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颜是晓庄师范最后一界的中师生,此后晓师就升为大专院校,后来又升格为晓庄学院,培养师范类本科生。当年中考,是母亲帮宁颜填的志愿,因为她虽文科十分出色,数学却不太强,母亲断言她是不可能考到好的大学的。
更重要的是,她不愿意宁颜离开家到外地去读书,她并不希望女儿有太大的出息。
上了师范,一个班上,二十五名学生,二十四个是女生,唯一的那个男孩子宁颜在参加口试的时候还看过一眼,肤白微胖的普通模样,可是报到的时候却不见踪影。原来,那孩子父亲早逝,母亲带着他改嫁,继父待他不是太好,在报到前夕,因为与母亲与继父口角了两句,一个想不开,跳楼死了。
于是,宁颜那个班成了女生班。
那个一面之缘的男生成了一个苍白的影子,很快地消失在大家的记忆里。
在方宁颜的少女时代里没有半个异性的影子,她简直就如中世纪英国的修道院学校走出来的孩子。
宁颜的家教也极严,母亲不许她跟任何异性做朋友,久而久之,宁颜有一点精神上的洁癖,上街闲逛时,有男子无意碰她一下也会觉得很不舒服,会下意识地不停地拍打被碰到的一处。这种奇怪的状态在她身上延续了很久,她不自知,也没有人提点她。
工作之初,她也封闭得很,不大与同事们打招呼,她来校不过一个月,就有人向校长反应,新来的这个小姑娘有一点清高啊,不大理人。
可是谁也不知道她其实微有些近视,又不愿意戴眼镜,看不清同事们的脸,一派单纯全掩在那微仰起无甚表情的面孔下。
直到她配戴了隐形眼镜,她才终于开始与同事们有了比较正常的交往。并且,慢慢地跟何倩茹与魏之芸越走越近了。
在大家的认识中,这个小姑娘有一点子古怪,但是人还不错,工作也很努力。在工作的第二年,宁颜就开始一边工作一边攻读她的专科与本科的文凭。
在这一点上,宁颜颇有一点先见之明,她聪明,有着过目不忘的本事,参加江苏省自学考试,一年的功夫,拿下了专科文凭,这两年,她又开始考本科文凭。而这个时候,小教界已开始大面积的学历提升潮流,象类思这个级别的示范学校,开始要求普及大专。而宁颜因为拥有大专文凭且本科在读,教学上又颇有灵气,开始在市小学外语界展露头角。
在这一个过程中,宁颜慢慢地迈进了老姑娘的行列。
二十六岁,算不得太老,但是,按同事们闲聊时的话,到这个年纪还不急着找人,可就要来不及了。
一个比宁颜还小两岁但是已经成了家的女同事有次无意跟宁颜说:你要抓紧啦!
内向而略有些小心眼的宁颜闷气了好多天。
宁颜终于开始相亲了。
其实在这之前,宁颜喜欢过一个人。
宁颜长到二十来岁,居然不会骑自行车。
她学过无数次,无不以失败告终。
有一回,借了同事的车在操场上练习,已骑得相当不错时,同事好心鼓励说:「看,你不是骑的很好吗?这辆车还是二六的呢。」
话音刚落,宁颜就跌下去。
那一跤摔得够狠,宁颜从此绝了学自行车的念头,一般出去玩儿,都是之芸用车带着她。
她每天步行上下班,好在家离单位不远,宁颜很享受这一段过程。
她每天都要经过同一个路口,那里有一个交通岗亭,是这个城市里仅剩的还未拆除的岗亭之一。
岗亭里,有一个值班的小交警。
那个小交警每天看着她从街口路过。
有一天,学校组织青年老师与二大队的交警们搞联欢。
宁颜站在角落里,忽然有一个瘦高个儿的小交警走过来,他好象是刚刚下班,来得晚些,制服都没有来得及脱,他站到宁颜的面前说:「我见过你。天天都能看见。」他把眼睛调开去,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你从来没有注意过我。」
那个人有着非常俊秀的五官,微黑的脸孔,高大而整洁,制服袖口露出的衬衫是雪白的。从此,宁颜每天下班都无端地快乐起来,步履轻松,心情有一种隐密的雀跃,整个小脸都被照亮了似的。
那个年青交警看到宁颜走过来,会伸出头来向他挥挥手,宁颜发现,他的岗亭多了一盆花。
终于有一天他打电话约她出去。
宁颜总是还记得跟他出去的那一个晚上他的拘谨,还有临分手前他说过的一句话。
那天,他把宁颜送回家,天已经很晚了,这一带很难打到车,宁颜问他怎么回去,他说,走呗。黑暗里他的牙显得特别的白。
宁颜说:那么远。
他说:「不怕的,农村的孩子,走点儿路怕什么。」
他不怕走路,可是,他怕别的。
宁颜的妈妈知道她与这个小交警出去,断然地说:「他不行的。我跟你说,你别犯糊涂。这个人不行。」
母亲的一句话是一个方面,更叫宁颜断了想头的,是那人的态度。他在约她一次之后突然地再也不打来电话了。宁颜等了许久,她也没有打过去,她知道他退缩了,他改了主意。
一段恋情,未及开始就戛然而止。
宁颜常想,如果当时他或者她足够勇敢,也许事情会完全不一样。
他很快就不再找她了,宁颜上下班也换走另一条路。
很快,那个交通岗亭也拆掉了。全市的交通系统改为电子控制。
在以后的许多年里,宁颜常常想起他的话:农村的孩子,走点儿路怕什么。
那个人的名字里头有一个诚字,过了很多年,宁颜一直都记得他。
他的形式虚幻了,她用她的想象丰富了他,塑造了他,他原本不过是她的情感世界里匆忙的过客,但是在岁月里,在她的想象里他成了佛前的一盏长明的灯,给了她晦暗的人生一方小小的永恒的亮。
然后,宁颜开始在母亲的安排下与许多人相亲。大多是她或是母亲没有看上人家,也有人没有看上她。她记得有一个人,在相亲过后托介绍人带来话,这个女孩子不行,她的腿都没有我的胳膊粗。太弱了,我不喜欢。
那些人在宁颜的生活里,来了,又去了。
宁颜疲倦得很。
这一个疲惫冗长而无结果的过程唯一的好处就是,奇迹般地治好了宁颜的精神洁癖。
宁颜觉得自己渐渐地变成了一根老油条。
有一天,母亲与父亲很神秘地跟宁颜说,这次再给她介绍一个男孩子。是个大学讲师。
宁颜随口问,是哪位阿姨介绍的。
父亲含糊其辞,母亲说:「就告诉她也不要紧,这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说着,拿出一封信来。
宁颜看见那信封,觉得有点奇怪,上面的地址与收信人姓名是用毛笔写的,真是很少见。字不见得多出色,但是细长端正。
宁颜心里隐隐的有了一点意识。
母亲说:「我跟你爸商量过了,这么多日子,也没见有人介绍过什么合适的人,毕竟我们接触的人也少,不如试试报纸上的征婚广告。」母亲说着,面容生动起来:「你别说,还真有不少条件不错的。我跟你爸,选了一个,给他去了信,没想到回得这么快,你看看。」
信是一个叫李立平的人写来的,他介绍说,他是一个大学讲师,学化学的,因为当年做学生时表现比较出色所以留了校。希望能够和来信提及的女孩子见一见面。
信的最后,加了一小段。
他写道:我的家庭来自一个小镇子,还比较落后,家境也比较一般,如果女孩子揪住我的出生不放,那么也就没有必要见面了。
母亲又给宁颜看了登有李立平征婚启示的那张报纸,缩在密密麻麻的一堆征婚启示的一角,言简意骇,男,三十岁,大学讲师,貌俊,一米七五。诚征文教系统未婚女,谢绝领证未婚。
约会是由母亲一手安排的,在一家街心公园里,因为没有介绍人,约定了各自手拿一份当天的扬子晚报。
那是一个湿暖的十月的夜晚。
母亲帮宁颜选了件半新的长袖连衣裙,母亲说,这样端庄但又不显得过于慎重其事。
宁颜准时到了小公园。远远地就看见一个男人的背影。
中等个儿,比较瘦。双手背在身后,握着一卷报纸。
宁颜忽然觉得有点荒唐,几乎生了转身逃走的心。
那人正好回过头来。
宁颜把与李立平相识相处的经过全部写进了她的日记里,后来宁颜想,这是她千不该万不该最最不该做的一蠢事。
两个原本完全陌生的人,因为一张小小的报纸相识,这种事对于方宁颜来说,有一点荒唐,有一点无聊,也有一点隐蔽的好奇。
公园里的这一个角落挺黑,宁颜没有看清那个男子的样子,她猜他也没有看清她的样子。
那个人先开的口:「你好!你是方小姐吧?」
宁颜点点头。
「我就是那个李立平。」他说。
他的语调柔和低沉,略有些外地口音。
两个人就自然地顺着公园里的小路走出来,气氛略有些尴尬。
李立平先开的口:「方小姐,我想先解释一下,我之所以会选择报纸征婚这个形式来找对象,第一,不是因为找不到对象,只是找不到合适的,想扩大一下选择的范围。第二,我是一个很正派的人,如果找到合适的,就绝对不会再与若干个女孩子同时保持联系,这一点请你相信。」
宁颜实在不知道如何开口回答,就含糊地应了一声。
李立平并不健谈,但也并不少语,保持着一种十分得体的语速与交流的频率,给宁颜挺舒服的感觉。
公园虽然不大,到处是一对对的情侣,头靠着头切切私语着,黑暗处还有一些急促的喘息声,李立平觉查出宁颜的不适,很快把她带了出来。
那些年,南京的夜晚并不繁华,几乎所有的商店都在六点钟左右关门,而那些酒吧又隐藏在街巷里,他们走的,是一条颇为宽阔的林荫道,两个人突然爆露在一片明亮里,都有些不自在,各自低头慢慢地走路。
宁颜有一瞬很想说再见,还未出口时,两个人来到了一家大型的商场门口。商场居然没有关门,两个人走进去,迎门是艺术品专柜。李立平指着挂着的条幅开始评讲。宁颜想起他信封上的毛笔字,问:「那么你练的是什么体?似乎有一点象瘦金。」
李立平笑了一声说:「我练的是李体。」
这句话引得宁颜回头好好看了看说话的人。
宁颜第一次把他看了个清楚,略瘦长的脸,窄窄的客头,肤色很白,茶色的宽宽的近视眼镜,穿着十分整洁。宁颜发现他也在观察她,两人的眼光一对上,就各自转开了。实在是太尴尬了。宁颜想起学校里一位男教师说过的话:你想相亲吗?那你得皮厚才行。
显见的这位李立平与宁颜一样,不是皮厚的人。
一节柜台里,放置着一溜微雕作品,这给了两个人一个靠近的机会,他们一同凑上去细看那些美丽的小巧鼻烟壶里雕刻的细致得不可思议的图案。
李立平的身上有很洁净的气息,这给了宁颜很好的印象。
这初次的见面结束时,两个人都不知怎么开口道别。
宁颜心里有点矛盾,他不知他会不会再一次地约她,李立平心中与她一样地没底,这个女孩子,在李立平看来,秀美文静,然而,有点捉摸不透。
这是李立平见的第五个女孩子,前面四个,他不是太满意,他母亲在知道他要报纸征婚时曾对他说:儿子,你一回你就放开手眼好好地去挑一个。可是,李立平发现,事情并不象他想象的那样,他会有很宽广的选择面,事实上,他收到了近五十封来信,光是工作条件就被他自己淘汰掉了一半,剩下的,有几个女孩子附了照片,却不料弄巧成拙,被李立平 pass 掉,他不喜欢女孩子的艺术照,他以为那种照片水份实在太大,而另有一个眉目美丽的女孩子,他又觉得过于丰满了一些,看上去比自己还要宽上一轮,李立平心中好不遗憾。
李立平喜欢的是清秀娇小的女孩子,有细目长发,骨架小巧,不能过于张扬,宁颜符合他对妻子的全部想象,然而,李立平想,他依然还有选择的余地,一个男人如果已经三十岁了,不是很有钱,也不是非常地位,并且,身势背影至为平常,那么他总该给自己多留条后路。
李立平问宁颜要联系的方式,宁颜想了想,也就给了他。
宁颜回到家里的时候想:你看,这也不难嘛。征婚与相亲,实质上差不了多少,只是形式有一点点不同而已,人是一种多么容易适应环境的动物啊。
往后的一个星期里,宁颜几乎忘记了这一场相亲,她正好要参加自学考试,她正在为她的本科文凭而做着最后的努力。
等她考完了,李立平的第二封信也来了。
他的信不是寄给她的,是寄给她的父亲的。
当初的应征信也是宁颜的父亲写的,他用了化名,请一个可靠的朋友转的信。李立平并不知道这位充当了中间人的男士就是宁颜的父亲。
李立平写道,他很满意方小姐,希望能够和方小姐建立恋爱关系。如果方小姐也无意见,请接受他的约会,在某日某地。随信附了两张电影票。信的最后,李立平请中间人转告方小姐,他已回绝掉其他的应征者,请方小姐及家人放心。
宁颜奇怪这个李立平为什么不直接给自己打电话,而要拐上这么一个弯子。到是宁颜的母亲明白,她说:很简单啊,他这么做一是表明态度,二是留有余地。
就这么着,方宁颜与李立平开始了他们的恋爱进程。
其实也无非是看看电影逛逛公园。
有一回,在电影结束的时候,宁颜惊骇地发现,自己的父亲正坐在他们的后面的座位上,此刻正起身随着稀稀拉拉观众一起退场。
宁颜注意到父亲刻意地看了李立平好几眼。
回到家里,宁颜问妈妈怎么回事,母亲笑笑说:「征婚不同有人介绍的,连张照片也无,我们当然不放心,你爸的眼光还不错,就让他去看看。哎,说起来,你到底看得如何?」
这话是冲着宁颜的爸爸方静言说的。
方爸爸略犹豫了一下说:「我觉得那人长得似乎不怎么好,倒不是说五官有多么难看,只是额窄,面相很有点狭隘之相,我怕他有点儿小心眼。这种人,可能不怎么好相处。个头倒还般配。」
母亲听了方爸爸的话,微微皱了皱眉头,说:「这样啊。不过,他条件还可以,当然,我们的意见只供你参考,主要还是你自己的看法。」
宁颜忽然觉得无趣起来,说:「既然这样,那我下次回掉他好了。」
母亲摆摆手说:「再处一处再说吧。你爸也没说他难看。」
宁颜很想跟母亲说不是难不难看的问题,她只是觉得无趣,可是到底还是没有说出口。
于是,方宁颜继续与李立平不温不火地谈着恋爱。
逛公园,看电影,看电影,逛公园。
母亲笑说:「你们别总是去看电影,闷着头看电影两个人还怎么交流?」
于是约会的内容改做上茶馆,时间也改做周日。
宁颜周六一般还有补习班要上,所以,周日一直是宁颜真正得以休息的日子,她通常会跑到魏之芸那里,看书,喝茶,之芸负责做饭,或是干脆一个人呆在家里,看书写日记,或是泡书店。
如今多了个李立平,倒象是多出来一件不得不做的事,约会。宁颜渐渐地受得身心都有些疲累,越发地生了跟李立平分手的心。
她看着何倩茹眉宇间那一抹遮不住的快乐,看着她时常发愣微笑的神情,宁颜的心里有细微的酸楚与妒意,倩茹那个,才是恋爱吧。
关于周苏豫,倩茹对两个好友说得不多,但宁颜多少知道一点,可惜,宁颜想,自己从未有过这样浪漫的邂逅,人跟人的差别,真是太大了。
宁颜羡慕倩茹的奇遇,也羡慕之芸的自在,下决心与李立平说,不想再处下去了。
宁颜想不到的是,李立平有足够的聪明,已经查觉了她的动摇。李立平真的开始慌起来。
李立平其实并没有说谎,他真的与其他的应征者完全没有了联系。
在宁颜之后,他又陆续几了好几个女孩子,都不似宁颜给他留下那样良好的印象,有一个女孩,见面不到三分钟就追问了若干次他的经济状况,也有问他什么时候可以购房,有无出国机会的,把李立平吓住了。
李立平决定把握住方宁颜。
但是他敏感地发觉,方宁颜这个女孩子,对他并不象他对她。
一个月相处下来,李立平基本上已摸准了方宁颜的性格,她并不象他最初想的那样不可捉摸,她其实单纯无害,有些古怪,但是性子温顺,耳朵跟棉软,沉静守旧,是好妻子的人选。但是,她的冷谈是毋用置疑的。有一个晚上,李立平与方宁颜出去,经过一道阶梯的时候,李立平假借挽扶的名义,握住了方宁颜的手,可是这女孩子居然挣开了他的手,宁可扶着道边的树一步一步慢慢地往台阶下挪。
李立平觉得应该想想办法。他不想再征一次婚,这种事,一次就够了。
宁颜这种女孩子,李立平想,对恋爱与婚姻都有不切实际的幻想,骨子里沉迷于风花雪月的东西,要应对起来,也不难。
有一晚,李立平又约方宁颜出去,那是一个仲秋的晚上,李立平比往常显得沉默一点,神色间很有些忧郁,宁颜想说的关于分手的话,完全出不了口。
临分开时,宁颜衣襟别着的一对白兰花突然落下来一朵,被李立平接住了。他把那花托在手心,看了好一会儿。
当晚约会回去,宁颜刚上床躺下,李立平的电话就到了。
「宁颜,」李立平说:「你衣襟上掉下来的花,我把他放在宿舍的桌上,香得不可思议。」
然后是一片沉默。
沉默里,宁颜听见自己的心别地跳了一下。
李立平刻意地开始了与方宁颜浪漫的恋爱。
他不再约她去看电影,或是坐茶馆。
他带她远远地跑去江边,在寒风里看那墨黑的一江流水,听那哗哗的水声;他和她一起去城里很偏的角落,寻找老房子,李立平略微能画上两笔,总背一个画夹去写生,然后把画订成册,送给宁颜;他带她去自己的校园,师大号称江南最美的大学,有曲径通幽,图书馆有年头了,但还未老到让人生敬畏的心。木地板与花窗,老式的供暖,环境与人非常舒服的感觉,晚上人也不少,他们占据一个角落,各自读一本书。宁颜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上大学,斯情斯景给了她一种恍惚的幸福,她可以想象着,她与李立平是师兄妹,他们是一对校园中的恋人,这样想着,宁颜就会微笑起来。
李立平对方宁颜体贴入微,雨天会悄悄地在宁颜的学校门房丢下一把伞,冷了会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言语间,时尔会称呼她为小孩子。
李立平在书上看到过,一个男人或是女人若是被异性称为孩子,莫不驯服。
果然如此,他想。
宁颜的经历,使她固执地阻止自己心智的成长,仿佛这样,她才可以少一点遗憾。
她常常梦想这样的情景:夜晚,有碎石打在她的窗玻璃上,她推开窗,皎皎的月光下,挺拔的少年仰起英俊的脸,黑眼睛殷殷切切地望着她,无声地招呼她:下来,下来!
有一个晚上,李立平送宁颜回了家,宁颜洗漱了准备睡觉,习惯地开了小半扇窗。宁颜有胸闷气短的毛病,只要不是大冬天,总会开一点窗。
那天正有很好的月光。月光地里,立着一个人,中长的风衣,戴着围巾,是李立平。他还没有走,看见宁颜开窗,伸手对她招了招。
月光替他的面容镶上一道极柔和的微光,他显得异常年青英俊。
宁颜觉得心里那一角的遗憾在慢慢地愈合。
李立平在这种缓慢的恋爱进程中,有时会有些不耐。他与她,这么长时间,完全没有实质性的进展。他迎合宁颜的趣味与心境,不免有些焦燥起来。在她看不到的时候,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会微皱了眉头,他做着那些浪漫的温情的事情的时候,会想,什么时候是个头?
但是他还是愿意忍耐的,他是真心想聚她为妻。
李立平握住方宁颜的手,是在他们相识三个月以后。
李立平说:「这一次,我感觉,不一样。当然,你可能无所谓。」
宁颜说:「你怎么知道我无所谓?你有所谓吗?」
李立平说:「……这种事情,不好说。」
「对,」宁颜说:「你这么说我就理解了。」
「理解了就好,那我就不用说了。」
「你也不用说,我也不用说了。」
「好的。」李立平非常非常温柔地说:「不说了。」
这以后,他们算是正式地明确了恋爱关系。
李立平问宁颜:「我什么时候可以上你家去,拜访一下伯父伯母?」
宁颜含混地应了一声,赶紧转了话题。
李立平提了两三次以后,宁颜回去问了母亲。
母亲笑笑说:「是他提出来的?这可不行,才三个月就上门,不大好吧?当然,我随你的意思。」
宁颜说:「那就再等等。」
宁颜家是很老派的人家,总认为只有已经定下来的准女婿才可以上门的。
母亲又笑一下说:「我跟你说呀女儿,你可不要带着他到处去,学校啦,朋友那里啦,老同学聚会啦,要不,万一这恋爱要谈不成,你可是被动了。再说……」
宁颜心里有点不舒服,说;「再说什么呀?做什么说一句留一句的?」
母亲微微变了脸色,也有些不高兴:「不要给你一点点建议就不乐意,给感情冲昏了头,做妈的说什么也都是为了你好。再说什么?再说你们俩站在一起,有点儿象叔叔跟侄女,人家背后会议论也说不定。当然啦,大主意还是你自己拿,你要是愿意让人家议论,让人家说你男朋友换了一个又一个也随你。」
宁颜鼻子都酸胀起来:「我哪里一个一个的换男朋友啦?」
母亲说:「你跟我对嘴是没有意思的,你要让他来家里我也不反对,但是我是不会招待的。」
一场母女谈话,有点不欢而散。
妥协的,到底还是方宁颜。她真的不让李立平去她的学校,不带他见朋友,连关系那样好的那样亲近的倩茹与之芸问起她与李立平的事情来,她也是含糊期词的。
李立平敏感地觉查了,他想他可不能再许她这么耗下去。
李立平干脆找了个借口不请自来了。
那天,正好宁颜在学校里出了点儿小事故,她抱着一叠本子上楼的时候被一个冲下楼楼的高年级男生撞得跌倒,幸好抓住了扶手没有倒栽下去,可是扭伤了脚。
同事们送她去医院治疗后她就打车回家休息了。
宁颜躺在床上,记起这一晚她和李立平还有约会,就打了通电话给他说去不了了。
宁颜色一家独住在一个典型的南方小院落里,有院子有堂屋,宁颜的卧室在最里一进,外头的动静全然听不到。
重躺回到床上没多一会儿,母亲推门进来了,问她:「你叫李立平来看你的?」
宁颜一下子紧张起来:「没有。我只跟他说今晚不能出去了。」
母亲意味深长地看了宁颜一眼说:「他来了。你坐起来整整衣服弄弄头发吧,别太不象样子。」
宁颜心里咯登一下子,奇怪的是,她心里并无快乐甜蜜,她首先想到的是,妈不会以为是我暗示他过来的吧?
李立平拎了一袋子水果走了进来,母亲很快也跟了过来。
李立平把水果交给母亲,很有礼貌地叫了伯母。母亲微笑着道谢,说:「宁颜伤也不重,叫你破费。」话里有隐隐的生份。
母亲倒来了茶,李立平站起来双手捧过。
他穿了件休闲款的西装,成色很新,宁颜都没有看他穿过,里面的毛衣却是半旧的。
母亲刚走出房门,他便伸手在宁颜额上试了一试。
宁颜说:「我不是生病。哎,你去把房门打开。」
李立平走过去将房门开了一溜小缝。
宁颜说:「你怎么过来了?」
李立平说:「我听说你受了伤,怎么?我这么过来是不是有点冒昧。」
宁颜笑笑:「不是。」
李立平接着说:「我以为这样比较好,不那么正式。」他看着宁颜:「你说呢?」
宁颜说:「是。」
李立平又说:「你不高兴吗?」
宁颜说:「不是。」
李立平被她是与不是的句式弄得也微微有些不快。直到吃饭的时候,他才明白为什么宁颜会是这么一个态度。
宁颜妈妈说:「时候也不早了,小李就留在这里吃便饭吧,我随便弄点儿,你别见怪。」
说是随便,其实宁颜的母亲是很能干的,不过一个多小时,愣是弄了满满一桌子的菜,盘子与碗筷也极精致,成套的,显出一种显而易见的重视,重视里头,也有着一点疏离。
李立平的表现还是很不错的,他言语得体有致,逢到宁颜妈妈拣了菜过来必双手捧碗迎上去。他其实已准备好了,如果他们要问起他的家庭或是工作前途来该如何做答,可是宁颜的父母半句话也没有问,让李立平有着在水里踩不到实处的恐慌。
宁颜爸爸很沉默,她妈妈很客气,面上始终有笑容,请字不离口,怎么看怎么象请一个朋友吃饭,或是请一个远房的亲戚吃饭,或是请一个同事,就只不象请女儿的男朋友。
这一顿饭,全堵在李立平的胃里,石块儿似的无法消化。
而宁颜这一顿饭也完全吃得不是滋味,她很紧张,拿碗筷的手都有些发抖。
饭后不久,李立平就告辞了。
宁颜等他一走,就央求似地对母亲说:「妈,真的不是我暗示他来的。」
出乎宁颜的意料,母亲倒放软了声气说:「知道知道,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你受了伤,他过来看看也合情合理。这个人,还挺有礼的。」
宁颜松了一口气,就听得母亲又笑着加了一句:「就是好象有点小气。」她拎起李立平带来的那一小袋子水果亮了亮。
宁颜尴尬地笑笑。
过了一天,宁颜妈妈对她说:「我跟你爸爸商量过了,李立平这个人不算十分理想的对象,但也有不少可取之处,你们就先处处看吧。他对你好吧?」
宁颜说:「他挺关心我的。」
母亲说:「对你好就行。」
过了见父母这一关,宁颜的心境陡然地轻松起来,跟李立平相处起来,也活泼自在了许多。
李立平想,棋出险招,有时候也可出奇致胜的。
这过了没多久,又有了一点变故。
跟方宁颜认识的时候,他是生物系的助教,正准备考讲师的职称。这个时候,学校突然来了调令,把他调入学校人事处任人事干事。
这种事,对任何人来说都不能算坏,可是,落到宁颜那里,反倒成了不利于李立平的一个因素。
宁颜的父亲自己是做学问的,总想让女儿也找一个有专长的对象,他对李立平的专业还是挺满意的,宁颜母亲也是这个意思,她总说:荒年饿不死手艺人。李立平调入人事处,也说意味着他必得放弃原先的专业。他们的态度又开始犹疑起来。
李立平非常地诧异,宁颜父母的态度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进入了学校至关重要的阶层,虽是个小小的干事,可是谁都知道这个位置在学校里还是很有前途,李立平有李立平的想法。
这个时候的大学,一个本科生想走上讲台已十分困难,实际上,这个学期,系里头已经没有给他排课,只让他担任了辅导员的工作,这个,他并没有告诉宁颜,只笼统地说他还在系里任教。
李立平知道,这一回职称想评上也是千难万难的,想要要专业上有所作为,只有一条路,就是考研。但是李立平也知道,这几年,也没正经好好地看过书,来来回回就只教那么一门课,早已滚瓜烂熟,而且,自己的英语水平也很羞于见人,考研实在是有点吃力。走仕途倒是一条好路子,同系的师兄弟们没有不羡慕的,话里话里一派醋意。
他只是没有想到,宁颜的父母会因此而对他与宁颜的关系产生了动摇的情绪。
李立平于是主动出击,在饭桌上当着宁颜父母的面说:「我现在真是很苦恼,我不想放弃专业,将来还是准备走专业这条路子的,我考研名都报好了,明年四月就要参考,现在出这么一档子事儿,我已跟学校闹了,坚决不离开生物系。」
李立平嘟着嘴,脸上挂着年青人的倔强与任性。
方宁颜的父亲有一点读书人的呆气,说:「小李啊,可不能跟学校翻脸,你以后还要在那里工作很多年的。」
宁颜妈妈闲闲地说:「不要紧的,小李还是很有头脑的。」
只有宁颜全然信了李立平的话,她也是希望他能够在专业上有所成就,宁颜不太喜欢坐机关的人。
过了几天,正式的调令来了,李立平进入学校人事处。
李立平对宁颜说:「不要紧的,明年我还会照样去考研,考上了就还回生物系。只是,我的英语不太好,还要靠你帮我呢。」
宁颜也就信了。
他们就这样继续地相处了下去。
处得久了,日子长了,总有两分真心生出来。
但是有一个人,开始不快起来。
何倩茹成了老姑娘是因为曾经受过感情的创伤,那创伤很深重,让倩茹怕了爱情。
方宁颜成了老姑娘,多半因为她性格过于内向,心思太重。
而魏之芸之所以也成了老姑娘,则是因为她太能干了。
按类思男老师的话说:哪个男人能够忍受一个女人万事都做得比自个儿出色?
从魏之芸一进类思,从领导到普通老师很快就都发现了,这个女孩子实在是很能干。
魏之芸写一手漂亮的粉笔字,她教数学,画圆从来不用圆规,随手一绕,便是一个规规整整的滴滴溜溜的圆。一个区的数学老师基本功竞赛,之芸永远拿一等奖第一名。
她能唱会跳,健美操做得极棒,业余时间在区文化馆里兼职。
她能写会画,摄影作品上了大众报刊。
她会理发,有小气的男教师,舍不得进美发厅,一年四季,头发都是拜托魏之芸给理的,渐渐的所有的男老师都会在中午午休的时候来找她理发。后来之芸干脆买了一套理发工具放在办公室。她还会用染发剂为年级大的女老师染头发。
她做一手好菜,还擅长腌制冬天的腌菜,她腌的菜,到了春分的时候从缸里拿出来还雪白清香,都说她有一双好手。
她会剪会裁,冬天的呢子大衣都自己做,有一年,她一气做了同款不同颜色的三件漂亮大衣,送了何倩茹与方宁颜,三人穿上参加区里的元旦庆祝会,吸引无限目光。
她毛活儿织得也好,每逢学校有老师生了孩子,之芸总会织了一整套小孩儿的衣服做贺礼。
更令人惊讶的是,她居然会做电工,老师们都知道,学校哪个办公室的电路出了问题,找魏之芸比找后勤电工管事儿,修得又快又好。
魏之芸是类思第一个拿到驾照的,那个年代,拥有私家车对大多数人而言还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一次,学校组织老师外出做短途旅行,中途司机突然犯了肠胃炎,是之芸一路把车开到目的地的。
电脑开始进入学校以后,魏之芸又是第一个掌握了主机拆装的人,学校的那几台机子一有毛病,老师们就要来叫魏之芸。学校终于有了网站的时候,魏之芸理所当然地成了管理员。
大家笑谈的时候会说:你不要问魏之芸会做什么,你应该问她还有什么不会的。
却不料,不知为什么,她的能干成了她恋爱与婚姻的障碍。
学校里曾有一个男老师,也教数学,喜欢过之芸,最后,到底还是找了退堂鼓,说是在之芸的面前,还未开口先自矮了半截。
两三年前,有人给之芸介绍了一个在区政府工作的男孩子,那男孩身长玉立,气宇不凡,谈吐有致,与之芸相处十分合拍,两个人站在一处也非常相配。两个人相互也见了家长了,全校上下尽人皆知,谁知过了没有半年,男孩子提出了分手。
原因说起来挺荒唐,之芸与男孩一块儿参加老同学聚会,卡拉 OK 机坏了,男孩子鼓捣半天没有休好,之芸上去略一检查,没一会儿就修好了。
男孩子在分手前说:「我觉得,在你面前,我的压力实在是大,我觉得你好象完全不需要我。」
之芸表面很潇洒,分了也就分了,暗地里想起来,不是不委屈的。
倩茹气得说:「这个男人是二百五,将来有得他悔断了肠子的时候!」
之芸说:「现在悔断了肠子的是我。」
之芸开始收敛她的能干,但是,还是晚了。
三个姑娘说笑的时候,都说她们真是同命好姊妹,新近认识男人的时间都相差不到一个月。
在何倩茹与周苏豫相识,宁颜与李立平开始相亲的时候,学校里的一位姓陈的老大姐级老师也给魏之芸介绍了一个对象。
对方是一个兽医,在一个部队研究所工作,也过了三十岁了,一心想找一个小学老师做妻子,据陈老师介绍,男方相当好,人大方又会做事,性格又开朗,算是她家先生的挂名弟子,关系不错。
之芸去见了,约会了两次以后,倩茹她们再问起来,之芸就说分手了。
还未等倩茹与宁颜问个为什么,陈老师气来问了。
她面色不善,气呼呼地直问到之芸脸上来:「小魏,你不同意跟人家处朋友可以好好说嘛,干嘛要这样。你叫我跟老贺(她的老公)面子怎么下得来嘛。」
倩茹宁颜等她气冲冲转身走了之后问之芸怎么得罪了人家,之芸挽挽袖子说:「那家伙,刚约第二次,就跟我动手动脚的,在公园呀,就乱发情。」
倩茹问:「你把那家伙怎么了?」
之芸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怎么也没怎么,我就给了他一个过肩摔!靠!我就不信,还是才刚过三十岁的男人呢,只一摔就散架子啦?」
正说着,又有老师来对着之芸说:「小魏,我们教室的电灯又出问题了,麻烦你去看一下。」
之芸说:「好,马上就去。」
倩茹说:「你怎么不长记性啊!男人们都喜欢女人这样……」说着,她站起身来,斜斜懒懒地靠在门边,说:「真讨厌!电灯又坏了呀,怎么办呢?讨厌死啦!」
之芸大笑起来。
倩茹说:「谁叫你卷起袖子爬高上梯地去修灯!」
这段短暂的恋爱的结果就是,陈老师从此与魏之芸交恶,言语之间总是怪腔怪调的。
这一学期,类思来了几个区进修学校的年青人,来基层学校挂职锻炼的。
分到类思的是两男一女,女的是语文专业的,两个年青的男子是区里信息中心的老师。
其中一个,就是袁胜寒。
这一年,袁胜寒二十八岁。
袁胜寒是一个大个子,站在那里比教体育的苏剑还高上一个头尖儿,瘦长身材,他一来便给人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因为他实在是有点邋遢。衣服都是不错的料子与款式,可是无一不脏迹斑斑,头发永远热腾腾地冒着湿热气,裤子半点折缝也看不见,脚上踩了高统的靴子,靴统上溅了半截泥点子。
有老师开玩笑地说:「小袁啊,衣裳该换换啦!」
袁胜寒咧开大嘴笑,把衣袖抻了伸到那老师的眼前:「居老师啊,这衣服昨天新换的呀,我干的是蓝领的活儿,衣裳容易脏。」
说的也是,袁胜寒虽然只是来挂职,可是凡学校有搬桌子或是表演时抬钢琴这类体力活儿,他从来都是第一个站出来做。
袁胜寒注意到魏之芸是因为她的聪明。
来的第二个星期,袁胜寒开始给类思的老师做电脑培训,教他们用 Animator 做动画。
袁胜寒发现,这个姓魏的丫头实在是聪明,每回他刚一讲解完,她的效果动画就已经做出来了,在屏幕上一边一边地播放着,她坐在那里一边摇着椅子一边悠闲地嚼口香糖,还不时地歪过头去帮其他的人。
袁胜寒走过去,看见她做的小动画,不完全与他的一样,她还自己摸索着加了一些特别的效果。
袁胜寒笑着说:「了不得,再过一周你就要赶上我了。真是教会徒弟,饿死师付。」
之芸大方地答:「饿不死你的师付,徒弟请你吃饭。」
果然培训课下来,之芸就请了老师们加上袁胜寒一起去吃饭。
袁胜寒和魏之芸等几个年青老师一起,学校做了许多电子课件,年青人相处也越来越愉快。
有一回,之芸开玩笑地说袁胜寒是麻杆身材,胜寒不服气地说:「那个是表面现象。当年我可是学校里的运动健将,国家二级运动员。」
「吹吧。」之芸说。
说着,袁胜寒把衣袖直卷到上去,露出胳膊,「来来来,」他说,「不介意地话来摸一下。」
几个年青的女老师嘻嘻哈哈看着,不好意思伸手。
之芸拍拍掌说:「摸就摸一把,怕什么?」说着真的摸上去。
胜寒的上臂肌肉结实如同玩石,之芸笑说:「好家伙,还真有料!」
另几个年青女老师也一个个上前,在胜寒的胳膊上摸来捏去。一旁的老教师们边笑边叹:要死要死!
为了不耽误工作,学校把青年教师的电脑培训课安排在了周末,不许迟到缺席和早退,引起一片怨言。胜寒说,上完课请大家吃饭唱歌以做补偿。
果然,上完课,一群年青人在胜寒的带领下去了一家很火的酸菜鱼店。
那一年,南京正流行吃重庆酸菜鱼,大街小巷都飘着那一股子酸辣交加,热气腾腾的味道。
一进包间,胜寒不等菜上齐,就卷起袖子,撇了山东腔说:「喝洒喝酒!」
啤酒一下子上了两箱,一伙人,四男六女开始头起酒来。
之芸一开始只埋头苦吃,她早上没来得及吃早饭,正饿得慌。
这当儿,胜寒已放倒了类思的那几个男老师,正兴头头地向女士们挑战。
那几个女孩子,象宁颜之类的,哪里是他的对手,胜寒摇头晃脑,好不高兴。
之芸吃了个八成饱,一拍桌子站起来:「喝就喝,不喝的话,你当类思没人了呢。」
说话的当儿就一杯下了肚。
胜寒想起一个说法,女的要么不喝,能喝的就真是能喝的,男人不是对手。
胜寒嚷嚷起来:「这不公平吧,我刚喝了半天了,你才开始。行,咱们男子汉让让女士也很应该,来来来!喝酒喝酒!」
之芸反倒喝下杯,笑说:「你也不让我,我也别让你,酒桌上无大小,也不分男女。这么着吧,你一杯,我两杯!」
众人也不喝了也不吃了,围过来看他们两个斗酒。
两箱啤酒很快喝完了,胜寒还要叫,之芸说:「这么着吧,袁老师请我们喝啤酒,我回请你喝白的。」说着就叫了两瓶洋河。
胜寒转头就走,大家起哄:「逃了逃了!」
胜寒回头挥挥手:「俺从来没有做过逃兵,我去清空一下五脏庙,回头我们再战它两个回合。」
最后醉掉的,是袁胜寒。
之芸根本没事儿人似的。胜寒却站都站不直了,趴在一个男老师的肩上呜呜装哭:「败给小女子了,丢死人,我不要活了。」
之芸以为第二天这家伙一走一付灰头土脸的样子,谁知他还是精精神神地来上班了。
那一天正下着雨,胜寒居然没有打伞,之芸站在走廊上看他远远地走来,象披着一身的阳光,雨丝在他身边纷飞而过,仿佛是他分开雨雾而来。
胜寒夸之芸:「见过女的能喝的,没见过你这么能喝的,佩服佩服。」
之芸问:「口服还是心服?」
胜寒说:「心服心服!下回咱们再喝。」
之芸说:「酒不是什么好东西,喝过量了不好。再说,你不可能有胜算的。」
胜寒转过来拦住要走的之芸:「我还就真不信邪了,一定要再比试一回。」
之芸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对酒精不过敏。喝酒和喝水对我来讲没有分别。」
胜寒睁大了眼睛:「真的?」
之芸说:「不哄你,两千个人里有一个。」
「两千分之一?」
「两千分之一!」
胜寒咧了嘴,冲着走过去的之芸叫:「两千分之一啊!怎么就叫我给碰上啦!」
上班,并快乐着。
那是一种美妙的心灵状态,如果一个人在这样的一种状态下,一定是出于对工作本身无比的热爱。
或者,工作中,有什么让你快乐,让你不自觉地要微笑出来。
比如,一个人。
袁胜寒和魏之芸都在这样一种状态中。
类思是最早建立学生电脑教室的学校之一,袁胜寒在这里锻炼的这段时间,类思进了一大批学生用电脑,因为人手紧张,电脑公司只派了一名工作人员,整个电脑教师的布线,电脑的安装调试……的安装,全都是袁胜寒、许之远(另一位挂职锻炼的老师)魏之芸他们用午休与下班的时间做的。
开始的时候,只有胜寒他们在做,魏之芸实在忍不住好奇帮了一回忙,就被胜寒拉着加入了,胜寒说:「摆着这么个能干人不用,是一种资源浪费。」
加班很辛苦,但也很有趣。
袁胜寒看上去似一介书生,实则非常跳脱,爱耍宝,甚至有点搞怪。一边手片刻不闲地做活儿,一边嘴里滔滔不绝地说俏皮话,语速飞快,象水下冒出的一骨朵一骨朵小水泡,他一边装机一边说:「人与人之间关系只有三种:一,他跟你骂我,二,你跟我骂他,三,我跟他骂你。」
一边布线一边又说:「做弱者,多不得好活;做强者,多不得好死。」
搬了沉得如同石头一般的实木桌子一边还说:「一个男人……嘿,若……嘿,爱一个女人,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不会开口找她……借钱的。靠!这桌子真沉!呼呼!」
他看见之芸穿着男式衬衫,袖子挽得高高的,一把长而蓬松的头发随意地卷起,没有发钗,她居然从厨房拿了一根筷子别上,汗水把流海打湿了全贴在额上,不知怎么的,心情格外地愉悦,弥漫着幸福,仿佛这时光长得再也不会有尽头。
他逗之芸:「小姐,说说话说说话,同志啊,要埋头工作,也要抬头说笑!做人不要像痰孟一样保持沉默,要学会像伟大的马桶能溅起自己的水波!」
之芸笑得蹲到地上,摇着手说:「快把这个人叉出去,成心不叫人干活儿。」
胜寒大笑,许之远也笑,眼光在之芸与胜寒之间飞过来,又飞过去。
空调还未装上,电脑房里十分闷热,十月底的天气,胜寒只穿一件短袖的 T 恤,汗沿着额角嘀哒往下淌,虽然同样的加班,可是他从不让之芸做一些粗重的活儿,看见她在搬主机便过去接过来。
他们同样裸着的胳膊碰在一起,湿碌碌的。之芸不小心被电线绊了一下,胜寒扶住她。离得这样近,之芸觉得袁胜寒好象一个火炉一般。他扶住她时握住了她的胳膊,那种触感好象变得有实体似的,久久不去。
一直加了半个月的班,才算彻底做完,之芸拿了扫帚拖把,想做一些最后的收尾工作。袁胜寒硬从她的手里夺过了工具,一个人连扫带拖,不一会儿就把诺大的一个教室整理干净了。
几个人约好一块儿去吃饭,胜寒请客。
这一回,胜寒果然不再跟之芸叫板,却坏心眼地撺掇那电脑公司胖胖的小伙子与之芸拼酒。那小伙子大呼小叫,一杯一杯地灌下去,胖胖的脸很快成了一块大红布,之芸不动声色含笑地继续喝,抬起眼时,看见胜寒隔了手上拿着的玻璃,看着她笑。
在胜寒蹲点类思的这段时间里,他和许之远、之芸一起,为类思做了许多的电子课件。他们一伙年青人还隔三差五地一起出去吃饭娱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