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核医学生指北:一线诊室纪实》

我最喜欢在滂沱的大雨停止后,在校园里散步,水珠从屋檐滑落,接连不断地砸在砖石新生的青苔上。

如果问医学生「哪个专业的课最多?」估计得争得打起来。

口腔专业的医学生但笑不语,不仅普通医学生上的课程口腔医学生都上了:诸如解剖、药理等医学基础课程上完,还有大临床的课程,口腔医学生同样要和广大临床医学生一样学习内科、外科、妇产、儿科,神经、精神、眼科、耳鼻喉……一个都不能落下。

但其实远远不止!

「生理学」、「解剖学」学完,还有「口腔解剖生理」等着你;

「组织胚胎学」、「病理学」学完,还有「口腔组织病理学」等着你;

「儿科学」学完,还有「儿童口腔医学」等着你。

在学完大多数临床医学生口中总厚度半人多高的基础、临床医学课程后,还有半人多高的口腔专业课候补着要用知识来将你滋养:牙体牙髓、牙周、黏膜、修复、口外、口腔材料……十多门专业课程又将会像一座大山压过来。

口腔的一个分科,甚至一个病种就能写一本书,然后再把这个病分类成十几种甚至几十种病,从基础病理生理到流行病学,从诊断到治疗和预防。

鉴于病人生病没有重点,所以课本也没有重点,考试更没有重点,从头到尾的每一个字都闪烁着人类知识的精华,和我当时备考的泪水。

如果我告诉你口腔医学生还要学高等数学、统计学、无机化学、有机化学、物理、生物……你会不会觉得高三并没有结束?

同专业扎堆住的宿舍楼里常常能够听到从不知名角落中传来的「我不想学了!」的呐喊。

不过有一堂,算是华西口腔比较特殊的课程——口腔素描课。

口腔素描,其实可以看作是口腔解剖的延伸,当然也是口腔美学教育的基石,对于低年级口腔医学生,尚没有学习什么「高大上」的口腔专业知识之前,认识口腔内诸多结构并熟记在笔尖心头,更是激发兴趣的一门课程。

我当时第一节口腔素描课的老师,是大名鼎鼎的王翰章老院长,1919 年出生的王院长彼时已经 90 岁高龄,银发苍苍地出现在教室门口,精神矍铄地来了一句「Good morning !」

除了各种医学课,感激于川大自由的选课规则,我还学了一些非常有趣的课程,比如中华文化系列、心理学和心理咨询、刑法概论……说到刑法课,从华西校区步行半小时左右到望江校区(川大的另一个老校区)上课的日子历历在目。虽然那时候共享单车的影子都还没有,不过半小时的路程对于我这种「暴走族」来说并不是什么遥远的距离。我当时特别喜欢这个课,就像大家现在「哔哩哔哩」上听罗翔教授的法考课一样,并不是为了成为法律人,可能是出于一些无法言明的猎奇心态,或者纯粹就是要走出本专业的局限,想要看到更大的世界。

如果不是口腔本专业的学生,看到这里可能会疑惑:为什么口腔医生要学这些呢?

这个问题我在刚开始学习的时候也被苦恼过,现在可以给出答案:那些数学物理、天文地理、历史文学,看似和专业无关的课程,却给了我构建了广阔的知识框架。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我们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工作、事业,不过一瞬间的选择,但大学给我的人生启迪,就在于看似自己的将来被现在所学的专业「捆绑」了,但实际上,我们依然拥有虽然不是全部,但足够多的选择,那些想要的、不要的,每一个决定,最终都在自己手上。

口腔医学是一个理论和应用并重的专业,临床医学一般都绝不局限在课本。更多的时候,需要操练真真切切的动手能力。

除了素描课,还有一些有意思的课目。

比如雕牙,就是在一个蜡块上面用雕刻刀塑造出来牙齿的外形,从门牙到大牙。

是不是以为下一个米开朗基罗即将在华西诞生!

STOP!非常残酷的是,蜡块并不是无限量供应。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不过,民间的「骚操作」一波接着一波。

有同学开始用肥皂雕牙!甚至出现了拿粉笔头雕牙的「民间高手」。

鲁班看了都要说一声「佩服」。

又比如在技工老师的带领下学习制作全口假牙、烤瓷牙,了解假牙制作的工艺——虽然这些「技艺」很可能在未来的职业生涯中未必会用到,因为这就涉及到另外一个专业:口腔工艺学。

知识点来了,上这门课程之前,我也一直以为假牙是牙医本人做的,后来才知道,一个口腔医生做的更多的是提供修复方案,或提供设计方案给加工中心的技师,是他们做了更多幕后的工作,将一个活灵活现、以假乱真的牙齿制作出来。

为了一颗牙齿,幕后的投入(不管是人力还是物力)是光从这小小的外表中难以想见的,这也就是为什么一个假牙就价值三四千甚至更贵(有一些全瓷牙需要将近一万)。

假的玩够了,那咱们来上手真牙吧?

类似理发店,每一个 Tony 老师真正开始剪头发前,一定剪过好多颗头模。牙医也一样,一定都是在仿头模上操练过很久。

仿头模是一个只有一个头的「假人」,是一个口腔医学生接触真正的临床之前最重要的训练。

折腾完仿头模后,大家开始向同学们互相(无创)操作进化,从同学间相互涂氟到做窝沟封闭(大四让同学做的窝沟封闭,直到今天我还能看到隐约的存在),再从相互打麻醉剂到相互拔牙。

说到互相拔牙,你一定想不到,当时大家的「智齿」可金贵了!(是不是开始怀念自己花大价钱在医院拔掉的智齿啦?)

必须是难度对等才愿意互相「交换」:「交换」的意思是我们可以互相拔掉各自难度系数差不多的智齿,要不然用别人一个简单难度的牙换自己的高难度,总觉得自己亏大了!

我现在回想了一下,我的那个难度颇大阻生牙(我曾在知乎分享过这颗牙被拔掉的经历),可能需要两三个人的智齿加起来才能换!

应该说华西口腔的教学还是相当先进的,在那个年代(2012 年左右)就已经开始对我们这些本科生进行口腔显微镜的培训。

印象非常深刻的是老师要求我们在显微镜下面「穿针引线」,把切开的葡萄皮缝合起来,显微镜下,即使轻微的手抖,也会被放大到非常明显的程度。

说句题外话,很遗憾的是,直到今天(2020 年),因为开展显微操作光有一台显微镜还是不够的,助手的严重缺乏束缚了这一项目的开展,所以我们绝大多数的口腔医院,即便是著名高校的附属医院,依然做不到显微镜的普及,依然把它作为「高新技术」在看待。

我曾经在学校里听过一个非常恐怖的传言!说大学路上有好几家干锅店的兔子来自于我们做完实验的兔子!

不过由于考证难度太大(可能会被老板打),一直没有「实锤」。

结果,就在去年的年底,在朋友圈中看到——大学路的一整排店铺全部拆除。

看来,这个传言就只能变成一个传说了。不过我真的好怀念实验室外的大学路上的干锅兔,那滋味,滋溜。

说回来,兔子和我的口腔课程有什么关系呢?

专业点来说,其实是做「动物机能学实验」,也就是行外人眼中「杀」小白鼠、蛙、小兔子,不对,大兔子的动物实验课。

比如通过检测兔子的血压,来理解各种药物对于血压的影响——再去应对药理学课本上的文字叙述,理解也就更为深刻了。

又比如对于青蛙的低级神经的刺激,来理解解剖学、生理学课堂中学到的神经反射就能更加透彻。

当然,这里还是要说明一下,这些小动物同样也是我们的「老师」,一切实验步骤都必须严格遵循着动物伦理来进行。

医学研究的每一个步骤,都需要以严谨并且严肃的态度对待,在生命面前,没有任何一个环节和元素可以被轻视。

「生理生化,必有一挂。」

这是流传在低年级医学生中的段子,但是在某些(不包括我)华西的「学霸」「学神」们口中就是句玩笑话,考试结束,照样个个都是九十几分 ,让学渣们拍红大腿。

不过根据我后来暗搓搓的长久观察得出,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天生的「学霸」「学神」。接近期末考试周的图书馆和自习室会用座位数的现实告诉大家——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图书馆因为冬暖夏凉有空调,位置又紧缺,想在期末抢到位置的话,必须得早上八点前就在图书馆门口排上队。而大量华西的教学楼,又都是接近百年的古老建筑,很多教室甚至连电风扇都吹不到每一个座位,只能开着木头窗子,蹭一点钟楼下飘来的吝啬的微风,得到一丝隐约的清凉。

刻苦和努力,我坚定地认为这将是我们人类进步的根本动力。

现实中,我确实看到过有很多人害怕自己的努力被人看到,觉得自己的努力会让别人认为是因为笨、没有天赋才不得不努力——这是很多大学生的困扰,他们万分努力,却不愿别人看到他们的努力,他们更愿意别人看到他们轻而易举拿到高分和耀眼的成就。

这种顾虑可能会在,因为我们过不了多久就会全然忘记谁谁谁看了一晚上书第二天就得了第一,但会深刻铭记永远坐在相同位置抱着一瓶热水看书的那个女孩(真的不认识但印象极深)。

华西口腔医学院有时候在学校内「出名」是因为琴、棋、书、画、唱歌、跳舞、篮球、rap……所以也被其他学院的戏称为「华西艺术学院」和「华西体育学院」。

我们学院的同学们是真的多才多艺,虽然有点自夸的嫌疑,但是确实在学校的艺术节中屡屡获奖,而且!同学中不乏有「传说中」的专业歌手。

「可米小子」的成员许君豪,感觉说出来有些暴露年龄,像我这样奔三的人应该都听到过「青春纪念册」这首歌吧?

没错,就是歌手本人。

确实难以想到,一个歌手最后选择了口腔医生的职业道路!前段时间新闻里又有讲述这位同学的故事,似乎是在成都定居下来,开办了一家口腔诊所。

体育同样也是华西口腔人的特长。川大三十多个学院,华西口腔算不上什么大学院,人数本身就不多,但是每年全校运动会,最终还能在全校大排名中夺得前列。

作为五音不全毫无艺术细胞的我,就只好在运动场上滥竽充数,记忆里参加过三级跳远、4X100 米接力这几个项目,虽然并没有拿到冠军,但还是取得了满意的成绩,毕竟现在的我,真的跑不动了。

我记得之前在知乎看到一个还蛮好玩的问题,类似「为什么四川的文化输出这么强势?」

我记得底下有个回答是说,因为四川的输出都很贴近生活,无论是火锅还是四川话,门槛都比较低,好接近。

要问我怎么开始习惯成都生活的?当然是从听懂四川话开始的。

进入商店,所有的店员见到你都会说一声「小~傻子」,让我很是不解,但是咱也不敢问呐!后来才灵光闪现,原来是在问「想要撒子」,不过「想」和「要」两个字像是发生了粘连,变成了一个声音。

与此类似的,还有「爪子」,就是「做、撒、子」三个字的合成,写成文字来看,脑海里就会浮现出一种我很爱吃的食物——泡椒凤爪。

四川话属于西南官话,能听得懂普通话,基本上交流无障碍。

在外人听来,四川人讲话都极其类似,拓展至重庆、贵州、云南诸省,差别不大。

但实际上,一个成都人和一个重庆人之间的口音差别在当地人听来是天差地别的。

成都话相对于重庆话来说相对更软更黏,即使有怨气也绝不暴躁。

举个例子,当时我们班长是成都本地人,给我们演绎了成都腔的「好烦哦~」之后,附带教学了「三块三的蛋炒饭,不要饭,只要蛋」,很快让我们直接抓住了成都话的精髓:翘舌变平舌,再把 an 音一 jio 踩扁成 ei,缓缓吐出来。

除了四川话,必不可少的就是川菜。

作为一个离家前完全不吃辣的少年,到现在无辣不欢,不放辣椒总会觉得寡然无味——的的确确是五年的成都生活改变了我。我最爱吃的还是那些四川家常菜:土豆回锅肉、白菜盐煎肉、老妈蹄花、豆花……一定是是郫县的豆瓣太美味了!

冒菜,是一个人的火锅。或者可以说火锅,是一群人的冒菜?

大学的时候,和同学吃过一家叫做「公社冒菜」,记忆深刻。这可能是我第一次吃冒菜。不知道现在这家店还在不在。

除了各色菜肴,同样让我怀念的还有大学路校门口的蛋烘糕,这个小食现在某些川菜馆也会提供,与其说味道有多么吸引人,倒不如说他的制作工艺很吸引人围观:蛋加面糊,往烧热的铜盘上一摊,只需要轻轻动动手腕,很快就熟;再往中间加上各种口味的馅料——可甜可咸,甜的有各种果酱炼乳,咸的有榨菜、梅干菜;最后对折,拿一个纸口袋装起,印象中两三块钱的样子,一个蛋烘糕的分量作为下课后饥肠辘辘还没赶到食堂的我们,在晚饭前垫垫饥,幸福感超高!

成都位于地震带上,在成都上学的另一个独特感受就是地震。

我没有直面 5·12 汶川大地震的威力,关于那场地震的记忆最初是漫长的新闻联播,到了成都之后,才在学长学姐和同学口中的描述中得知一些细节:比如当时学生们都不能睡在室内,而是在操场上、校内的商业街、体育馆安营扎寨。

我在华西求学五年,几乎每年都有机会感受到「轻微」的地震——只不过这种我描述为「轻微」的感觉的形成其实经历了逐渐麻痹的过程。

在四川同学口中了解到,2008 年后,地震确实变得更加频繁,不过四川人的「处变不惊」让人惊叹,在摇晃的灯光里继续摆龙门阵、玩「血战到底」(四川麻将的一种玩法)。

而我,作为精神四川人(这种要怎么命名,精川?),也从躺在床上总觉得床在晃而感到恐慌慢慢过渡到看着桌子上的笔因为地震桌摇的缘故滚到了地上也能无动于衷。

直到我快毕业的时候,2013 年的春天,一个周六的清晨,我和室友们都还在床上赖着不肯起来,猛然感觉有人在摇床?

还不停?

怎么回事!?

隔壁传来一声慵懒、绵长而富有磁性的「M~M~P~」

地震!

从来没感受到过如此剧烈的眩晕感,床下书桌上的书应声倒下!

五秒钟后,震动还在继续,此事不妙!

赶紧套了裤子跳下床,顾不上下床的过程中还踩塌了蚊帐,冲到门边,一气呵成打开门!

嗯?好像不摇了?

彼时虽然不怎么震动了,但是想到都已经下床了,关键是衣服裤子都穿了,就下去到空旷的地方呆着吧!

匆匆走楼梯到一楼(我住五楼),发现已经有一些衣衫不整的兄弟往回走了,走到室外,聚集着许多头发乱糟糟的、脸上写着迷糊的同学,回望着我们这栋建造于 1979 年的宿舍楼,估计大家都是刚从睡梦里醒来。

事实证明,这栋没有空调和独立卫生间的宿舍楼,「光荣而伟大」的男二舍,将在二十一世纪继续矗立在华西坝上。直到 2020 年,我们还有一个微信群,特别中二地叫「南二舍元老会」,这是后话了。

说回 2013 年 4 月 20 日早上的那次地震,震中在雅安芦山,震级达到 7.0 级,这是我在成都的五年里,遇到的最强的一次地震。

紧接着,又有不少余震断断续续袭来,校医院也将住院病人短暂地转移到了楼下空地。

学校决定通宵开放食堂(因为是落成没几年的新建筑),我还看到有一个女同学抱了一床棉被在食堂角落里「驻扎」了下来。青春期的我们最是没心没肺了,还买来桌游卡牌,在食堂里彻夜玩起了游戏。

接下来几天,余震还是偶有偶无,我还报名参加了学校的志愿者,很想像多年前的学长学姐们那样给抗震救灾贡献点力量,庆幸的是那次地震损害并不是那么严重,最后没有轮到我们「出场」。

这就是大学期间我在华西坝的一些学习和生活的片段,与大家分享。

出生的时候,命运为每个人准备的「礼物」都不一样,有的丰厚异常,有的收到的只有失望,无论是什么样的,都得带着这份「礼物」继续生活下去。

而死亡,相对于出生,则显得「公平」得多。

我们总能在文艺作品中看到古代帝王为了「长生不老」,派遣一列列使臣跋山涉水地求仙问药,即使到了现在,也有人年纪轻轻就开始研究「养生」,似乎每个人,都希望能在这个世界待得更久一些。

「不老药」从来只是一个过时的幻想,对于医务人员来说,更为实际的是在每一次抢救中和死神赛跑,虽然个体的生命迟早会走到终点,但我们能做的,就是尽力推迟走到终点的时间。

在我的行医路上,有三次,深刻地探索过「死亡」这个命题。

孩子,是这个世界上离死亡最远的一类人。

他们人生时间的沙漏才刚刚翻转,一切都是崭新而富有活力的。

如果要问医院里最有生命力的人是谁?一定是刚入院的孩子。

对,不是出院,是刚入院。

如果去儿科走一趟,会有非常矛盾的两种体感,刚刚入院的孩子经常因为伤痛大哭大叫,但有些刚恢复一点点,就会开始活蹦乱跳。他们是最害怕伤痛的,也是最富有希望的。

非重病入院的孩子甚至比刚出院的孩子还要闹腾,他们被心理的新鲜感和生理的痛感夹在中间,因而情绪变化非常快,并且没有办法预估。他们也是我刚开始在医院规培轮转时,最害怕的一类人。

我刚开始行医不久,碰到一个八岁的小朋友因为股骨骨折住院,孩子位移程度比较大,加上呼吸道感染,需要找监护人告知情况。

从前听过朋友打趣「七八岁的孩子狗都嫌」,说实话心里有点慌,很怕遇到一个充满活力的小捣蛋鬼,或者身边围着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一堆拥挤的「护卫」。

不得不承认,如果和不讲理的小孩家属打交道,会比处理病情本身更加让我觉得消耗。

当我走近 6 号床,只有一个发呆的小男孩,愣愣地盯着天花板。十几秒后,一个提着保温杯的老人家颤颤巍巍地走了进来。

经验老练的护士小声告诉我:「至今还没见过孩子的父母出现,只有这位老人一个人守着。」

「糟!该不会又是一个留守儿童吧。」这就会比较麻烦,老人家文化程度有限,存在沟通障碍,根本没有办法理解告知书上的内容,后续各种手续还需要托人帮忙。

不得已,我们只能催老奶奶赶紧把孩子的父母叫来,听了几轮才听明白,这个孩子的父母都出国了,没法儿这么快赶回来。

老奶奶感觉麻烦了我们,在沟通间隙不断地向我们道歉。

这个孩子非常懂事,比一般小朋友更加配合治疗,但是病痛没有「绕开」他,有一天晚上孩子又发高烧,迷迷糊糊的时候,嘴里轻轻念着「爸爸」和「妈妈」。

护士看得心疼,劝老人家打电话催催他的父母,小小年纪受了这么重的伤,父母不在身边实在难挨,老奶奶连声答应着。

千盼万盼,两天之后,孩子的爸爸妈妈终于陆续出现了。

查房的时候,看到孩子的父亲站在病床边牵着孩子的手,孩子的母亲摸着孩子的头,老人家坐在中间哄着他吃药。护士出来后感慨:「你瞧他爸妈还是挺好的,全程眼神都只在孩子身上。」

我点点头,看起来的确是这样,前两天或许是真的有什么事儿耽误了。

直到我在走廊休息区看到那位父亲神色亲密地挽着一位不是孩子母亲的女性,我才惊觉可能事情并不是我们看到的那样简单,不过,这属于病人家属的私事,作为医生无权置喙。

孩子的父母从病房出来后,并没有赶着来了解病情,相反,开始站在病房外彼此指责。

孩子的父亲怪孩子的母亲既然拿到了抚养权,自己每个月也按时给了抚养费,她还天天只顾着自己的生活,把孩子往老人那儿一扔就不管了。

孩子的母亲冷哼几声,痛骂孩子的父亲,来看望自己的孩子还带了另一个女人来。

两人对峙得面红耳赤,各不相让,声音越来越大,如果不是护士路过阻止,估计病房里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俩人消停了一会儿,孩子的母亲才讪讪地开始了解孩子的情况,我们说高烧不严重,已经退得差不多了。

我忍了忍,还是没说出来:「比起身体上的伤,孩子心里的伤可能更加难受。」

结合他们之前争执的内容,我忽然明白,也许之前老奶奶说的「出国」,是一个「善意的谎言」。

孩子被哄睡后,孩子的父亲就迫不及待地离开了,这边前脚刚走,那边孩子的母亲接了个电话,也很快离开了,临走时留下了一些水果和钱,嘱咐老人家有事儿再打电话。

老奶奶还想再劝劝,拉着她的手:「难得回来,这么快就走,一会儿彬彬醒来了又哭怎么办。我这身老骨头,不中用了啊。」

「妈,我问过了,医生都说他恢复得差不多了,差不多就行了。我现在不出去谈恋爱不出去赚钱,我下半辈子哪来的生活,他成年前哪来的钱?靠他爸说变就变的抚养费吗?」

老人家满目愁容地低下头。

女人抽走了手,拎起包,临走前回头匆匆看了眼。

孩子完全退烧后,果然一醒来就问爸爸妈妈去哪儿了:「不是说好今晚都在这儿陪我的吗?」

老奶奶显然很经常应付这种情况了,摸摸孩子的头:「等彬彬好了,我们就可以见到爸爸妈妈了。」说着,抬头看了下我。

我脑中一闪,马上点头附和:「没错,彬彬快点好起来,很快就能见到了。」

往后的几天,我再查房的时候,总是会不自觉多注意一下彬彬,偶尔不太着急的时候,还会和他聊几句。

有次下班后,我换了衣服过去陪他一会儿,聊到「长大以后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他骄傲地说:「科学家!等长大了,要像爸爸那样出国做研究!」

我下意识看了眼坐在旁边的老奶奶,老奶奶避开了我的眼神,上前摸摸孩子的头:「那首先得赶紧恢复健康,才能当上科学家呀。」

老奶奶送我出病房的时候,偷偷告诉我,因为担心离婚的事情影响小孩儿,所以小孩子至今以为爸爸妈妈常年不在家是因为在国外工作。

我体谅老人家的不容易,花甲之年,还每天忙里忙外,每次换完药,老人家都弯下老迈的腰向护士道谢。

彬彬醒着的时候,经常拍着床叫外婆上来一起睡,老人家总是嘴上说着不累,但是常常在椅子上坐着就睡着了。

我走出住院部,夕阳西下,又是一天过去了。

有人在亲人的掌心间闭上双眼,有人在朋友的陪伴下收拾行李准备出院,也有人在这熙熙攘攘的人世间始终守护着放在心尖上的另一个人。

金色的夕阳照在老人家银白的发丝上,仿佛老人家在用生命的余晖照亮孩子的未来,天一暗,那发亮的光又分明是孩子眼里的光。

孩子一天天焕发生机,老人家却在一分分衰老,生命的轮回,让人不忍,又让人无力。

我忽然想起之前有一天,老人家不在,彬彬悄悄告诉我的他的秘密:

「哥哥,你知道为什么我爸爸妈妈都不在吗。」

「他们可能都去月球了吧。」

「傻瓜蛋,什么月球,他们离婚了啊,哈哈哈,你好傻啊。」

「啊?!」

「但这是秘密哦,我只跟你一个人说,你千万别跟我外婆说。外婆一直以为他们还在一起呢。我怕外婆知道了会难过,都没敢说…….」

「那你难过吗?」

「我没关系啊,我已经习惯了,就算他们不在,我还有外婆。我也会照顾外婆的。我长大以后,要研究一种药,让外婆长生不老,永远在一起,哈哈哈哈哈!」

人会长大,曾经充满希望的人也会有绝望的时候,每天救人的医护人员,也有医不自医的时候。

有时候,我们会误以为死亡是一种解脱。

在我遇见过众多的患者中,最特殊的莫过于一个同行。一个割腕自杀的护士,她有点特别,因为正好就是我们医院的。

还好她哥哥及时发现,赶紧送她来医院。

事后才知道,割腕的原因是她男朋友出轨,我们都觉得太傻了,这年头谁还没碰到过「渣男」,不值当为了「渣男」伤害自己的生命。

手术室里的八卦总是传得飞快。仔细听了后来别的护士说,才知道是我们过于冷眼。

割腕的护士小姐姐在工作上几乎是科室里的劳动模范,兢兢业业,交接班的事情也非常仔细清楚。

爱情,曾经是她工作的动力,因为家里嫌她男朋友经济条件不好,但是她非常坚持,所以为了帮男朋友减轻一些负担,一直在非常努力地工作,也由于工作繁忙,她一直没有发现男友出轨,直到某一天下夜班回去,才在路上撞见了她男友和另一个女生。

她一下子就崩溃了,如果不是她哥哥正好那天去看她,可能一个年轻的生命就这样消失了。

很多人会觉得医务人员接触多了生离死别,会比普通人更明白生死,但其实死亡这件事和职业并没有太直接的联系。

我看过新闻报道,麻醉科一规培医师因不堪工作重负,生活无望,推注药物自杀身亡。还有一位意大利护士,在疫情中被感染,选择用自杀结束自己的生命。

可能有些人很难想象,平时临床上见惯生死的医护人员,脱下白衣后,也是一个个的普通人,是一个家庭中的一员,是一位父亲、一位母亲、或者一位孩子,爱玩爱闹,会生病会难过。

并不是见惯了悲伤,就能坦然拥抱自己生活的悲伤;也不是见惯了身边的生死,就能够深刻地明白生死。

死亡这件事,与财富无关,与职业无关,抛开病痛,只和信念有关,信念碎了,人就倒了。

「求生」和「求死」像是两个极端,两边的感情都沉甸地维系着个体和世界的联系,而这两者中间,还有人,他们在「等死」。

我的导师曾经和我总结过医院这么一个现象:「一般送高龄老人进来住院的家属,若非有意找茬的,就是已经做好了送走老人家的心理准备。」

不求生,不求死,只是在等待死亡的到来。

收治过一个小脑萎缩的高龄老人,意识不清,体内已经多器官衰竭,病历上显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入院,这次是因为摔倒导致髋部骨折。

这样的年龄和状态,并发症太容易发生,也不建议手术。

像这样的患者,收治是很有风险的,要考虑的原因很多,会不会发生医患纠纷?已经进了这么多次医院,有没有救治的必要?随时可能会「走」,家属是否做好了心理准备?

正当我们准备不建议入院的时候,家属找了层层关系,最终还是收了进来住院。

主任让师哥去嘱咐家属,师哥刚刚经历了一次医患纠纷,正在不安:「要不还是您去吧,我怕又碰到收不住情绪的家属。」

主任气定神闲:「你去吧,他们不会闹的,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等老人家离开。」

旁边的护士插嘴:「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送进来?在家里等不是更好?」

主任摇摇头:「你还年轻,过阵子就知道了。」

一天,两天,三天。

科室尽力进行着常规治疗,即使请了护工,家属还是日夜陪护。

老人家有个孙女,每次去都能看到她握着老人家的手,在她耳边说话。

但,也只有孙女一直在,没看到其他家属讨论过的老人家的儿子过来。

老人家的状态时好时坏,气喘得厉害,基本不太能说话了,家属和老人家的交流主要通过老人的眨眼来确认,孙女总能猜懂她的意思。

我以为是一个母子不和睦的家庭,但是第四天,出现了一位中年男子。

穿着风衣,拖着行李箱,一边焦急地打着电话,一边拉住旁边的医护人员问路。

他刚出现在病房门口,那个一直坐在老人家旁边的孙女立刻起身拉过他:「爸爸!你怎么才来,我们等你很久了,奶奶也等你很久了……」

男子冲到床前,红着眼眶不停地道歉。

许久没有声音的老人家突然发出一些呻吟,像是在呼唤又像是在告别。

我忽然明白了,也许在最近的日子里,孙女一直在老人家耳边说的是:「再等一等,再等一等,爸爸就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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