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愈你、杀了你:心理医生催眠杀人事件》

陆子宁说:具体的研究方式呢?

他说:还在收集数据,没有展开。

陆子宁说:预计会用什么方式?

他说:比如,尝试去结识美国总统之类的?

陆子宁点点头,在纸上做记录。

我隐约看见她写下了数字五与数字六。

通过六个人,认识世界上任何一个人。

而我看见的人影,则是五个。

即便把汪医生算作第六个,他也没有出现在人影里。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隐隐觉得我接近了真相,却又遗漏了最关键的一点。

陆子宁合上了记事本,说:暂时没有别的问题了,那我们……

我说:等一下。

我盯着汪医生的眼睛,说:你是从哪里得知雯雯出事的?

到了此刻,我终于意识到,为何看见灵堂,会让我感觉到如此的突兀。我和陆子宁今日带着雯雯的死讯而来,他却早在我们之前就架起了灵堂——那个灵堂上插上的香有二十多根,这意味着灵堂的摆放时间,至少在昨天。

我咄咄逼人的质问他:你确定雯雯会发生那样的事?

他说:在得知雯雯跳楼的那一刻,我也很痛心。是陆女士……

陆子宁朝我走了过来,她拍了拍我的额头,说:安啦,是我上周告诉汪医生的。

我发现她嘴角带着一丝笑,又朝我眨了眨眼睛。

12

我和陆子宁坐在回程的车上。

陆子宁看着车窗外,说:他很可疑。

我心情复杂,只是嗯了一声。

她说:那个问题,你问得很好。

我疑惑。

车窗里,她的倒影双目出神,指尖卷动着发丝。

她说:我告诉他的,是雯雯意外身故,但我没有说跳楼。你们的那五个朋友,事后也没有和他再联系。再加上,雯雯不是明星,不存在新闻报道。

她说:他不该知道得这么细。

那天在车里,我们把各自的发现都讲了出来,拼出了多个疑点:他提前就知道了死者的死法;不合理的灵堂;雯雯与他的婚姻疑似强迫;所谓的六度分割和五个人之间的关联;死者们的死前提问,他知道答案。

我的声音在喉结徘徊许久,始终还是没有说出我在彩照上看见的画面。

陆子宁敏锐的注意到了。

她说:其实你也让我费解。

我说:怎么?

她说:电梯里,你说谎的时候,眼珠没有转。

我说:因为那是实话。

她说:要么,你是一个道行高深的骗子;要么,你暗中还做了别的调查,掌握了其他我不知道的线索,但你不肯告诉我。

一位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么。我笑了一下。

我说:所以你的结论是?

她说:没有结论,保持怀疑。不过你放心,不会对你做有罪推定,我习惯性的警惕而已。我感觉得出来,你不是什么坏人。

我说:那么这是好人推定吧。

她回过头,白了我一眼。

过了一会,她翻开记事本,从里面拿出了一叠照片,递给了我。

我说:这是?

她说:储物间里发现的,都是雯雯的照片,我想你应该想要。

我点点头,说:谢谢。

她捂住嘴,刻意的咳嗽了一声。

我赶紧说:啊,是我偷的。

她转过头,

车窗上,她的影子满意的笑了起来,搅动发丝,闭着眼睛,哼起了简单的旋律。

13

左眼。

我站在公寓的洗手间里,安静的看着镜子中自己的左眼。

棕褐色的瞳孔,亚洲人的正常瞳色。这样看,其实没有异样。

但当我点燃香烟,让烟熏进眼球里的时候,左眼发生了形态上的变化。

像墨水在水中绽开,左眼瞳孔开始慢慢的扩散

与其说是应激反应,倒不如说,左眼的另一面被我激活了。

当眼球的刺痛到了极限,我掐灭香烟,抬起头,看向镜中的自己。

我的一整个左眼变成了黑色。

黑色的瞳孔覆盖了我整个左眼。

就是处在这种状态下的左眼,我能看见雯雯背后人影的行动。使用规则也很简单,让左眼受到强烈刺激就行。割伤成本太大,用香烟熏性价比最高。

至于如何解释这颗左眼。

在看过陆子宁给我的那一叠照片后,我想通了。

四十来张照片,涵盖了雯雯的童年与青年。

每一张,雯雯的笑脸背后,都浮现出了汪医生的人影。

每一张,都是虐待与囚禁……还有其他许多折磨,我,不太愿意去复述了。

那是折磨,对从前的雯雯,对现在的我,都是。

我看见的那些画面,往往是跳跃的。前一秒,雯雯还在树下,后一秒,雯雯就被抓着脑袋,按在冰冷的水池里。

唯独一丝温暖,是画面结束时,她能在储物间里抱住自己。

后来,我发现我错了。

那些画面之所以跳跃,是因为它们是倒放的。

那些画面发生那些照片被拍下之前,就像我在拍立得上看见的五个人影一样,发生在雯雯跳楼之前。

这其实很好理解,人的眼睛就像一面镜子,用我的左眼,看见的左手,对雯雯而言,是她的右手。

那么用我的左眼,看见的某一刻之后,对雯雯而言,就是她的某一刻之前。

所以,不存在所谓的温暖。所以,真正的时间线,是雯雯躲藏在储物间里,她洒下图钉,试图自卫,而后汪医生出现,打开门,拖着她离开储物间,施虐……最后,逼迫她露出笑脸,拍成照片。

成为他的私人珍藏品。

我也终于明白,一直以来,我用左眼看见的。

都是雯雯隐藏在笑容下的绝望。

14

陆子宁平时忙于工作,周末的时候,还是会到我公寓来,一起研究手头上的线索。

她带来了一大袋茶叶,烧了一壶。

我觉着有些眼熟,她说:胖子送给我的。

我用掌心揉动额头。这一阵,总是疑神疑鬼的。

她说:怎么感觉你最近阴沉了不少?

我说:应该是没休息好吧。

她说:诶,别动。

她拨开我额头凌乱的头发,专注的看我的左眼。

她说:奇怪……

我心中一惊。

她说:你的左眼血丝好多。

我躲开她,说:说了是没休息好了。

她说:陪你去医院看看吧。

我说:过了明天就没事了。

这时,我的猫跳到了桌上,踩中了一个纸袋,那里面滑出一叠照片。我得以松口气,抱起猫,去给它弄猫粮。

陆子宁翻看那些照片,她在我身后说:雯雯小时候真可爱呀。

我没有说话。

其实我很感谢陆子宁,是她愿意陪我查下去。但我不知道,如果我把左眼的实情告诉她,她是当做证据,还是怀疑我妄想症发作,建议我去看心理医生。

即便她相信我,她的上头的领导呢,会相信她的话么?

她是我现在唯一能掌握的公权力,我不想这么轻易失去她。

陆子宁带来了一些资料,关于六度分割。

她捧着资料,啧啧感叹:说得还挺有道理的嘛。

我说:嗯?

她说:我不怎么爱社交,手机里也有两百多个联系人。别说六次方了,三次方,通过三个人,我就能认识八百万个人,我们市也就才八百万人吧。

我说:这么算不大对,得考虑好友重复率。六次方,应该就是为了减少重复率带来的影响。

她长长的哦了一声,拿起笔,咬着手指甲,在记事本上做记录。

我记得她问询汪医生的时候还没有咬指甲的习惯,看来她现在挺放松的。

我拍拍额头。

现在最大的疑点,就是汪医生通过何种手段杀害了雯雯。

我对陆子宁说:你有没有想过,六度分割的其他用法?

她懵懵懂懂。

我说:通过六个人,去锁定逃犯的位置。

她眼前一亮,说:好想法。

随后她又顿了顿,说:其实就是顺藤摸瓜么,警方早就会了,很平常呀。

我说:六度分割的厉害之处,就在于它毫不起眼。换句话说,如果使用六度分割来谋杀呢?犯罪手段没有存在感,甚至都不存在证据。比如,那五人对雯雯的言语刺激。

她犹豫了一会,说:不太可能吧……不可控因素太多了,何况人也没有那么脆弱。

那天我想了很久,无奈的发现,陆子宁说的是对的。即便所谓的六度谋杀成立,我也没法从那么多的不可控因素中,证实出汪医生是蓄意谋杀。

他的律师只需要一句:请你证明,汪医生对那五人的心理咨询是别有用心。

就能让我哑口无言。

我拍打额头。

陆子宁似乎于心不忍,她说:都到了这一步,你要是真的有其他线索,就拿出来啊。不管手段合不合法,我愿意去相信你这一次。

我沉默,想起了那些照片上,我看到的画面,都是无声的。

关于汪医生的线索,如果说还有什么遗漏,那就只剩下那些画面了。无声的画面,我无法知晓除了施虐,他还对雯雯做过什么。

即便是折磨,我也必须深入下去。

我问陆子宁:你会唇语吗?

她挠挠头:呃……不会。

我苦笑。

她站起来,拍打大腿,做了一个握拳的动作,说:不就是唇语吗,一周,给我一周时间就能学会。

我说:等你啊,陆警官。

她收拾好东西,在玄关穿鞋。

打开门的时候,她背对着我,说:叶小白,别再对我藏着掖着了。

说不上原因,她好像有点生气。

15

陆子宁不在的时候,我常常一个人坐在公寓里,望着阳台外的万家灯火。

什么也不做,就坐在那。

怀里抱着猫,揉它的毛发,听它发出小小的呼噜声。

有时会有夜风吹进来,吹动破碎落地窗边的铃铛,感觉到凉意,才知道,是夏天快来了。

其实,以前就和雯雯约好,夏天一起去海边旅行。

多可惜。

我渐渐多了一个习惯,看那些照片。点燃香烟,叼在嘴里,用黑色的左眼去看。

她瘦弱的身体被一次次拖拽,几乎能听见响声的打击和撞动。

她咬紧牙关,一次也没有出声。

我就愣愣的伸出手,想抱住她。

然而我斩断不了那些白线,也保护不了她,只能看她在现实的维度之外忍受着绝望。

那一叠照片里的最后一张,是我看得次数最多的一张。

她穿着冬衣,站在被雪覆盖的老树下。

在那之前,无人的角落里,她被打得弯下腰。

他对她说了几句话,她摇了摇头,目光坚定说了些什么。

他停手。

在那之后,她离开老树,来到咖啡店。店里壁炉燃烧,她问我愿不愿意娶她。

我当然愿意啊。

那天在咖啡店里,她哭得像个新生的婴儿。

可最后,就连她的新生,也被凶手给毁了。

我看着那些照片,心里想:雯雯,我一定要让他付出代价。

16

周日的上午,日光照进阳台。

陆子宁拨开我额头的头发,她迟疑着,说:这就是你说的……能力?

我点点头,手里燃着一根烟。

她摆动双手,说:等等等等,这也太不科学了吧。真的不是病变之类的吗?

果然是这样,她没有相信。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吸了一口烟,缓缓的吐出。

她在一旁抓着耳朵,嘴里念叨着:不可思议,难以置信,应该去看眼科吧……之类的话语。

突然,她像是下定决心一般,冲我伸出手,说:烟给我。

我诧异,只见她狠狠吸了一口,擦擦嘴唇,对我说:开始调查吧。

一边说着,烟雾从她的鼻腔里喷射而出,像一个动力十足的马达。

调查的形式其实很简单,我用左眼去看那些照片,用嘴比出汪医生和雯雯的口型,陆子宁则在一旁翻译唇语。

她自学了一周,算不上熟练,所以还带来了书,时不时就让我暂停一下,打开书进行比对。

四十来张照片,绝大部分,都是汪医生在说话。

有时是他提起雯雯的耳朵,雯雯吃痛。他说:你爸妈不要你,因为你无能,你什么都做不好。如果不是我,谁来养活你?

或是给她一些自相矛盾的指令,让她去偷其他孩子的东西。不同意,是打,偷来了,也是打。一边打,一边骂,砍断你的手。

她想过求助,找到孤儿院的阿姨,也就是那个现在在我们小区外卖菜的大妈。雯雯抓住阿姨的衣角,想要说话,却听见背后传来温和的声音:雯雯,你在干嘛?

她把脑袋埋在阿姨的衣服里,瑟瑟发抖。阿姨抱起她,安抚她:别怕,院长来了。将她抱起,放进汪医生怀里。

那天晚上他打得很重,给她上药。伤口碰上酒精,会很痛。但雯雯知道那是好东西,她伸出手,手指接住一些滴淌而下的酒精,给自己的胳膊上药。目光小心翼翼,像是很珍惜。

有个傍晚,他慌张的敲开储物间的门,对她说:雯雯,你爸妈回来了。雯雯惊喜的跑出去,外面空空如也。她喊:妈妈,妈妈,你们在哪?她的头发被抓起,汪医生附在耳边,轻轻的说:骗你的。

十七岁的夏天,树荫流动。她想走,即便既往不咎。

他没有阻拦:你走了,我会换一个目标。或者你可以留下,再长大点,做我的妻子。

她浑身发抖,威胁要告发他。

他温和的笑笑,说:你忘了,我已经是心理医生。上周你签字的,是你的精神诊断书。他们不会信你的话,只会当你失心疯。

……

左眼激活的时间大概在三分钟,所以我必须保持香烟熏它。

双眼已模糊不清。

陆子宁递给我一张纸巾,说:还剩最后一张照片了,要继续么?

我摇摇头,说:到极限了,让它休息一下吧。

陆子宁低下头,看着记事本上的记录,半天说不出话。

良久,她说:你真的……看见了这些?

我说:是的。

她说:如果证据坐实了,虽然追诉期已过,我们还是可以申请调查他的孤儿院,阻止他虐童。但……

我说:关键是这个,六度谋杀和过去之间的联系。

我拿起纸笔,把那五个人说过的话,与雯雯过去的经历,大致都写了下来。

我知道有一种可能性,足以证明汪医生是蓄意谋杀。

那就是,他利用了雯雯童年的阴影。

引导那五个人,去唤醒雯雯最深处的绝望。

我发现,甚至不需要刻意寻找,就能把那五人的话与汪医生过去的行径一一对应。

童年,汪医生一再对她说:失去父母,是因为你无能。

于是上司威胁她,业绩不达标,就下岗。

胖子暗示她我出轨,闺蜜越抹越黑。

因为无能,所以失去一切。

汪医生逼迫她行窃,又打骂她是贼。

十七岁那年,她被骗签下精神诊断书,就算告发,也无人会信。

于是健身教练误会她偷窃,破口大骂。

无法自证的冤屈。

以及,卖菜大妈。

我想我之前大概是弄错了一点,刺激到雯雯的,不是那句:小区里闹贼。

而是那句:院长很想你。

就像当年大妈亲手将她抱起,抱到院长的怀里。

最终这些话语汇集在雯雯耳边,他们告诉她:你失去了一切,无人听信你的证词,你最终只能回到汪院长身边。

于是她锁上落地窗,就像小时候一般,徒劳的在身边洒满图钉。

不同的是,这一次,她决定不再留下。

她站上阳台的扶手,张开双臂。

直到我匆匆赶来。

公寓里,陆子宁听着我的讲述,没有出声。

我说:现在,只剩下两个疑点了,雯雯为何会问那道数学题,以及,六度谋杀却只有五个人。

我想答案一定就在那最后一张照片里。

我再次激活左眼,刺痛传达到颅内,我不管不顾,看着那副画面。

首先是汪医生把雯雯带到无人的角落,对雯雯说话。

我比出口型。

陆子宁在一旁翻译:这些年只针对你,是有原因的。

我屏住呼吸,答案,应该很接近了。

汪医生又说了一句话,很简短,我比出口型。

陆子宁愣了一下。

我说:怎么,很难翻译么?

陆子宁回过神,说:口型,口型是我爱你。

我点点头。

画面里,雯雯说出了她的回应。

我一丝不苟的比出口型。

陆子宁在我身边沉默了一会,说:

对不起,我已经有了爱人。

树荫流动,雯雯挺起脑袋,目光坚定的对汪医生说。

画面结束。

头很痛,眼珠像是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一样。

我捂住左眼。

不对,为什么,为什么线索又一次断了。数学题;六度谋杀,却只有五个人。到底是哪里出现了疏漏。

很久,我缓过劲来。

陆子宁安静的坐着,表情似乎有些失落。

我说:怎么了。

她露出一丝惊慌,说:没,没事。

我拿起纸,在上面仓促的写下刚才看见的画面,尝试了多次,却始终找不到对应的关联。

我说:没关系……上面的那五点,可以证实他是凶手。

陆子宁打断了我,她说:这只是有罪推定。

我拿起纸,指给她看,说:确实光凭几句话杀人很难,可他利用了雯雯童年的阴影。这些都是他当年对雯雯说过的话,你看,都有对应……

她沉默着。

我捏皱了纸的边缘。

我说:你不是说过会相信我吗?

她说:警方要的是实际的证据。叶小白,我不能因为你的几句话,就去判断一个人有罪。你要知道,这些纸上的字,还不如他自己招供有效。

我低下头,声音近乎哀求:《约翰福音》第九章,二十五节里讲。他是不是罪人,我不知道。但从前我是盲的,如今我看得见。

陆子宁失望的摇了摇头:对不起,我是无神论者。

我愣了愣,很久后,才说:你走吧,别再管我了。

27

陆子宁没有带走那些关于唇语的书和资料。

陆子宁离开后,我洗了个苹果,坐在客厅里啃着,翻看那些书。

也许还有别的可能。

也许最后的那张照片,陆子宁做了错误的翻译。

也许我能发现其他疏漏,找出更精确的关联。

也许没有那么多也许。

我真是健忘,这么轻易,就忘了陆子宁的立场。

她是警察,凡事讲的是切切实实的证据。

我把那些唇语资料翻了又翻,几乎要把上面内容打印在脑袋里。然而翻译出的唇语,和她的翻译结果,分毫不差。

我放下资料,揉揉太阳穴,躺倒在满地的照片里。

事到如今,仔细想想,我的左眼,又能够做什么呢?

它只能看见。

它什么都做不了。

我不知道这只左眼究竟是谁赐给我的。

是神吗?又或者,是雯雯?

可是为什么,我救不了你,也无法让凶手付出代价。

这只是为了让我看见你吗?

可我还想为你做更多啊。

空荡的公寓,我躺倒在那一叠照片里,发出低低浅浅的哀嚎,像一只受伤的野兽。

18

我准备了一把入鞘的小刀。

许多天后的下午,我站在一条繁华的街上。

抬头往上,十五层楼的落地窗里,就是汪医生的心里咨询室。据说规模稍大,配备了保安和秘书。

我压低了帽子,推开大厅的旋转门,眼神下意识的瞥了一下旁边。

我的呼吸几乎要停住。

陆子宁。

她是来阻止我的?

不对,她在旋转门的另一个方向,看样子,是要从大楼里离开。

她双目无神,脚步也有些踉跄,就这样和我身形交错,走了出去。

我走进大楼,来到电梯前,忍不住回过头看。她在大楼外行走,撞到路人,也不管不顾的,视线似乎一直在盯着面前的空气。

电梯里挤满了人,有人问:哥们,你到底还上还是不上啊?

我摆摆手,追了出去,在她身后喊了她几声。她没应答,坐上出租车走了。

我骂了句脏话,招手拦了辆出租车,紧跟在她后门。

她回到了一处小区,大概是她住的地方,我跟在她身后,看见她拿出钥匙,打开门,走进了屋子。

我跟了进去。

我拍拍她的肩膀,说:你没事吧?

她倒是波澜不惊的,平淡的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

她烧了壶茶,给自己倒了一杯。也没有我的份,我茫然的坐在她边上。

她喝完杯中茶,猛的一下站了起来。

我说:陆子宁……

她开始悉悉索索的脱衣服。

我急忙捂住眼睛,想起门没关,连忙背对着她,小跑着把门关上。

我不敢回头,说:你到底怎么了?

她没有回应,我听见她赤脚走进洗手间,洗手间的门合上,传来莲蓬头的水声。

我松口气。

我坐在沙发上,摸了摸腰间的刀,这会儿,有些冷静了。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自己是否真的有杀人的勇气。我打量起了陆子宁的屋子,空间不大,但各个功能区齐全,厨房,卧室,客厅……沙发正对的墙上,挂了一个 hello Kitty 的挂钟。

比较尴尬的是沙发,堆了一大叠没洗的衣服,内衣也在上面。我克制自己,视线不要往那边看。随即想到,陆子宁她,平时没有朋友来家里做客么?衣服就这样丢在客厅里。

挂钟滴答滴答,陆子宁在洗手间呆的时间好像太久了,直接过去敲门吧,好像不妥。但又实在放心不下,我干咳几声,大声询问:你还好吗?

无人应答。

我喊:陆子宁?你要是没事就应一声呀。

只听她的声音从洗手间里传来:一百六十的六次方,等于几?

她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

客厅里,秒针滴答。

我汗毛直竖。

19

我猛地撞开洗手间的门。

水雾升腾。

洗手间窗户打开了,陆子宁就坐在窗沿边,直愣愣的看着我。

她说:告诉我答案吧,叶小白。

和雯雯当时的发问一模一样。

陆子宁的重心往外挪动,身体摇摇晃晃,只有手还抓着窗。似乎只要一松手,就会立刻掉下去。

我朝陆子宁伸出手,小心翼翼的说:别乱动,保持平衡。

雯雯出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回想,回想她问的那个问题。如果当时我说了别的话,做出了别的回答,是不是结果就会不一样。

我缓慢朝她靠近,一边说:一百六十的二次方是两万五千六,三次方是……

莲蓬头还在喷水,我经过它的下方,热水打湿我的头发,蔓延至我的全身。

距离陆子宁,大约还有一米,浴缸挡住了我。好死不死,这个浴缸就在窗户下面,没有任何死角可以绕过去。

我抬脚想踩进浴缸里,却看到她松开了一只手。

她说:告诉我答案吧,叶小白。

我连忙举手示意,收回脚,说:别动,我会告诉你的。

她慢慢把手放下,重新抓住了窗沿。

我突然向前弯腰,伸出胳膊朝她手腕抓去。她抬手想避开,我感觉触碰到了她,立刻紧紧握住。

然而,只是抓住了她左手的尾指。

这个浴缸太过碍事,我一脚踏着浴缸的边缘,保持着腰部前倾的姿势。妈的,这样一来,我的重心完全到了腰腹,根本无法发力。再加上手心里冒汗,她的尾指几乎要从我的手心滑走。

我试图把她拉下来,没想到她的力气竟有这么大,她竭力的挣扎,几乎要甩开了我,我也差一点要栽倒在浴缸里。

我害怕她失去平衡,连忙卸力,只是抓紧她的尾指不放。

她渐渐平稳下来。

这之后,我又尝试了几次,不管动作幅度多小,她的反应都很激烈。她看向我时,眼睛里已经没有了神采,愣愣的问我答案。

于是我继续往下报:三次方,四次方……

曾经我在雯雯面前,算错了答案,雯雯后退了一步。

但我不清楚,这一次,如果给出了正确答案。陆子宁是会下来,还是变得反应更加激烈。

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如果我也能看见陆子宁的绝望……

我的另一只手在口袋里翻捡,暗骂了一声糟糕,今天是去砍人来着,没有带上拍立得。妈的,就连香烟也全湿了。

我的手顿了一下。

我摸到了那把后腰上别着的刀。

我还记得,左眼会变得特殊,起因是玻璃渣扎进了眼珠。

那时只是感觉异样,算不上什么疼痛。

就连医生都告诉我,左眼没有大碍。

然而仅仅是轻伤,我却能在雯雯的照片上看到现实维度之外的事情。乃至用香烟反复的熏它,它的另一面被激活,看得见时间维度之外的过去。

如果是更严重的伤害呢?

我能否在陆子宁的身上,看见她此刻的绝望?

我抬起头。

陆子宁坐在窗沿,有风吹来,她齐肩的发梢轻轻摇晃。

有一个瞬间,我仿佛听见了雯雯坠落前那个傍晚的风。

那个傍晚我半蹲在地上,举着拍立得。风摇摇摆摆的从落地窗的缝隙里吹进来,吹动窗帘,吹动猫的铃铛,摇摆叮叮当当的声响。

雯雯就站在那个阳台的扶手上,背对蓝天,长裙摇晃。

雯雯走后的那段时间,我幻想过很多如果。如果我说了别的回答,如果我跑得再快一些,如果我早一些伸出手……

我知道,那些如果与结果之间,只差着一步。

只差一步。

我对那个坐在窗沿上的女孩说:别怕,我在这里。

我已经有了决断。

我抓起刀柄,咬紧牙关,刀锋在左眼的眼珠上划过。

20

不敢发出喊叫,怕惊到窗沿上的她,牙关紧咬,口腔隐隐里有血腥的味道。手掌捏紧了刀柄,像是要把沉默的塑料嵌进掌心里。我的额头冷汗直下,被窗台吹进洗手间的风打在脸上,仿佛那已经不是我的面孔。

我轰然睁开左眼。

我……看见了!

陆子宁的背后,模糊浮现出了几个人影,随着眼前的血色褪去,那些人影渐渐清晰。

五个人影,白线连接,形成的五角星包围着陆子宁。

三男二女。全是我不认识的人。

我竭力睁大左眼,往神经的深处发力。疼痛侵蚀眼眶,我能感觉到左眼的另一面被激活了,瞳孔开始缓慢的扩散,覆盖了一整个左眼。

时间往后倒退,那些人影慢慢动了起来。

陆子宁离开了一间办公室,她合上门,安静的行走在过道里。

秘书打扮的女人端着咖啡匆匆走来,不小心将咖啡打翻在陆子宁的衬衣上。女人连连道歉,她的口型……幸好当时因为不甘心,我把陆子宁留下的唇语资料囫囵吞枣的看了几遍,大概能读得出。

女人对陆子宁说:抱歉,耽误您一会见朋友了。

陆子宁诧异:你怎么知道的?

女人指了指陆子宁胸口的一株白色小花。

陆子宁略微失神。

女人冲她笑笑:我想你的朋友见到你,一定会很开心。

走道里有一面镜子,陆子宁来到镜子前,打量自己。

她做了几个深呼吸,转过身,继续在走道里前行。那是一个很长的走道,空间狭长,天花板距离头顶很近,像是从要往头上压下来。走道两旁则挂满了照片,玻璃相框看上去很贵重。

一个保洁员打扮的大妈朝陆子宁走来,手里提着水桶。

陆子宁别过身,大妈也避开她,大妈却在避让的瞬间,撞到了墙边的相框。

大妈摔倒,相框砸在地上。大妈急忙爬起,满地的捡玻璃碎渣。

陆子宁蹲下,问她:您没事吧?

大妈喃喃自语:怎么拼不上了。我不该走得那么快,我不该往这边走的,拼不上了,完了,完了……..

水桶翻倒在地上,水蔓延纸相框,流了满地。

陆子宁原本在帮忙捡玻璃,她的动作突然顿住了,她放下手里的玻璃碎片,沉默起身,逃一样的走了。

她走出过道,视线瞬间开朗,她迎面看见了前台,墙上挂满了钟,滴滴答答的转动,那个时刻秒针分针时针全部重合,好像无数只眼睛眨动。

陆子宁用手掌揉动眼睑,快步走过前台。

前台里站着两名男人,他们叫住她:陆女士。

陆子宁回过头。

A 男说:有件事必须要请你帮忙。

他们拿出两张纸钞,拜托她帮忙分辨哪一张是假钞。

B 男有些难过:我真不知道假钞是怎么混进来的,我身上就这一张钱了….

陆子宁犹豫了一下,指出了其中一张,还没说话,A 男抓起那张纸钞,撕成了碎片。

陆子宁面露惊恐。

A 男说:陆女士,我们相信你的判断。

A 男突然顿了顿,拿起剩下那张纸钞,说:等等,这张钱上没有金线,这张才是假钞。

剩下的纸钞,也被撕碎了。

纸钞的碎片洋洋洒洒的飘下,陆子宁看见 B 男用怨恨的眼神蹬着自己。

她连连后退,捂住了脸,嘴里连连说着: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对不起。

她转身匆匆逃往电梯,同时嘴里飞速念叨着:一百六的二次方,三次方…….

最后一个男人,是一名保安大叔。

陆子宁和大叔一同站在电梯里,大叔时不时看手表。

他说:你是警察?

陆子宁神色有些漠然的点点头。

他不好意思的摸摸头,说:我以前也是警察,所以看得出来。

陆子宁说:你以前……

大叔摆摆手,说:都是以前的事了。太冲动,办案开枪,打伤路人,害的他终生残疾。警队本来没想开除我,是我自己提出的。因为我知道,他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

大叔转过头,盯着陆子宁的眼睛,说:想要对得起头上的警徽,我总得做点什么来赎罪。

陆子宁愣愣的说不出话。

电梯停在一层,门缓缓的打开。

大叔看了下表,对陆子宁说:你要去见朋友吧?该上路了。

陆子宁低着头,应了一声。

她走出电梯,再抬起头时,我看见她的双眼已经失去了聚焦。

画面到此结束。

我站在洗手间里,浑身冒着冷汗,一部分是因为疼痛;一部分,是因为,我解不出来。

其实刚才看见的那些画面,最开始的是保安大叔,这之后是前台,最后才是陆子宁行走在走道里。为了找出陆子宁绝望的原因,我在脑海里快速把那些事件按顺序的时间线排列了一遍,变为走道,前台,电梯大叔……

然而我根本看不出来,这些人是如何把陆子宁引入绝境的。

究其原因,我对陆子宁的过去一无所知。

即便想要找线索,卫生间里什么都没有,更不要说陆子宁过去的照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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