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尴尬地顿住,没往下说。我也忽然意识到,那天晚上,我看见了,他给我注射完一针药剂之后,吻了吻我的额头。
我的脸红了一下,想说的话立刻打住了。
他的脸也红了。但随即很快收起表情。咳嗽了一声。
「你当时给我注射的,是什么……」我岔开话题。
「氰化钾。」
「那是……什么?」
「听说过注射死刑么,成分就是这个。」他低着头,在记事本上写字,语调平静地像是在谈论无关紧要的事:「你当时的样子很可怜,我想帮你早点解脱。」
他抬起头,见我诧异的盯着他,笑笑:「别误会,我不是什么变态……我们都是『循环者』。」
「死亡,对我们来说,和吃饭睡觉没什么区别。」他放下笔,「无非是早点死早点回来而已。」
他说这话的时候,像是已经死过了无数次。
「我能冒昧问一个问题么?」我忍不住,问他。
「昂?」
「你在循环里,多久了?」
「这个啊……」他笑笑:「已经五年了。具体点的话,五年零三十二天。」
我觉得他的笑容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孤独。一种,极致到底的孤独。
我看过一个故事,一个美国人,被困在荒岛上四年。唯一的朋友,是一颗漂流过来的排球。
后来那个美国人。把排球当朋友,无话不说。又经常把排球当敌人,剑拔弩张。可能只有这样,才能感受自己还活着。
我突然理解了,他为什么要亲我,又为什么要把我当敌人捆起来。
因为我,就是那个飘来的排球。
3
他在记录着我们刚才说的话。我们沉默着。
我其实有点想吐槽,你小子五年还没逃出去,你这混得,还不如我呢。但还是忍住了。
现在被他捆着,他说啥是啥吧。
他继续审问我。
「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把自己装成一个傻子?」
「啥?我没事装那玩意做什么?」
「可你看起来又憨又傻……」
「哈?!」
他告诉我,他很早就开始跟踪我了。
大概是在半个月之前,他的时空里,突然出现了一股强烈的震动。这是五年来,从未出现过的震感。
他去震动源头查看,发现了那个通道,进而,发现了我的时空。再进而,发现了我这个「循环者」。
就像他之前说的,保险起见,在查清楚我是个什么人之前,他不敢和我有贸然的接触。
那之后,他开始跟踪我。
于是就很快看到了,我为了从这一天里出去,扛家里的煤气罐,骚扰消防员,拿着消防水枪和爆炸火并,在国道上踩自行车找死……
简直像个二傻子。
「哈?!你够种再说一遍?!」我暴怒。
「反常的地方就在这里。」他根本不理我,分析着:「虽然我暴露过一次,但以你表现出来的智商,不可能知道我的具体行踪,更不可能倒推出那个通道的位置。除非,你有很强的反侦察意识。装成一个傻子,也只是为了麻痹我。」
「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我理解他个屁!屁的孤岛和排球!他就是个疯子加神经病!活该五年都没出去!
我恨得牙痒痒,只能把实际情况告诉了他。那一阵,我看出逃无望,总在县城里散步。昨天傍晚,路过废弃游乐园,不知道为什么,有一股强烈的感觉,觉得里面有个人,在等我见一见。
谁能想到是你呢。早知道是你,我在外面放把火的。
「所以……」他说:「是直觉?」
「可以这么理解吧。」
他明显不肯相信。两人再度陷入沉默。我看见他不知道从哪找出了一本《行为心理学》,不紧不慢地翻了起来,空气里只有「莎莎」的翻书声。
良久,他放下了书。
「这上面说,拔几颗牙就会说实话了。」
卧槽。
「你这什么书啊?!《行为心理学》还是《虐待心理学》啊?!」
他一只手抓住了我的嘴巴,位置很准确,掐得我不自觉地张开了嘴。
他手里的镊子,缓缓朝我嘴里靠近。我甚至感觉到冰冷的触感,磕碰到我的牙齿。
我哭了起来,发出了含糊的呜呜声。
他一愣。半晌,松开了。
他退开了几步,我一边哭一边吸着鼻涕。
「拔牙是我编的……这上面说的是,撒谎的人,越是在危机里,越是会冷静。」不知道他在念叨什么:「看来你没在撒谎。」
他松了口气:「你是真的傻。」
「哈?!你够种再说一遍?!」
他十分满意,我超级超级委屈加生气。
3
「对不起了。」
他坐在我面前,一直等到我不哭了。才缓缓开口。
「你现在可以走了。」
我被他用一块医用纱布,缠上了眼睛。他给我松了绑,用轮椅推着我,出了那个小储物间。
我可以感觉到,脖子上,有一个什么东西,抵着我的大动脉。铁质的,尖锐冰冷。
四周闹哄哄的。之后是车水马龙的声音。
最终,纱布被取下,我被阳光晃了一下眼睛,视觉慢慢恢复,发现,已经回到了最开始的那个小区。
他半蹲在我边上,朝我晃了晃手里的东西。原来不是刀,只是一把钥匙而已。
「那个地方,不能让你知道。」他说:「这是最后一次委屈你了。」
他示意我可以走了。
我起身,却抓着轮椅迟迟不松手。
「你打晕我之前,就准备好了轮椅……对吧?」我问他。
「嗯,大白天,我抱着一个昏迷的女孩到处走,别人看到不报警才怪。」他有些诧异,大概是没想到我能注意到这一点。
「我做什么了,你要这么防着我?」我低着头问,他跟踪过我,应该也知道了我家里的条件。
我说:「你……是觉得我会偷你抢你的么?」
他有些意外。否认了。
我抓着轮椅,心有不甘。这么久了,都是他在问我。可我还有一大堆问题,不知道从哪里找答案。
「那我……明天什么时候过来?」我拐弯抹角的问。
「不用过来。」
我沉默了一会,他也沉默。
「没了?」我问。
「什么没了?」
「我们算是共患难吧?不互相帮助一下什么的么?」 我没办法,只能挑明了问。
「不需要。」他说:「我还有一件事没完成,不能有任何计划外因素。」
他笑笑,也挑明了告诉我:「回去吧,不要再过来了。你就当没见过我。」
「如果你再来,我还得捆你。」
4
好吧。不仅什么都没问出来,还损失了一袋包子。
他还扒拉我的牙!
我生着闷气,离开了这个王八蛋。
但我没有死心。这小子,呆了五年,而且看他总是信心满满的样子,应该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
我恨得牙痒痒。几句话就想打发我,你当我这些年是白混的吗?!
5
傍晚。那个男生走在他的清流县里,走在回家的路上。
南方县城,山多,傍晚时分,空气里总是带着山间的凉意。
他摸了摸自己的胳膊,想起那女孩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样子,不自觉的笑了一下。
这女孩,总是给他一种笨笨的感觉。
他经过上次挨打的那个巷子时,一架空轮椅滑了出来。吸引了他的视线。
随即他猛然意识到不对!迅速转过头。但已经来不及了。
他被一棍子敲晕了!
6
男生的眼睛上缠着纱布,被我用轮椅推着,回到了我的清流县。路上有行人打量我们,但也只是打量几眼而已。
我阴笑着,想:「你教的嘛帅哥,保险起见。」
楼道里,我艰难地扶着他往上走。
爬到一半的时候,迎面撞见了王俊逸,出门丢垃圾。
我手上一个不稳,男生失去支撑,瘫软地倒在地上,像具尸体。
王俊逸看着我,我看着他。王俊逸看了看地上的「尸体」,我看了看地上的「尸体」。
「你终于走上犯罪这条道路了吗?」王俊逸愣愣地说。
7
王俊逸住我隔壁。是王阿姨的儿子。这么多年来,对我和王阿姨的勾当一无所知,就是个整天傻乐的大男孩。
但,十八年发小情谊,他总是很害怕我。总觉得我以后,不是出现在法制日报上,就是在枪毙名单上。我也不懂,他为什么老是这么怕我。
「小小啊,你现在迷途知返还来得及啊……」
「别废话了搭把手!敢说出去弄你!」
「好嘞姐!」
8
在我家里。他醒来了。浑身都被捆着,捆在沙发上。他很懵逼。
我削好了一个梨,递到他嘴边。他别过脸:「放开我。」
我啃着梨,不说话,就这么看着他。
他被我看得有些发毛了,叹了口气。
「有什么用呢?下次我换条路走,你还找得到我么。」他反问我。
「你每天都会去医院对吧?」
我啃着梨,这是我开口第一句话。
他一愣,表情满是震惊。
我笑了,要的就是他这个反应。我下午去医院偷轮椅,被保安一路追着跑,还险些被扭送公安局。可他呢?轮椅,拔牙镊子,医用纱布,手术刀,全都短时间内就准备好了……只有每天都出入医院的人,才能轻易备好这些东西。
「你每天都去医院,应该就是为了那件你说的,没完成的事。对吧。」我说。
「你到底想怎样?」
「既然知道你每天会去哪,我就天天来绑你喽,反正谁也别想好。」
他彻底无语。
「说吧,你到底想要什么?」
「你等等啊……」我急忙去拿记事本和笔,和他学的,那上面已经被我提前写下了好多问题:怎么从这一天出去;你手上那个玉坠哪来的;你认不认识我妈;有没有什么发财的办法……林林总总。
「那第一个问题,要怎么出……」
我正说着,突然发现面前,一个影子,站了起来。我愣地的抬起头,他身上的绳子解开了。手上抓着刚才我削梨的刀。
光顾着吃梨,没注意到什么时候被顺了过去!
大意了!
9
他拍了拍手,站了起来。
我被五花大绑,捆在沙发上,在我家里。我很懵逼。
「不许再来烦我。」他说。
「我不。」我倔强。
「你不是我对手。」
「那我也天天来,烦死你烦死你。」
他看了看手里的水果刀,想了想,又放下了。在我家翻找了一会,找出了一根缝衣服用的丝绳。
「你知道么?用这个也能拔牙。」
几秒钟后,我牙齿上栓着丝绳……他又在扒拉我的牙!
我尖叫了起来,双脚乱蹬:「错了错了!知道错了!」
「还来么?」
「不来了不来了!真的知道错了!!」
他心满意足地松手,但没想到,我猛地一甩头,咬住了他的手。
「松开!松开!」他惨叫起来。
我就不!我咬死你!我们两个纠缠在一起,拉扯之中。客厅的电视里,奥运会开幕式,开始了倒计时。
「5,4,3,2……」
「你是属狗的吗?!啊!!——」
轰然巨响!
10
我睁开眼睛,客厅里,两个要债的在打我爸。
我狠狠地摔了枕头。再来!
11
他行走在他的清流县里。路过一个拐角的时候,听见了棍子猛然敲来的声音!
他立刻闪过身:「我都说了别再来……诶?」
他怔住了,那竟只是个小屁孩,在挥舞一根小树枝。那小屁孩收了我的一百块钱,答应我有人来的时候,恶作剧地打他一下。
我出现他的背后。小屁孩愣愣地吸溜了一下鼻涕。
小屁孩拿着我给的糖果,哇哇大哭地走了出去。我正咬牙切齿,给这个男生身上捆绳子。
12
他醒来。被捆在天台上。没有回我的清流县,附近,随便找的一个单元楼。
「没完了是吗?」
「你才是!回答我几句话就行,有必要这么不乐意么?」
「你越逼我我越不说!」
「那你知道手指也能拔牙么!」
「你恶不恶心啊!」
楼下警笛声大作。那小屁孩报警了,小叛徒!
他一个起身顶开我,想往楼下跑,我上去拉扯他,两人纠缠起来。一个不慎,一起从天台边翻了出去。
这是九楼。
「再来!!」
14
他行走在他的清流县里,衣服全都换了,黑短袖黑裤子,每一步都走在看得见行人的道路上。
一打眼,我提着一根棍子,拨开行人,众目睽睽,迤逦地朝他走来……
「我说,我说还不行么!?大姐!」他彻底崩溃了。
15
奶茶店,一个小包间里。他端来两杯奶茶,而后把门反锁了。
我递给他一张纸条,上面,还是之前列的那些问题。他看了会,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
「发财的办法我没有。自己去看财经节目吧。」
「不重要不重要,那个不重要。」
我把脖子上的玉坠翻出来,问他:「你也有这个……对吧?」
他翻了一下手腕,手腕上正戴着红绳玉坠。和我的玉坠对比了一下,完全一样,两条小鱼,温润的。
「你这个……是从哪里来的?」我问:「是不是一个女人给你的?」
他摇了摇头:「不记得了。」
「啊?」
「应该是很小的时候吧,我一觉醒来,发现枕头底下多了一个小盒子,盒子里,就是这个玉坠。当时也问了我家人,都不知道这是哪来的。就像凭空出现一样。」
「你觉得我会信么?」
「你就是再绑我一万次,回答也是这个。」
「那天,是几号。还记得么?」我试探的问:「具体点?」
「1997 年,7 月 2 号。早晨。」他说。
「我就知道你在骗人!这么多年了,日期你怎么可能记得这么细?!」
他沉默了半晌,才开口:「因为那段时间,还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情。」
「昂?你刚才怎么不说?」
「和玉坠无关的事。」他说:「6 月 30 号的晚上,我睡着,醒来,却发现,已经是 7 月 2 号了。7 月 1 号发生过什么,我一点都记不起来。只知道枕头底下,无端有了个玉坠。」
他说:「诡异的是,有人在 7 月 1 日那天,看到我做了一些事,去了一些地方。但,我就是一点印象都没有。那种感觉,就好像,就好像……」
「有人在那一天里,偷了你的身体。」我说。
他一愣。然后点了点头:「你也有过这种感觉么?」
我摇头否认。
其实,我撒谎了。他说的这种经历,我也有过。
我妈离奇失踪,所有人都说,看到了她登上了火车。而且,是我送她上了火车。
可我对那一天,却一点都想不起来。
我后来回想,时常毛骨悚然,像是有人在那一天里,偷走了我的身体。做了一些,我永远也无法挽回的事情。
那一天,也是 97 年 7 月 1 日。
1997 年,我和他两个时空,都在那一天里,失窃了自己的身体。
16
「总之,关于玉坠,我知道的就是这些。」他喝了口奶茶,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摇了摇头,收回了思绪。站在 08 年的今天,以前的那些事,很难找得到答案。想搞清楚真相,至少,等从这一天里出去再说。
「怎么从这一天里出去……」他念叨着,却没有立刻回答我。
「很难么?哦,也对。你都被困五年了……」
他摇摇头,说:「不,很容易,容易到超出你的想象。」
「问题是,你就这么想出去么?」他冷不丁地问我。
「哈?这还用问么?一直在同一天里,每一分,每一秒,全都是你看过无数遍的事情。是个人都得发疯吧?」
「是的。」他说。
我一愣。
「但你一定会选择留下来。」他笃定地对我说:「你只是时机还没到。」
我没听懂。
他似乎也不打算再和我卖关子了,指了指我脖子上的玉坠:「今天晚上,你把玉坠摘掉,离它远点。循环就结束了。」
我半天没反应过来。
「没了?」
「没了。」
「你等会你等会,就这么简单?!我靠我花了一个多月……而且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笑眯眯地看着我:「你不用管我怎么知道的。总之我不可能骗你。应该说,我巴不得你早点出去,别再让我看到你。」
我大脑当机了好几秒。我一直以为,要有好多复杂仪式什么的。放血啦,请和尚来念经啦……想不到竟然就这么简单!
良久我才反应过来:「那……谢谢呀。」
「还有别的问题么?」他拿起奶茶,怡然自得地喝了起来。
「最后一个。」
「嗯?」
「车祸那次……你为什么要亲我?」
他喷出一口奶茶,疯狂咳嗽:「那什么我们还是聊聊发财这个事吧!」
17
我和他分别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我其实有点想问他。既然这么容易出去,为什么迟迟不肯走。他说的那件重要的事,到底是什么?
但想了想,我们的关系也没熟到那份上。他不主动说,我也别主动问比较好。
他的清流县,比我那凉快好多。风吹拂脸颊,带着山间清新的气味。我们走在街上,他拉开书包,找出了一个木盒,丢给了我。
拳头那么大的木盒,上面满是古朴的花纹。
我狐疑的看向他。
「玉坠放在这里。自己收好。别丢了。」
「这个盒子……有什么讲究吗?」
「如果你留下来,我再告诉你。」
「喔,那看来是没机会了。」
他笑笑,也不反驳,背上书包,挥了挥手,离开了我。
18
车流,在隧道里闪烁而过。那扇拱形小门很好找,因为每天,都有人在那放一块「施工勿进」的牌子。
是他放的,说是以免其他人出入,造成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我钻进拱形小门,从城堡里出来,回到了我的清流县。迎面,是带着潮湿的河风。
有时,也会觉得有点不可思议,穿梭两个平行时空,竟如此轻易。
我回过头瞥了一眼,忍不住突然在想,在他的时空里,会不会也有另一个我?
那个我,又过着怎样的生活呢?
19
深夜,我徘徊在街头。远远望着我家那栋老楼。
木盒被我藏在了楼下,一个绿皮配电箱里。
保险起见,发小们也被我疏散了。王俊逸拿着我给的钱,去了网吧打游戏;陈小齐挨不过我的软磨硬泡,去了她亲戚家照顾小孩;大人们则仍然在一楼的烧烤摊,那个位置很安全。
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
摸了摸空落落的脖颈,附近,传来了奥运会开幕的倒计时。
我闭上眼睛,祈祷着。
「5,4,3,2……」
隆隆的巨响,从遥远的方向传来。
我睁开眼睛,熊熊烈焰,从我家里冲天而起。
我没有回到早上,我仍然在深夜的街头里!
我逃出来了!!竟然真的就这么简单!!
我狂喜了不到半秒。却又听见了一声爆炸的巨响。
我错愕的转过头,远处,王俊逸所在的网吧,冲出了火光。
怎么……
又一声轰然巨响!
一栋居民楼里,剧烈的爆炸,撞碎了一户人家的窗户。
那是陈小齐的亲戚家!
再一声巨响。
是我家楼下的烧烤摊。爆炸的气浪,迸发而出。
我愣愣地站在街头,无力的,跪倒在了地上。
四团冲天火焰,如同巨大的鬼怪,在黑夜里发疯摇曳。
我突然想起了,在奶茶店,那个男生对我说的那句,「你一定会选择留下来,只是你的时机还没到。」
1
我狂冲回到了我家楼下。
沿街一片浪迹,路灯倒塌,柏油路被震碎。火焰还在熊熊燃烧,将黑夜照成了白昼。
刺鼻的浓烟,几米外就让人感到窒息。
远远地,我看到了王阿姨。
她蜷缩在地上。是被爆炸席卷出来的,已经没有了声息。
烧烤摊的废墟外,我看到了陈叔的金表,支离破碎。
我爸,始终不见踪影。
「小小……」
经过拐角的时候,微弱的声音叫住了我。
是陈叔的老婆。她受了伤,奄奄一息。半躺在墙边。
她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意外:「你,你没在家里?」
不祥的预感。她为什么要这样问……
我停了下来,问她:「我爸呢?」
「你爸把我救出来的……」
「我爸在哪……」我颤抖着问。
「他,他以为你还在楼上……」
我怔在了原地。一瞬间我明白了,我爸去了哪里。
楼上的大火,安静地燃烧着。
来得及,还来得及!找出那个玉坠,一切还来得及!
2
绿皮配电箱。不知什么时候,被一团滴落的火焰击中,早已沸腾般燃烧起来。
我咬着牙,用一块石头,砸开了变形的箱门。
然而,那里面早就烧得一塌糊涂,哪还有什么盒子和玉坠。
我回不去了。
完了,全都完了。
我的眼泪扑朔而下。擦了擦眼角,用牙从衣服上撕扯下来了一角,捂住了口鼻。
往楼上冲的时候,陈叔的老婆跑了过来,把我按在了地上。
「别去!」
我挣脱开她。
「小小,回来!回来——」她在我身后,声嘶力竭地喊着。
很奇怪。这么多年了。我总是在恨我爸,恨他为什么弄丢了我妈,恨他为什么和别人的爸爸不一样,恨他为什么生下了我,却要给我一个担惊受怕的家。
可是,可是……
你别死啊爸。
3,
一阵刺鼻的风,带着滚滚浓烟袭来。
我爬在楼道里,被浓烟包裹,什么都看不清了。一个踉跄,摔掉了手里的破布。
刺激的气体灌入鼻腔。窒息感,喘不过气来。
我控制不住本能,呛了几口,大口吸气,吸进去好几口浓烟。大脑顿时麻痹,双眼渐渐模糊。
「扑通。」
无力的倒下时,感觉身后,有人托了我一把。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眼,是一双手抱着我。手腕上,有一个红绳玉坠。
4
水倒在脸上。凉凉的。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在老楼外面的平地上。
火焰还在燃烧。照亮着这个绝望的夜晚。
我转过头。
是他。我的头正枕在他的腿上。
我起身,犹如一具行尸走肉,麻木的,还要往楼里走。
他拉住我:「你干什么?你不要命了?」
「我得回去,我得回去……」
他一把将我拉了回来。我撞到了他的肩膀里。再也没有力气,趴着他的肩膀,痛哭了起来。
他拍了拍我的后背,安抚我:「别哭了,还来得及。」
我没反应过来,看见他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样东西。
是那个盒子!
他打开,玉坠就在里面,完好无损。
我一愣,泪眼婆娑地看着他:「怎么,怎么会在你这?!」
他笑笑:「因为我又跟踪你了啊。」
「啊?」
「我毕竟比你早来了五年,知道的事情要比你多。」
我消化着他的话,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早就知道,会发生这些事情?」
「怎么这么想我?」他有些委屈。
「那你下午说……我会选择留下来,只是时机没到……」
「我猜的。」他说:「我有必须要留在循环里的理由。你应该也会有。我们两个时空的循环,本质上,应该不存在区别。」
「出于担心。我决定过来看看,后来,看到你把玉坠放到那,担心被谁家小孩拿走,就先帮你收起来了。结果……应该说好险吧。」
「现在戴上,还来得及么?」我慌乱的问他。
「来得及,只要奥运开幕式不结束,就都还来得及。」
他为我戴上了玉坠。身体凑了过来。
远处的火光,将他的脸勾勒出了淡淡的金边。
闻着他身上淡淡的香味,竟觉得很安心。
他后腿了几步。我摸着脖子上的玉坠,看了看他。
消防车警笛大作,离这里越来越近。陈叔的老婆正在远处,电话给消防员指路。
我们仍然在原地,什么也没有发生。
其实这么多次循环下来,要怎么才能回去,我也隐隐有结论了。
他笑眯眯地看着我,说:「是的。死亡,是我们回去的唯一方式。」
5
「你好像慢慢开始习惯这种事了。」他说。
「能救他们,死一万次也行。」
「于小小,你知道吗……」他好像想到了什么,视线投向了别处:「你正在慢慢变成我。」
许多消防员,拿着喷水枪,在我们身边狂奔而过。登云梯架起,有消防员呵斥我们离远一点,但对我们无暇多顾。
他打开背后的书包,拿出了一个塑料盒,从里面,拿出了一个针管。
我见过它。车祸那次。
他拿起我的手臂,擦了擦我的皮肤。
「对了……」他给我注射着氰化钾,说:「之前几次跟踪你,带着这个。不是为了防你。我是给自己准备的。准备要是遇到什么危险,就给自己来一针。」
「那你一会……用什么?」
药剂进入体内,渐渐开始窒息。不难受,只是想要睡觉。
「我办法很多。」
我的眼皮开始打架,站不住脚,瘫软下去,被他扶住了。
「于小小。」
「干嘛……」
「你好像还不知道我的名字。」他笑笑,说:「我叫白烨。你隔壁时空的白烨。今天早上见。」
6
我睁开眼睛。清晨的日光,洒在卧室的地上。这感觉真好,不难受,像是睡了很长的一觉。
缓缓走出客厅。我爸,以及两个要债的。
我竟忍不住笑了起来:「看到你们真好。」
「哈?」
我走上去,抱了抱我爸:「就是要辛苦你,多挨几次打了爸。」
「你在拱虾米啊?!」
7
白烨,我听说过这个名字。
三年前,我高一入学的时候,在校门口,看到了一个毕业生光荣榜。
第一名,就是白烨。本市的理工状元。
当时在那里,有一些学生在讨论他,母亲是企业家,开大酒店的,家里很有钱(我仙人跳的那家酒店,就是他家的)。还有过很多女友,风流无比。
据说高二,就和女友发生了那种关系,在女生的家里。被女生的父母撞见。父母闹到了学校,但最后被他家里的关系摆平了,赔钱了事。
那个时候我就在想,这种人,好像活在高高的天空里。和我永远不会有交集,也最好别有什么交集。
只是不知道,另一个时空的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8
奔跑在穿山隧道里,气喘吁吁,来到了那个小区。
白烨不在。
我左等又等,不见他的人影。又绕了小区走了一圈,小区是个高档社区,占地不大,但是楼间距都很宽。
他始终没出现。耐着性子等了快半个小时,正纳闷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了白烨的声音。
他背着个书包,像是要出发春游的样子:「有点事,耽搁了。」
我站在一堵墙下纳凉。日光与倒影,正好在我们中间划了一道分界线。他站在阳光下,我躲在阴影下。
白烨提起了手里的豆浆和包子,笑眯眯看着我:「一起吃点?」
9
「我可以帮你,救那栋楼里的所有人。」一起吃早饭的时候,白烨说:「但是有条件。」
我们坐在小区的长椅上。
我埋头啃着包子,问他:「什么条件?」
「做我的仆人。」
我差点喷出嘴里的包子。警惕的看着他。又想起了我那个时空里,关于白烨的传闻。
「你要我做哪种仆人?!」
「具体的工作内容,我之后会告诉你……」他说着一愣,发现我的脸完全红了。
「你在想什么?」
「出卖肉体的事我我我不干的!」
这次是他一口喷出了豆浆。
10
「你满脑袋都在想什么啊?!」
「那我哪知道你什么意思嘛!」
「我换个词行了吧?小跟班?」
「那我也得知道你要我做什么!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
白烨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先陪我走走吧。我给你一点考虑的时间。」
「我不考虑!」
「大姐啊!」
11
白烨带着我,行走在他的清流县里。
一样的老城区,一样的县政府,就连道路边的标语,也是那句万年不变的「扬正气,促和谐,讲文明,树新风。」
我们经过一个河岸的时候,我停下了。白烨顺着我的视线望去,那里有一排老式的居民楼。
其中一栋,是我家。
在这个时空里,这老栋楼,倒是有些不一样了。外墙明显翻修过,贴了瓷砖,很精致。不像我那边,粗糙破败,典型的叙利亚风格。
眼前的这栋老楼,外墙还挂了夜景灯。我知道那种光景,一到夜里,流光溢彩。
我记得前几年,陈叔提出过翻修外墙。但被我爸严厉拒绝了,说一个子都不会掏,要装你自己装。于是只能作罢。
大概在这个时空里,我家还没有穷到这个份上吧。
「在想什么呢?」白烨问我。
「你以前听说过我么……我是指,这个时空的我。」
出乎我的意料,白烨居然点了点头。
原来在这个时空,真的有另一个我。
「这边的于小小,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呀?」我问。
「我不熟,但是有很多学弟在追你。」
「啊?」
「他们说你成绩好,长得可爱,性格也好。大家闺秀。这个年纪的小孩,都挺想糟蹋大家闺秀的。哦……还有说你皮肤很白。」
我举起自己的胳膊看了眼,黑不溜秋的。
「你以后来我这里,要尽量避开这一片区域。」白烨说:「小心被熟人认错,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他没等我,自顾匆匆朝前走,我跟了上去。最后留恋地看了一眼我家的方向,我家的窗户里,有一个女人正在做家务的身影。
像我记忆里的妈妈。
原来在这个时空里,我是没有那些遗憾的。
12
奶茶店。包间里。白烨反锁上了门。
「关于游戏规则,你都知道多少?」
我咬着吸管,抬起头:「游戏规则?」
「不觉得循环很像游戏么?死亡后读档重来,只有等我们达成了某个目的。挽回了某件无法挽回的事,我们才会主动结束这场游戏。」
「是有点诶。我想想啊……」
白烨看着我,我咬着吸管。他继续看我,我坚持不懈咬吸管。
「所以……一点都没有是吗?!」
「不然我找你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