿姨逐渐就被我爸这个人狠话又多的酷盖吸引了目光,在她靠自己彻底解决了那帮混混后,这位高一年级第一开始整天追在我爸屁股后面劝学,上赶着给他补课,甚至替他规划好了将来的升学路径。

而我爸一心只想着混到毕业证就去学校门口的饭馆颠勺,被这个走火入魔的学霸小学生吓到每天上学如上坟,好不容易熬到高考结束,立马就打包行李跑路了。

他如愿颠起了勺,那个可怕的小学生也没有再出现过。

直到我妈跟他和平分手,远赴国外求学。

直到他开了一家属于自己的小饭馆,终于有钱买下一套不大的老房子,不用再带着我四处颠沛流离。

直到他掏空了仅剩的 20 万积蓄送我出嫁。

在我成家那年,我爸和戴阿姨命运般地重逢了。

三十年过去了,我爸还在颠勺,而戴阿姨已经奋斗成了本省首屈一指的医疗集团的掌门人,更离谱的是,戴掌门这些年竟然一直惦记着我爸这个她得不到的男人。

她还是从前那个少女,追起人来热烈又直接。

戴阿姨把一座崭新的酒楼送给了我爸,亲自取名为月华楼。

我爸不再是高中那个什么都不懂的棒槌,他逐渐被一腔真心打动,羞羞怯怯地从了霸总戴阿姨,就此过起了蜜里调油的中年婚姻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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