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核医学生指北:一线诊室纪实》

我举个可能非医学生会觉得生僻的例子,周围血管外科是外科学中比较小的一个分支,疾病谱相当窄,主要处理的就是四肢动静脉淋巴管的相关疾病,在外科书上大概不到 20 页,其中提到过一个药,叫「利伐沙班」,出现次数不超过 3 次,连一只手都能数满,加起来大概只有一小段。

那是不是意味着血管外科不重要呢?完全不是。

有一本书,名字叫「利伐沙班 100 问」,九百多页。单一个药就引出这么多知识,就问你,怕不怕?

所以,医学是一个很难攀爬的高峰,需要你一步一步往上走。而第一步,就是把你的教材丢掉——五年大学三年研究生(规培),你已经看过太多遍了,从你工作开始,你要丢掉教材,开始从学生向医生转变。

在这里,你需要着手准备三件事:

\1. 准备一本值班医师手册。

这本手册的使用场景不是护士说病人发烧了,你赶紧翻到 17 页看看发热有哪些原因怎么处理。

这本书,是给你自己复盘用的。

比如说重症病人拔管后烦躁不安,上级指示你适用右美托咪定去镇静,医嘱下完以后,你就要知道为什么不拔管后需要用这个药,而不用丙泊酚或者其他镇静药物(因为右美托咪定镇静强,对呼吸影响小),来掌握这个药的用药指征。然后,再自己计算这个药初始计量、维持剂量、负荷量,起效时间,药物中毒的处理等等。

真正上临床之前很多东西都是浅尝而止,要深究其中的一些原则和风险,你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精力来给你自己扫盲。

临床中工作量很大,而且一旦按了「开始键」,就没法暂停了。不是每一个细节,都有人去给你解释,当一些危急情况解决以后,大家仍有其他的工作要做。

而你,需要自己复盘。

把抢救过程仔细回忆,并在书中找到对应的部分来加深记忆,这是你从医最基本的部分。会很枯燥很繁琐,但是每一个情况对你都是新鲜的,都是需要记录和思考的,这些经验会在你接下来的临床生活中给你带来指引,你要在这里,给自己打下坚实的基础。

\2. 订购每一年的疾病治疗指南和专家共识。

基础打好了,你就要给自己修建上层建筑。

中国顶级医院与基层医院之间的差距相当大,即使三甲医院之间也是千差万别,不是每一所医院的医生都能代表着最先进的医学方向。一定要掌握学习的方法,这一点一定有很多老师在教课的时候反复强调过。

了解行业共识,更新自己的思维观念。

我见过一个乳腺科大夫,给每一个病人的化疗方案都是最经典的 TAC 方案,虽然这个并不违规,且大部分病人都有效,但小部分人有很严重的副作用且很快复发。

而医学指南,会告诉你有的病人要用靶向治疗,有的病人要用铂类药物化疗,而有的病人根本不需要化疗,可以直接进入内分泌治疗。

所以你要明白,很多医生,尤其是高年资医生的思维很局限,尽管他们有丰富的临床经验,但可能存在对新知识接受慢,反应不及时的情况。

这方面将会是你最大的优势。有时候你上级给出的治疗方案,可能是落后的且被最新共识否定过的,这些,需要你自己去甄别。

\3. 每年参加不少于 3 场学术年会。

第二点中提到了多看新的书,但是「纸上谈来终觉浅」,你必须要走出去,见到更大的世界。

每年的学术年会中,各行各业的大佬们会针对新的专家共识进行讲解,并分享他们所遇到的临床病例。

这种国家级、省级的学术盛宴,是你提升你自己最快的时候。

可能会有一定的参与门槛,那么就需要提早关注官方信息,了解门槛,提升自己的「硬件设备」,拿到「入场券」,或者找到能够为你引路的良师,会让你少走很多弯路。

我有一个肿瘤专业的师弟,遇到个糖尿病病人,血糖轻度增高,跟病人说你吃药就行,结果病人反问了一句:「这个药听说会增加心脏病风险,吃了会不会有危险?」

说实话他也不是很了解这个部分,一下子懵了,愣在了那里。

后来家属还是不放心,偷偷挂了内分泌科去看,得到的建议是打胰岛素。

病人因此而不再相信他,对他的每一个医疗建议都有质疑,治疗很难开展。

他很委屈,还把八版内科书翻出来给我看,希望能证明自己是对的。

我看了眼笑笑说:「那都是 5 年前的知识了,糖尿病共识可是半年一更新的。跟专业的比,你很业余,不要去逞能。下次再有病人问你,你就告诉他,我主要负责的肿瘤的治疗,具体其他的问题,我会请相关专家来给你制定治疗方案。」

实事求是地回答病人,这种互信模式有利于治疗的开展。

知乎上有一个很火的问题,我也回答过——「不同科室之间是否存在隔行如隔山的现象?」

我的答案是肯定的,你让一个儿科大夫去治疗肿瘤晚期,他说不定还没家属懂得多,你让骨科大夫看肾炎,估计除了激素他说不出第二种药。

这是现代医学分工体系的必然,专业要小,要精。

再举个例子,你现在要给一个冠心病慢阻肺糖尿病的病人做胃癌手术,你的工作重点,就是——首要告诉病人几种不同的治疗方案,以及不同方案所对应的预后。其次,要让他们明白手术风险和冒险的必要原因。这些做完后,还要对疾病的病因、分类、临床表现、转移途径、预后预防早期识别等问题进行针对性解读。

要在专业范围内,给病人一种自信,这种自信会感染病人和家属,让他们配合你的治疗。

如果病人在足够信任你的同时,提出了其他基础疾病的问题,就像我上面说的,你要坦诚地和他们沟通:「这些不在我的治疗范围,我会给你安排这方面的专家来给你治疗。」

多学科联合的治疗,也更加促进了医患互信。

说到这里,我先讲一个故事,很多年前,有一位急诊科一线大夫接诊了一个患者,主诉是「屁股痛」。

急诊科的工作大家都了解,刀砍伤,脾破裂,胃穿孔食物中毒不一而足,在这种大环境下,也就能够理解,其实一个屁股痛的病人很难引起急诊科大夫的重视。

然而这位接诊大夫并没有懈怠,询问病史不能明确原因后,叫来了他的上级医师,上级医生做诊断的时候他去处理下一个病人。

万万没想到回来的时候,之前屁股痛的那位病人已经在紧急抢救了,不到 20 分钟就去世了。

家属闹了很久,最后私了了。

复盘来看,这种情况很可能是主动脉夹层(主动脉腔内的血液从主动脉内膜撕裂处进入主动脉中膜,使中膜分离,沿主动脉长轴方向扩展形成主动脉壁的真假两腔分离状态。65%~70% 在急性期死于心脏压塞、心律失常等。)向下撕裂导致的,十分凶险,很短的时间内即会造成死亡。

医院内部并没有对这两位大夫进行追责,尤其是这个一线大夫,他做了自己该做的事,那就是「请示上级」。

临床上有一个「十八线核心制度」,其中第二条「三级医师查房制度」和第六条「危重患者抢救制度」,很好地明确了一个医生的职责范围:处理自己能处理的事,然后和自己处理不了的,一起汇报给上级。

也就是说,在现有的医疗体制下,没有人强求你去做一个「独当一面」的大夫,而是更希望住院医师去做一个「中间人」,你将临床上的信息进行汇总,反馈给上级,上级对病人的治疗方案作出指示,你来进行执行。

能够做到患者与上级医生之间信息通畅,治疗顺利,那就是「很有戏」的一个大夫了。

那是不是升了副高之后就需要「独当一面」了呢?不是的。

副主任医师也要向主任汇报,主任也决断不了的要请全院会诊,医院给不出治疗意见的,还有请上级医院院外会诊或者转院,面对复杂的病例,必须要群策群力。

玩游戏的时候,角色的战斗力常常以「三维」的方式展示,比方说这个角色「攻击力」多少,「红」多少,「蓝」多少。

为了帮大家理解,我把医生的能力也用「三维」来定义。

比如全科医生,他的能力就是一个平面,虽然疾病谱非常宽,但仅仅限于治疗一些基础疾病,主要就是针对症状,做出诊断,提供治疗方案或建议转诊。

专科医生的疾病谱非常窄,泌尿外科就是下腹部那一块,肾内科更是就看「那两个腰子」,当然,这种说法带一点调侃的意味,可千万不要小看他们。如果把所有疾病坐标合集比作 10,那么一个肾内科医生可能达到 0.2~0.5 这样的宽度,但深度却不一样。同样接诊了一个病,他们除了要知道诊断治疗,还有流行病学、病理生化、疾病演化、治疗方案,预后等等不一而足。这样说来,专科医生和全科医生,也都不过是一个平面,那如何立体起来呢成为「三维」呢?

讲个简单的历史线吧——

1901 年俄罗斯圣彼得堡的妇科医师 Ott 在一位孕妇腹前壁上做一个小切口,插入窥阴器到腹腔内,用头镜将光线反射进入腹腔内来观察腹腔内脏器,并称这种检查为腹腔镜检查,这就是腹腔镜产生的萌芽,从而开辟了腹腔镜的历史。

同年德国的外科医师 Kelling 在德累斯顿首次用过滤的空气在狗身上制造气腹并插入腹腔镜进行腹腔内检查。

后来经过 Fourestie 发明了冷光源,Frangenheim 使用玻璃纤维作为腹腔镜的光传导体,以及 Kurt Semm 发明了自动气腹机,这些硬件的进步为腹腔镜外科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Palmer 和 Imemdioff 系统地报道了他们成功实施腹腔镜输卵管结扎绝孕术的经验,并为世界所公认。

1972 年美国洛杉矶的 Cedars Sinai 医学中心的近 1/3 的妇科手术使用了诊断或治疗的腹腔镜技术。同年美国妇科腹腔镜协会成立,在短短几年内参加成员达 4000 余名,完成腹腔镜绝孕术几百万例。

腹腔镜历史开始 90 年后,LC 的旋风迅速刮到了亚洲,1990 年 2 月新加坡开展了亚洲第一例 LC。

次年,云南曲靖地区第二人民医院荀祖武医师完成中国首例 LC。

Ott ,Kelling, Fourestie, Frangenheim,Palmer,荀祖武这些人一代又一代的不断的努力,将一个做检查的设备不断完善,让它为了外科学中最重要的技术——腹腔镜手术。

了解了前三点,你成功晋升为了一个基础版的专科医生。

但是,无论你做得再多,再好,也不过是站在了前人的肩膀上,你的一切成就,也不过是前人为你铺下了道路,接下来你要做的,就是经过反复接触这样大量同种疾病,对这些样本进行分析,总结,提出更优化治疗方案,提高病人生活质量和生存时间,并将这些内容进行发表,在医学进步史上,留下自己的声音。

这,就是科研。

这些合起来,你才能做一个「三维」的「立体」医生。

我后悔吗?

有人问我:「这样做,累吗?」

上学的时候我也觉得非常累,白天要工作,晚上还学习,还得抽时间搞科研,那么辛苦。

但有一天晚上,我刚刚看完一篇新文献,合上电脑的时候,我想起了我大学时间,10 年前的我,也是这样,在 uuu9 网站上看「沉默术士」的攻略。

游戏之于那会的我,就像工作之于现在的我。

为了工作学习,学习变成了一件快乐的事,不是那种固有四种写法,然后出 ABCD 四个选项让你猜哪一个写错了,而是了解赫赛汀将自己附着在 Her2 上来阻止人体表皮生长因子在 Her2 上的附着,从而阻断癌细胞的生长的学习。

所以,别怕,这种学习是快乐的,一点也不难。

说句「中二」的话,那些东西,都是血与火的宝贵经验,也是我们的誓言。

可能学医的会怀有一点点小小的理想主义,希望我这些经验能与诸君共勉。

提起 2008 年,就会有一大串关键词从脑中蹦出来:北京奥运会、汶川大地震、初春的南方雪灾……这些大事件让这个年份在国人心里变得有些特殊。

2008 年的我,正在收拾行囊,准备「远赴」四川,开始 18 岁的独立生活。

去的路上只有我和一个高中同学,没有家长的陪同,坐着火车从浙江到四川,躺在 K422 次列车的卧铺上,穿山越岭,进了不知道多少个隧道,终于在 2008 年 9 月 7 日清晨和一场大雨一起抵达成都站。

从此,冬天到八点才天亮和夏天到八点才天黑变成了家常便饭。

有前辈曾经开玩笑地分享一个「冷知识」:千禧年前后的那一批学生,永远不承认自己是合并后学校的。

「你是四川大学的啊!」

「不不不!我是华西的。」

究其原因,在于 2000 年的时候,原华西医科大学与原四川大学合并成立现在的新四川大学之后,在华西坝的校址上,成立了四川大学华西医学中心,也就是现在大家常说到的「华西」。

川大的体量极其庞大,而华西就有一共有五所学院:临床、口腔、公卫、基础与法医、药学。没想到吧?口腔在华西是单独的一所学院。

说起华西医学的历史,可以上溯到百年之前。不过知识性的内容我就不赘述了,如果有机会去成都,一定要「走」一趟华西坝。

「华西坝」不是水坝,「坝」是平地的意思,这里的老建筑,一砖一瓦都承载着历史。

我踩过老八教「吱吱呀呀」的地板;

我在十教二楼靠西的窗户透过浓密的枝叶看到过月荷池边散步的老人;

用六教门口的呆萌神兽做过头像;

还坐在图书馆里向外看到那一座地标性的华西钟楼在「图门沟」(图书馆门前的一条沟)投下的倩影……

我曾经在后来拜访过齐鲁、金陵、燕京的旧址,果不其然找到了这些大学和华西在灵魂上的相似之处:校园建筑多是上了年纪的中式建筑,砖木构成,红色的柱子,木质的窗棂,再辅以池塘假山,雕梁画栋和各种神兽,它们无一不在讲述时间的故事。

我最喜欢在滂沱的大雨停止后,在校园里散步,水珠从屋檐滑落,接连不断地砸在砖石新生的青苔上。

如果问医学生「哪个专业的课最多?」估计得争得打起来。

口腔专业的医学生但笑不语,不仅普通医学生上的课程口腔医学生都上了:诸如解剖、药理等医学基础课程上完,还有大临床的课程,口腔医学生同样要和广大临床医学生一样学习内科、外科、妇产、儿科,神经、精神、眼科、耳鼻喉……一个都不能落下。

但其实远远不止!

「生理学」、「解剖学」学完,还有「口腔解剖生理」等着你;

「组织胚胎学」、「病理学」学完,还有「口腔组织病理学」等着你;

「儿科学」学完,还有「儿童口腔医学」等着你。

在学完大多数临床医学生口中总厚度半人多高的基础、临床医学课程后,还有半人多高的口腔专业课候补着要用知识来将你滋养:牙体牙髓、牙周、黏膜、修复、口外、口腔材料……十多门专业课程又将会像一座大山压过来。

口腔的一个分科,甚至一个病种就能写一本书,然后再把这个病分类成十几种甚至几十种病,从基础病理生理到流行病学,从诊断到治疗和预防。

鉴于病人生病没有重点,所以课本也没有重点,考试更没有重点,从头到尾的每一个字都闪烁着人类知识的精华,和我当时备考的泪水。

如果我告诉你口腔医学生还要学高等数学、统计学、无机化学、有机化学、物理、生物……你会不会觉得高三并没有结束?

同专业扎堆住的宿舍楼里常常能够听到从不知名角落中传来的「我不想学了!」的呐喊。

不过有一堂,算是华西口腔比较特殊的课程——口腔素描课。

口腔素描,其实可以看作是口腔解剖的延伸,当然也是口腔美学教育的基石,对于低年级口腔医学生,尚没有学习什么「高大上」的口腔专业知识之前,认识口腔内诸多结构并熟记在笔尖心头,更是激发兴趣的一门课程。

我当时第一节口腔素描课的老师,是大名鼎鼎的王翰章老院长,1919 年出生的王院长彼时已经 90 岁高龄,银发苍苍地出现在教室门口,精神矍铄地来了一句「Good morning !」

除了各种医学课,感激于川大自由的选课规则,我还学了一些非常有趣的课程,比如中华文化系列、心理学和心理咨询、刑法概论……说到刑法课,从华西校区步行半小时左右到望江校区(川大的另一个老校区)上课的日子历历在目。虽然那时候共享单车的影子都还没有,不过半小时的路程对于我这种「暴走族」来说并不是什么遥远的距离。我当时特别喜欢这个课,就像大家现在「哔哩哔哩」上听罗翔教授的法考课一样,并不是为了成为法律人,可能是出于一些无法言明的猎奇心态,或者纯粹就是要走出本专业的局限,想要看到更大的世界。

如果不是口腔本专业的学生,看到这里可能会疑惑:为什么口腔医生要学这些呢?

这个问题我在刚开始学习的时候也被苦恼过,现在可以给出答案:那些数学物理、天文地理、历史文学,看似和专业无关的课程,却给了我构建了广阔的知识框架。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我们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工作、事业,不过一瞬间的选择,但大学给我的人生启迪,就在于看似自己的将来被现在所学的专业「捆绑」了,但实际上,我们依然拥有虽然不是全部,但足够多的选择,那些想要的、不要的,每一个决定,最终都在自己手上。

口腔医学是一个理论和应用并重的专业,临床医学一般都绝不局限在课本。更多的时候,需要操练真真切切的动手能力。

除了素描课,还有一些有意思的课目。

比如雕牙,就是在一个蜡块上面用雕刻刀塑造出来牙齿的外形,从门牙到大牙。

是不是以为下一个米开朗基罗即将在华西诞生!

STOP!非常残酷的是,蜡块并不是无限量供应。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不过,民间的「骚操作」一波接着一波。

有同学开始用肥皂雕牙!甚至出现了拿粉笔头雕牙的「民间高手」。

鲁班看了都要说一声「佩服」。

又比如在技工老师的带领下学习制作全口假牙、烤瓷牙,了解假牙制作的工艺——虽然这些「技艺」很可能在未来的职业生涯中未必会用到,因为这就涉及到另外一个专业:口腔工艺学。

知识点来了,上这门课程之前,我也一直以为假牙是牙医本人做的,后来才知道,一个口腔医生做的更多的是提供修复方案,或提供设计方案给加工中心的技师,是他们做了更多幕后的工作,将一个活灵活现、以假乱真的牙齿制作出来。

为了一颗牙齿,幕后的投入(不管是人力还是物力)是光从这小小的外表中难以想见的,这也就是为什么一个假牙就价值三四千甚至更贵(有一些全瓷牙需要将近一万)。

假的玩够了,那咱们来上手真牙吧?

类似理发店,每一个 Tony 老师真正开始剪头发前,一定剪过好多颗头模。牙医也一样,一定都是在仿头模上操练过很久。

仿头模是一个只有一个头的「假人」,是一个口腔医学生接触真正的临床之前最重要的训练。

折腾完仿头模后,大家开始向同学们互相(无创)操作进化,从同学间相互涂氟到做窝沟封闭(大四让同学做的窝沟封闭,直到今天我还能看到隐约的存在),再从相互打麻醉剂到相互拔牙。

说到互相拔牙,你一定想不到,当时大家的「智齿」可金贵了!(是不是开始怀念自己花大价钱在医院拔掉的智齿啦?)

必须是难度对等才愿意互相「交换」:「交换」的意思是我们可以互相拔掉各自难度系数差不多的智齿,要不然用别人一个简单难度的牙换自己的高难度,总觉得自己亏大了!

我现在回想了一下,我的那个难度颇大阻生牙(我曾在知乎分享过这颗牙被拔掉的经历),可能需要两三个人的智齿加起来才能换!

应该说华西口腔的教学还是相当先进的,在那个年代(2012 年左右)就已经开始对我们这些本科生进行口腔显微镜的培训。

印象非常深刻的是老师要求我们在显微镜下面「穿针引线」,把切开的葡萄皮缝合起来,显微镜下,即使轻微的手抖,也会被放大到非常明显的程度。

说句题外话,很遗憾的是,直到今天(2020 年),因为开展显微操作光有一台显微镜还是不够的,助手的严重缺乏束缚了这一项目的开展,所以我们绝大多数的口腔医院,即便是著名高校的附属医院,依然做不到显微镜的普及,依然把它作为「高新技术」在看待。

我曾经在学校里听过一个非常恐怖的传言!说大学路上有好几家干锅店的兔子来自于我们做完实验的兔子!

不过由于考证难度太大(可能会被老板打),一直没有「实锤」。

结果,就在去年的年底,在朋友圈中看到——大学路的一整排店铺全部拆除。

看来,这个传言就只能变成一个传说了。不过我真的好怀念实验室外的大学路上的干锅兔,那滋味,滋溜。

说回来,兔子和我的口腔课程有什么关系呢?

专业点来说,其实是做「动物机能学实验」,也就是行外人眼中「杀」小白鼠、蛙、小兔子,不对,大兔子的动物实验课。

比如通过检测兔子的血压,来理解各种药物对于血压的影响——再去应对药理学课本上的文字叙述,理解也就更为深刻了。

又比如对于青蛙的低级神经的刺激,来理解解剖学、生理学课堂中学到的神经反射就能更加透彻。

当然,这里还是要说明一下,这些小动物同样也是我们的「老师」,一切实验步骤都必须严格遵循着动物伦理来进行。

医学研究的每一个步骤,都需要以严谨并且严肃的态度对待,在生命面前,没有任何一个环节和元素可以被轻视。

「生理生化,必有一挂。」

这是流传在低年级医学生中的段子,但是在某些(不包括我)华西的「学霸」「学神」们口中就是句玩笑话,考试结束,照样个个都是九十几分 ,让学渣们拍红大腿。

不过根据我后来暗搓搓的长久观察得出,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天生的「学霸」「学神」。接近期末考试周的图书馆和自习室会用座位数的现实告诉大家——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图书馆因为冬暖夏凉有空调,位置又紧缺,想在期末抢到位置的话,必须得早上八点前就在图书馆门口排上队。而大量华西的教学楼,又都是接近百年的古老建筑,很多教室甚至连电风扇都吹不到每一个座位,只能开着木头窗子,蹭一点钟楼下飘来的吝啬的微风,得到一丝隐约的清凉。

刻苦和努力,我坚定地认为这将是我们人类进步的根本动力。

现实中,我确实看到过有很多人害怕自己的努力被人看到,觉得自己的努力会让别人认为是因为笨、没有天赋才不得不努力——这是很多大学生的困扰,他们万分努力,却不愿别人看到他们的努力,他们更愿意别人看到他们轻而易举拿到高分和耀眼的成就。

这种顾虑可能会在,因为我们过不了多久就会全然忘记谁谁谁看了一晚上书第二天就得了第一,但会深刻铭记永远坐在相同位置抱着一瓶热水看书的那个女孩(真的不认识但印象极深)。

华西口腔医学院有时候在学校内「出名」是因为琴、棋、书、画、唱歌、跳舞、篮球、rap……所以也被其他学院的戏称为「华西艺术学院」和「华西体育学院」。

我们学院的同学们是真的多才多艺,虽然有点自夸的嫌疑,但是确实在学校的艺术节中屡屡获奖,而且!同学中不乏有「传说中」的专业歌手。

「可米小子」的成员许君豪,感觉说出来有些暴露年龄,像我这样奔三的人应该都听到过「青春纪念册」这首歌吧?

没错,就是歌手本人。

确实难以想到,一个歌手最后选择了口腔医生的职业道路!前段时间新闻里又有讲述这位同学的故事,似乎是在成都定居下来,开办了一家口腔诊所。

体育同样也是华西口腔人的特长。川大三十多个学院,华西口腔算不上什么大学院,人数本身就不多,但是每年全校运动会,最终还能在全校大排名中夺得前列。

作为五音不全毫无艺术细胞的我,就只好在运动场上滥竽充数,记忆里参加过三级跳远、4X100 米接力这几个项目,虽然并没有拿到冠军,但还是取得了满意的成绩,毕竟现在的我,真的跑不动了。

我记得之前在知乎看到一个还蛮好玩的问题,类似「为什么四川的文化输出这么强势?」

我记得底下有个回答是说,因为四川的输出都很贴近生活,无论是火锅还是四川话,门槛都比较低,好接近。

要问我怎么开始习惯成都生活的?当然是从听懂四川话开始的。

进入商店,所有的店员见到你都会说一声「小~傻子」,让我很是不解,但是咱也不敢问呐!后来才灵光闪现,原来是在问「想要撒子」,不过「想」和「要」两个字像是发生了粘连,变成了一个声音。

与此类似的,还有「爪子」,就是「做、撒、子」三个字的合成,写成文字来看,脑海里就会浮现出一种我很爱吃的食物——泡椒凤爪。

四川话属于西南官话,能听得懂普通话,基本上交流无障碍。

在外人听来,四川人讲话都极其类似,拓展至重庆、贵州、云南诸省,差别不大。

但实际上,一个成都人和一个重庆人之间的口音差别在当地人听来是天差地别的。

成都话相对于重庆话来说相对更软更黏,即使有怨气也绝不暴躁。

举个例子,当时我们班长是成都本地人,给我们演绎了成都腔的「好烦哦~」之后,附带教学了「三块三的蛋炒饭,不要饭,只要蛋」,很快让我们直接抓住了成都话的精髓:翘舌变平舌,再把 an 音一 jio 踩扁成 ei,缓缓吐出来。

除了四川话,必不可少的就是川菜。

作为一个离家前完全不吃辣的少年,到现在无辣不欢,不放辣椒总会觉得寡然无味——的的确确是五年的成都生活改变了我。我最爱吃的还是那些四川家常菜:土豆回锅肉、白菜盐煎肉、老妈蹄花、豆花……一定是是郫县的豆瓣太美味了!

冒菜,是一个人的火锅。或者可以说火锅,是一群人的冒菜?

大学的时候,和同学吃过一家叫做「公社冒菜」,记忆深刻。这可能是我第一次吃冒菜。不知道现在这家店还在不在。

除了各色菜肴,同样让我怀念的还有大学路校门口的蛋烘糕,这个小食现在某些川菜馆也会提供,与其说味道有多么吸引人,倒不如说他的制作工艺很吸引人围观:蛋加面糊,往烧热的铜盘上一摊,只需要轻轻动动手腕,很快就熟;再往中间加上各种口味的馅料——可甜可咸,甜的有各种果酱炼乳,咸的有榨菜、梅干菜;最后对折,拿一个纸口袋装起,印象中两三块钱的样子,一个蛋烘糕的分量作为下课后饥肠辘辘还没赶到食堂的我们,在晚饭前垫垫饥,幸福感超高!

成都位于地震带上,在成都上学的另一个独特感受就是地震。

我没有直面 5·12 汶川大地震的威力,关于那场地震的记忆最初是漫长的新闻联播,到了成都之后,才在学长学姐和同学口中的描述中得知一些细节:比如当时学生们都不能睡在室内,而是在操场上、校内的商业街、体育馆安营扎寨。

我在华西求学五年,几乎每年都有机会感受到「轻微」的地震——只不过这种我描述为「轻微」的感觉的形成其实经历了逐渐麻痹的过程。

在四川同学口中了解到,2008 年后,地震确实变得更加频繁,不过四川人的「处变不惊」让人惊叹,在摇晃的灯光里继续摆龙门阵、玩「血战到底」(四川麻将的一种玩法)。

而我,作为精神四川人(这种要怎么命名,精川?),也从躺在床上总觉得床在晃而感到恐慌慢慢过渡到看着桌子上的笔因为地震桌摇的缘故滚到了地上也能无动于衷。

直到我快毕业的时候,2013 年的春天,一个周六的清晨,我和室友们都还在床上赖着不肯起来,猛然感觉有人在摇床?

还不停?

怎么回事!?

隔壁传来一声慵懒、绵长而富有磁性的「M~M~P~」

地震!

从来没感受到过如此剧烈的眩晕感,床下书桌上的书应声倒下!

五秒钟后,震动还在继续,此事不妙!

赶紧套了裤子跳下床,顾不上下床的过程中还踩塌了蚊帐,冲到门边,一气呵成打开门!

嗯?好像不摇了?

彼时虽然不怎么震动了,但是想到都已经下床了,关键是衣服裤子都穿了,就下去到空旷的地方呆着吧!

匆匆走楼梯到一楼(我住五楼),发现已经有一些衣衫不整的兄弟往回走了,走到室外,聚集着许多头发乱糟糟的、脸上写着迷糊的同学,回望着我们这栋建造于 1979 年的宿舍楼,估计大家都是刚从睡梦里醒来。

事实证明,这栋没有空调和独立卫生间的宿舍楼,「光荣而伟大」的男二舍,将在二十一世纪继续矗立在华西坝上。直到 2020 年,我们还有一个微信群,特别中二地叫「南二舍元老会」,这是后话了。

说回 2013 年 4 月 20 日早上的那次地震,震中在雅安芦山,震级达到 7.0 级,这是我在成都的五年里,遇到的最强的一次地震。

紧接着,又有不少余震断断续续袭来,校医院也将住院病人短暂地转移到了楼下空地。

学校决定通宵开放食堂(因为是落成没几年的新建筑),我还看到有一个女同学抱了一床棉被在食堂角落里「驻扎」了下来。青春期的我们最是没心没肺了,还买来桌游卡牌,在食堂里彻夜玩起了游戏。

接下来几天,余震还是偶有偶无,我还报名参加了学校的志愿者,很想像多年前的学长学姐们那样给抗震救灾贡献点力量,庆幸的是那次地震损害并不是那么严重,最后没有轮到我们「出场」。

这就是大学期间我在华西坝的一些学习和生活的片段,与大家分享。

出生的时候,命运为每个人准备的「礼物」都不一样,有的丰厚异常,有的收到的只有失望,无论是什么样的,都得带着这份「礼物」继续生活下去。

而死亡,相对于出生,则显得「公平」得多。

我们总能在文艺作品中看到古代帝王为了「长生不老」,派遣一列列使臣跋山涉水地求仙问药,即使到了现在,也有人年纪轻轻就开始研究「养生」,似乎每个人,都希望能在这个世界待得更久一些。

「不老药」从来只是一个过时的幻想,对于医务人员来说,更为实际的是在每一次抢救中和死神赛跑,虽然个体的生命迟早会走到终点,但我们能做的,就是尽力推迟走到终点的时间。

在我的行医路上,有三次,深刻地探索过「死亡」这个命题。

孩子,是这个世界上离死亡最远的一类人。

他们人生时间的沙漏才刚刚翻转,一切都是崭新而富有活力的。

如果要问医院里最有生命力的人是谁?一定是刚入院的孩子。

对,不是出院,是刚入院。

如果去儿科走一趟,会有非常矛盾的两种体感,刚刚入院的孩子经常因为伤痛大哭大叫,但有些刚恢复一点点,就会开始活蹦乱跳。他们是最害怕伤痛的,也是最富有希望的。

非重病入院的孩子甚至比刚出院的孩子还要闹腾,他们被心理的新鲜感和生理的痛感夹在中间,因而情绪变化非常快,并且没有办法预估。他们也是我刚开始在医院规培轮转时,最害怕的一类人。

我刚开始行医不久,碰到一个八岁的小朋友因为股骨骨折住院,孩子位移程度比较大,加上呼吸道感染,需要找监护人告知情况。

从前听过朋友打趣「七八岁的孩子狗都嫌」,说实话心里有点慌,很怕遇到一个充满活力的小捣蛋鬼,或者身边围着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一堆拥挤的「护卫」。

不得不承认,如果和不讲理的小孩家属打交道,会比处理病情本身更加让我觉得消耗。

当我走近 6 号床,只有一个发呆的小男孩,愣愣地盯着天花板。十几秒后,一个提着保温杯的老人家颤颤巍巍地走了进来。

经验老练的护士小声告诉我:「至今还没见过孩子的父母出现,只有这位老人一个人守着。」

「糟!该不会又是一个留守儿童吧。」这就会比较麻烦,老人家文化程度有限,存在沟通障碍,根本没有办法理解告知书上的内容,后续各种手续还需要托人帮忙。

不得已,我们只能催老奶奶赶紧把孩子的父母叫来,听了几轮才听明白,这个孩子的父母都出国了,没法儿这么快赶回来。

老奶奶感觉麻烦了我们,在沟通间隙不断地向我们道歉。

这个孩子非常懂事,比一般小朋友更加配合治疗,但是病痛没有「绕开」他,有一天晚上孩子又发高烧,迷迷糊糊的时候,嘴里轻轻念着「爸爸」和「妈妈」。

护士看得心疼,劝老人家打电话催催他的父母,小小年纪受了这么重的伤,父母不在身边实在难挨,老奶奶连声答应着。

千盼万盼,两天之后,孩子的爸爸妈妈终于陆续出现了。

查房的时候,看到孩子的父亲站在病床边牵着孩子的手,孩子的母亲摸着孩子的头,老人家坐在中间哄着他吃药。护士出来后感慨:「你瞧他爸妈还是挺好的,全程眼神都只在孩子身上。」

我点点头,看起来的确是这样,前两天或许是真的有什么事儿耽误了。

直到我在走廊休息区看到那位父亲神色亲密地挽着一位不是孩子母亲的女性,我才惊觉可能事情并不是我们看到的那样简单,不过,这属于病人家属的私事,作为医生无权置喙。

孩子的父母从病房出来后,并没有赶着来了解病情,相反,开始站在病房外彼此指责。

孩子的父亲怪孩子的母亲既然拿到了抚养权,自己每个月也按时给了抚养费,她还天天只顾着自己的生活,把孩子往老人那儿一扔就不管了。

孩子的母亲冷哼几声,痛骂孩子的父亲,来看望自己的孩子还带了另一个女人来。

两人对峙得面红耳赤,各不相让,声音越来越大,如果不是护士路过阻止,估计病房里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俩人消停了一会儿,孩子的母亲才讪讪地开始了解孩子的情况,我们说高烧不严重,已经退得差不多了。

我忍了忍,还是没说出来:「比起身体上的伤,孩子心里的伤可能更加难受。」

结合他们之前争执的内容,我忽然明白,也许之前老奶奶说的「出国」,是一个「善意的谎言」。

孩子被哄睡后,孩子的父亲就迫不及待地离开了,这边前脚刚走,那边孩子的母亲接了个电话,也很快离开了,临走时留下了一些水果和钱,嘱咐老人家有事儿再打电话。

老奶奶还想再劝劝,拉着她的手:「难得回来,这么快就走,一会儿彬彬醒来了又哭怎么办。我这身老骨头,不中用了啊。」

「妈,我问过了,医生都说他恢复得差不多了,差不多就行了。我现在不出去谈恋爱不出去赚钱,我下半辈子哪来的生活,他成年前哪来的钱?靠他爸说变就变的抚养费吗?」

老人家满目愁容地低下头。

女人抽走了手,拎起包,临走前回头匆匆看了眼。

孩子完全退烧后,果然一醒来就问爸爸妈妈去哪儿了:「不是说好今晚都在这儿陪我的吗?」

老奶奶显然很经常应付这种情况了,摸摸孩子的头:「等彬彬好了,我们就可以见到爸爸妈妈了。」说着,抬头看了下我。

我脑中一闪,马上点头附和:「没错,彬彬快点好起来,很快就能见到了。」

往后的几天,我再查房的时候,总是会不自觉多注意一下彬彬,偶尔不太着急的时候,还会和他聊几句。

有次下班后,我换了衣服过去陪他一会儿,聊到「长大以后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他骄傲地说:「科学家!等长大了,要像爸爸那样出国做研究!」

我下意识看了眼坐在旁边的老奶奶,老奶奶避开了我的眼神,上前摸摸孩子的头:「那首先得赶紧恢复健康,才能当上科学家呀。」

老奶奶送我出病房的时候,偷偷告诉我,因为担心离婚的事情影响小孩儿,所以小孩子至今以为爸爸妈妈常年不在家是因为在国外工作。

我体谅老人家的不容易,花甲之年,还每天忙里忙外,每次换完药,老人家都弯下老迈的腰向护士道谢。

彬彬醒着的时候,经常拍着床叫外婆上来一起睡,老人家总是嘴上说着不累,但是常常在椅子上坐着就睡着了。

我走出住院部,夕阳西下,又是一天过去了。

有人在亲人的掌心间闭上双眼,有人在朋友的陪伴下收拾行李准备出院,也有人在这熙熙攘攘的人世间始终守护着放在心尖上的另一个人。

金色的夕阳照在老人家银白的发丝上,仿佛老人家在用生命的余晖照亮孩子的未来,天一暗,那发亮的光又分明是孩子眼里的光。

孩子一天天焕发生机,老人家却在一分分衰老,生命的轮回,让人不忍,又让人无力。

我忽然想起之前有一天,老人家不在,彬彬悄悄告诉我的他的秘密:

「哥哥,你知道为什么我爸爸妈妈都不在吗。」

「他们可能都去月球了吧。」

「傻瓜蛋,什么月球,他们离婚了啊,哈哈哈,你好傻啊。」

「啊?!」

「但这是秘密哦,我只跟你一个人说,你千万别跟我外婆说。外婆一直以为他们还在一起呢。我怕外婆知道了会难过,都没敢说…….」

「那你难过吗?」

「我没关系啊,我已经习惯了,就算他们不在,我还有外婆。我也会照顾外婆的。我长大以后,要研究一种药,让外婆长生不老,永远在一起,哈哈哈哈哈!」

人会长大,曾经充满希望的人也会有绝望的时候,每天救人的医护人员,也有医不自医的时候。

有时候,我们会误以为死亡是一种解脱。

在我遇见过众多的患者中,最特殊的莫过于一个同行。一个割腕自杀的护士,她有点特别,因为正好就是我们医院的。

还好她哥哥及时发现,赶紧送她来医院。

事后才知道,割腕的原因是她男朋友出轨,我们都觉得太傻了,这年头谁还没碰到过「渣男」,不值当为了「渣男」伤害自己的生命。

手术室里的八卦总是传得飞快。仔细听了后来别的护士说,才知道是我们过于冷眼。

割腕的护士小姐姐在工作上几乎是科室里的劳动模范,兢兢业业,交接班的事情也非常仔细清楚。

爱情,曾经是她工作的动力,因为家里嫌她男朋友经济条件不好,但是她非常坚持,所以为了帮男朋友减轻一些负担,一直在非常努力地工作,也由于工作繁忙,她一直没有发现男友出轨,直到某一天下夜班回去,才在路上撞见了她男友和另一个女生。

她一下子就崩溃了,如果不是她哥哥正好那天去看她,可能一个年轻的生命就这样消失了。

很多人会觉得医务人员接触多了生离死别,会比普通人更明白生死,但其实死亡这件事和职业并没有太直接的联系。

我看过新闻报道,麻醉科一规培医师因不堪工作重负,生活无望,推注药物自杀身亡。还有一位意大利护士,在疫情中被感染,选择用自杀结束自己的生命。

可能有些人很难想象,平时临床上见惯生死的医护人员,脱下白衣后,也是一个个的普通人,是一个家庭中的一员,是一位父亲、一位母亲、或者一位孩子,爱玩爱闹,会生病会难过。

并不是见惯了悲伤,就能坦然拥抱自己生活的悲伤;也不是见惯了身边的生死,就能够深刻地明白生死。

死亡这件事,与财富无关,与职业无关,抛开病痛,只和信念有关,信念碎了,人就倒了。

「求生」和「求死」像是两个极端,两边的感情都沉甸地维系着个体和世界的联系,而这两者中间,还有人,他们在「等死」。

我的导师曾经和我总结过医院这么一个现象:「一般送高龄老人进来住院的家属,若非有意找茬的,就是已经做好了送走老人家的心理准备。」

不求生,不求死,只是在等待死亡的到来。

收治过一个小脑萎缩的高龄老人,意识不清,体内已经多器官衰竭,病历上显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入院,这次是因为摔倒导致髋部骨折。

这样的年龄和状态,并发症太容易发生,也不建议手术。

像这样的患者,收治是很有风险的,要考虑的原因很多,会不会发生医患纠纷?已经进了这么多次医院,有没有救治的必要?随时可能会「走」,家属是否做好了心理准备?

正当我们准备不建议入院的时候,家属找了层层关系,最终还是收了进来住院。

主任让师哥去嘱咐家属,师哥刚刚经历了一次医患纠纷,正在不安:「要不还是您去吧,我怕又碰到收不住情绪的家属。」

主任气定神闲:「你去吧,他们不会闹的,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等老人家离开。」

旁边的护士插嘴:「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送进来?在家里等不是更好?」

主任摇摇头:「你还年轻,过阵子就知道了。」

一天,两天,三天。

科室尽力进行着常规治疗,即使请了护工,家属还是日夜陪护。

老人家有个孙女,每次去都能看到她握着老人家的手,在她耳边说话。

但,也只有孙女一直在,没看到其他家属讨论过的老人家的儿子过来。

老人家的状态时好时坏,气喘得厉害,基本不太能说话了,家属和老人家的交流主要通过老人的眨眼来确认,孙女总能猜懂她的意思。

我以为是一个母子不和睦的家庭,但是第四天,出现了一位中年男子。

穿着风衣,拖着行李箱,一边焦急地打着电话,一边拉住旁边的医护人员问路。

他刚出现在病房门口,那个一直坐在老人家旁边的孙女立刻起身拉过他:「爸爸!你怎么才来,我们等你很久了,奶奶也等你很久了……」

男子冲到床前,红着眼眶不停地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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