倩茹也讶道:「真的哦?」
两个人都突然意识到这么说话十分孩子气,都笑起来。
「你教中学?高中?」
「不,小学。类思,听过没有?」
苏豫说:「我的天!」
倩茹不解地看着他象个小男生似地摇头晃脑。
「我就是那里毕业的啊!」
「真是小世界啊。」倩茹叹道。
「我还记得那个时候的校长是个中年人,男的,早早地秃了顶,大家都偷偷叫他『地中海。』」
「他已经退休了,『地中海』早成『撒哈拉』了。」
苏豫又露出他不太齐整地牙笑了。
「那个……何小姐,我想,改天,可不可以,请你吃饭?我想,好好地谢谢你。要不是你,我不可能找到这份工作。」
倩茹笑而不答。
苏豫有点儿害羞起来,天知道,他这是第一次主动请女孩子吃饭,以前,上学时,他只顾得打工,在学校与医院之间来回地跑,不是没有他喜欢的和喜欢他的女孩子,但是,他从来没有足够的时间,机会与心情。
苏豫有点儿磕磕巴巴起来:「我……现在,我……得回去给我妈打针了。」
倩茹惊讶:「你会打针?」
苏豫点头:「十五岁我就学会了,给妈妈打了好几年了。现在手法已经很好。」
倩茹的眼光柔软下来:「那快回去吧。下次见。」
苏豫直到上了车才后悔起来,忘记问那女孩子要电话了。
看样子,她比自己要大一点,是温和明理的好女子,并且,她有一种磊落与宽和的气质。但是,不知道电话,难不成跑到人家单位去约人吃饭吗?
苏豫叹气再叹气,他是真的想谢谢她,也是真的想再见到她。
苏豫也没有想到,机会那么快地就又光临到他身上。
那天是端午,公司分了一人发了两百元的苏果购物票,苏豫想着妈妈反正也不能吃粽子,决定买些米与油。付款的时候,他看见了倩茹。
他叫:「何小姐!是你!」
声音里的惊喜实在明显。
倩茹也挺高兴:「苏豫。」喊完了才略觉不妥,平时跟宁颜之芸她们喊惯了,也不管合不合适就冲口而出了。
倩茹抿嘴笑而不言。
苏豫手上拎了好多沉东西,整个左肩都被坠得微微倾斜。
可是苏豫还是说:「那天,说了想请你吃饭谢你的。」
「现在吗?」倩茹问。
苏豫低头看看手上的东西,又开始有点儿不好意思。倩茹说:「咦,我想起来一个办法。」
他们走到储物柜前,足足占了六个箱位,把两个人买的东西全装了进去。
倩茹理一理手中的存储小票,仔细地收在皮夹里:「看,一下子轻松了,只要在晚上十点半以前来取走就行。」
苏豫皱皱鼻子:「真是聪明的法子,就是……我们一下子占了六个位子,不要紧吗?」
「那只能说明我们买的多,对超市的繁荣做出了贡献。哎呀,走啦走啦。」
真是有趣的女孩子,苏豫想。
「你想吃什么?」
倩茹说:「不知道你的口味是怎么样的,我很喜欢前面不远那家的兰州牛肉面,很多小冷盘,我每次去都点好多种,翻着花样吃。」倩茹笑嘻嘻地说。
也许,周苏豫对徐倩茹的动心,就在那一瞬间,她是这样体贴地维护着他的自尊,不动声色,但是,有足够的关怀。
苏豫也不矫情了,点点头说:「那么请何小姐带路。」
倩茹忽然笑了:「何小姐。」她重复,调皮起来:「你不如叫我何姐姐。」
这下子,连苏豫也淘起来,一本正经地叫:「何姐姐。」
这一顿饭,吃得很愉快,苏豫爱细银丝面,倩茹却偏爱韭叶宽的面,厚厚的浇头,浓香的汤汁,小菜也很好,两个人几乎是抢着吃光了那冒尖的一盘凉拌山珍。
倩茹从不节食,她胃口健康,身材很匀称,脸庞红润光洁。
去取东西时,不过八点,倩茹说:「这么多的东西,我们不如合伙打车。」
是苏豫先到的家,临分手前,倩茹从车窗里探出头来,递一包东西给苏豫:「这个送你!」
是一包五芳斋的袖珍小粽,一个个只一口大小。
倩茹与苏豫在回去的路上都在想一个问题:原来世上,真有一见钟情这回事。
男女之间的状态,不捅破那层窗户纸时最美妙。
周苏豫与何倩茹都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很是明白这一番道理。
同时,他们也各自有各自的卑怯。
周苏豫的卑怯来自于何倩茹的美与好,这样一个漂亮的,家庭条件好,工作也不错的女孩子,而他周苏豫只是一个刚刚毕业,一名不文的穷小子,没有存款与房子,只有一个重病的老妈。
而倩茹的卑怯,来自于周苏豫的小。他那样年青,文雅清秀,没有什么名牌服饰,就只普通的棉衬衫与仔裤已经够青春够吸引,而自己,整整比他大了六岁。
六岁是什么概念?是一个齐腰高的小孩子!是一段几可称为代沟的距离。
那是一九九八年,王菲约会谢霆峰,正被狗仔队大肆炒作,他们的年龄差距是关注的焦点,议论的中心。普通人不太会去考虑姐弟恋。
那一年,在之芸家中,三个人一起看《泰塔尼克》号时,宁颜说:「男女主角真是美,好般配。」
之芸说:「美是肯定的,般配却不见得。露丝看上去可比杰克大着好几岁,如长姐弱弟。」
那时候的倩茹尚能自如地调笑说,这种搭配在十年之内会流行开来。
轮到自己头上,却不能不犹豫。
但是,这并不妨碍两个人用一种和缓舒服的方式接触着。
苏豫偶尔会打电话过来,只说几句话,比如,天热,办公室里的空调响得象拖拉机。老板人很好,说是马上要换新机子。可是大家说,换掉以后会响念那种声音的,就象小孩子想念去世老祖父的咳嗽声。
比如:今天立夏,今年夏天说是会很热。
有时候,他会跟她说一则听来的笑话,甚至有的时候,就只说一说午饭的菜谱。他象个小孩子,跟喜欢的大人絮絮地说许多许多无关要紧的事情。
倩茹听得多说得少,往往隔开好久也会打一个电话给苏豫,但是每一回苏豫的来电都会让倩茹心情好上好几天。苏豫有时也有信来,也是这般的琐事,倩茹一封一封收好,锁起来,自觉少女般幼稚,却甘之若贻。
一日降了暴雨,室外三米之内已不辩景物,苏豫打来电话:「倩茹,有没有带伞?」
倩茹道:「带了,我妈妈每天早上会听天气预报。」
苏豫在那一端笑:「那就好。」
倩茹问:「你呢?」
苏豫道:「一样,我妈不爱看电视,却爱听广播,尤其喜欢听天气预报。」
两下里无话,只余窗外霹淋淋的雨声。
倩茹忽然觉得心软得很,说:「苏豫,我最喜欢雨夜读书到很晚,你呢?」
苏豫嗯了一声,答:「我不行,有时候……累得很。」声音里突然多了一点委屈,也只是片刻之间。
倩茹想,是啊,他不过二十出头,许多同龄人衣食尚要父母安排操持,可是他却从十来岁就负起照顾母亲的重任。
倩茹说:「饿了就吃累了就睡,小小年纪不要搞坏了自己的身体,妈妈也会不安的。」
那边苏豫的声音却又活泼起来:「是啦,何姐姐。」
倩茹暗想:哟,这可坏了。
男女之间,若是调起情来,离情也不远了。
什么时候想起苏豫的话什么时候就笑起来。倩茹的弟弟说:「妈,我姐有点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何妈妈问自己儿子。
「红鸾星动。」
「顾好你自己!脚踏几只船小心掉河里。」倩茹笑骂弟弟。
何弟弟说:「掉进水里我再爬上另一艘船,河里船多的是。湿淋淋的一付倒霉相,也增两分无助的魅力。」
倩茹边呸他边大笑。
何弟弟面容英俊阳光,十分得女人缘。
第一次倩茹与苏豫约出去玩儿,是打着参观新开的一家书吧的幌子。
苏豫骑了辆旧旧的自行车来,一脚踩在地上对着倩茹笑。
他穿着简单的 T 恤与布裤,休闲鞋,都甚为陈旧,不过,跟他清风一般舒缓的气息十分贴服,许多女孩子经过他身边时都会回头再看一眼。
苏豫说:「徐姐姐徐姐姐,上来我带你。」
倩茹说:「警察会抓的。」
「不会不会,我们从小街里穿。」
倩茹说:「你带不动我的,我是一个胖子。」
「徐姐姐,你非常匀称。」说完了苏豫脸倒红起来:「我……我带踩三轮车带我妈去看病,我其实,很有劲的。」
倩茹笑着上了车,苏豫说:「这个很环保。出发啦!」
倩茹简直止不住自己的笑,她有多少年没有这样被人用自行车带着出去了,父亲一向身体不好,她十一二岁时,他就再也带不动她了,弟弟是疯头疯脑的,他的车,倩茹从不敢坐,舅舅在她小时候常带她出去玩,自从开了公司后,他也再没有时间了。而倩茹这个时候已经长成人了。
倩茹的心情很好,在后座上轻快地晃着腿,这个年青的男孩子,总让她有重回少女时代的幻觉。
苏豫骑得轻快稳当,果然只拣小巷走,拐弯的时候,他反手扶住倩茹的手臂,手热纯熟自然,看来是习惯了。
他的手隔了衣服滚烫地熨在倩茹的皮肤上。
那一天,他们过得很愉快,并没有太多的交谈,各自拿了喜欢的书读,倩茹请苏豫喝咖啡,苏豫请倩茹吃简餐,如果不是那一通突来的电话,这一天原本该很圆满。
只看了手机上的号码,倩茹就发现苏豫的脸色变了,他急急地问:「什么?什么时候的事?好,我马上就顺来,多谢你!」
苏豫告诉倩茹:「我妈在家摔了一跤,现在腿动不了了。邻居在看着,对不起,我得回去。」
倩茹看他的手在发抖,果断地说:「我跟你一块儿去,别骑车子了,车子回头再来拿,我们打车去,快,也安全些。」
两个人打车到苏豫家楼下时,倩茹略微犹豫了一下,她这么上去,算什么?
不过何倩茹向来也不是扭捏的人,略一想,也就跟了上去。
邻居告诉周苏豫,他母亲是在卫生间里滑了一下摔倒的,怕是伤了骨头,倩茹帮着苏豫把老太太背上背。
那是一位面白有些虚胖的老妇人,浮肿的面孔,依稀可见与苏豫相似的眉眼轮廊。
在这种情形下,苏豫也没有忘了介绍:「妈,这是我的朋友何小姐。」
老太太没有任何反应,倩茹想,她一定很痛。她不断地在呻吟。
也许是错觉,倩茹觉得,老太太看向她的那一瞬间,目光非常尖刺,也就是那么一恍,那一线犀利就过去了,老太太别转了脸,趴在儿子的肩头继续呻吟。
老太太的肩背尚比苏豫的宽厚,因为脚伤,她完全使不上劲,所有的重量完全落在苏豫的背上,倩茹很怕苏豫被压得倒下去。
出乎意料地,苏豫走得很稳,而且挺快。每走到楼梯拐角处,他总伸出手去在墙上扶一下。他们家住在五楼,等到下到平地,倩茹看到,苏豫的额头上全是汗。
院子里,早就邻居把小三轮推了出来。
到医院一检查,是骨裂,不过看老太太的光景,脸上全是痛苦之极的表情,似乎要比实际情况严重得多。
直到住苏豫把妈妈在病房里安顿好,倩茹才向苏豫道别。
苏豫直把她送到医院门口。
过了两天,倩茹不放心,打电话问苏豫情况。苏豫说没什么大事。
他的声音里全是疲惫,倩茹还是不能放心,去医院里找他。
她发现苏豫的神色很萎顿。
老太太睡着了,倩茹把苏豫拉到走廊上,坐着说话。
倩茹安慰道:「别担心,医生不是说了不要紧吗,慢慢养着就好。」
苏豫久久不语,倩茹看见他的手不停地在抖,忍不住拍一拍他的手背:「不怕的,苏豫。」
苏豫转过脸来对她笑了一下,把额头贴在交握起支在膝盖的双手上。
倩茹觉得不对劲,伸手一摸,才发现苏豫的头上一片火烫。
「你在发烧。」
苏豫说:「一点点,前两天陪床着凉了。」
倩茹拉他起来:「趁着你妈妈在睡,你得去看医生苏豫。」
苏豫的手心也烫得吓人,顺从地跟着倩茹走。
医生说:「这样的热度,是一定要挂水的。」
倩茹租了一张躺椅,让苏豫躺得舒服些。
苏豫说:「我妈觉浅,一会儿就要醒。」
倩茹说:「放心,我去守着她。」
苏豫突然伸手拉住她:「别告诉她。」
「好。」倩茹答应了要走。
然而苏豫并没有放手,反而磨索着倩茹的手指,好一会儿手松开,说:「多谢。」
老太太醒来的时候发现病房里的倩茹,非常地诧异,开口便问苏豫呢。
倩茹告诉她苏豫公司有点儿急事,老太太哦了一声,又闭上眼,微微跳动的眼皮说明她并没有再睡,但是这是一个太明显的拒绝的姿态,倩茹只好坐在一旁不再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老太太又睁眼:「何小姐,麻烦你打电话,看苏豫什么时候能回来。」
倩茹只得掏出手机,正要打,苏豫推门进来了。
老太太精神立刻好起来,要茶要水,面色活泛起来。
老太太对苏豫说:「太麻烦人家何小姐了,苏豫,送何小姐走,不能总辛苦人家。」
苏豫与倩茹刚走出病房,未及说话,老太太又在房中叫他。
等到苏豫再走出来时,天都黑了,医院走廊里的灯已亮起来。
他发现倩茹还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没有走。
苏豫在她身边坐下来,望了她好一会儿。
倩茹道:「我问了医生,你的水还没有吊完,等你妈妈睡了,去把吊针打完吧。发高烧不是闹着玩儿的。」
苏豫突然伸手圈住她的肩,这是他第一次用这样亲热的姿势对她。
他的头贴着他的,一连声地低低地叫:「倩茹,倩茹。」
倩茹慢慢地回手抱住他的腰。
在何倩茹与周苏豫感情尚未完全明朗化的时候,方宁颜也认识了后来成为她丈夫的李立平。
这一年宁颜二十六了,李立平大她四岁,正好三十。
比起倩茹来,他们俩认识的过程全无浪漫,倒有点特异。
那个时候的宁颜,清秀细巧,看起来就象是少女,外校来访的老师或是学生的家长初见她时,莫不奇怪,学校里怎么会收未成年人做教师。
宁颜是一个有点奇怪的女孩子,在二十岁以前,她没有跟任何一个男孩子深交过,甚至连话都没怎么说过。
宁颜中学的时候,男女生是不讲话的,心里再蠢蠢欲动,表面上也跟仇人似的,开班干部会议时,几个班级精英商议起班级计划时也是纸条来纸条去的。那个年代,男生与女生的交往还十分隐蔽,是一件有点羞耻的事情,只有那些完全不想学习的被老师认定注定很快要成为社会人的女生才会与男生搭腔,而且,成绩好的男生也是不屑答理她们的。
宁颜是晓庄师范最后一界的中师生,此后晓师就升为大专院校,后来又升格为晓庄学院,培养师范类本科生。当年中考,是母亲帮宁颜填的志愿,因为她虽文科十分出色,数学却不太强,母亲断言她是不可能考到好的大学的。
更重要的是,她不愿意宁颜离开家到外地去读书,她并不希望女儿有太大的出息。
上了师范,一个班上,二十五名学生,二十四个是女生,唯一的那个男孩子宁颜在参加口试的时候还看过一眼,肤白微胖的普通模样,可是报到的时候却不见踪影。原来,那孩子父亲早逝,母亲带着他改嫁,继父待他不是太好,在报到前夕,因为与母亲与继父口角了两句,一个想不开,跳楼死了。
于是,宁颜那个班成了女生班。
那个一面之缘的男生成了一个苍白的影子,很快地消失在大家的记忆里。
在方宁颜的少女时代里没有半个异性的影子,她简直就如中世纪英国的修道院学校走出来的孩子。
宁颜的家教也极严,母亲不许她跟任何异性做朋友,久而久之,宁颜有一点精神上的洁癖,上街闲逛时,有男子无意碰她一下也会觉得很不舒服,会下意识地不停地拍打被碰到的一处。这种奇怪的状态在她身上延续了很久,她不自知,也没有人提点她。
工作之初,她也封闭得很,不大与同事们打招呼,她来校不过一个月,就有人向校长反应,新来的这个小姑娘有一点清高啊,不大理人。
可是谁也不知道她其实微有些近视,又不愿意戴眼镜,看不清同事们的脸,一派单纯全掩在那微仰起无甚表情的面孔下。
直到她配戴了隐形眼镜,她才终于开始与同事们有了比较正常的交往。并且,慢慢地跟何倩茹与魏之芸越走越近了。
在大家的认识中,这个小姑娘有一点子古怪,但是人还不错,工作也很努力。在工作的第二年,宁颜就开始一边工作一边攻读她的专科与本科的文凭。
在这一点上,宁颜颇有一点先见之明,她聪明,有着过目不忘的本事,参加江苏省自学考试,一年的功夫,拿下了专科文凭,这两年,她又开始考本科文凭。而这个时候,小教界已开始大面积的学历提升潮流,象类思这个级别的示范学校,开始要求普及大专。而宁颜因为拥有大专文凭且本科在读,教学上又颇有灵气,开始在市小学外语界展露头角。
在这一个过程中,宁颜慢慢地迈进了老姑娘的行列。
二十六岁,算不得太老,但是,按同事们闲聊时的话,到这个年纪还不急着找人,可就要来不及了。
一个比宁颜还小两岁但是已经成了家的女同事有次无意跟宁颜说:你要抓紧啦!
内向而略有些小心眼的宁颜闷气了好多天。
宁颜终于开始相亲了。
其实在这之前,宁颜喜欢过一个人。
宁颜长到二十来岁,居然不会骑自行车。
她学过无数次,无不以失败告终。
有一回,借了同事的车在操场上练习,已骑得相当不错时,同事好心鼓励说:「看,你不是骑的很好吗?这辆车还是二六的呢。」
话音刚落,宁颜就跌下去。
那一跤摔得够狠,宁颜从此绝了学自行车的念头,一般出去玩儿,都是之芸用车带着她。
她每天步行上下班,好在家离单位不远,宁颜很享受这一段过程。
她每天都要经过同一个路口,那里有一个交通岗亭,是这个城市里仅剩的还未拆除的岗亭之一。
岗亭里,有一个值班的小交警。
那个小交警每天看着她从街口路过。
有一天,学校组织青年老师与二大队的交警们搞联欢。
宁颜站在角落里,忽然有一个瘦高个儿的小交警走过来,他好象是刚刚下班,来得晚些,制服都没有来得及脱,他站到宁颜的面前说:「我见过你。天天都能看见。」他把眼睛调开去,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你从来没有注意过我。」
那个人有着非常俊秀的五官,微黑的脸孔,高大而整洁,制服袖口露出的衬衫是雪白的。从此,宁颜每天下班都无端地快乐起来,步履轻松,心情有一种隐密的雀跃,整个小脸都被照亮了似的。
那个年青交警看到宁颜走过来,会伸出头来向他挥挥手,宁颜发现,他的岗亭多了一盆花。
终于有一天他打电话约她出去。
宁颜总是还记得跟他出去的那一个晚上他的拘谨,还有临分手前他说过的一句话。
那天,他把宁颜送回家,天已经很晚了,这一带很难打到车,宁颜问他怎么回去,他说,走呗。黑暗里他的牙显得特别的白。
宁颜说:那么远。
他说:「不怕的,农村的孩子,走点儿路怕什么。」
他不怕走路,可是,他怕别的。
宁颜的妈妈知道她与这个小交警出去,断然地说:「他不行的。我跟你说,你别犯糊涂。这个人不行。」
母亲的一句话是一个方面,更叫宁颜断了想头的,是那人的态度。他在约她一次之后突然地再也不打来电话了。宁颜等了许久,她也没有打过去,她知道他退缩了,他改了主意。
一段恋情,未及开始就戛然而止。
宁颜常想,如果当时他或者她足够勇敢,也许事情会完全不一样。
他很快就不再找她了,宁颜上下班也换走另一条路。
很快,那个交通岗亭也拆掉了。全市的交通系统改为电子控制。
在以后的许多年里,宁颜常常想起他的话:农村的孩子,走点儿路怕什么。
那个人的名字里头有一个诚字,过了很多年,宁颜一直都记得他。
他的形式虚幻了,她用她的想象丰富了他,塑造了他,他原本不过是她的情感世界里匆忙的过客,但是在岁月里,在她的想象里他成了佛前的一盏长明的灯,给了她晦暗的人生一方小小的永恒的亮。
然后,宁颜开始在母亲的安排下与许多人相亲。大多是她或是母亲没有看上人家,也有人没有看上她。她记得有一个人,在相亲过后托介绍人带来话,这个女孩子不行,她的腿都没有我的胳膊粗。太弱了,我不喜欢。
那些人在宁颜的生活里,来了,又去了。
宁颜疲倦得很。
这一个疲惫冗长而无结果的过程唯一的好处就是,奇迹般地治好了宁颜的精神洁癖。
宁颜觉得自己渐渐地变成了一根老油条。
有一天,母亲与父亲很神秘地跟宁颜说,这次再给她介绍一个男孩子。是个大学讲师。
宁颜随口问,是哪位阿姨介绍的。
父亲含糊其辞,母亲说:「就告诉她也不要紧,这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说着,拿出一封信来。
宁颜看见那信封,觉得有点奇怪,上面的地址与收信人姓名是用毛笔写的,真是很少见。字不见得多出色,但是细长端正。
宁颜心里隐隐的有了一点意识。
母亲说:「我跟你爸商量过了,这么多日子,也没见有人介绍过什么合适的人,毕竟我们接触的人也少,不如试试报纸上的征婚广告。」母亲说着,面容生动起来:「你别说,还真有不少条件不错的。我跟你爸,选了一个,给他去了信,没想到回得这么快,你看看。」
信是一个叫李立平的人写来的,他介绍说,他是一个大学讲师,学化学的,因为当年做学生时表现比较出色所以留了校。希望能够和来信提及的女孩子见一见面。
信的最后,加了一小段。
他写道:我的家庭来自一个小镇子,还比较落后,家境也比较一般,如果女孩子揪住我的出生不放,那么也就没有必要见面了。
母亲又给宁颜看了登有李立平征婚启示的那张报纸,缩在密密麻麻的一堆征婚启示的一角,言简意骇,男,三十岁,大学讲师,貌俊,一米七五。诚征文教系统未婚女,谢绝领证未婚。
约会是由母亲一手安排的,在一家街心公园里,因为没有介绍人,约定了各自手拿一份当天的扬子晚报。
那是一个湿暖的十月的夜晚。
母亲帮宁颜选了件半新的长袖连衣裙,母亲说,这样端庄但又不显得过于慎重其事。
宁颜准时到了小公园。远远地就看见一个男人的背影。
中等个儿,比较瘦。双手背在身后,握着一卷报纸。
宁颜忽然觉得有点荒唐,几乎生了转身逃走的心。
那人正好回过头来。
宁颜把与李立平相识相处的经过全部写进了她的日记里,后来宁颜想,这是她千不该万不该最最不该做的一蠢事。
两个原本完全陌生的人,因为一张小小的报纸相识,这种事对于方宁颜来说,有一点荒唐,有一点无聊,也有一点隐蔽的好奇。
公园里的这一个角落挺黑,宁颜没有看清那个男子的样子,她猜他也没有看清她的样子。
那个人先开的口:「你好!你是方小姐吧?」
宁颜点点头。
「我就是那个李立平。」他说。
他的语调柔和低沉,略有些外地口音。
两个人就自然地顺着公园里的小路走出来,气氛略有些尴尬。
李立平先开的口:「方小姐,我想先解释一下,我之所以会选择报纸征婚这个形式来找对象,第一,不是因为找不到对象,只是找不到合适的,想扩大一下选择的范围。第二,我是一个很正派的人,如果找到合适的,就绝对不会再与若干个女孩子同时保持联系,这一点请你相信。」
宁颜实在不知道如何开口回答,就含糊地应了一声。
李立平并不健谈,但也并不少语,保持着一种十分得体的语速与交流的频率,给宁颜挺舒服的感觉。
公园虽然不大,到处是一对对的情侣,头靠着头切切私语着,黑暗处还有一些急促的喘息声,李立平觉查出宁颜的不适,很快把她带了出来。
那些年,南京的夜晚并不繁华,几乎所有的商店都在六点钟左右关门,而那些酒吧又隐藏在街巷里,他们走的,是一条颇为宽阔的林荫道,两个人突然爆露在一片明亮里,都有些不自在,各自低头慢慢地走路。
宁颜有一瞬很想说再见,还未出口时,两个人来到了一家大型的商场门口。商场居然没有关门,两个人走进去,迎门是艺术品专柜。李立平指着挂着的条幅开始评讲。宁颜想起他信封上的毛笔字,问:「那么你练的是什么体?似乎有一点象瘦金。」
李立平笑了一声说:「我练的是李体。」
这句话引得宁颜回头好好看了看说话的人。
宁颜第一次把他看了个清楚,略瘦长的脸,窄窄的客头,肤色很白,茶色的宽宽的近视眼镜,穿着十分整洁。宁颜发现他也在观察她,两人的眼光一对上,就各自转开了。实在是太尴尬了。宁颜想起学校里一位男教师说过的话:你想相亲吗?那你得皮厚才行。
显见的这位李立平与宁颜一样,不是皮厚的人。
一节柜台里,放置着一溜微雕作品,这给了两个人一个靠近的机会,他们一同凑上去细看那些美丽的小巧鼻烟壶里雕刻的细致得不可思议的图案。
李立平的身上有很洁净的气息,这给了宁颜很好的印象。
这初次的见面结束时,两个人都不知怎么开口道别。
宁颜心里有点矛盾,他不知他会不会再一次地约她,李立平心中与她一样地没底,这个女孩子,在李立平看来,秀美文静,然而,有点捉摸不透。
这是李立平见的第五个女孩子,前面四个,他不是太满意,他母亲在知道他要报纸征婚时曾对他说:儿子,你一回你就放开手眼好好地去挑一个。可是,李立平发现,事情并不象他想象的那样,他会有很宽广的选择面,事实上,他收到了近五十封来信,光是工作条件就被他自己淘汰掉了一半,剩下的,有几个女孩子附了照片,却不料弄巧成拙,被李立平 pass 掉,他不喜欢女孩子的艺术照,他以为那种照片水份实在太大,而另有一个眉目美丽的女孩子,他又觉得过于丰满了一些,看上去比自己还要宽上一轮,李立平心中好不遗憾。
李立平喜欢的是清秀娇小的女孩子,有细目长发,骨架小巧,不能过于张扬,宁颜符合他对妻子的全部想象,然而,李立平想,他依然还有选择的余地,一个男人如果已经三十岁了,不是很有钱,也不是非常地位,并且,身势背影至为平常,那么他总该给自己多留条后路。
李立平问宁颜要联系的方式,宁颜想了想,也就给了他。
宁颜回到家里的时候想:你看,这也不难嘛。征婚与相亲,实质上差不了多少,只是形式有一点点不同而已,人是一种多么容易适应环境的动物啊。
往后的一个星期里,宁颜几乎忘记了这一场相亲,她正好要参加自学考试,她正在为她的本科文凭而做着最后的努力。
等她考完了,李立平的第二封信也来了。
他的信不是寄给她的,是寄给她的父亲的。
当初的应征信也是宁颜的父亲写的,他用了化名,请一个可靠的朋友转的信。李立平并不知道这位充当了中间人的男士就是宁颜的父亲。
李立平写道,他很满意方小姐,希望能够和方小姐建立恋爱关系。如果方小姐也无意见,请接受他的约会,在某日某地。随信附了两张电影票。信的最后,李立平请中间人转告方小姐,他已回绝掉其他的应征者,请方小姐及家人放心。
宁颜奇怪这个李立平为什么不直接给自己打电话,而要拐上这么一个弯子。到是宁颜的母亲明白,她说:很简单啊,他这么做一是表明态度,二是留有余地。
就这么着,方宁颜与李立平开始了他们的恋爱进程。
其实也无非是看看电影逛逛公园。
有一回,在电影结束的时候,宁颜惊骇地发现,自己的父亲正坐在他们的后面的座位上,此刻正起身随着稀稀拉拉观众一起退场。
宁颜注意到父亲刻意地看了李立平好几眼。
回到家里,宁颜问妈妈怎么回事,母亲笑笑说:「征婚不同有人介绍的,连张照片也无,我们当然不放心,你爸的眼光还不错,就让他去看看。哎,说起来,你到底看得如何?」
这话是冲着宁颜的爸爸方静言说的。
方爸爸略犹豫了一下说:「我觉得那人长得似乎不怎么好,倒不是说五官有多么难看,只是额窄,面相很有点狭隘之相,我怕他有点儿小心眼。这种人,可能不怎么好相处。个头倒还般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