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妆台前,我细细上着浓重的妆,眼线飞的要多妩媚有多妩媚,衣裳挑件深 V 领的绸缎旗袍,当然,衩是到开腿根的。
我盘了头,戴了珍珠耳坠。
我很小时就知道停云喜欢什么,我是他的私人订制。
我对镜侧了侧脸,艳一点,口红色再艳一点……噢,我简直可以让男人发疯。
我抖着手抽了一根又一根烟。我从五点呆坐到晚上九点。
停云开了门,站在玄关处一动不动。
像个做错事的小孩。
瞧他那点出息。
他们这行枪林弹雨,他不怕子弹,却怕我。
我给他拿要换的拖鞋,他喘着气:「瑶瑶,我、我不是……我没有……」
我没说话。
我给他端碗银耳汤,他喝两口,凉凉的又来攥我的手:「不介意啊?」
我苦笑一声。
他看见桌上烟灰缸里一缸的烟头,身子一僵,「瑶瑶……」他搂住我的腰,痛苦道,「女人别抽烟。」
能有什么事呢。
停云不用解释,我也知道没什么。
那个女的,是停云要去给别人的。
我托腮笑问他,我好看吗?
他目光火辣辣落在我开衩的旗袍上,一双小耳朵又红了。
他站起来摸我的脸。
我本能侧向一边,又被他强势扭正。
我垂下眼懊恼说,哥哥,我每天都在这里等你,可是我连你在做什么,跟谁做都不知道。
他忽然捧住我的脸激吻。
我要走,被他打身后抱住,他的气息喷在我耳朵边,酥酥痒痒,挠得热意爬了人满身,他低声说瑶瑶,没你我活不成。
「我和那个女人谁更能让你舒服?」我抱着他问。
停云将我的手摁过头去:「你就是在发疯。」
然后他发起疯来。
边吻边说什么女人,我从头到尾就你一个女人。
我蛮横厮打,咬他肩膀说你以后得带着我,到什么地方都得带着我。其他女人我见不得,我见不得!
他哑着嗓子叫我闭嘴。
我绝望盯着天花板,华美的吊灯前后晃动。
这世上,来来往往的情侣那样多,我们潜藏在这肮脏角落里,光照不到,照不到。
我喘不过气,快窒息了,我的眼前开始下雪,我看不清他。
我伸手抱他,像抓住洪水中唯一的稻草,浪潮袭来,我被拍的一震一震,终于一个滔天的掠过,如炫目烟花炸在脑海,空茫到让人全身僵硬。
浪潮退下,我是一条被遗落在沙滩上的银鱼,绝望抽搐着,发不出声。
我哭着说,哥哥,我们私奔吧。
天大地大,总有一处可以容身。
停云哑着嗓子,说我爱你,你信我。
七
我和停云的恩爱是假象。
我们之间,横亘着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
像剥了橡胶圈后裸露着的高压电铜丝,一触就粉身碎骨,而我们都很识时务。
我也曾怨恨过他,很多年后,慢慢想通了,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停云有批货给买方(头目好像叫姜昆)吞了,损失上亿。
这让他恼火。
并引来大规模火并。
打了一场后,双方各有死伤,停云也成功要回了那笔钱,维持了地位。
停云涉及的行业很多:房地产、建筑、影视文化等,当然大多是用来洗钱的。
某种程度来说,停云比他爹江汉要厉害得多。江汉就一悍匪,扛枪杀人,贩毒挥霍抢女人。停云则文质彬彬,他着力于跟各行各业进行利益捆绑,并经由恒通资本向外投资,俨然合理合法的商界名流。
我是他的金丝雀。
他身边是有些女人,妖艳跋扈、性感靓丽,各色各样。
忙的时候,停云与我聚少离多,也难得这么多年,他只有我一人。
我也想陪他身边,他总说危险,要我留家等。
是啊,危险。
上回目中无人敢吞货的交易方姜昆被停云当头一棒后,由一方大佬沦为丧家之犬,被反水的小弟们逮着狠欺。
一是人性如此,墙倒众人推,二是这家伙蝇营狗苟,坏了规矩。
仓皇逃窜的姜昆被警方逮住了。
姜昆本事不大,但靠着马屁和心狠手辣爬的也不低。
沦落至此,怕会在警方那儿咬出一批人,害他至此的停云首当其冲。
姜昆人不怎么样,老婆早跑了,但有个粉嫩的小女儿,他极尽宠爱,养的跟糯米团一样。
有人叫停云绑架那姑娘,丢手下们开的夜总会去,姜昆胆敢说出一个字,就叫她去接客,再不成剁她一只手。
停云没让。
平心而论,我若处在停云这个位置,我会做。
直到我看见那姑娘照片时,才恍然大悟。
那姑娘穿着米色碎花裙子,坐阳光下弹钢琴,她十指修长,白皙可人,回头微笑,安静祥和,眉眼间的神韵,像极了我。
如果那天,我没好心为那个问路的叔叔带路,如今的我,该是岁月静好,同爱的人守望,相知相依,时光恍若白马。
可惜没如果。
错了错了,是妈妈错了。
女孩子温柔贤淑、端庄典雅,不够,还不够。
有些女孩清秀可人,像盆养的水仙花,是这世上善与美的象征;有些女孩驰骋商场,百尺竿头;还有些女孩陷在淤泥里,几经浮沉,终于沦落。
在停云心中,我是他脆弱的、一折就断的、需要保护的水仙花。
到底停云没碰那个女孩,他杀了姜昆,在警察眼皮子底下。
八
9 月 8 日。
停云要出一批货,走的是船运,标的额 2.6 亿。
他亲自跟。
9 月 23 日是我生日。
停云说,我生日时他一定赶回来。
有人透露,说他这趟去国外,会绕道去南非寻颗名钻跟我求婚。
我装作不知道。
我买了块劳力士送他,细心系他手腕。他开心的像个孩子。我说钱都是你给的,你那么开心做什么?他说我不管我不管,虽然羊毛出在羊身上,但羊就是很开心。
我踮起脚吻他,盯着他眼睛温柔说亲爱的,再见了。
停云走后,我在空荡荡的房屋里抖着手抽烟。一任曾经发生过的,过电影般一幕幕在脑海中回闪。
停云待我不错。
是个人都知道。
我抽烟抽的很厉害。
停云不喜欢,我便不在他眼前抽。
就这样,抽了不知道有多少根,我摁灭烟头,起身到这幢别墅顶楼,打开保险箱,取出冲锋枪和狙击枪。
低头看表,21:35。
距本市公安局局长周云所说的行动时间,只剩五分钟了。
我伏在别墅顶端,瞄准远处瞭望塔内走来走去的雇佣兵,聚精会神。
时间到。
「砰——」,我扣下扳机。
远处人影倒栽下去,黑黢黢的,像棵被拦腰砍断的树,砸在一地飞溅的泥水里。
雨,大颗大颗落下来。
头顶轰隆轰隆。
武装直升机的螺旋桨搅弄起大片气流。
众多全副武装的缉毒警向这座庄园、不远处的寨子,种了大片罂粟的农田……以及如今不知身在何方的江停云……发起总攻。
前几日,我为停云戴的劳力士上藏着窃听器。
我叫任瑶瑶,是名缉毒警,同时也是优秀狙击手。
8 年前停云放我离开,我便考上了警校。我从大三起便接受任务卧底各大贩毒集团,立下功勋无数。
停云这边,不过是我执行的一次任务。
不然任瑶瑶为什么要在王万里怀里,又恰巧与江停云重逢?
我不是什么需要保护的水仙花,我甚至都不是花,我是荆棘,是毒刺,是让人上瘾的红罂粟。
那些伤害过我,欺辱过我的,我一个都不放过。
我的任务是掩护。
我伏于高处,百发百中。
那些妄图挡在警察面前的,被我一个一个射杀。
是停云叫他们保护我的。
好可惜。
雇佣兵这点火力,显然没法跟警方抗衡,很快溃逃。
警方开始搜查这座庄园,还时不时向我问话。
坦白说我不抱期待。
停云一向谨慎,别指着在他住处发现什么。
同事们将我家翻的满目疮痍。
我看见当年的素描本,都画满了。前几页是小猫小狗。后面是我,穿碎花裙子弹钢琴的我、系着围裙做饭的我、在游乐场举着棒棒糖傻笑的我、餐桌前大快朵颐的我……到最后是穿旗袍坐停云怀里巧笑嫣然的我。
我靠在写字桌上,低头点烟。
我的手不受控制地抖啊抖。
周局走过来,看着素描本打趣:「他对你挺不错啊。」
我侧过头,冷冷看他。
他还在笑,说我们差点以为你叛变……我狠吸了一口烟,提枪「哗啦」指着他的头,我叫他滚。
他骂骂咧咧滚了,说我还是这个臭脾气。
这次行动是多管齐下。
停云那边应该也受了袭击。
他怎么样了?
我想问,又觉得这话由我说出口,没什么意思。
多年前那晚,江汉不止叫人欺辱了我,还叫人千里迢迢去了上京。
是我的错。
我不慎向那名黑警暴露了家庭住址:上京市朝晖区林业路 8 号,松英花园 7 幢 509 室。
江汉的人闯入我家,绑架了我的爸爸妈妈,强迫他们跟我视频。
换句话说,江汉叫人在我的爸爸妈妈面前欺辱了我。
教我女孩子要端庄典雅、温柔善良的妈妈当场疯了,打 18 楼掉了下去。爸爸抄起菜刀要和他们拼命,被捅死在我家客厅。
江汉捏着我的嘴,红着眼说我伤害了他的儿子,他要我知道什么叫天下父母心。
真是廉价的天下父母心。
那时候,我就跟自己说,活下去,不惜一切代价活下去,只要我活下去……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八十年,只要我活着,我就要他们,血债血偿。
那天过后,任瑶瑶便已经死了,活着的是一只,满世界找心的鬼。
你看她人模人样,衣裙华美,可她被掏空了。她身子单薄,一阵风都能穿透。
她回不去了。
她不喜欢毒贩、不喜欢人贩、不喜欢这世上所有肮脏泥泞的东西。
她喜欢钢琴、喜欢碎花裙、喜欢舞蹈喜欢画画,喜欢这一寸又一寸的人间欢喜。
妈妈,你错了。
温柔良善,典雅端庄……
这世上,就有一些女孩子,注定狰狞成厉鬼,打地狱里爬出,抱着这些不忍卒睹的人间丑恶,一起灼烧成灰烬。
温柔良善,典雅端庄,就都留给别人吧。
我靠在门框上,狠命吸烟,一根接一根,似要将过往那些都在这烟里,全数燃尽。
没找出什么,同事们稀稀拉拉清理现场,第三个入夜时,这里的人证物证全被带走,空空如也。
月亮出来了。
我坐在门前台阶上,闭着眼睛,一遍遍哼着德彪西的《月光》。
月凉如水,风也温柔。
岁月静好。
后来,我终于可以很熟练很熟练地弹奏出《月光》,也再没有跟妈妈闹过了。
睁开眼,停云就站在我的面前,雪白西装上溅着红色的血。他站在原地,呆呆看我,一副灵魂出窍的模样,魔怔了。
他没死。
他回来了。
他为什么还要回来。
停云拿枪指着我,「给我个解释,」他持枪的手在疯狂颤抖,「你给我个解释。」
你给我个解释我就信你,我信你是不得已,我信你是被逼的,你没有办法。
我笑了。
我抬头说哥哥,他们轮奸我的视频你看完了吗?
他痛苦万分,你觉得我看得下去?你当我什么人?你凭什么觉得我看得下去?
他红着眼说我把他们都杀了,他咆哮着说我把他们都杀了!我连我爸都杀了!他指着自己胸膛,说当年是我出卖的他,是我害死的他!因为你,我杀了他!我害他掉进河里,尸骨无存!
你还想怎么样?
他拿枪顶着我的脑门,说你还想怎么样?他说你要我死对吧?你觉得当年是我强奸了你,你恨我对吧?可我当年不那样做,你走得了吗?你走得了吗!
你别说了,我求你别说了!我抱着脑袋尖叫一声。
万籁俱寂。
我能听见树叶的沙沙声。
终于啊,到终点了。
我早知道会有今天。
在我发现那个素描本,选择将第一杯牛奶搁他桌上时,我就知道会有今天。
可我还是选择走到今天。
我闭上眼说你开枪吧。
我说你既然都已经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他轻声说我担心你,我来带你走,我知道你在家。
我睁着眼落泪,我哭了,挥舞着手,嚎啕大哭。
停云红着眼说,瑶瑶你是爱我的对吧。
没有。我摇摇头,轻声,我没有爱过你,从来没有。
他放下枪,一只手捂住眼,哭的像个孩子。
你走吧。他说。
他说,我的姑娘,这是最后一次,我同你说再见了。
9 月 23 日,停云一伙负隅顽抗,死的死,伤的伤,他被逼到绝境,坠入羽毛都无法浮起来的深涧里。
我也终究,没能过个像样的生日。
我坐在黑黢黢的,没有窗户的屋里,低头抽烟,狠命抽烟。
烟雾缭绕着上升,猩红色的火星一点一点。
屋里没有床,没有沙发,没有家具,我睡在铺着小毯的地上,屋里什么都没有,空空如也。
我从 12 岁起,就再没过过生日了。
我拆开一块小蛋糕,点上蜡烛。
25 岁,我今年 25 岁。
我闭眼吹熄蜡烛,只觉得自己,享年 25 岁。
门外有光照进来吗?
有少年坐在小书桌前安静读书吗?
她还喜欢穿碎花洋裙吗?
还有,园子里那些红色玫瑰,都还开得好吗?
——全文完
【番外】《西沉》
殷强贩毒集团被剿灭时,头目殷强被逼到一幢烂尾楼里。
拖着我们的卧底同事,举着颗手雷。
卧底同事暴露了,伤得很重,脸上都是血,整个人像失了骨头,面条样耷拉着。
殷强像条被逼到绝境的疯狗,狂乱挥着手,哑着嗓子嚎说别过来,再过来大家同归于尽,谁都别想好过。
谈判专家举着个喇叭赶那儿交涉。
有什么可交涉的?
按照现行法律,绝对死刑。没得谈。
对讲机里,周局叫我准备。
我叩响扳机,正中眉心。殷强的身子像袋高空坠下的垃圾,「咚」地砸在满地泥水里,抽搐两下,不动了。
雨,越下越大,和着血从柏油马路上汩汩而下。
城市被锐化了,惨白惨白,死气森森。冽风跟刀子一样,切割着不知名的什么。
殷强尸体一条胳膊耷拉在担架外头,腕上戴着块劳力士。
「怎么现在毒贩都喜欢劳力士?」
「装逼呗。」
「前段时间审讯,听他们说前几年云南那边的大毒枭江停云生前喜欢戴劳力士,大家就效仿。呸。想不到这帮家伙,还赶起时髦来了。」
我提枪的手发起抖来。
我打口袋摸出一根烟,抖着手点了两三回,没点着。
周局大踏步过来:「任瑶瑶,说你不听是吧?谁让你在工作时间抽烟的?滚一边儿去!再让我看见,非得给你记个大过!」
我转身走开。
脑海里江停云的脸,就那么的一闪而过。
我低头看向脚尖,黑色皮靴上脏兮兮的,蹲下来拿面巾纸一抹,全是溅上的血。
我回到训练场地,专注练习狙击。
我这人挺无趣,平时没什么娱乐,同事关系特别糟糕,除了训练就是训练。
直到筋疲力竭,再回到我那间没窗户的黑房子,倒头就睡。
持续好几年了。
大半夜,周局打电话叫我去警局,说有个嫌疑人想见我,见不着我,死都不撂。
我便去了。
那人我认得,不,应该说是挺熟。名字叫江超,当年给江停云开车,一直叫我嫂子。
当时他才十九,还是个少年,想不到几年过去,他胡子拉碴的,眼底的光都磨灭成这样了。
我是狙击手,不擅长审讯,就坐他面前盯着看。
对视了一会儿,江超忽然就笑了,无奈竖了个大拇指,手在桌面上拍的咣咣响,说嫂子不愧是专业的缉毒警、狙击手,心理素质就是强。
「高,实在是高。」他竖着大拇指,「嫂子装的像,真像,停云哥栽你手上,倒也不算亏。」
我干巴巴:「为什么加入殷强贩毒集团?」
我记得停云从前只是叫他开车,顺道照应下我,帮着买菜买衣服什么的,生意方面,不要他插手。
他该干净的。
江超撩起眼皮:「那停云哥有没有跟你讲过,他为什么贩毒?」
我起身便走。
坦白说,这几年,我几乎没想过江停云,也不愿想。
我将生活安排地满满当当,工作、出任务、训练……这几年的每一天我都将自己累到精疲力竭,回了房间,倒头就睡。
江超的手铐哗啦啦响,他朝后瘫了一瘫,挑衅似的:「嫂,你怕是不敢面对吧?」
我低头沉默,手下意识摸向口袋,空空如也,没烟了。
这些年,我击毙了不少毒贩。
见过太多死亡。
不体面,当真不体面。
或惊惧、或哀嚎、或歇斯底里。上一秒是鲜活的人,下一秒就是坨糊烂的肉,在肮脏的地板上抽搐、再抽搐。
我就趴在不远处,收了枪,靠着墙抽烟。
在停云身边那几年,我其实也见过死亡的。
那时七扭八拐的小巷里头,藏着家苍蝇馆子,做老北京炸酱面的,老板跟老板娘是北京人,老了投奔儿子,无聊就开了家店。
那味儿,地道,跟妈妈做的一样。
我十四岁时停云带着吃过一回,香的连碗底都舔干净了,到底强撑着,没在他眼前掉泪。后来他就总差他爹的司机,开几十公里给我带。
再后来重逢,他带我回云南边境,空了就又带我来那家店,难为他还记得。店还在,老头子去世了,留老妇人一个撑持。面虽也好吃,终归不似从前。
妇人陪笑说,老头子去了,她没力气,揉的不够筋道,就多包涵。
停云点头感慨,说沧海桑田,太多物是人非了。
我腮帮子鼓了鼓,低头吃面。
一口还没吃下去,一个光膀子的壮汉扛着机枪,龇牙咧嘴进来就是一阵突突。停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摁我在桌下,拔枪还击。
场面很乱,到处都是掀桌子的声音,玻璃在我眼前哗啦啦的全碎掉,孩子的哭喊,女人的尖叫,一时间,我分不清方向。在这之前我已出过多次任务,倒不至于害怕,只是这时的身份,不能允许我扑上去开枪。
我抱头缩在角落里,跟十来岁的时候一样,惶恐、无助、衣裳脏了破了,我红着眼,如同一头失了母亲的幼兽,恐惧、戒备,却也飞快调动大脑,冷静盘算着自己的处境。
停云的白色西装挡在我面前,像一道屏障,将我同外界的支离破碎隔绝开。
是对头的伏击,我猜都能猜到。
停云艰难过来,拖起惊慌失措的我,脱下白色西装罩我头上。「别看,」他说,「跑,别回头。」
他就这么护着我扑到车前,塞我进去,举枪跟江超嘶吼说带我走。
江超那时有点痞气,却也心思单纯,咬咬牙,一脚油门掉头狂飙。
「坐稳了,趴低些。」
他全神贯注,咬牙红着眼开车,我回头看,江停云的白色身影在我眼前越来越小,最后成了粘在天边的小点。
我的心就好像悬在一根头发丝上,噗通、噗通、噗通。
江超将我放在安全地方,咬牙折回去帮停云。
如今太多事,我都忘却了。
留存心中的,只是绝望,铺天盖地的绝望。
是啊,情报没错。他在贩毒,是一把手。
我早就知道的。
可这是为什么啊。
太阳西沉时,停云回来了,棱角分明的脸上割了条血口子,右手大拇指包扎着。
他进门,我坐在饭桌前等他。
我设想了无数回,排练了无数回,作为一个单纯的大嫂,一朵善良的小白花,面对自家突生变故的男人,该是什么反应。
结果看到他那刹,我生生被他脸上的血口子刺痛了。
忙跑进卫生间给他拿毛巾。
他攀住我胳膊说不碍事。
我帮他用热毛巾敷了,细心贴了个创可贴。他洗完澡,我爬上床去窝他怀里,揉捏他伤了的拇指。
「想问什么就问吧。」
我垂下眼:「没什么好问的。」
「对不起,」他喉咙有些干,「我不是好人。」
「讨厌我吧?」他有些自嘲,「我没办法。事到如今,」他低声,「很抱歉,我不可能再让你离开了。你知道的,我离不开你。」
我沉默着吻他。
停云让我枕他胳膊上,声音有些哑,焦躁说不管你怎样想,我能给你我的所有。
说完便哽住了。
我无奈揉了揉他的头。
我从未开口问过停云为什么要做这个,他也不是会找理由的人。
做了就是做了,哪来那么多为什么。
如果理由有用,那还要法律做什么。
「睡吧。」我覆住他的手,轻声。
第二日,停云要出趟差,并且不带我。
我帮他打点行李,见他衣领有些皱,就伸手捋平了。
他攥住我的手,又去捏我的嘴。
我本能退了半步,他有些恍然,喉头动了动,想伸手摸我的头发,又堪堪定住,低声说「走了」。
他拉开门时回头看我,发现我站在原地,也在看着他。我轻声说哥哥,小心一些。
行李箱落在地上,他飞奔过来,死死抱住我。
我像只被掐住脖子的鹅。
停云在我耳边说你知道的,瑶瑶你知道的,我总想在你面前,表现的好上一些。至少……没那么坏。
他有些懊恼,张口想说什么,又惨淡一笑,说你也知道了,我失败了。我装不成好人的。你什么都知道了。他修长的指节插入我头发,哑着嗓子苦笑,说反正情况就这样了。
他闷闷的,说别离开我,也别讨厌我。
我说我知道,我都知道。
我想起他昨儿塞我上车时的神情,像给针扎了,我双手抱住他脊背,低声说你待我足够好了。
他嘴角微微上咧了一下,拍拍我的脸,走了。
我去卫生间清洗衣物,不知怎的,隐形眼镜掉了一只,抬头看镜子里的自己,面容已模糊的不成样子。
江超歪在门框上,打着口哨说嫂子,你可能得有段时间吃不上炸酱面了。那老太太不小心被流弹打死了,店关了。停云哥叫我帮你再找这个味,得看运气,不一定找得到啊。
我「嗯」了一声。
江超说,嫂子你没事别往出跑,你要掉了根寒毛,停云哥得拔掉我们哥几个身上所有的毛。
我皱起眉头,问那天是个什么情况啊?
江超嬉皮笑脸拍大腿「嗨」了一声:「就、出内鬼了呗。还能咋滴?不然咱去的那么隐秘,还能被对头逮住?」
江超絮絮叨叨说了几句,添油加醋,龇牙咧嘴着吓唬我。
小子就这样。
我其实也猜得到,就抢地盘抢生意,对头殷强一伙干的。
不过没抓到把柄,殷强不会认就是了。
江超恨恨说,停云哥出门就是处理这事儿的,老子总有一天得把殷强这贱人一枪爆头。
我心里一咯噔。
江超笑嘻嘻跑桌前拿火龙果吃,嘴里鼓囊囊地咕哝:「嫂子你别担心,就算不能把殷强这厮怎么样,他识相的也得交出点人,交出点场子。咱虽没什么伤亡,也不是平白受惊的,何况还吓到了嫂子。你是没见停云哥那样,连我都给吓呆了。」
我沉默不语。
坐在小凳子上继续搓洗停云的衣裳,一下,又一下。
家里保姆那样多,但照顾他,交给保姆,我还真不习惯。
后来听江超说,殷强那人狗得很,敢做不敢认,甩锅狂魔一个。他手下那几个袭击我们的都被交了出来,被捣碎了眼球打死了不说,为首的直接灭了门。
说这话的时候,江超往嘴里丢橘子,笑嘻嘻的,好像在说着一个同他无关的故事。
我打电话跟停云讲,说别这样。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好。继而又问,是江超跟你说的吧?我说不是,我随便听来的,也不知是真是假。停云顿了顿,说我知道了。
从那之后三个月,我再未在别墅里看见过江超。
后来再见,也是相隔远远的,江超都不敢抬头看我。
我问了停云一回,停云摁住我肩膀说,瑶瑶,有些事,我不想让你知道。江超,管不住嘴。
其实我知道的。
那天停云出差回来,躺床上休息时,我帮他换白西装,换鞋袜,一股脑儿拿去洗了。洗他衣物,我一向很用心。我看见他鞋梆子上红白相间的东西,豆腐一样,我知道,那是脑浆。
停云在身后敲着卫生间门,我吓得一个哆嗦。
他打身后抱我,下巴抵在我肩窝,像个小孩子,像他十六岁那样,柔声说瑶瑶,我刚才做噩梦了。我好怕。
我回手抚他有些渣的胡茬,笑着问怕什么啊?梦见怪物追啦?
他有些疲惫,说我梦见自己,再一次,没能保护好你。
我绝望闭上眼,轻声说我在这里,你看,我还在这里啊。
是啊,有太多事,停云不想让我知道了。
就如同我也瞒了他,太多太多。其实他当年不想让我知道的那些,我全都知道。
今儿江超这句,倒是问住我了。
停云为什么贩毒?换句话说,他怎么可能不贩毒?悍匪江汉的公子哥呢,怎么可能不继承家业?
我回过头问江超:「重要吗?」
「不重要吗?」
我面无表情看他,摇头:「不重要。如果结局都一样,那么过程,就没什么重要的。」
江超低头,咬了咬腮帮子,嗤笑一声:「嫂,你想知道什么?」
「全部。为什么贩毒,为什么加入殷强贩毒集团,都做过什么,还有谁,一五一十的,全说清楚。」
「成。」他无所谓地晃着脑袋,红着眼,「反正落到你们手上,我算是活不成了,说不说也就那样。」他吸溜了下鼻子,低笑说,「我为什么贩毒?为了报仇,为了停云哥。」
「老北京炸酱面馆那事儿你记得不?哈,你八成是忘了。你这种人还记得什么呢?」他哈哈笑着说,「你当时被吓得惨呢,多惨啊。抱着头缩在角落,跟个小鸡崽一样。停云哥把你塞进车里时,你整个人都在抖,上牙打下牙的,像个糯米团。看得我都心酸了,恨不得操殷强他娘的祖宗十八代。我想这要是我女人,我当场能疯。你想停云哥得气成什么样。」
「后来殷强那货虽然给了交代,我们弄死他们几十个人,占了大便宜。但这事儿没完。停云哥虽然不吭声,但兄弟们心里都窝着火呢。停云哥就这性格,阴沉得很,什么也不说。对了,他什么性格你总该比我们清楚么。」
江超吸溜了下鼻子:「给我根烟。」
我烟盒空了,出去问周局要,又被他骂了一回。
江超点了根烟,说殷强有点势力,停云哥明里暗里找了他很多回麻烦,也只能压制。殷强那家伙跟个打不死的蟑螂一样,破落户,被整的四处逃窜,可就是死不了。
他撩起眼皮看我,说不然呢?停云哥在的时候,他殷强哪儿排的上号呀?停云哥一死,他倒是趁东风起来了。
「我为什么贩毒?」江超苦笑,「我为什么加入殷强犯罪集团?有些事停云哥没跟你讲过吧?他就是这号人,不喜欢说人是非。」
「我其实不叫江超,真名我都忘了,什么狗蛋铁柱的,铁定不是好名。
「我爸是个二流子,我都不知道我妈是谁。我爸又懒又穷,我从小就在外头讨饭吃,哪里还像你们一样读得了书,上得了警校?为了有口饭吃,我什么脏活累活都干。工地卸了一个月水泥,被拖欠工资到饿了三天,偷人点钱吧,差点被打死。要不是停云哥救我收留我,我哪活得到现在?
「是啊,我知道停云哥怜惜我小,脏事儿都不让我碰。我为什么贩毒?停云哥看重你,殷强这事儿他一直都没忘过。停云哥不怕死,就怕死也没保护好你。后来他死了,死也没能把殷强怎么样。他死后,我跑去找殷强,可能殷强看我机灵吧,就把我带在身边。我本来想趁他不注意,弄死他的。好歹是停云哥的遗愿。我想达成。后来……」
他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复又抬起,「后来就听说,您出卖了停云哥,您是警察啊。真是天大的笑话,也真是好得很啊。停云哥一直都跟我讲,说,让我帮他开车就好,其他的别碰。说让我再好好想想,我如果想读书,他就会出钱送我读书。
「我就真在想,我、我其实也挺不想让他失望的。他总跟我说您有多好多好,说如果我不愿意去学校,您教我也成。就、就您的确挺好的。您是警察——您是正经人,您——」
他摊了摊手,「您就那么轻松,让这一切,成为笑话。我为什么贩毒,为什么加入殷强那边,就这么简单,我想做成停云哥当年没做完的事。」他苦笑,「好像我这辈子,也没什么意思。但好歹停云哥对我是真的,也不枉我来这么一回。我跟您不一样,您是警察,您生命里的东西太多了,我挺简单,就停云哥一个。我从小就不懂什么道理,您现在就算跟我讲道理,我就算听得懂,也来不及了,就这样吧。」
我垂着眼睛,持续沉默。
江超说:「我知道,你想要我知道的人的名字和住址吧。您把笔给我,我写。我都写。」
我沉默着取了纸笔推给他。
江超说,嫂子,您过来一点儿。我没什么文化,一些字不会写,您得看着点儿。
我便走过去,走到他身边。
突然他像只猿猴,一跃而起,一把卡住我脖颈,钢笔笔尖抵在我脖子上的大动脉处。
竟是撬开了手铐。
突来变故,周局他们扑过来,迅速持枪包围,大声喊:「放开她!」
我低笑了一声。
「我不放。我今儿叫她过来就是要杀人的。」江超瞪着布满血丝的眼,「我就是!我就是要杀了她!」
「嫂子,这事儿停云哥想得下去,我想不下去。他能放过你,我不行。」
「停云哥为什么贩毒,你从来都没问过。」
「如果他不贩毒,不接手家里的生意,他怎么杀得了欺负你的那些人?那都是老爷子的心腹啊。如果他不想办法安排自己的人,如果他不做那些事,他怎么能给你报仇?他又怎么可能不给你报仇?而他既然做了,又怎么可能中途撒手,那么多人等着吃饭,他中途撒手,就是挡人财路,底下的人会逼着他,裹挟着他做。你问过吗?大嫂?你明知道,他这辈子,最怕的事,就是保护不好你。而你有问过他吗?」
我没有啊。
我没有问过。
我问那事儿干什么?
结局又不会改变。
我低笑了一声。
江超多少有点小可爱了,为什么他会认为,一根笔,就制得住我?
我不需要停云保护,我早都不需要了,他可以不用再担心了。
我捉住江超食指,狠命向后掰弯了去,他还未反应过来,已被我迅速一个过肩摔撂在地上,周局他们蜂拥而上,将他死死摁住。
「你对得起他吗?」江超朝我脸红脖子粗地怒吼,他手脚并用,像只被摁住了壳的乌龟,却徒劳无力,「你对得起他吗!」他破了音,声嘶力竭。
我一步步走过去,轻声问江超:「停云走的时候,还安详吗?」
江超他愣住了,片刻后嘴角上扬:「想知道啊?我永远也不会告诉你。」
「轰」的一声,我头脑中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我的眼前下了雪。
茫茫的,一片空白。
我走出警局,穿过同事们或惊愕或担心的目光,走过这一路的人来人往。
好像有大雪落了我满头。
每走一步,我就苍白一分,苍老一分。
街上好多人啊,老的少的,叫卖的,急匆匆赶路的。
我在那样多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里,捕捉到满目疮痍的烂尾楼,矗立着,像这座城市的、老旧的伤疤。
恍惚又是昨日,殷强像条被逼到绝境的疯狗,狂乱挥着手,哑着嗓子嚎说别过来,再过来大家同归于尽,谁都别想好过。
不好看,真的不好看。
停云……
我在马路牙子上坐下来,未曾出现过的记忆一波又一波席卷。
其实我们一起走了很多路。
其实我们一起看过很多云。
其实我们一起做过很多梦。
其实我们也有像孩子那样恋爱过,吃过饭、约过会、看过电影、牵过手。
甜甜的,带着柠檬味道。
其实他待我真不错。
其实我这个人没什么意思,跟同事关系都挺糟糕,这几年的每天每天,都是训练到筋疲力竭,回家了倒头就睡。
我累到连梦都不会做了。
我知道我在哪里。
我知道只要我回头,就一定会发现自己还站在原地,站在我的十六岁,站在他的面前。
街对面是座高中,穿着校服的一男一女,一前一后走出来,好像不认识那样,到了公交站牌下,又偷偷摸摸牵手。
男孩子有些不好意思,脸颊红扑扑的,眼神清澈,像水一样。
女孩的笑容,就那样倒映在他眼眸中了,渐渐的,映了他满眼,满心。
真好。
恍惚中,那个少年又站在我面前,伸手撩起我耷拉下来的长发,捧起我的脸一字一句:瑶瑶,我第一次恋爱,很多地方做不好。你想要什么,直接跟我说,不要让我猜。
我说:保护我。
他笑了。眸里的光灿若辰星。
而今,苍老的我站起身来,步履蹒跚着向前走。
原谅我不能回头。
如果我回头,那这漫长一生,还要怎么说服我自己,在没有你的年月里,这样跌跌撞撞的,走下去。
完
【一】
在我的印象里,我爸是在我妹出生之后开始酗酒的。
他是大学老师,喝了酒也会保持风度。起初夜里醉酒回来,只会在客厅沙发上蒙头睡下,任凭我妈怎么责备,都默不作声。
后来,他再喝大了回来,就会和我妈顶嘴了。然后逐渐演变为争吵。
再过两年,他甚至敢叫同事们来家里喝酒。趁着酒劲儿,大声数落我妈的不是。
但当着外人,我妈一直很给我爸面子。她会笑着认错,道歉的样子也和有风度的富家太太一样。
非得客人夸我们家真是书香门第才罢休。
我妈其实也不差。那个年代,她是很少的研究生毕业学历,到我快高考的时候,她就已经坐上了体制内正处级的位置。
当时她的好些同事、朋友订了酒席给她庆贺,不过她并没有带我。
因为我中考考砸了,读的高中不是市里最好的,位置偏得都快出城了,她觉得丢人。所以她给大家编了个谎言,说是我学校不让住校生周末出来。
这事儿还是我妹告诉我的,她的原话是:「妈妈说想去接你,但是你的老师不让。」
那会儿我高三,程欣比我小十三岁,在读幼儿园。
我看着她钝圆的眼睛,只是摸了摸她的头,跟我妈一起骗她:「嗯,对呀。」
但我还挺庆幸我中考考砸了,那样我就能住校了。因为那会儿,我爸妈吵架已经变成家常便饭了。
我戴着耳机听英语,程欣放着汉语拼音的教学光盘,音量调到最大声都盖不住。
吵也无所谓,我们也习惯了。可是他们吵架的内容,总是让我坐立不安。
或许程欣也会坐立不安。只是我一直误以为她那会儿很小,什么都不懂。
因为来去不过就是两个话题——我,程欢;和我妹妹,程欣。
我爷爷奶奶是山沟里的老农民,一直很重男轻女。
我出生的时候,我爷爷一知道我是女孩,当时就跌坐在了凳子上。我奶奶一眼都没看我,趁我妈还清醒的时候说:「过几年再生一个儿子。」
那会儿还是独生子女的政策,当然不行,我妈也不愿意,所以两辈人闹得很僵。
这些事儿,是我妈告诉我的。
在我高考的前两个月,我爸头一次酗酒到夜不归宿,她在卧室抱头痛哭,我想去安慰她,她砸着床头柜对我说了这些事。
我爸倒并不重男轻女,甚至一直以来比我妈对我更好。
我还记得我上小学的时候,他每周送我去学大提琴,上完课都会带我去买个炸鸡腿吃。
我妈说只准我学得好、被老师奖励了小发夹的时候才能吃。但我爸每周都会给我买,没有小发夹的日子,就仔仔细细帮我擦干净嘴,和我心照不宣地瞒我妈。
有时候作业错题多,我妈逮着我骂的时候,他也会帮我说几句话,赶我去睡觉前,把热好的牛奶塞到我手里。
所以那几年,虽然爷爷奶奶的事儿横亘着,我爸妈倒不会吵起来。只是每年过年,我妈都绝不同意我爸把爷爷奶奶接来住几天。
我爸带我正月里回老家拜年,我妈也从不会跟着一起去。一次也没有。
可如果有人问起,我妈会欺骗他们说,每年我们一家三口都会在爷爷奶奶家待好几天。而那几天她会一个人窝在家里,闭门不出。
我很难想象,她是用怎样的心情,做贼一样度过那些独处时光的。
小升初的时候,我考上了本市最好的初中。我其实挺开心的,尤其语文和数学两科,都算超常发挥了。
但我爸说,他就是教数学的,我总不能数学考不好吧。我妈说,我好在考上了,不然她当初白托人让我上那么好的小学了。
其实日子到这里,虽然我心理压力一直很大,但家庭还算和睦。爷爷奶奶这么多年也看开了很多,甚至有和解的趋势。
但刚好就在我念初一这一年,国家出了新政策。夫妻双方都是独生子女的话,城市户口也可以生二胎。
于是老话重提,他们开始了无休止的争论。
我一直以为我们家感情很好,来家里做客的叔叔阿姨都这么说。
每年寒暑假,我爸妈都会带我去没去过的地方玩儿。每个地方留一张合照,就装在电视柜下的相册里。
相片里一家三口相拥着,看着是很好啊。很好很好啊。
直到他们为了二胎这个事儿,谈条件的时候。
我头一次冒出这种奇怪的念头:我们不是一家人在生活,而是三个人在搭伙。
他们原本是有意识避着我的,之后闹得频繁了,当着我的面在饭桌上就能吵起来。
那个新年我过得如坐针毡。
我低头扒拉年夜饭,电视里传出喜庆的音乐,我妈把筷子砸在我爸脸上:「我都三十六岁了,你想没想过这对我有多危险?」
我爸也放下了碗筷,始终低着头,「现在的医疗和护理条件都很好,无非就是多花些钱的事。你只管生,钱都我出行吗?」
「生了儿子就算了,再生个女儿你和我离婚怎么办?这些年我的钱全给你这个女儿花了,又要吃又要穿,你知道那些课外班多贵吗——」
我妈说这话时,右手食指狠狠戳了戳我的后脑勺。
「我连套房子都没有,到时候你让我拉着两个女儿出去要饭吗?」
我实在没忍住,哭了。也不敢哭出声,借拿纸擦嘴抹掉了眼泪。
我爸本来身子坐直,还想理论什么。可大概是因为看见了我的可怜样子,又重重靠在了椅背上。
最后是用房子换了儿子。我爸答应过完年就带我妈去办过户手续——是我爸婚前买的一套房,这几年一直租出去的。
我们现在住的是学校分给我爸的房,去年才盖好的新楼。临着一条河,十七层往外看,夜景很好。
只是后来,我几乎再没静下心来好好看过那边的景色。
只记得那些刀痕一样的争吵,将明净的窗玻璃划得斑驳细碎。
【二】
妹妹出生的时候,我倒是见证了我妈给我说的,关于爷爷奶奶的那些话。
我爷爷真的瘫坐在了椅子上,只是我奶奶不再抱有希望,在病房门口望了一眼,就拉着我爸出去说话了。
我鬼使神差跟过去,躲在就近的楼梯口。
和我想象的一样,我爸坚决不离婚。
只是理由和我想的不太一样,他说:「你让学校里的老师怎么看我?生不出儿子和老婆离婚?她那样子肯定不愿意带孩子,难道让我离异带两个女儿再找吗?」
这是我第一眼看见她时,心里想的话。
何苦呢,何必来受这个苦呢?
那是爸妈无时无刻争吵的开端,他们甚至连妹妹的名字都没想过。
还是我提的。
「快乐?你马上中考了还只想着快乐呢?你到时候考砸了试试!站着干什么?学习去呀!还是想和你爸一起滚出去?」
夹缝里我也挨了骂,我爸就在那时候开始酗酒。
很多个我复习到凌晨的深夜,我一边盼他赶紧回来,一边又怕他回来。因为只要他一进门,安静的房子里就会嘈杂起来。
我妈在卧室里的谩骂声,我爸在卫生间的呕吐声,还有襁褓婴儿尖锐的哭喊声。
有一回我正好出去倒水,我亲眼看见我妈掐了一把婴儿的胳膊。
就为了吵醒昏睡过去的我爸,再一次的闹腾到天亮。
后来有邻居找上来过,可前一秒他们还吵得不可开交,后一秒竟然就变了脸。
门打开的一瞬,迎接邻居的,是温文尔雅的大学老师,和他彬彬有礼的领导夫人。
我爸抱着孩子哄着,我妈一把拉过我,笑得就和她单位一楼大厅的墙上,最上边一排她得体的证件照一样。
「你们可能找错了吧,我家大女儿马上中考了,我们哪敢打扰她呀!」
我爸也跟着笑,腾出一只手揉了揉我的脸,「快去给叔叔阿姨倒茶。」
连别人问起我妈高龄产妇又得一女图啥,她竟然都能笑着说是因为喜欢孩子,喜欢家里热闹。虽然落了一身病,但她觉得特别值得。
几次三番的,我也就学会了。逢场作戏,粉饰太平,说着说着我自己都会信——至少人前,我家看着确实挺幸福和睦的。
所以我中考考砸了,知道得住校三年的时候,我反倒没那么难受了。
虽然一向相对宽容的我爸,都气急了给我收拾行李,让我早点滚出去。
我很识趣,那个暑假除了吃饭睡觉,几乎每天都在院子里的教学楼里度过。我也是那会儿喜欢上写小说的。
我会给我笔下的每一个人,都安排上他们想要的生活。也许人会沉溺于虚幻,大多时候是因为现实里不可得。
然后熬到上高中,终于是过了一段还算舒心的生活。我的学习一直很好,高中本来就差一点,所以倒是一直当着学霸,老师同学都很爱夸我。
人在称赞和鼓励里成长,真的会变得快乐很多。我还会演奏大提琴、还会写小说,渐渐交到了很多慕名而来的朋友。
那是我从没体验过的感觉。一种被温暖的注视和友爱环绕的感觉。
唯一敏感的话题,也就只有我家了。同学们想在放假的时候来我家找我玩,我会提前拒绝,编的理由是我要去看爷爷奶奶。
而我之后向我爸妈提起,他们也会不出意外地给我说:「就那个学校的学生,你平常少来往。学习都那么差,千万别往家里带。」
一点都不意外。
高三的寒假,了解到我上大学之后就不能每个周末都回家了,所以程欣就跑来和我睡一屋了。家里有三个卧室,她平常都和妈妈睡在一起。
她那会儿读幼儿园大班,不知道是不是家里的缘故,我总觉得她很会看人眼色。就像她出生之后的我一样。
小小的人儿扎了乱糟糟的马尾,一看就是爸妈没操心她。她趴在床沿给我讲故事,是他们老师讲过的,她觉得很有趣,就要讲给我听。
我看不下去,索性帮她重新扎头发——我给她梳了两根鱼骨辫,一左一右翘在耳后,活泼又可爱。
大概是沉浸于编辫子,我没注意她在讲什么,只听她仰着小脑袋问我:「姐姐,是不是我讲的故事不好笑呀?你爱听什么内容的?我再给你讲。」
我看着她,只能连连点头说很有意思。
「你还会扎这种辫子呢?」我妈走进卧室来,揪着程欣的辫子看了一会儿。
我得意地说,是我上铺的同学教的,她只编了一次我就学会了。
我在等夸奖,没想到她问我:「你平常在学校就干这些事呢?」
因为意料之外所以我怔住了,可她显然曲解了这种错愕。她一手拄在我的桌边,另一只手叉在腰上——这动作是她每回和我爸吵架前的必备。
「你不会还早恋了吧?程欢?」
她凑近我,我才发觉我好久没仔细看过她了。模糊的记忆里,她明明美得和明信片上的港台女星一样。
早些年她就很喜欢绑那种港风的发带,秋天的时候,驼色的毛衣配着深咖色的长裙,参加完我小学的家长会,同学们都会夸说我妈妈长得真好看。
是所有妈妈里边,最好看的。
那时的她,是我最喜欢的。
可这一刻,她的头发比当时稀少了很多,一根皮筋随意捆成草把搭在肩上。那张脸突然就变得陌生,我甚至说不清楚具体哪里不一样了。
可能是充着血的眼睛,可能是黑青的眼窝,可能是瘪起来时刻要捅伤人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