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当我九年义务教育吗?!」
白烨深吸一口气:「至少,有什么可以和我讲讲的吧?你这段时间的经历,心路历程……」
「讲这些,什么?」
「你做我的跟班,对我就不能有所保留。你在我面前,必须是透明的。」
「你这个用词多少有点微妙啊……」
「字面意思啊!」白烨十分崩溃。
其实白烨后来有告诉过我,他最初把我当成敌人,时刻提防高度戒备的。是因为他觉得,大家是同类,我应该会和他一样,有着超高的智商。
并且,对生命早就没有了敬意。包括,对他的。
本来他还隐隐有过某种期待,以为棋逢对手,互相算计,智斗一场。鹿死谁手都未可知什么的。
没想到完全是我这样的。女地痞,臭流氓。也不危险,就是手段下三滥。
「喂你这样讲很没有礼貌诶。」我说。
「嚯,你还知道礼貌这个词呢。」
13
我把这段时间的经历,都给白烨讲了一遍。
从最开始的仙人跳,到大人们互殴,爆炸,醒来,再到发现自己被困……一直到和他重新见面的这一刻。
「被困在这,居然都有一个月了。」我突然意识到。
「三十七天。」白烨摸着下巴,说:「我听见震动,发现平行时空的通道那天,是我在循环里的第五年整。同一天,你第一次被炸死。到今天,是我的五年零三十七天。」
白烨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你以前,例假准么?」
「啊?!」
「你这个年纪,就算不准,应该也不会这么久。」白烨兴奋地看着我:「这三十七天,你有没有来过例假?有没有?」
「啪!」一个巴掌盖到了他脸上。
白烨捂着脸,无奈地和我解释。原来他是想确认一件事,我处在循环里,还会不会受到时间流逝的影响。
虽然我不会死。但是谁也无法确保,一直这么呆在循环里,我还会不会老去。
我红着脸,摇了摇头,进入循环以后,姨妈从没来过。说起来,我这么多天了,不是在排爆,就是在跑路,倒是把这档子事给忘了。
「以后的日子里,你多留意一下,如果月经来了,一定要告诉我。」
然而我突然意识到了另一件事,愣住了。
「总之。」白烨思考着:「初步的结论有了,在你的循环里,你不会变老,每次循环,你的整个身体都会退回到,8 月 8 号早上 8 点的状态。这也是为什么你死亡后,还会复活。」
我自言自语地说:「也就是说……以后都不会来了?」
「什么?」
「我这样算是绝经了吗?」
「滚出去!从我的时空里滚出去!」
14
白烨叹了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从你身上,能挖出的信息,应该就是这些了。不多。」
我也怪不好意思的,收起了胡思乱想。
「目前看来,在生理上,我们两边的循环是一样的。」白烨说:「我在这里五年了,胡子,头发,都没有变长。」
我点了点头,他说的我能听懂,只是听到「五年」,仍然会有所震撼。那到底会是一种怎样的生活?
「接下来,我会告诉你,我所知道的游戏规则。」
他说着,拿出了纸和笔。
「第一,摘掉玉坠,游戏结束。」
「第二,游戏的内容……」
他在纸上画了一个圆圈。同时在圆圈上,均匀标上了 24 个刻度。而后,又在圆圈中画了一个小人。
「因为佩戴玉坠,我们拥有了留在同一天里的能力。死亡,就是我们回到早上的唯一条件。」
他说着,将「20」到「24」之间的那道弧线加粗了。
「但,必须在晚上八点到十二点之间,玉坠才会发挥作用。其他时间段,如果你死了,那就是真的死了。」
「为什么必须要在这个时间段?」我问。
「光谱——我刚来的那段时间,测试过玉坠的各项数值,全都十分稳定,分明就是个死物。但,在晚八点到十二点之间,玉坠的光谱发生了剧烈的变化,临近十二点时渐渐衰弱。」
白烨说,「虽然不清楚是什么原理,但不难推测,在这段时间,玉坠才有复活我们的能力。」
白烨顿了顿,说,「然后,以下是我个人的猜测,这玉坠会被激活,可能是因为发生了历史大事。」
「历史大事?」
「嗯。奥运会开幕,奥运会闭幕,冬天的雪灾,国与国的战争。诸如此类。」
我想到了什么,「对了……还有个问题,如果这一整天,我都没死呢?还会继续循环么?」
「你没有死亡,这一天就不会重来。时间继续往前走。游戏虽然也算通关。但你想救的人,就永远都救不了了。」
「游戏规则,就这些。我能提供的建议是——不要畏惧死亡,这是你的工具。改变一切的工具。」
我点点头,咬了咬嘴唇。
「最后,有件事目前你还不知道。但接下来,它一定是悬在你心里的一把刀。」
我发现白烨的手指,开始有规律地敲击着桌面,好像正要说一个令人兴奋的秘密。
「好好想想昨晚的爆炸。」
15
我听着他的话,猛然意识到,昨晚的爆炸。有点诡异!
以往的爆炸,都发生在我家里。
这还可以用意外来解释。
可,昨晚把发小们支出去之后,网吧,陈小齐亲戚家,乃至楼下的烧烤摊,都接二连三的……
怎么会有这么频繁的意外,还全都发生在,这一栋楼的人身上!
我看向白烨,神色有些惶恐:「你之前说过,我不想留下来,是因为时机还没到……」
白烨点了点头。
「那……昨晚的那几起爆炸,是神在惩罚我们么?惩罚这栋楼里的所有人?」
「不。我从来都不是这个意思。」他摇了摇头:「我是无神论者。」
「即便,你现在在循环里?」
「是的。」他目光炯炯的看着我:「这个世界上如果存在鬼和神,将它扒了皮,里面也一定是人!」
我看着他的眼睛,隐隐猜到了,他要告诉我的事情,是什么了。
「你仔细想想,你之前的每一天,真的只有一起爆炸么?」
「我……」
我回想了一下,虽然确实,每次都只有我家那一起爆炸,但现在想来,就是觉得哪里不对。一种,无法言说的,不严谨感。
我摇了摇头:「我不确定。」
「对。你认为只有一起,但那只是你的认知偏差。因为你每一次,八点整就死了,之后会发生什么,根本无从所知。」
我睁大了眼睛。
「存在一种可能。在你家的爆炸之后,那栋楼里每一户人家,包括楼下的烧烤摊,都发生了爆炸。」
「而昨天晚上,发小被你支开之后,用来杀他们的炸药,又被转移到了他们的所在地。」
「有人,想要杀了这栋楼里的所有人。」
炎炎夏日,我如坠冰窖。
我知道,只有白烨说的这个可能,才能解释所有事情。
这是唯一的可能。
1
「只有这个可能,才能解释所有事情。」
白烨和我想着同一件事。
他吸着奶茶,思考着说:「还记得吧,你有好几次,其实都不在家里,你为了往外逃,躲到深山老林里,还搭上过去外省的火车……那几次,你根本不可能死亡。」
我点了点头,只感觉到毛骨悚然。
「可那几次,你还是回到了早上。为什么?那个人发现你离开了老楼,于是跟踪了你,在你反应过来之前,杀害了你,每一次。」
白烨说着,指关节敲击着桌面。
我想了想,问白烨:「最开始有好几次,你都有在跟踪我。当时有看到什么么?比如……谁给了我一刀之类的。」
「没有。什么都没有。这就是问题所在……我那几次都有跟丢你。每一次,我跟丢你的一瞬间,你循环回去了……那个人,很会挑时机。」
「诶?」我突然意识到什么:「那次是不是也是?……就我们被混混追着打,跑到小区里那次。我记得,当时你一背对着我,我就立马回去了。」
「那时你有痛感么?」
「没有,什么感觉都没。就回早上去了。」
「这样看来……」白烨思索着:「那个杀你的人,隐藏地很好,动手果断迅速,追求一击致命,可能是成年人。并且,很有这方面的经验。」
杀人的经验。
2
我和白烨走出了奶茶店,一前一后,在街上走着。
他突然把我拉到了一个拐角里。
拐角外,一群少年少女的声音,说笑着远去了。
我偷偷瞄了几眼。是我的发小们,抱着泳圈,正要去游泳。
被他们围在中间的,是一个笑魇如花的女生。
是我。这个时空里的我。
我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心里突然,很羡慕他们。
他们,都有着一张,无忧无虑的脸。
3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想杀我们?」
等他们走远,我忍不住问白烨。
白烨摇了摇头:「想知道原因,就得先查出来那个人是谁了。」
白烨继续走了起来,我急忙跟在他后面。
他摸着下巴,思考着说:「你出逃的那几次……回忆一下,最早是什么时候出发的。」
「额……」我绞劲脑汁回想:「最早是傍晚六点吧,赶去坐火车。」
「消防员那次给你家做完排查,是在几点。」
「中午十一点左右,不会错的,他们求我放过他们,说他们还得吃午饭。」
「中午十一点之前,你家里有消防员排查。如果有炸药的话,不可能不被发现;晚上六点,那个人发现了你的出逃,并且尾随了你。」
白烨推算着:「也就是说,那个人,是在十一点到六点之间,潜入了你家,布置的炸弹。十一点到六点之间,这是抓住那个人的最佳时机。当然,这个时间段还可以进一步缩短,多测试几次就知道了。」
白烨停了下来。发现我不动了。
他回过头,我直勾勾的盯着他。
「怎么了?」
「你……你好牛逼呀!」
白烨无语凝噎。
4
我回过神,才发现我们已经来到了幽深黑暗的通道里。
白烨打着手电,照着前面的路。
他推开门缝,小心谨慎地往外看了许久,说:「没人。」
我们推门出来,回头望去,是那座废弃的游乐园了。倒塌的摩天轮,矗立在我们面前。
已经回到了我的时空。
白烨把手电装回了书包,一边说着:「还有很多难题没解决。怎么揪出那个人,怎么阻止爆炸,怎么从一个杀人老手手底下活命……」
白烨拉上拉链,顿了顿,笑眯眯地看着我:「那,跟班的事?」
我咬了咬牙:「我跟!」
「噗通!」一下,他的书包丢到了我手里。
我纳闷地看着他。
在他示意下,打开书包,从里面拿出了一个记事本。
粗略翻了一下,那上面,全是我看不懂的名词。什么乙醇沉淀法,什么什么仪器的操作方式,注意事项。林林总总,大概四五十页。
「我醒来后写的。」白烨说:「所以来见你的时候,迟了一会。」
「总之,这就是你跟班的工作内容。」
「这是……做什么用的?」
「以后会告诉你。」
「需要我复印几份?」我松了口气。
白烨用看白痴的眼神看我:「复印我不找复印店找你干嘛?我是让你背下来。」
「复印不行么?」
「复印再多,循环之后也全都没了啊。你白痴吗?」
「有道理啊。」我恍然大悟,「你再说我是白痴试试?!」
「追凶路上,就靠你自己了哦。一个人要加油喔。」
「人家会背的啦
白烨始终在通道里,看样子是交代完我,就急着赶回去。
他最后叮嘱我:「以后来这个通道的时候,要留意附近有没有人。以免……」
「知道啦,不必要的麻烦。」
他嘟囔了一句,「不过你是最麻烦的」,也不管我听见没有,关上了门。
我转身走出没几步,他又打开了门,把我叫了回去。
「明天早上过来,还是老地方,我要验收。」
「靠,你也很麻烦诶。」
「玉坠别弄丢了。」他把声音压得极低,连说话时还在张望四周:「没有玉坠,死了,可就真的死了。」
「知道啦。」
他最后看着我,沉默了好一会。
「于小小,你要珍惜这个机会。」他没由来地说了这么一句。
我疑惑地看着他。
「你和我不一样。你还能挽救那栋楼里的所有人。但有些事情,是没办法挽救的。永远。」
「你还有机会。我很羡慕你。」
5
白烨没有再多说什么,关上门,转身离开了。
其实我很想问他,到底是什么未完成的事情。要让他把自己的人生定格在这一天里,整整五年。
为什么某些时刻,他脸上的表情,看起来那么失落。
我紧了紧书包,抬头望了一眼破败的游乐园。
那座倒塌的摩天轮,就像他一样,定格在了时间里,残缺的机械,除非时光倒流,否则永远不会再转动。
6
回到家里后,我翻开了记事本。然后懵逼了。
大部分都是英文,别说背了,我看都看不懂!
想想白烨和我说过的那些推论,又一阵寒颤。
那个人,不会现在就在我家的暗处,盯着我吧……
7,
王俊逸坐在我家里,我给他端上了一杯茶。
他不可思议地看了我一眼:「于小小……你不会是要找我借钱吧?」
「滚滚滚。」
他这才放心下来,喝起了茶:「这才像你嘛。」
靠。在他心里我到底是什么形象啊?不过,不重要了,现在最重要的是……
我笑眯眯地看着他:「俊逸啊,问你个事。」
「昂?」
「最近,有看到什么陌生人,来这栋楼么?」
他想了想,摇了摇头:「没有。勉强算起来,就一个,来找陈小齐表白的那傻小子。」
这是每天都会发生的事,陈小齐住二楼,因为长得好看,虽然才上初中,但就已经被很多人追求了。
至于那个小屁孩,不知抽的哪门子疯,非得 8 月 8 号这天跑楼下,给陈小齐念酸诗。以至于我每天都能听见陈叔追到楼下,追着揍他的声音。
总之,毛都没长齐的小子,没可能是他。
客厅的电扇呜呜地转着,我趴在茶几上,撑着下巴发呆,
到底是谁这么想做掉我们呢?
8
「不是,我得在你家呆多久啊?!」王俊逸崩溃地问我。
而我捂着耳朵,背着记事本上那堆看不懂的东西。越背越烦。
「你保护保护我嘛!」
「你这种人还需要被保护吗?!」
「哈?!」我暴怒。
王俊逸一个健步,跳起来就跑,被我用视线盯回来了。讪讪地坐回到茶几边,尴尬地喝了口茶。
我想了想,索性放下了记事本,继续向他打听。
「王俊逸,你认识的人比较多。如果,我是说如果啊……」我努力调整着措辞:「有天这栋楼里所有人都被杀了,你觉得,可能会是谁干的?」
「你这问得好慎人啊……」
「假设嘛。」
他闭上眼睛,绞尽脑汁地想了一会,而后睁开眼睛,看着我。
「那个人应该会是你。」
「哈?!别跟你于大姐开这种玩笑!」
他笑笑:「我错了。」
「诶,问你个事。」我忍不住问他:「你为什么,总是那么怕我啊?」
「我哪有……」
「说不说。」
「真没有。」
「没有你躲什么!」
「我害羞不行么!」
他沉默了许久,我气鼓鼓地看着他。
终于,他低下眼睛,说:「因为我小的时候,梦见过你。」
「你……」我一愣。这小子,不会要说什么尴尬的话题吧?
「是噩梦。」
「那就好……嗯?」我意识到哪里不对,但也懒得计较了:「什么样的梦啊?」
「你记得燕翔路么?前几年,被动迁的那条街。」
我点点头,还有点印象。
「在那个梦里,燕翔路,起了很大一片浓雾,白茫茫,什么都看不清。」
「我走在雾里,迷路了,努力想走出去。后来,我走着走着,看到一个女孩的身影在雾中,隐隐约约的。」
「我走过去,发现是你。你叫了我的名字,对我笑。」
「你那会还是小学生吧,留长发,笑起来很甜。」
「但我发现,你披着一件雨衣,上面全是血。手上,还拿着一把带血的刀。」
「我吓到了,你也不说话,就那么和我错身而过,消失在了雾里。」
「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你刚才停留的地方,地上,躺着一具尸体。」
「被你杀死的成年人的尸体。」
他说着,看向我,眼神里竟仍然带着些许恐惧。
我瞠目结舌:「你这梦……做的有点过分了吧。」
他想了想,也点了点头:「反正,确实是梦啦。因为没多久,我就从床上醒来了,后来也没听说杀人案什么的。就是这梦成了童年阴影。」
我说怎么小时候,他只要一看到我就跑。
枉我小时候还以为他是喜欢我。好大一个自作多情的女的。
「所以,就因为一个梦?」
「那也不止,小时候你抢我玩具那会……」王俊逸数了起来:「过家家的时候,你非要我扮演儿子,然后你扮演暴揍儿子的父亲;还有啊……」
「可以了可以了!」
我算是知道我在他心目中什么形象了。
我看了眼墙上的挂钟,爆炸的时间,快到了。
「行了,你走吧。」
「你今晚抽风咩?一会要我留一会要我走的?」
「走啦走啦。你叫上你弟弟,还有陈小齐,去楼下等我。」
「干嘛?」
「请你们吃宵夜咯。」
我推着王俊逸的背,把他推出了家里。趴在卧室的窗边,翻着记事本,背了一会。
「于小小,你快点啊——」
楼下传来了王俊逸的大嗓门,发小们,都被他带到了楼下。正朝我招手。
我也招了招手:「早上见。」
轰然一声巨响。
这招耍帅,是从白烨那臭小子那学来的。自我感觉,还确实挺帅的。
9
我睁开眼睛,习惯性地想再背一点。而后才反应过来,手里只有一床被子,哪还有什么记事本。
白烨说得没错,只要还在循环里,一天天重来,任何文字记录都别想留下。
我匆匆穿过通道,来到了那个高档社区。白烨已经在那里等我了。
「开始吧。」
「乙醇,乙醇……额……嗯?诶?!」
我全忘了!
白烨赏了我一个巨大的白眼,再一次把书包丢给了我:「重背!」
10
那以后,每一天,每一天!我都在痛苦地背诵着,然而每一次,得到的全都是白烨的白眼。
摔了无数次枕头,薅了无数次头发……这臭男生,越想越气人!
偶然间,我上网查了记事本上的内容。
「乙醇沉淀法提取」,「Sanger 法测序」,「非同位素银染操作」什么的。
意外地发现,这些,都是 DNA 测序用的。
搜索引擎上还有一些相关内容,说是刑事案件中常用,用来比对犯罪分子的 DNA。
刑事案件?
又想起了白烨口中的那个,没完成的事,还有他脸上的失落。
有天,我忍不住,问了白烨,让我记这些,是不是为了帮他查什么案子?
他倒是立刻猜到了我都做了什么:「你上网查了?」
「昂。」
「怎么你有功夫上网冲浪,背几页都费劲呢?」
我气得牙痒痒。
11
我也记不清过了多少天了。那个早晨,我完完整整地,把记事本上的内容,全都背了出来。
我愣了愣,狂喜地叫了起来。客厅里的男人们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一路狂奔,穿过通道,来到了那个高档社区。白烨已经在那等我了。
但我还没张口开始背,他突然叫了一声我。
「于小小,陪我去一个地方吧。」
12
他带我去的,是城郊。
那是一个荒芜的街道,道路两边,都是些废弃的楼房。四周的空地,黄沙遍地。偶尔有野狗的影子跑过。
一些薄雾,笼罩着这里,应该是从附近的山上飘下来的。
我们停下了。
「来这里做什么?」我茫然地问白烨。
他没有说话,我转过头,忽然发现,他浑身都在颤抖。
他的脸上,写满了恐惧。
「你怎么了?」
他没有说话,倒退了几步,像是想要调头就跑。但随后又跌倒在了地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
我转头望去,前方什么都没有。
我突然发现,他的眼神里,更多的是无助。
我蹲下来,摸了摸他的额头。
「你还好吧?」
他不说话,只是颤抖着。
我想了想,犹豫了一下,抓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心很冰凉。
「别怕,我在。」
我能感觉到,我们手心贴着手心,他的手心渐渐温热了起来。过了好一会,他的颤抖也慢慢停了。
我想要松开手,但他抓得更紧了。
「陪着我。」
我茫然地,被他牵着手,走到了薄雾的中心。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照片。放在地上,用打火机点燃。
那是他的照片。
「五年了。相信我,快了。」他低垂着眉眼,自言自语。
我和他都蹲在地上,牵着手,沉默着,看着那张照片燃烧。
不知道为什么,我没开口问,他也没说,一直等到烟灰散尽,我们折返,离开了那个街道。白烨这才松开了我的手,他没有看我,一边走一边思考着什么。
「啊!!」
我突然反应过来,这一通折腾,我背下来的,全都忘了!
苍天啊!!
「小小。」白烨温和地冲我笑笑:「你通过了。」
13
熟悉的地方。
我看到了那张捆过我的椅子,以及一张杂乱的桌台。那上面,以前还有过拔牙钳,手术刀什么的。
我之前猜得果然没错,这个小房间在医院里,是医院的一个储藏间。
白烨带着我,径直走在医院里,轻易地就从一个职工腰上,取下了钥匙,打开了储物间的门,而后和我一起钻了进去。
整个过程,都在医院职工们的眼皮子底下,但偏偏都在那些人的视野盲区里,如入无人之境。
我隐隐猜到,大概这五年,白烨每天都在重复这一流程。
只是不知道,他每天来这里,到底为了什么?
储物间里,白烨坐在我面前。脸上写满了疲惫。
「小小,现在起,你是我的跟班了。」他说:「接下来,是你的工作内容,你要听仔细。」
他说着,沉默了一会,像是某些不太好的回忆,良久。
「你之前猜的没错,这五年,我确实在查一个案子。」
「那个案子,发生在 1997 年。」
我忽然想起,我的母亲,不告而别,也是在 97 年。
「1997 年,有人杀了我爸。」他低垂着眼睛,说。
「1997 年,燕翔路,起了一场大雾。能见度只有不到两米。」
「在那场雾里,我的爸爸,被人用利器割断了喉咙。现场唯一留下的线索,是一根长发。」
「一根,女性的长发。」
他的每一个字,都讲述得很清晰。
我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只有我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惊恐。
1
白烨的讲述,是从他小时候开始的。
那是 1997 年,他大概十岁,还是小学生。
6 月 30 号的晚上,他做完作业,洗漱之后,昏昏沉沉地睡去。期待着明天,父亲出差归来,给自己带回来的红白机。
可这个晚上,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大雾弥漫的燕翔路,车停在雾中。四周被浓雾吞没,能见度不到两米。
爸爸被他反锁在了车内。
爸爸拼命地拍打着车窗,要他开门。
然而他只是用手指叩了叩车窗,后退了几步,隐没在了雾中。
后来那梦境便模糊了。
他行走在茫茫的雾中,寻找着什么。
「白烨——」父亲凄厉的喊声。
那个梦的终点,是他跪在地上。
爸爸,倒在地上,一片血泊,无声无息。
梦醒了。
他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哭了,泪早已干透。
「怎么会做这种梦?」
他心有余悸地起床刷牙,想着等爸爸回到家,和他分享这个不太吉利的梦。
然而,刷牙的时候,家里来了很多人。
是警察。以及从外面回来后,一直在哭泣的妈妈。
他跟着妈妈,去警局认尸,一起,在警局里录了口供。
死的人,是爸爸。
那些警察的零碎描述,就和他在梦里看见的,一模一样。
在燕翔路,警方发现了爸爸的车。
车窗被砸开了,现场没有打斗痕迹。初步判断,是被反锁在车内后,爸爸用蛮力砸开的。
而爸爸死在了离车很远的地方,一片血泊。当时大雾迷茫,没人看到行凶者。只有一行小孩的鞋印,经过比对,是白烨的鞋印。
还有,警方在白烨的家里,发现了那副丢失的车钥匙。
死亡时间,7 月 1 号下午。
大人们问了白烨很多问题。
「你 7 月 1 号在哪?」
「当时是不是和爸爸在一起?」
「当时有没有看到什么奇怪的人?」
白烨全都回答不上来,他只记得,自己在 6 月 30 号晚上睡了一觉,醒来,来到警局,看到墙上的日历,才发现已经是 7 月 2 号了。
这中间的一天,失踪了。
他向大人们讲出了自己的那个梦,大人们面面相觑,叮嘱妈妈,回家好好安抚他。
他知道,大人们只是觉得,他被吓到了,在说胡话。
但他的心里慢慢有了结论。
7 月 1 号那天,他的身体,被人偷走了。
那个人,替代他,和爸爸去了燕翔路。
如果,身体没有被偷走,自己绝不会把爸爸反锁在车里,丢下他离开。
如果身体,没有被「那个人」偷走……
白烨和妈妈回到了家里,呆滞了很久,仍然无法确定,这一切究竟是梦还是现实。
直到,他无意间在枕头底下,发现了一个木制的首饰盒。。
坚硬的触感。告诉他,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的爸爸,真的被人杀害了。
他流着泪,打开了木盒。那里面,是一个手环玉坠,一条温润的小鱼。以及一张纸条。那上面写了两句话。
「偷你身体的人是我。」
「白烨,戴上玉坠,你还有机会。」
他用力地攥紧玉坠,像是要把这个玉坠嵌进血肉里。
他不明白第二句的含义。
但他发誓,要用一生的时间,揪出那个凶手,以及那个偷他身体的人。
2
「好容易放暑假,怎么不去找同学玩呢?」
2008 年,盛夏,白烨从大学回到清流后,母亲总这样念叨他。
白烨笑笑:「以后,会有时间的。」
干净的 T 恤,清秀的面容,他已经从当年那个哭哭啼啼的小男孩,长成了一个安静的大男生。
一安静,就是十一年。
3
「陈叔。没事吧?」
白烨投进篮球,才发现,陈叔半蹲着在喘气。
陈叔擦着汗,挥挥手:「还是年纪大了啊。」
陈叔,当年办父亲案子的刑警。十一年过去,马上要退休了,身材比当年臃肿了不少。
球场上,白烨和陈叔坐在场边,白烨喝着饮料,陈叔喝着自己泡的茶。这是公安局单位的球场,附近还有些下了班的警员,在吆喝着攻防。
上初中后,每年暑假,白烨总会来这里,找陈叔打个半场。
当然,打球只是借口。
「陈叔,我爸的案子……」
以往,陈叔的答复都是:「还在查。」
小时候,白烨期待过。但后来明白了。没有目击者,找不到凶器。除了一根头发,凶手没有留下任何其他痕迹。那句还在查的意思,就是没有任何进展。
只是,白烨不甘心。
可是今天,在球场上,陈叔放下保温杯,沉默了很久。
「别等了孩子,你还有自己的生活。」
白烨脸上的笑,停滞了。
「明天,这案子的追述期就过了。」
「我还会继续查,退休后案子也会转给同事。但是……你也知道,追述期过了。从法律上,很难再让凶手付出代价。」
「你爸如果还活着,也会希望你能向前看的。」
白烨没有说话,他捡起篮球,沉默地,走到篮筐下,开始投篮。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全都投偏了。
眼泪打湿了双眸,看不清。
4
白烨回到家后,从抽屉里翻出了一个记事本。
他在上面写下了一句话。
「凶手,是未成年人。」
这是陈叔说完那些话之后,他推测出的事情。
他爸的案子早就立了案,根本不存在追述期一说。不论凶手躲多少年,只要落网,都要付出血的代价!
除非,凶手杀人的时候,还没有成年。
只有这种情况,才会存在一定时长的追述时效。
但是,就算知道了这个线索,也就止步于此了。
他只剩下一天的时间。
什么都来不及的一天。
5
白烨说到了这里,被我打断了。
「诶?未成年人追述时效……我的时空里,好像都没这回事诶。」
「嗯。」白烨点了点头,「看来不同的时空,就连法律都会存在细微的差别。」
「不过,我倒是经常看到新闻,说未成年人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一点代价都没有。原因居然是,法律认为他们不具备伤天害理的能力……」我感慨着。
「这里也差不多……不同的方式,一样的讽刺。」
白烨叹了口气,继续起了他的回忆。
「总之,那一天,对我来说,更像是一盏灯熄灭了。」
6
那一天的下午。白烨砸烂了房间里,所有能砸烂的东西。
最后,他倒在地上,号啕大哭,像一只失去了亲人的野兽。
爸爸的死,就像一个噩梦。找到凶手,是支撑他活在噩梦里的唯一信念。
现在这个信念已经粉碎了。
后来,白烨留意到,摔烂的床头柜里,摔出来了一个木盒。
上高中以后,因为学校有要求,白烨就摘下了那个手环玉坠,一直没有再戴上。如今和玉坠一起摔出来的,还有一张纸条。
「偷你身体的人是我。」
「白烨,戴上玉坠,你还有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