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简单地说了句「没有」。
辩解再多,她依然会翻看我所有的东西。就像她怀疑我爸和一个女同事纠缠不清,就要从家里搜到他办公室一样。
她当时为了搜查我爸的办公室,甚至做了份爱心午餐。既要做见不得人的事,还要在人面前留一个光鲜亮丽的好印象。
最后她找到了一叠贺卡,那是同学们送给我的元旦礼物。
她挨个看内容,视线跟着指甲一个字一个字地扣,最后扔过来一封让我解释。
「妈,窦磊是个女生。」
当然是错怪我了。当然是不会道歉。
澄清不是用来为我正名的,是用来给她消气的。她消了气,这事儿就结束了。
哦不,我还会得到冷冰冰的一句:「你要是真敢谈,给我丢人,你看我到时候打不死你。」
全程不避着程欣。所以我又气又恨,还觉得在小妹妹面前很丢脸。
但她很乖,也很聪明。她和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出去热了两包牛奶。
她递给我,「姐姐,快喝。喝完我们一起睡觉,我都快瞌睡死了。」
那晚我蒙在被窝里偷偷哭,不知道吸鼻涕的声音有没有吵到她。她是什么话都没说的,只是翻身得很频繁。
欢欣,欢欣。我有时候会很心疼程欣。
不知道那么早就懂事,她的童年里还能剩几分欢欣。
【三】
那个寒假我学会了做糖醋里脊。是我们家极少有的欢愉时光,我妈挑食材,我爸打下手,我妹负责品尝和夸赞。
我很爱吃甜食。仿佛吃多了就能中和生活的苦一样。
可生活只会越来越苦,或者会和一些甜混合成奇怪的味道,变成另一种不想品尝。
「欣欣,」我是我们家唯一一个叫妹妹小名的,我看她满脸都是糖醋汁的样子,莫名就对她说了这句话,「以后你大学考到我待的城市来,我天天给你做糖醋里脊。」
爸妈不会明白我想逃离的心情,只是讨论起哪里的哪个大学什么专业更好。
妹妹点着头,又吃了好几块肉。
我知道我勾芡的淀粉放太多了,其实并不好吃。但程欣是吃得最多的,她一个劲儿傻笑着,比我还想延长这罕有的温馨。
高三最后冲刺的半学期,我不再每周末都回家,而是月考的那个周末才回。当时距高考还有三个月,我妈高升,同事宴请她,她没叫我。
他们周五晚上聚餐的,我周六早上到家,程欣醒来后告诉了我这个事。我骗了她,与此同时也想自欺欺人,但还是觉得难受。
没想到爸妈看见我,提都没提这个事儿,只是要了我的月考卷子和成绩单拿去看。
他们问我为什么总分比上次低了十二分。哪怕我依然是年级第一。
我说这次数学和英语的题难了一点。
「别拿题难找借口。那高考的题比往年难了,难道你就都不会做了吗?」
「本来你就有大考的时候心态不好的毛病,到时候题一难,你再一崩溃,是不是本科都考不上了?」
「我当时念的本科和研究生好歹是个 211,你要是上的学校还没我的强,真的就再别念了,高考完就找地方打工去,反正你也快成年了。」
默默听了一大堆,我终于在这一句之后忍不住张嘴:「爸,妈。我前天过完生日就已经成年了。」
鼻腔酸涩得厉害,在他们尴尬的沉默里,我终究是忍住了眼泪。
晚饭我给程欣做了盘糖醋里脊,她夸我进步不少。
这是我第一次周六晚上就回学校了。
我的高中很偏,公交车的终点站到学校大门,还得有一站路的距离。那一路还没有路灯,旁边一个小山包,杂七杂八的树长了很多。
树林深处还有个废弃的水泥房,听说以前那里还有学生被撕票过。
我一路沉浸在委屈和难过的情绪里,走着走着听到身后的脚步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是个比我足足壮了一圈的中年男人。他的影子笼罩过来的时候,就像一个巨大而诡异的直立的鳖。
我刚加速小跑了两步,他一把从身后扯住了我的胳膊。
他说的是那片地区的方言,一身恶臭的烟酒味。
他手里拿着一把细细长长的小刀,他让我闭嘴,不然就捅死我。
他扯着我的头发,把我拽进了林子里。拽到了那个水泥房旁边。
我到最后都没记住那个男人的脸。
我只记得三月底还很冷,我跪在地上的时候手脚都没了知觉,血红色的漆喷在上边,写着一个「危」字。
危?是什么危?
是柳永描绘的「伫倚危楼风细细」的危吗?是李白写的「噫吁嚱,危乎高哉」的危吗?
《蜀道难》是高中语文课学的,我初中就会背了。
可爸爸说,人家市一中的学生,只会比我背得更早;可妈妈说,高中课文都会背了,怎么初中的语文成绩回回都考那么差。
山上满是尘土味,混着男人身上的恶臭,一下又一下撞碎了我的人生。
忍着剧烈的疼痛,我走回了学校。那男人搜过我的包,只有几块零钱,他全拿走了。
我的手机一直被我放在笔袋里,所以他没有发现。
我第一反应竟然会是庆幸。幸好他没拿走手机,不然我该怎么和爸妈交代。
我先好好洗了把脸。这个周末寝室里只有我一个人,所以我可以打一大盆水进来,反锁上门给自己细细擦身子。
一身伤痕。
那男的甚至在我左边臀部咬了一个牙印。
看着镜子里的伤痕,我突然想起了他那时说的污言秽语。
我这一刻才惨叫着抱头痛哭起来。
我浑身光着瘫倒在冰凉的水泥地上,那一瞬间让我想起那面水泥墙。直勾得我干呕起来。
稍微平静了一会儿之后,我拨通了妈妈的电话。
「喂?妈——」
「你是不是偷跑哪儿玩去了?怎么现在才给我打电话?你爸大半夜回家,你也学着大半夜才回学校是不是?你们怎么一个比一个会给我找事?你高三了知不知道?还敢疯呢?你现在在不在宿舍?把你手机给你们宿管阿姨,我问她。」
那是我头一次摁掉了她的电话。一阵恶寒席卷,我身上的疼痛竟然都削弱了。
我听到电话最后的尾音,只有程欣小心翼翼的阻拦:「妈妈,你别凶姐姐了……」
真想告诉程欣,别劝了。真想回到我的小卧室里,抱着奶香的小妹妹好好睡一觉。
可是回不去了。
哪怕白天里冰窟一样的家,我都回不去了。
原来我的生活,真的还能更糟一些。
【四】
我选择了粉饰太平。
也是我一贯养成的自欺欺人的习惯,第二天室友们都回来的时候,我竟然能演得和往常一模一样。
我以为我的成绩可能会一落千丈,但当我发现拼命看书刷题的时候,可以不去想别的事,我反倒在临近高考的日子里又进步了一些。
四月底我回家,竟然没有见到程欣。我妈说她把程欣暂时送到了姥姥家,甚至因此在幼儿园请了一周的假。
她坐在床头,擦过眼泪鼻涕的纸扔了一床。
乌七八糟,再也没有那个港风女郎的影子。
我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说我爸连着周四和周五两个晚上都没回家。
是为了腾地方给他们吵架,她才把程欣送去了姥姥家。
要不是亲妈,我真的很想扇她一巴掌。我真想让她清醒清醒。
她痛哭流涕,给我讲了我爷爷奶奶一直以来重男轻女的事,讲了我爸越来越冷淡的事。
她想不通,为什么当初能违拗父母、坚决不重男轻女、要跟她站在一起的男人,现在同样是为了孩子,竟然变成了这样冷漠的人。
我真的很讨厌听这些事。每次听的时候都会头皮发麻,像卷了刃的刀片在全身划。
并不知道她口中的哪一个字,会和刀刃一样带起一大片血肉。
但我还是试图安慰她,我说爸爸的原则并没有变,只是你们天天因为这些事吵架,他才会态度上越来越不耐烦的。
我让她今天去把妹妹接回来,她冷静了一些,给我爸发了消息,说她和程欣一起在姥姥家住几天。
她请了假,收拾收拾就要出门。这样也好,我也是真的希望她能借此机会,好好舒舒心。
至少别再祸害我妹妹的人生了。
她让我一起去,我说我周末就在家里待着,也许爸爸会回来。
可我又来不及后悔了。
我就该跟着我妈一起去姥姥家。
因为我压根没想到,那个周六的晚上,我爸竟然会带一个陌生女人回家。
他肯定是不记得日子了,他以为我这周没回来。而我傍晚的时候在大卧室的阳台上,那里的杂物堆里有一个小躺椅,趁着夕阳我看了会儿书,没注意就睡着了。
所以他检查了其他两个卧室,确认屋子里没人,就把那个女人带进了大卧室里。
那女人的脸是陌生的,可我爸的脸,竟然也越看越陌生。
我想到了我妈歇斯底里哭喊的模样,想到了我爸骂她有病时怒不可遏的模样。
血红的「危」字立在眼前,受刑一样的痛感席遍全身。
爸妈让我再不要找麻烦了。
爸妈让我再懂事一点。
爸妈和那个禽兽一样,让我安静些自己走自己的路。
于是我缩下身子,一直缩到躺椅后边的一个空纸箱里。是之前新买的洗衣机的包装箱。
我真想把自己也扔进洗衣机里,一股脑洗个干干净净。
一直到第二天中午,那女人撒娇说自己饿了,我爸才领着她出门。我怕错过下午的校车,赶忙跑了出去。
怕碰到,我甚至没敢坐电梯,从十七楼的楼梯往下跑。
也是撞见那件事后,我不再那么怨恨我妈。我开始同情她,可依然十分厌恶她把气撒在我和妹妹身上。
我也许多次想问问我爸,如果他做的这件事被抖出来了,他就不怕学校的老师会怎么看他吗?
他的原则究竟是什么,他的底线又究竟在哪里。他怕不怕我和程欣知道,他怕不怕我们伤心难受。
可我这辈子都不能问。
一直到我高考的时候,我身上最严重的伤痕才消下去。
发挥得还算正常,我在父母挑的院校专业里,选了离家最远的。
我在大一的时候认识了陆宇明。他那会儿大二,是我报的文学社的副社长。
他的小说写得很好看,是我不会写的温暖治愈的风格。
文如其人,他人也温暖而有才气。他开始追我,我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
室友说我太草率了,她总觉得陆宇明配不上我。长相不搭,家境不搭,他学习也没我努力。
我说挺好的,我和他待一起挺快乐的。
陆宇明偶尔也会问,我看上他什么。他问这话的时候小心翼翼的,我有时候对他用心些,他眼里也会有明显的受宠若惊。
比起喜欢,我更需要这种好掌控的安心感。就像我妹妹一样,乖乖对我好就好了,我不想去挑战难啃的骨头,我不想再看人眼色。
可我只会说人爱听的话。所以我说我喜欢他的才气、性格和三观,说我觉得他长得帅,我第一眼就记住他了,而且我身边的人都说他特别好。
他信了,到处和人说他傻人有傻福,捡到宝了。
而大学四年,我只在寒假的时候回家。那也只是想见见程欣才回去的。
神奇的是,我回家的那几天,爸妈不再吵架了。要不是上小学的程欣和我睡一个被窝里,告诉我我不在的时候还是老样子,我差点就信了。
他们竟然开始在我面前演起来了。
我爸甚至还敢对我说:「程欢,你感觉那个小陆怎么样?要是两家情况差不多,以后发展好,完了就介绍认识认识。不然以后出了社会,可就找不到那么合适的了。」
我妈也一唱一和:「你看,我和你爸也是读本科的时候认识的,一边结婚一边读研,啥都没耽误。」
我靠着喝了满满一杯水忍下疑问:你们不会觉得你们很幸福吧?
我不敢问我妈,她再有没有情绪失控之后作践我妹妹。
我不敢问我爸,他还有没有再和那个陌生女人纠缠。
我甚至不敢扪心自问,我对陆宇明究竟有多少算恋爱关系里的喜欢。
我只敢问我妹妹,她最近怎么样。
而程欣只会一年比一年更懂事。她每次都笑着点头,钻进我怀里,说她可好了,能见着我就更好了。
她说,姐姐,你下个寒假能不能多待几天。
她说,姐姐,要是你下个暑假不太忙了,能不能也回来待几天。
她说,她好想快点长大,大学考到我这里来,和我一起生活。
她笑着憧憬,我哭着沉默。
会的,程欣。会的。
【五】
我大学期间跟着陆宇明搞明白了许多写稿、投稿的事,我在网站发表,到大四的时候已经混出了点小名头,平均每月也能收入小一万了。
临近毕业的时候,我挑了一个我很喜欢的地方,租了房子在外边住。
我会自己给自己做饭吃,除了忙毕业的事之外,自由的时间里可以写文到凌晨,热一袋牛奶,看天边露出鱼肚白。
这是我头一回对爸妈先斩后奏。大学四年我瞒了他们很多事情,他们以为我会按部就班地听他们的安排,读研、读博、留校,找个门当户对的体面人嫁了。
就像他们的人生一样。
我在毕业典礼之后发消息通知他们,我不会考研,我要做自由职业了,我会写文养活我自己,就在这个城市。
我不会回去,这辈子都不会。
阻力没有想象之中那么大,也可能我已经免疫了他们的训斥。因为我能养活自己了,我可以不用再寄生在那个冰冷的十七楼里。
陆宇明倒是接着在本校读研了,他说他总觉得配不上我,想变得更好。
他确实挺好的,我也有实际地考虑过和他结婚的情况。
并没有什么不可以的。毕竟婚姻,不也就那样,并不一定会让人变更好。
没有期待的话,也就不怕失望了。
陆宇明研三那年的二月份,他得到了一份很不错的国企的入职通知。趁我去参加小说签售会,他在我租的房子里布置了求婚现场。
我其实能预感到,他终于能稳定了,觉得能配得上我了,而我长期宅在屋子里,难得出门,他肯定会趁这个机会求婚的。
但我还是佯装不知,尽量表现得感动和欣喜一些。
就是那一晚,我戴着他亲手戴在我手上的求婚戒指,决定将自己全身心交给他的。
那之前我们牵过手、深拥过。接过吻,也相拥入眠过。
双方父母也都打过照面了,很多事也可以顺理成章发生了。
可灯光黯淡下来,随着他的身影覆盖在我身上,我竭力不去想我被侵犯的那个夜晚。
竭力不去想那些绝望,
竭力不去想那些痛苦。
当他顶过来时,我尽力撑着的冷静全线崩盘。我狠狠推开他,指甲穿进发丝掐在头皮上。
我说做这种事,太疼了。我忍受不了那种疼。
陆宇明的表情很错愕。这一刻我与他赤裸相对,大概是他离真实的我最近的一次。
可他并没想听我讲太多,我甚至没想到他会一把把我推倒在地毯上。
他还算保有最后的绅士,他只是很迅速地穿好衣裳,一件件收拾他的东西。
他说哪怕他不是我的初恋,没有拥有我的初夜,都没有关系。
他只是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欺骗他。
可我并不想告诉他发生过什么。那件事会被我带进坟墓里去,我瞒了我爸妈、甚至瞒了我最亲最爱无话不谈的妹妹那么多年,我不会对任何人说起。
陆宇明说得对,我没必要哭。是我活该。
我也没挽留他,哪怕我会对他很好,但他没必要和我这样心不够真的人搭伙过一辈子。
我坐在地毯上,就那么坐到了天将明。
我这才打开手机,看到有条程欣发给我的消息:「姐姐,我突然好想吃你做的糖醋里脊呀。」
句末仍旧带了一个可爱的颜文字表情,就像她一样可爱。
我正编辑着「那我过几天回趟家吧,我做给你吃」时,我爸打来了电话。
电话那头非常嘈杂,我最先听到了救护车的鸣笛,还有我妈熟悉的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混杂在各种人的声音里。
然后是我爸那句在我死寂的房间里回响了好久的话:
那还是我印象里,他第一次叫她的小名。
我买了最近的机票,连滚带爬,只拿着身份证和手机就往机场赶。
那是她刚开学的二月底,初春仍旧料峭严寒。
可我赶到的时候,连她的遗容都没见到。
说是摔得太稀碎,拼不出人形了。
我妈跪在程欣的遗照前,哭到昏厥。
我爸呢,从头到尾,连我的眼睛都不敢看。
我质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说他不太清楚,他只知道周五我妈去过程欣的学校,见他那晚没回家,周六就一直在找他。
「那会儿我和你妈在我的一个同事家里,」我知道他说的是那个小三,「然后小区有人给我们打电话,说好像是你妹妹跳楼了……」
我爸守在我妈身边,我回了趟家。
我不知道妹妹把她所有的东西,都搬来了我的卧室,这几年她一直在我的房间学习睡觉。
但她把区域都划分清晰,把我的书整理到最上层,我的被子也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柜子里。
就像我们同吃同睡的那些日子。
欣欣的书包还放在椅子上,我捂着心口蹲下来,看到她挂在书包带子上的小玩偶。
那是 2008 年北京奥运会的吉祥物之一。
我这才迟钝地流出眼泪,伴随着耳鸣,太阳穴生疼。
因为那个吉祥物的名字叫「欢欢」。
是我的小名儿。她以前就说过,至少还有我叫她「欣欣」,可是没有人会叫我「欢欢」。
她用最简单的方式想念着我。
爱着我。
只有她会在我每次回家的时候,问我最琐碎的那些问题。
姐姐,你冬天睡觉的时候,脚还是冰冰的吗?把我的毯子带走吧,是我奥数竞赛得的奖品,很暖和的。
姐姐,你看我把你送我的仙人球养得可好了,都开花了,你有没有在你的房子里养花呀?
姐姐,你待的那个地方粉尘有没有咱们这边大呀?你春天一沾就过敏,一挠红一大片,要不我给你亲手做个袖套吧。
姐姐,姐姐……
我软软糯糯又坚强懂事的小妹妹。
只会在我面前咧着嘴笑的小妹妹。
我很难相信她就这么不见了。
可她真的就这样不见了。
我是在书桌上,看见那封被揉皱之后又抚平的情书的。
中学时期的孩子,总有些冲动懵懂。应当是她之前给我提起的,他们班上篮球打得很好、人长得又高又帅的班长,那是学生时代暗恋的标准模板了。
但我想她只是写下来给自己看的,是青春里不会言说出去的秘密。
不然怎么会有收信人和落款,却一直只在她的手里。
不然怎么会抄那样孤独的一首诗:
「我独自冒着冷去薄霜铺地的林子里
我是如此单独而完整
我独自顶着冷风
然后就被妈妈逮着这个事闹到了班上。她逼程欣当着全班学生的面,念出里边的内容。
她还逼她承诺,绝对不会再骚扰那个男生,会好好学习。
爸妈永远不会知道,学校里的时光,是我们唯一的桃花源。
我们在那里获得快乐和自信,我们在那里畅想未来。
她明明都想好了未来。和我一起生活的未来。
然后她唯一通往桃花源的路径,被妈妈亲手堵死了。
春信不至,夜莺不来。
春信永远不会至,夜莺也永远不会来了。
【六】尾声
我后来再也没有回过家。
我甚至不会再和他们打电话发消息,只在朋友圈偶尔透露我的动态。
大概是欣欣过世的第六年,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醒悟了什么,突然给我打了一大笔钱。
我这才接通了他们的电话。
是微信视频,那两张脸苍老了很多,一时让我觉得很陌生。
他们摆给我的笑脸,和小时候他们摆给客人看的很像。
他们说,他们查了我这边的房价,挺高的。所以他们把目前所有的积蓄都给我了,让我全款买个房,他们也安心。
见我不言不语,我妈连忙补充说:「我们以后也不过去,就在这儿活到老了。你要是之后遇到好男孩,该谈也谈谈。需要爸妈帮忙的,就尽管说。」
「尽管说啊,欢欢。」
我把钱全部退给了他们。我拿出我自己拼搏这些年挣的房产证,在镜头前晃了晃。他们彻底没话说了。
欣欣的那个小挂件被我带走了,此刻就挂在我的手机上,和那一双苍老的脸并排立着。
「没事儿就别联系了。也别给我打钱了,不然我彻底拉黑你们。」
我挂了电话,躺在床上。
我把床单被套换了欣欣最喜欢的卡通图案,这么多年了,她依然住在我心里。
她的笑容依然那么清晰,她叫「姐姐」的声音从来不绝于耳。
欣欣,我很想你。
我好想再给你编一次小辫子。
好想再喝一袋你帮我热过的牛奶。
突然的想做糖醋里脊当晚饭,我穿着拖鞋就出了门。
电梯到一楼的时候,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孩子正在往进来搬家具,我顺手帮他扶了一下纸箱。
刚好有帮忙搬家的工人在门口喊:「陈昕,你把电梯按住,稍等一下我们!」
为着这个相似读音的名字,我多看了他几眼。
又高又帅,干净而阳光。坎肩外是肌肉线条很好看的臂膀,我不免在想,如果程欣长大了,应该会喜欢这样的男孩子吧。
可是,也只能是我的猜想。
是在我走出电梯的一刹,他不确定地叫出了我的笔名。
我给他回了一个友好的笑容,将年轻人惊喜的目光收入眼里。
他一定有很开心地长大吧。
可我的程欣,再也长不大了。
而我,大概也早在某一刻停止成长了。也许是危字墙前,也许是阳台上的纸箱里,也许是收到程欣发给我的最后一条消息时。
是谁说,幸运的人一生都在被童年治愈。
而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
但我想说不是的。真正不幸的人,一生也无法治愈童年。
正当我有些出神时,挂在手机上的「欢欢」突然掉地。我弯腰去捡的一瞬,看到灿烂的暖橘色夕阳洒向走廊。
那个玩偶嘴角弯弯的,很像程欣。
我鬼使神差地回头看向那个大男孩,他还在激动地说如何如何喜欢我的作品、去过我签售会、还有我的签名书。
我长舒一口气问他:「你喜欢吃糖醋里脊吗?」
如果我晚上做多了,可以送一些给他。
人生应该总会好起来吧?
应该会的吧。
—end—
《肩上暖阳:她们曾与命运硬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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