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嘴里报着答案:一百六的五点一次方,一百六的五点二次方……
计算结果是我胡诌的,好在暂时能拖住她。
我回想着那些人对陆子宁说过的话与做过的事。
秘书提到了白花和见朋友。那种白花,我印象中是丧葬用的。而提到朋友……所以陆子宁要去探望的,其实是一个已经过世的朋友?
大妈撞倒相框,这是陆子宁反常的开端。陆子宁本想去帮忙,她看见碎裂的相框与流淌的水,什么话都没说,逃一样的走了。
相框碎裂,人像照片下淌出水,昏暗的过道,水近乎是黑色的。
这一幕,像是有人躺在地上,流着血。也就是说,可能是曾经也有人这么死在陆子宁面前……是了,她是刑警队的,遇见这种事很平常,本身就是她工作的一部分。
而大妈嘴里念叨着:我不该……语气里满是懊悔。
如果把大妈替换成陆子宁,那么就是陆子宁蹲在死者面前,懊悔的告诉自己:我不该这么做。
难道说,陆子宁的某次行动,曾造成某个不该死的人死了?
这之后,陆子宁被两名前台叫住,让她分辨假钞。她下意识的选择了一张,纸钞被撕碎,随后他们发觉陆子宁的指认有误,最后一张也被撕碎。纸钞的持有者怨恨的视线,陆子宁捂着脸,小声的说,对不起。
陆子宁的对不起,是说给谁的?我隐隐觉得好像有一些线索串起来了,纸钞持有者,是在暗示死者家属对陆子宁的怨恨?所以这时,他们是将陆子宁的愧疚放大到了极致?
另外,他们的整个行为,都和让陆子宁做选择有关。换句话,说让陆子宁愧疚不已的那件事,起因是陆子宁做过一次选择?
最后的保安大叔,他的话里有一些奇怪的信息:对不起头上的警徽,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瘫痪和他的辞职……
以及,赎罪。
我大概有了猜测,虽然我不知道准确与否——在某次行动里,陆子宁的一个选择,害死了她的一个朋友。她的绝望,来自于她内心深处的愧疚。而那些人用言语,用情景重现等方式,将她心中的阴影释放出来,吞噬了她。
并在最后,给了她一条路,赎罪。
我注意到那个保安大叔对她说的,不是你该走了。而是,该上路了。
浴室内,我弓着腰,一脚踩在浴缸的边缘,伸长手臂抓着陆子宁的尾指。
21
我大概有了猜测,虽然我不知道准确与否——在某次行动里,陆子宁的一个选择,害死了她的一个朋友。她的绝望,来自于她内心深处的愧疚。而那些人用言语,用情景重现等方式,将她心中的阴影释放出来,吞噬了她。
并在最后,给了她一条路,赎罪。
我注意到那个保安大叔对她说的,不是你该走了。而是,该上路了。
浴室内,我弓着腰,一脚踩在浴缸的边缘,伸长手臂抓着陆子宁的尾指。
我在心里预想了两个方案,一是按照我的猜测,开导陆子宁。二是,稍稍把脚往下放,贴紧浴缸的内边,给自己一个发力的点。
如果猜测有误,陆子宁挣脱我,我就立刻蹬下脚,全力扑向窗户。虽然这样我也有摔下去的风险,但只要能抓住她,她的头发也好,脚踝也好,起码她还有获救的机会。
即便有这两个方案,风险仍然很大。但这已经是能做到的最大限度了。
拼吧。
我说:那不是你的错。
陆子宁痛苦的闭上眼睛,说:是我,是我……如果我没有那样做,她就不会死。我不该那样的…..
我说:但当时你的出发点是好的,对吗?
她摇晃脑袋,断断续续的说:我不确定…….我只是怀疑劫持她的人是他,我就擅自行动,害得她死了……死了……
我说:你是警察,打击罪犯是你的本职。她在得知你来救她的那一刻,一定是开心的,后来发生的事情是你无法预料的,那是意外。
她说:如果不是我,意外不会发生。是我……
我说:是的。那个人的死,你有责任。
我顿了顿,说:可你不是凶手。
陆子宁的眼睛渐渐睁开了,我看见她的表情有所舒缓,不过双眼还是失神的状态。
她说:凶手……不是我么?
我不知道当时陆子宁在那个现场,都发生了什么,刚才说那些模棱两可的话,适用的范围较大,所以瞎猫碰上死耗子,被我蒙了个八九不离十,让她情绪稍微稳定了一点。但再深入下去,估计我也没法掌控了。
我憋足了力气,大声说:所以你用自杀去赎罪,你觉得她就承受得了吗?
陆子宁愣愣的,不说话。
我说:你是去救她的人,你为救她这件事而自杀,那么她要怎么安息?你非要让她也像你一样自责吗?
我说:最起码,为了她,换一个赎罪的方式吧。
我看见陆子宁的眼睛有了些神采。
她说:我该……怎么做?
我说:现在,慢慢的,从窗户上下来,我会告诉你的。
陆子宁犹豫着,重心稍稍往回倾。
她慢慢把脚放下,踩住了浴缸边缘。
她走了下来,脚步虚浮,摔进了浴缸里。
我扑上去,抱住了她。
她倒在我怀里,放声大哭。
我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抚摸她的头发,安慰她: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我低头看她,她身后浮现出的白线断了。那五个人影没有了连接,像粉末一样消失。
结果,第二方案没有派上用场。
真的,太好了。
我救下她了,太好了。
雯雯,我做到了。
22
傍晚的日光照进陆子宁的客厅。
她披着毛毯,抱着双腿,蜷缩在沙发上。
我烧了壶水,泡好热茶给她,一时想说些什么,却又发现无从开口。
她吸溜着手里捧着的热茶,视线低低的,刚在我怀里哭了一场,现在似乎也有些不敢开口。
良久,我说:浴室里全是水雾,我其实也没看请你的——啊不是,刚才情况紧急,我我我光顾着救你下来……
我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子。
她说:你的眼睛没事吧。
我揉了揉左眼,说:看上去有异常么?
她摇摇头,说:就是血丝多,其他还好。
我觉得挺神奇的,明明在眼珠上划了一刀,很可能划破了角膜和晶体什么的。然而现在即没有疼痛,视力也没受到影响。相反,现在左眼看见的事物,反而比以往更清晰了。
有点像刮痧。
陆子宁把毛毯裹紧了一些,缩了缩身体。
她说:刚才,谢谢你了。
我说:跟我就别客气了。
她说:所以……现在你的左眼,也能看见我的绝望了?
我向陆子宁复述了我看见的走道,前台,电梯,保安大叔……陆子宁告诉我,我描述的这些画面,和她离开汪医生的心理咨询室后所经历的,分毫不差。
我说:你怎么会突然跑去汪医生那?
她说:本来打算以后再告诉你的…….我是去审问他。
我说:审问?
她说:我和你说过的吧?我们手上的证据,还不如他自己招供有效。我在警校学过审问心理学,制造信息不对等,让嫌疑人误以为案情暴露,倾向于与警方做案情交易,他们会说出部分真相,好换自己的解压,这时就能进一步套出口供。我打算用这种方式,从他那套一些线索出来。
我说:怎么听着不太合法的样子。
陆子宁拿出一枚蓝色发卡,放在了茶几上。
随即我反应过来,连忙说:啊,是我套的。
陆子宁低下头,说:结果被他摆了一道——我找他,是打着看心理医生的名头去的,于是他一直把话题往我的心里问题的方向带。我还没明白过来,就已经把心里阴影吐露了大半。我情绪变得低落,他出门打了通电话,然后给我提了一个建议。
陆子宁让我打开她的手提包,拿出她的记事本。我翻开那一页,发现陆子宁在上面写着:
汪医生的建议:
感觉痛苦,就做一做计算量大的数学题。
心有疑惑,就问一问身边最亲密的人,他们会给你答案,让你解脱。
陆子宁继续说:后来秘书指出我胸口的白花,问我是不是要去见朋友。这句话很诡异,吓到了我,因为那朵白花不是我放上去的。现在想想,很可能是秘书打翻咖啡,趁机放在我胸口上的。走道上灯光昏暗,没发现她的动作。
陆子宁说:再然后,情况可以用急转直下来形容。大妈的举动让我一下子回到了起那场意外里。前台一唱一和,让我想起受害者的家属至今没有原谅我。
我提醒她:你就是在那个时刻,开始做数学题的。
她说:对的,胸口很压抑,脑海里全是负面情绪。想起汪医生说的做数学题,我就在心里计算,一加一,二加二,有了一些效果,于是计算量越来越大,不知不觉就在嘴里算着,印象中计算量最大的那道,一百六十的六次方。那个时候其实意识已经有点恍惚了。
她说:保安说他是警察的时候,我稍微缓和了一些。没想到他猝不及防的一句赎罪,让我的负面情绪有了焦点。说什么受害者家属没有原谅我,其实是我不能原谅自己而已。他后来的那句,该上路了。我根本分辨不出是谁在说话,几乎认为那就是自己的声音。
她说:后面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回到家,自杀。其实我至始至终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理智还在抗拒死亡,一个声音叫我去死,死了就能解脱,一个声音叫我活下来。我就夹在两个声音里,快要窒息。是计算让我稍微喘了口气,我在脑袋里一遍遍算一百六十的六次方。但那个时候我已经没有计算能力了,我算不出来。于是可怕的事情发生了,这道数学题,和那两个要我死要我活的声音同化了。
我看了一眼记事本,汪医生给出的建议,其中一个是:
「心有疑惑,就问一问身边最亲密的人,他们会给你答案,让你解脱。」
我说:直到我问你有没有事……
陆子宁搅动着发丝,说:听到你的声音,我就把问题问了出来。那时候我想问你很多问题,问你我是不是凶手,问你我值不值得原谅,问你我该不该去死……但我的脑袋里组织不起词汇了,能张口问出的,只有简单的数字。
我问她:如果我答对了,你会做什么?
她说:当时的我,根本就判断不了你答对还是答错。
我面露震惊。
陆子宁的这句话,向我揭露了一个可怕的信息。
我之前一直在迷惑,六度谋杀,为什么雯雯身后的人影,却只有五个人。
这一刻,我隐隐意识到了真相。
陆子宁说:问出那道数学题后,我就终于平静了。那两个声音也消失了,只有我自己在心里说,现在还不能死,还要等到答案。
她说:你从二次方算起的时候,我还在等,等你报出了五次方,我无端开心了起来……脑袋里只有一个想法,答案快来了,拿到答案就可以死了。
她说:再后来,就是你引导我救下我了。
我说不出话。
陆子宁犹豫着说:这样看来,汪医生利用的不止是五个人……
是的,陆子宁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在陆子宁的身上,在雯雯的身上。我之所以看不见那道数学题是如何被植入她们心里的画面。是因为一百六十的六次方这道题,本就不属于绝望的起因。
而是炸药的引线。
不管我答对与否,在得到答案后,她们将不再犹豫,听命于那些心里暗示,决然自杀。
六度谋杀。
原来真的有六个人。
我就是那第六个人。
23
震惊与难以名状的悲伤凝固在了一起,仿佛连声带也被一起凝固了。
我捏紧拳头。
陆子宁放下手里的茶杯,说:我不知道这样说,你会不会好受一点……叶小白,汪医生不会逃脱法律的制裁。
我说:谈何容易。
她说:我会带你去警局重新立案,我做你的证人。而且……
她低下眉眼,说:一名警察差点被杀……警方会重视的。
我说:可他们不曾看见。
她说:最起码,你要试一试吧。
我自嘲的笑了一声,说:我试过的次数,还少吗?
陆子宁沉默了。
但她突然伸出手,猛地拍了我的后脑勺一下,大声说:喂,振作点,你刚才英雄救美的气势哪去了!
她的两只手揪住我的耳朵,用力的摇晃,一边骂我:救人的时候大道理一个比一个多,到自己又阉鸡得不行。我捏死你捏死你算了。
我吃痛,告饶几声,被她甩得七荤八素的,好一阵才回过神来。
她说:能不能好好说话?
我摆摆手,说:可以了,你已经把我摇得够清醒了。
是的,陆子宁说的没错,现在还不是自怨自艾的时候。
我在脑袋里整理了一下手头的证据,汪医生的杀人手法,幸存的受害者,以及,汪医生虐待雯雯的证据。
即使这些证据到了警方那里能够成立。
想要让汪医生为杀害雯雯这件事付出代价,也还缺少了最关键的一环。
动机。
汪医生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的杀人手段,是无法被证实的。陆子宁信了,警方不会信。就算连警方知法犯法的也了,法官也不会信。
但他不是没有破绽,陆子宁和我说过,即使犯罪手段难以查证,口供和现有证据形成逻辑自洽的证据链,警方依此得出的唯一结论,就能作为他的定罪证据。
换句话说,他唯一的破绽,就是他的口供。
我说:汪医生如果不招呢?
她说:想取证,还有很多办法。警方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我说:在这之前,我能不能亲自去他那一趟?
她给自己重新倒了杯茶,捧在手里。
她说:你今天为什么要带着刀?
好的吧,结果,还是逃不过她的眼睛。
我摸摸鼻子,干脆坦诚的说:是想去抹他脖子。
她说:我警告你,要是杀人,我不会放过你的。
我说:不会了,这次不会了。
她说:不行。
我说:你不是说会相信我么?
她说:我相信你,但我更不希望被判刑的人是你,你觉得杀人就是正义么?再说了,你知道怎么合法拿到口供吗,一个不规范,嫌疑人的招供全都要白费。
我说:所以…..我才想让你陪我一起去。
她不解。
我说:赎罪。我不是说了么,给你一个别的方式去赎罪。陪我去见汪医生,如果我有什么过激行为,你来阻止我。帮我拿到合法的口供,这就是你的赎罪。
她说:可是…….
我说:我只是想最后试一次,让他在我面前认罪。
她犹豫着,裹紧毛毯,嘟嘟囔囔着什么不符合警局条例,知法犯法之类的话。
我站了起来,拾起桌上的蓝色发卡,将它轻轻的掰开。
她坐在沙发上,茫然的看着我。
我俯下身,把发卡给她戴上。
我说:啊,是我逼你去的。
窗外如火的夕阳坠落在云端,落日的余晖照进客厅,把家具打出了斜长的影子。
陆子宁摸着头上的发卡,眼神复杂的看了我一眼。
24
这个城市的夜幕降临。
路灯亮了起来。
我和陆子宁行走在街上。
刚才在她的小区,她走到停车位,拿出一把车钥匙,又一拍脑袋,哎呀了一声:车落在汪医生楼下了。
我说:看不出来你还会开车?
她不好意思的说:其实这周才拿到驾照。
我说:我有点庆幸你把车落在那了……
她瞪我一眼,说:烦人。
距离汪医生的大楼还有一段距离,我拨通心理咨询室的电话,确认他还在那里。电话那头是他的秘书,我伪装客户,定下了稍后的预约。
陆子宁也打了一通电话,给刑警队的。女性连环坠楼案有了新进展。过一会,她将带一名受害者家属过去,也就是在她身边的我。
她收起电话,说:其实我还是担心。到了那里,如果他又用了心理暗示……
我说:我会救你。
她说:我担心的是你。
我说:他不知道我的过去。
她说:我也不知道,这才让我担心。
我说:放心吧,我这人平凡得很,每天就是朝九晚五,偶尔通宵加班什么的,还看不到升职的希望……真要说,我绝望的上限,也就是辞职回老家种田了。
她笑了一下,说:其实你也可以很乐观的嘛。
我说:是啊。如果雯雯没有出事……
我们一时沉默。
我揉了揉头发,和陆子宁聊起了案情。
我说:你有没有想过,他的员工,知道他的杀人手段?他们配合得太好了,不像是一无所知的样子。
陆子宁摇摇头,说:我倾向于他们只是不知情的帮凶。
我说:坚决不做有罪推定么。
陆子宁说:我做过。
像是要告诫我什么,陆子宁说起了那场意外。
她的讲述是从她小时候开始的。
十年前,她的警察爸爸因公殉职,成为了刑警队的英雄。
十年后,她遵从爸爸的遗志,考取了警校。刑警队的叔叔伯伯们照顾她,让她成为了刑警队的一员。
去年的冬天,市里发生了一起失踪案。
当时她锁定了一个嫌疑人,其实她没有证据,单纯是因为,那个嫌疑人的面相,长得十分像杀害他爸爸的凶手。
那是十年前活跃的一个犯罪团伙,叫做「麻繆」,后来成员大多被警方抓捕。她爸爸就是在那场抓捕行动中,被凶手用利器割断了气管。
十年了,那个凶手一直在逃。
她收集了权限内所有能收集到的信息,包括行踪,身份信息,刑事记录……所有线索汇集在一起的时候,她得出了一个无力的结论。
那个凶手不是他。
他的底子很干净,身份也是合法的。
陆子宁不甘心,她怀疑他伪造了身份。只要——只要证明了他绑架了那个姑娘,陆子宁就能调用警方的资源,对他进行彻头彻尾的进行的清查。
那个晚上,陆子宁谎称上头有指令,带队闯进了他的家。
果然,失踪者就在他的地下室里。
当陆子宁带队搜遍整个屋子,找到地下室的时候。
人质和他,都已经死了。
法医还原了现场。罪犯见出逃无望,在警方到达地下室之前,抹断了人质的脖子,随后自杀。
在那间地下室里,陆子宁找到了他伪造身份证的证据。
是的,他就是当年杀害陆子宁爸爸的那个凶手。
陆子宁问我:很奇怪对不对?明明我的猜测是对的,明明我的直觉那么准确,就像我爸爸在天之灵指引着我一样。
可一个原本有机会活下来的姑娘,因为我而死了。
姑娘的家人在遗像前哀嚎。
陆子宁站在人群里,看着相框里的姑娘,姑娘沉默不语,陆子宁一言不发。
她知道,因为自己的有罪推定,她失去了程序正义,也失去了结果正义。
她没有任何借口为自己开脱,因为姑娘失去的是生命。
事实上关于陆子宁的绝望,我猜漏了一点。
陆子宁原本要被警队严肃处理,是那些叔叔伯伯们保下了她。媒体准备的案情通稿,也被叔叔伯伯们压了下来。
在那一刻,她看到了自己的丑陋,因为她保持沉默,没有拒绝。
这份愧疚与良心不安始终围绕着她,才会在被汪医生有意的引导后,发酵成绝望,告诉她,去死吧,你的死,才是最好的赎罪。
陆子宁讲完了这段往事,我们陷入了沉默。
说来也是,两人相识算不上久,我一下子看到她的内心,总有种这时候应该回避一下比较好的感觉。
我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烟盒,抖了抖,已经没有烟了。陆子宁从一旁递来一根女士烟,我接过,她给我点上。
陆子宁两指揉搓着一丝头发,说:其实还有一件事瞒着你。
我嘴里嘬着烟,含糊的说:昂?
她说:我早就没有查案的权力了,因为去年那件案子的影响,我现在基本只是在刑警队挂职。这一阵陪你查案,其实是想利用你。
我说:好官复原职?
她说:你怎么能这么想?——我是在你身上看到我的影子,偏执,有罪推定,死咬着不放。我想是让你放弃有罪推定,堂堂正正的把犯人抓捕归案。也算是弥补我的遗憾了。
我笑了笑,说:那咱两算同类了。
她说:还有,等你的案子结束了,我会辞职。
我说:不打算当警察了?
她说:不干啦,我就不是那块料。臭老头的遗志,真是要累死我了。
她大大的伸了个懒腰,仰起头大声说:我也想好好谈一次恋爱啊。
街道的两旁,车水马龙,霓虹闪烁。我看着陆子宁霓虹下的背影,不知为何,觉得眼睛很痒。
只是这一次,没有人影浮现。
心很平静。
25
大楼,往上数,第五层。
那块窗户的背后,就是汪医生。
我和陆子宁站在大楼下。
我对陆子宁说:走吧。
陆子宁的电话响了起来。
她接着电话,突然示意我等一下。她在原地来回走着,电话那头的声音模糊不清,我只能听见她口中的:能不能再给我一点时间?……不可能!……..对方怎么说?……搞清楚了没有?
电话那头的男音突然加大了音量,我隐约听见了两个字:机会。
机会?
良久,陆子宁挂断电话。
她说:有一个女人来自首。
我说:怎么?
她说:她自称是连环坠楼案的凶手。
晚间的风从高楼吹来,向遥远的云层发出尖啸。
陆子宁游弋着视线,不敢看我。
她说:对不起,上面要求我必须回去一趟。
我仰起头,大楼的第五层,那扇窗户旁,隐约有一个人影。
汪医生。
很奇怪,这么远的距离。
我却甚至能看见他的表情,温顺的,平和的。
以及隐藏在这幅平常面具之下,那个嘲讽的表情。
我说:你很清楚那个女人只是替罪羊。
她说:别这样,你听我说…….
我打断她,说:给你打电话的人,是你的叔叔们吧?
她顿了顿,说:是。
我说:嗯,别浪费这个翻身的机会。
陆子宁一言不发,猛地转过头,走了。
我看着她走远。
她又突然转过身,大步朝我跑来,一路咬着牙。
她来到我面前,瞪着我,像个连珠炮似的说:你以为我不想抓到凶手吗?我会不知道那个人是顶包的吗?
她说:我早就把六度谋杀备案了,只是一直没法立案而已。现在她把心理暗示杀人的方法都交代了。你说什么翻身的机会?这是六度谋杀立案的机会!
我愣愣的说:可凶手不是她。
她上来揪住我的耳朵,一脸急不可耐的说:你到底懂不懂?我们手上的证据都指向了汪医生,如果我不赶回去,凶手才有可能变成她。想过没有?她很可能受过催眠,坚信是自己就是凶手。
她的手上没有发力,轻轻的捏着。
她低下了声音:我不想让你失望,我也不想有人蒙冤。
她松开了手。
我摸了摸自己的耳垂。
其实陆子宁说的我都懂,我也不是在故作生气。
只是不甘心。
她说:叶小白,我知道你不甘心。
她说:他这一步,确实打得我们措手不及。但不要忘了,他越是安排人来顶包,连环坠楼案里,他主观犯罪的嫌疑就越大。查清替罪羊和他的关系,下一步,就是立案侦查他了。
她说:给我一点时间。
我看向她的眼睛,说:陆警官,你能向我保证么?
她说:能。
她又别过头,低声说:你要等我。
我没明白。
她叹了口气,说:我是说,没我允许,你不能私自去见他。
我还没说话,她指着我鼻子说:小心告你妨碍公务啊。
我点点头,说:嗯,公事公办。
26
不知道为什么,到家之后,开始头痛,左眼也是,像无数只蚂蚁在啃噬神经。
陆子宁赶回了警局,她要我至少等待两天。审讯,排查,都需要很多时间。两天,已经是极限了。
我也不能关机,作为关键证人,陆子宁随时会传唤我。
手机里偶尔会收到陆子宁发来的信息,都只是简短几句话。但带来的信息很全面:
那个来自首的女人是卖菜大妈,她坚称自己用心理暗示杀人。然而审讯之下,却完全说不清自首的理由。
公寓里,我打开冰箱,取出一些冰块,用毛巾包着,敷在眼眶上。凉意侵袭,我发出嘶的一声,不自觉的抖了抖身体。
猫走到了落地窗边,蹲了下来,发出了意义不明的喵叫。我走过去,在它身边坐下,抚摸它的头,它往我手臂上靠了靠。
我在心里分析着目前的进度:
大妈一口咬定自己杀了人。看似一筹莫展,实际上,催眠一般不会持续太久,要让她道出受过汪医生指使,只是时间问题。再加上,有警用话术的引导,时间只会更短。
这之后,立案。
警方会从汪医生派人顶包的动机上入手。他派人顶包,近乎于坐实了自己的涉案嫌疑。
六度谋杀早已备案。至于旁证,胖子他们的口供是一环,他手下员工们的旁证也将是一环。
即便汪医生拒不招供。
等待他的仍将是蓄意谋杀的罪名。
有风穿堂而过,风里带着潮湿的空气。
要下雨了。
我听见风擦着铃铛而过,发出叮叮当当的轻响。
猫站了起来,它左顾右盼了一会,摇晃屁股,一声不响的走开了。我疑惑的看着它。
过了一会,它叼着一张照片回来,把照片放在我脚边,冲着我叫了起来。
像是在发问,问我照片上的人在哪。
那是雯雯的照片。
我竟差点忘了,距离雯雯的死,已经一个月了。
眼底很痒,分不清,那是融化的冰,还是别的什么。
我知道,不是难过,是终于能报仇的酸楚。
后来,我的心情渐渐平复。我的头仍在作痛,眼球像是要炸开。
我去卫生间里抖落冰块,拿着毛巾草草擦拭眼眶。
左眼传来刺痛感,毛巾里还有些碎冰,没察觉,就这么被我擦进了眼睛里。
我骂了声倒霉,不经意间抬起头,瞥见了镜中的自己。
冰渣和凉意的双重刺激,不知不觉中,左眼的另一面又被激活了,黑色的瞳孔,正在缓慢的扩散。
我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镜子里,我的身后,有六个人影。
27
我擦拭着镜面。
六个人影。
汪医生的秘书,两名前台,保安大叔,卖菜大妈。
以及,陆子宁。
但我不能明白,此刻我并不绝望。
瞳孔扩散了一半,停下了,我看见他们隐约有动作。
我点燃一根香烟,用烟熏着左眼,刺痛如常,然而当我看向镜面的时候,人影原有的动作骤停,回到了纹丝不动的状态,白线依然连接在我的身上。
这一次,烟熏竟然不起作用。
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我打了一通电话给陆子宁,那头人声嘈杂,陆子宁告诉我,她那里没有异样,审问很顺利。
她问:怎么了?
我犹豫了一下,没有提人影里有她,只是说自己看见了人影。
电话那头似乎过分吵闹了,她让我稍等,随后我听见拉开门的声音。
她跑到外面,对我说:我没听清,你说你看见了什么?
我说:人影,在我的身上。
她说:你别冲动。我现在就过来!
我制止她,现在我心态很好,没有半点自杀的想法。
陆子宁询问我事件经过,我讲起冰块的擦伤和凉意的刺激。电话那头,纸页翻动,她翻开了随身携带的笔记本。
她说:我之前整理过你左眼的……不知道这么说恰不恰当,你左眼的使用规则。
我说:你之前不是不信么?
她说:你烦不烦?
我晃了晃脑袋。
她说:还记得吧?最开始,你只能在照片上看见人影,之后用刀割伤,你能在眼前人的身上看见人影。所以不妨这么理解,每次左眼受到硬性伤害,你的视野都会扩大,不再局限于照片上。
我说:硬性伤害是指?
她说:我瞎编的名词。刀割,玻璃渣入眼,包括现在的冰渣擦伤。对应的,烟熏,冰敷就是软性伤害了。
我说:那么软性伤害的功能就是……
她说:提升清晰度。让你看见绝望是如何产生的。
我说:可我不绝望……
她说:你想一想,之前你左眼受到硬性伤害,总是在时隔一阵后,才给自己制造软性伤害。唯独这一次,冰渣擦伤你的左眼,硬性伤害和软性伤害,是同时完成的。
我也隐约意识到了,这就像是两个开关,一先一后的按下,和同时一起按下,打开的功能是不同的。
她说:所以,我有一个猜测……你得让冰块再擦伤左眼一次。
我嗯了一声,随即反应过来,说:这算什么猜测?
她说:不看清那些人影做了什么,往下想也都是瞎猜呀。
电话那头传来人声,陆子宁应了一声,她让我有新发现及时通知她,说着匆匆挂断了电话。
我苦笑了一下,看向镜中。
左眼的疼痛已消去不少,人影开始慢慢变淡。
陆子宁也是。
她站在那些人之后,嘴唇微张,像是想对我说什么,身形已模糊至透明。
我心里有一种不安的感觉,挥之不去。
洗漱池里,冰块早已融化成了冰渣,我放了些自来水,冰渣沉浮。我憋了一口气,睁大眼睛,把头猛地伸进水面。冰渣入眼,刺痛和凉意刺穿后脑勺。
哗一声,我仰起头。
左眼的瞳孔,如墨水搬扩散开。
人影动了起来。
28
透过左眼,我看见那个我奔走在昏暗的走道里。
他匆忙推开办公室的门。
秘书收拾着桌上的冷饮,告诉他:请回吧,汪医生已经走了。
他追问下落。
瑞典。短期内不会回来了。
他似乎想戳破她的谎言,问她:哪天办的签证?
秘书平静的说:很早就办好了移民。
他接过秘书的手机,刚一拨通,便匆匆挂断,将手机丢下。虽然我听不见电话那头的声音,但不难猜测,那头传来的是无法接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