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作者司马迁到底有多牛?

司马迁的《史记》是一部好看却难读的书,要深刻理解司马迁和《史记》,要读「难读」的那部分。

针对《史记》能够发出的种种疑问,似乎司马迁早在写作之时,就在文章中准备好了给我们的回应。

《史记》之好看,大家都知道。书中写了那么多精彩的故事,还写了让人一读难忘的人物。

但读《史记》,我们不能光拣好看的看。

古往今来很多《史记》的选本,都依循一个简单的原则,就是考虑《史记》文章好看程度,将「不好看」的部分挑出来,只留「好看」的部分。

但这样就遗漏了一个关键问题:为什么司马迁要在《史记》里放那么多「不好看」的内容?

为什么很多读者认定「好看」的内容,在《史记》中往往被放在很后面?

为什么依照司马迁自己的编排方式,读者必须先读很多没那么好看的内容,挨着挨着才能挨到「好看」的篇章出现?

难道司马迁没有编选的眼光,分辨不出自己写的哪些好看哪些不好看?还是说司马迁是个缺乏自制拣选能力的作者,舍不得放弃自己写的任何东西,当断不断、当舍不舍,以致让《史记》变得过度驳杂、庞大?

司马迁是个能写好文章的杰出作者,却是个糟糕的编辑,不能好好整编自己的著作,必须由后人来替他拣择重编?

当然不是。

仔细读过《史记》全书,配合相关史料对于司马迁的认识,就会明白,这问题的真切答案是:司马迁从来就没有要写一本「好看」的书,或者该说,他没有要写一本光是「好看」的书,「好看」在他自觉而严格的写作标准中不是那么重要。

对于《史记》这本书,司马迁有更广阔且深刻的动机及目的。

我们不能,也不应该抛弃这位伟大作者的主观动机及目的来读《史记》。只将此当作一本好看的书,只选择好看的部分来看,这样的阅读态度与方法,一方面对不起付出了生命与自尊的代价来写作的司马迁,另一方面也限制了我们能够从《史记》中得到的领悟与启发。

读《史记》,一定要有耐心(甚至要有知识上的勇气)走入这片文字的荆棘丛中。

如何读史记?

很简单的基本态度,就是谦虚地面对这本大书,认知这样一本书的内容和安排出自远比我们博学、聪明、深思的伟大心灵,因而愿意尽心竭力地去探触书中形构的复杂历史世界。不只要从头到尾通读,而且在细读的过程中,要不断追问为什么:为什么司马迁这样写,为什么司马迁如此繁写、如此简笔,为什么司马迁如此分配相关内容,为什么司马迁如此安排篇章及行文顺序……

所有的为什么都必须、也只能回到《史记》的文本中找寻答案。

令人惊讶的是,愈是积极探问为什么,就愈是会在《史记》中挖掘出相关的解释,读到原本忽视了的,或是读不到的意义。

换句话说,今天针对《史记》能够发出的种种疑问,似乎司马迁早在写作之时,就在文章之中或文章之间准备好了给我们的回应。

用这种方式读《史记》,逐渐就会明白,光是将《史记》当故事书来读,只看到其中「好看」的部分,会多么浪费!

司马迁的历史意识、他那既辽阔又深邃细致的心灵,远远超过一个说故事的人。

而且,由这样一颗既辽阔、深邃又细致的心灵流泄到笔下的故事,也就充满了多层次多曲折的感情与经验表达,无法用单纯听故事的轻松态度来领会。

「如何读史记」因而是一种试图穿越两千年时空距离的努力,通过文本去接近并揭示司马迁那不可思议的复杂、精密的心灵。

我们先从《太史公自序》和《报任安书》解读起,然后进入《史记》和司马迁的切身遭遇,接触那些明确影响他终极生命价值建立的事件,查考他如何写李广、写汉武帝。

太史公自序:史官的使命

何为「太史公」?

在司马迁写了《史记》之后,中国人看待历史的方式有了非常大的变化。

并不是司马迁之前的中国人不重视历史,或不知道历史是什么,而是司马迁从概念上对「历史是什么」「我们如何看待历史」给出了新的答案,更写了一部庞大作品来亲自示范。

因此,要深切地理解《史记》,就应该先了解司马迁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活在什么样的时代,有些什么样的精神,而这些精神又源于何种生平经历。

了解司马迁的重要资料是《汉书·司马迁传》,但是班固在写《司马迁传》的时候真是偷懒,这篇传记几乎找不到班固自己写的内容,从头到尾就是抄两篇文章:前面抄的是《太史公自序》,也就是《史记》的最后一卷;后面抄的是一封信,即司马迁写完《史记》之后,在非常特别的情境下写给任安的信。

班固没有再多加什么内容,但通过这两篇文章,我们已经能够清楚地认识到司马迁是什么样的人,以及他为什么写《史记》。

在《汉书》中写司马迁的这篇文章叫《司马迁传》,没有加「太史公」三个字。

然而,要了解司马迁和《史记》,就不能不追究为什么司马迁叫「太史公」,以及「太史公」是怎么来的。

东汉的时候,卫宏有一本解释汉代朝廷制度的重要著作,叫作《汉仪注》,其中有一小段记录对后人造成了很大的困扰。书里说到,武帝时曾经立过一个叫作「太史公」的官职,高于丞相:

太史公,武帝置,位在丞相上,天下计书,先上太史公,副上丞相。

换句话说,各种朝廷资料的正本先要给太史公,副本才给丞相。

然而这只是一个孤证,可能是卫宏搞错了。但这就涉及两个有趣的问题:

一、卫宏为什么这样讲?

二、如果没这个官,司马迁为何自称太史公?

司马迁和父亲司马谈在武帝时期担任的都是太史令,再加上司马迁把这个官职看得非常重要,从而误导了卫宏,让他觉得武帝设置了一个了不起的官职,司马迁才会把它记录下来。

卫宏的错误是一个重要的提示,反而让我们能更精确地掌握司马迁的想法。

其实中国本没有太史公这个官职,司马迁担任的是「太史令」。太史令最早掌管天文、仪式,后来慢慢开始负责记录,这就是为什么《汉仪注》说「天下计书先上太史公」(其实应该是「先上太史令」),他掌管的不过是一个资料保存中心,地位不可能比丞相高。

这个职位既然位阶不高,又不那么重要,为什么司马迁要「自抬身价」,称自己为太史公呢?实际上司马迁并没有私心,他不是为了炫耀自己官做到多大,父亲官做到多大。

认真读一下《太史公自序》和《汉书·司马迁传》,我们就可以解开这个谜。

从汉代官职的现实去看,太史令其实不是什么重要的官,但司马迁扩大了太史令所做的事,改写了自己的使命。他认定,太史令应该保存古往今来所有重要的史料。

本来太史令是一个普通工作,很多人都做过,但是司马迁极其认真地看待这个工作,以至把它变成一种 vocation——这个词在英文里有一种宗教式的意涵——是一个 calling,是更高、更神圣的声音召唤你去实现生命最大的意义。

在原本微不足道的太史令工作上,司马迁有近乎宗教式的自我提升,这个提升不在于别人怎么认定他,而在于他如何认定自己。

这部分来自他对父亲的崇拜,如果进一步溯源,则还有历史、传统、家世所给予的一种命运让他不得不承担。

所以,「太史公」三个字含有的宗教式情怀,在这个信仰面前,其他的都没有那么重要。也是从这里,我们才能理解司马迁生命中的悲欢,以及种种决定。如果没有这种宗教性的坚持,司马迁不可能在遭遇到这么大的打击后还能坚持下去。

这个最大的打击,就是「李陵之祸」。

在这个事件中,司马迁触怒了汉武帝,他那时面临两个选择:要么去死,要么接受宫刑。

如果对汉代人最基本的尊严稍有理解,你就会知道司马迁几乎没有选择。

选择接受宫刑,被养在宫中,那是比死还要痛苦的事。可是最终在考量之后,司马迁没有选择死,而是苟活下来,去完成他应该完成的事情。

所以,当他写《太史公自序》或者《报任安书》时,这些事情已经在脑海里折磨他很多年。

司马迁是如此严肃地看待「太史公」这三个字,把它当作自己的命运,即使付出最屈辱、最不堪的代价也非完成不可。

在《太史公自序》一开始,我们就看到他解释这个命运如何落到自己身上:

昔在颛顼,命南正重以司天,北正黎以司地。唐虞之际,绍重黎之后,使复典之,至于夏商,故重黎氏世序天地。

他把太史公的传承一路往前推,推到黄帝的孙子颛顼的时代,即文明刚开始的时候。颛顼时有什么特殊官职,到了尧舜时代又有什么样的官职,然后一步步到了夏商。

而司马家的由来可以追溯到周宣王的时候。

其在周,程伯休甫其后也。当周宣王时,失其守而为司马氏。司马氏世典周史。惠襄之间,司马氏去周适晋。晋中军随会奔秦,而司马氏入少梁。

而少梁更名曰夏阳。靳与武安君坑赵长平军,还而与之俱赐死杜邮,葬于华池。

关键的一句话是「司马氏世典周史」,就是说,已经不知道多少代,姓司马的人的职责就是记录周代的历史。到了春秋战国时期,司马氏分散各地,出了好多名人。他一代一代地开始讲这些留下名字的人,先讲了司马昌,司马昌之后是司马无泽,司马无泽之后是司马喜,司马喜之后是司马谈。

到了这一段的结尾,他称司马谈为「太史公」。这是文章中第一次出现这个词。司马迁想告诉我们,他父亲不仅继承了家族长久的历史渊源,而且是被正式任命为该官职的。这也意味着,司马谈已经用太史公的自我期许来看待自己的工作了。

于是,一种清楚的、高贵的、昂扬的史家意识形成了。能够记录历史的人是光荣的,而且这个人是继承了责无旁贷的使命的。司马迁秉持着这种态度,不是为写书而写书,而是为了可能已经传承了近千年的家世传统,因此《史记》才会有这样令人惊讶的、突破性的创意和成就。

太史公的成长之路

司马迁,这位中国史学上最重要的人才,绝对不是凭空而来的。对于自己的来历,他在《太史公自序》里面交代得清清楚楚。

他的自豪首先来自家世。司马家原本就是一个史学世家,司马谈在武帝朝担任太史令,《太史公自序》里完整收录了他的《论六家要旨》,彰显了其学术和思想。

这里有几个可能的用意。其一当然是司马迁作为儿子,不仅想留住父亲的名字,而且要把父亲的重要贡献借由自己的著作保留下来;其二,他想展示,司马谈这样一个杰出的历史学家,最大的本事是把过去几百年非常繁杂的现象化繁为简,同时不扭曲地表现出来。

春秋战国时期百家争鸣,各种思想同时冒出来互相竞争,各个流派出现了诸多人才、著作、思想,彼此错杂影响。这种情况贯串了三四百年。面对这一现象,如果没有史学家来整理,我们可能手足无措,很可能也无法将其收录在人类经验当中。这也是司马迁收录《论六家要旨》的重要用意之一。

六家指的是阴阳、儒、墨、名、法、道德,司马谈对其都有非常简要的说明及统纳。他先从阴阳家开始说起:「窃观阴阳之术,大祥而众忌讳,使人拘而多所畏。」阴阳很繁杂,它很重要的一个作用是使人感觉这个世界有很复杂的运作道理,在生活当中必须要和阴阳五行的各种元素配合。

这是它的重点,同时也是它的问题。司马谈接下来说,「然其序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阴阳有它的好处,就是让人感觉到天道流行中的模式,以及和我们之间可能产生的关系。

接下来讲儒。儒家的不足在于它有非常复杂的六艺,加上《诗》《书》《礼》《乐》《易》《春秋》等各样著作,让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有办法搞清楚,甚至父子两代都不行。

从这个角度来看,儒家并没有一个简要的原理。但儒家的好处是有一个贯穿始终的理念,即「君臣父子之礼、夫妇长幼之别」。将人伦规范清楚,告诉每一个人在人伦关系中应该做的事情,这是儒家绝不能被抹杀的功劳。

通篇看下来,我们会知道司马谈在六家当中有所选择,《论六家要旨》谈得最多的不是儒家,而是道家——「道家无为,又曰无不为。其实易行,其辞难知。其术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无成执,无常形,故能究万物之情。」这些都是正面的。道家无为,但同时又无不为,正因为无为,所以才能无所不为。用语言把道家的道理讲清楚非常困难,可是如果落实在生活上面,道家却又是最简单的。

在《太史公自序》中,司马迁先是追溯了自己的家世,而后又彰显了父亲的教导和成就:把春秋战国时代的诸子百家整合为六家,又厘清六家的要旨,交代其脉络渊源,让人一下子就能领会。能够用精到的文字把复杂的东西说清楚,这也是史学精神当中非常重要的一点。

再然后,司马迁终于说到了自己:「迁生龙门,耕牧河山之阳。年十岁则诵古文。」司马迁受教于家世,还有经学。当时经学有今文经和古文经,司马迁学的是古文经这一派。二十岁的时候,他开始壮游。

司马迁旅行路线 鹤间和幸《始皇帝的遗产:秦汉帝国》

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窥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乡射邹、峄,厄困鄱、薛、彭城,过梁、楚以归。

若把这些地名全部在地图上铺陈开来,会发现他游历了很庞大的区域。此外,壮游意味着他不是去当观光客,而是抱着生命的生成这种想法的。显然,他的游历是要完成对历史的探索,所以他「上会稽,探禹穴」,是去探索传说当中大禹治水的痕迹;「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不只是为了看山东的山水、民风,更重要的是去凭吊孔子的遗迹。

壮游彻底改变了司马迁对很多事情的看法,这是他成长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今天我们都应该思考,壮游跟年轻人的成长可以有什么样的关系——如果没有这样的机会,没有抱持这样的态度去游历世界,那么要如何才能成熟,才知道自己要追求什么、做什么样的人呢?

我们今天可以去到很多地方,但不见得就有壮游的经验。壮游需要强大的自觉,不只是要看到一个广大的世界,更重要的是要被这个世界冲击,从而检讨、反省在离开家门之前的那个自己是多么有限,借此去追求更广、更大、更高的经历及思想。

等到司马迁回到长安,又有一件事情对他产生了巨大的影响,那就是父亲的死。父亲之死是因为汉武帝封禅。封禅是历史性的重要仪式,汉武帝没有带太史令去,司马谈、司马迁这两代显然都不能认同,认为这是一个严重的错误:如此重要的事情,竟然没有让负责记录历史事件的太史令同去。司马谈觉得自己的职责没有办法尽到,人也受到了侮辱,因而「发愤且卒」。

那时刚好司马迁回来,「见父于河洛之间」,在病榻临终之时,司马谈握着儿子的手,哭着说:「余先周室之太史也,自上世尝显功名于虞夏,典天官事,后世中衰,绝于予乎?」他有巨大的焦虑,即司马氏一路下来所做的这些有意义的事情,到自己这一代难道就结束了吗?不可以这样!

因此,他交代司马迁说:

汝复为太史,则续吾祖矣,今天子接千岁之统,封泰山,而余不得从行,是命也夫,命也夫!余死,汝必为太史。为太史,无忘吾所欲论著矣。

他留给司马迁继续完成的使命,就是要写出汉武帝时代是什么样的时代,封禅这个事件从历史上又该如何看待。

这里的两个目标,是后来成就《史记》的关键。

其一,如果认定某件事是历史性的关键事件,一定要知道历史是什么。

一定要有历史的模式我们才会知道在古今之变中哪些事情重要,哪些没那么重要;

其二,要能够探索当下时代,尤其是司马谈、司马迁所生活的汉武帝这一朝。

汉武帝到底做了什么,在汉武帝之后,时代发生了什么变化?一个史家,如果没有完成这两件事,没有把历史从古到今的大模式探究出来,把当下这个时代放进历史长流中解释、彰显它的特色,那就是没有完成任务。

报任安书:司马迁的理想告白(上)

前文提到,《汉书·司马迁传》基本上是前半部分抄《太史公自序》,后半部分抄《报任安书》。有趣的是,班固在《报任安书》之前写了几句话,虽然很短,但足以让我们了解《报任安书》是在什么情境下写成的。

「迁既被刑之后,为中书令。」司马迁遭李陵之难后接受宫刑,无法继续在外朝做官,被迫放弃了父亲留给他的太史令,进到内朝去当中书令——中书令最重要的工作是跟在皇帝的身边,帮皇帝抄写、记录。在这里,我们也就明白,他之所以追溯先世,是因为内心怀着强烈的悲愤与羞辱。

司马迁进入内朝后很受赏识,经常跟在皇帝身边,「尊宠任职」。这个时候老朋友益州刺史任安写了一封信给他,指责他现在在皇帝身边,拥有了很大权力,但没有好好利用。

《报任安书》一开头,司马迁为自己辩护说:

曩者辱赐书,教以慎于接物,推贤进士为务。意气勤勤恳恳,若望仆不相师用而流俗人之言,仆非敢如是也。

他说,你过去给我写信,教我「慎于接物」,「推贤进士」,运用作为皇帝身边红人的身份推举贤士、照顾老朋友——后者才是任安的重点,他指责司马迁发达后忘记了老朋友。

任安的信写于两年前。司马迁在回信中讲到,信早已收到,但是两年来都没有回,因为它非常难回。我们看后面的内容就知道,为何司马迁在此时回信。

「今少卿抱不测之罪,涉旬月,迫季冬。」这是公元前 91 年,即征和二年发生的事情。该年发生了戾太子案。太子刘据被怀疑要叛乱,于是宰相发兵攻打太子,最后太子被迫自杀,谥号为「戾」,表明汉武帝对他的谴责。宰相发兵去对抗太子,背后自然是皇帝在做主。

对于官员来说,这是一件尴尬而麻烦的大事:在皇帝和太子反目的宫廷斗争中,是选择站在宰相(背后是皇帝)一边,还是站在太子一边?就算你站在宰相那边而宰相又赢了,也未必能得到好处,甚至会摊上坏事,因为皇帝一旦追究太子之事,宰相自己都可能会倒霉,更何况是与宰相发兵攻打太子的这些人。

任安当时是益州刺史,统领军队。收到宰相命令后,他显然是在观望,并没有第一时间发兵。等到戾太子案结束后,汉武帝就开始算账,史书留有汉武帝骂他的话:「是老吏也,见兵事起,欲坐观成败,见胜者欲合从之,有两心。安有当死之罪甚众,吾常活之,今怀诈,有不忠之心。」

武帝认为他只是作壁上观,看谁赢了再投靠过去。而且武帝自认平常待他很好,但是关键时刻任安却没有马上表态支持,还在那里观望,自然就被下狱了。到司马迁回信的时候,「涉旬月,迫季冬」,即已经确定死罪,过了秋天就要被处斩了。

司马迁知道这件事已经无从挽回,因此必须要回信了。两年多来,他一直觉得任安误会了他,但是他不想辩解,也很难辩解。可是此时再不辩解,任安就会抱着对他的误解死去,因此他才写了这封回信,「请略陈固陋」。

了解《报任安书》的背景之后,再来看司马迁要辩解的事情,才会受到真正的冲击。他要辩解的最关键的一点是,你觉得我现在是皇帝身边的红人,但你知道我的感觉是什么,又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吗?我今天之所以能够在皇帝身边,是因为受了腐刑。

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关木索被箠楚受辱,其次剃毛发婴金铁受辱,其次毁肌肤断支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

这段话里面一直都是「其次、其次、其次」,即一层一层解释腐刑比任何事情都糟糕。最不严重的是「辱先」,即伤害到父母先人的名声;其次是侮辱到自己;其次是看人家的脸色,让别人当面侮辱你;其次是别人用言词羞辱你;其次是被打,在身体上受到屈辱;其次是在身份上受到屈辱;其次是受了刑罚;其次是受到留有痕迹的刑罚,像在身上刺青或是砍掉手脚。可是,这些都没有受腐刑严重。

他告诉任安,自己所受的是最深的屈辱,接着用很长的篇幅解释为何受到这样的屈辱——李陵之祸。他对任安沉痛地说,依照正常的观念,自己当然只能去死,但他却活了下来。难道这是为了去宫中服侍皇帝,获得权力吗?如果你这么想,那就太误会我了。

之后,司马迁简单直接地讲明了原因——他必须要把《史记》写完。如果《史记》已写完,或者他没有承担这个使命,早就可以死了,毕竟顺理成章的死比苟活更好。

任安的指责逼出了司马迁具有历史性感染力的告白,告诉我们写作《史记》对他的意义多么重大。

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考之行事,稽其成败兴坏之理,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草创未就,适会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仆诚以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

虽然不自量力,但我正在做的这件事情很重要。我要把过去从来没有被完整搜罗过的所有历史材料放在一起,进行详密的考究,借由它们探索成败兴坏之理。这就是司马迁的用意。

刚刚开始写就发生了这件事情,我才会选择接受最可怕的屈辱也不后悔——只要把书写完,一切都可以不计较了。

最后,他很感慨地对任安说:「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这是司马迁深刻的感慨,同时也在解释他为什么两年多没有回信。虽然任安是一个老友,而且已经做到益州刺史的高位,但这个人算得上智者吗?显然,司马迁也没有把握。两年多来,他没有讲这些心里话,因为他觉得任安未必能够理解。司马迁心里面蓄积了一直没有对人讲的情绪,现在想到任安要抱着这种误解死去,终于留下这封信,想把一切都解释清楚。

感谢他这封信,我们借此可以进一步了解中国历史、中国文明甚至人类文明上一件可贵的事情。还好司马迁有这样的抱负,还好他委屈自己活了下来,才有了这一百三十篇庞大、丰富的《史记》,成为我们共同的智慧与思考的来源。

报任安书:司马迁的理想告白(下)

司马迁之所以忍受这么多痛苦和折磨,一定要完成《史记》,最重要的理由都写在了《报任安书》里面。

《报任安书》没有写仔细的,也明显可以在《李将军列传》中看到,他让我们知道李广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以及这种精神如何影响到李陵。

司马迁与李陵的私交并不深,可是在李陵出事时,他竟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在汉武帝面前替李陵说话,给自己引来祸害。

他说,李陵这个人有「孝亲」的特性,和别人交往时讲信用,不贪求眼前的金钱财货,该给什么该拿什么,都是按规矩来,也不摆架子欺压底下的人。这些特点都是李广身上已经显现出来的。更重要的是,他在公家事务上面也传袭了祖父的特性:

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其素所畜积也,仆以为有国士之风。

司马迁给了李陵四个字的赞许,叫作「国士之风」。「国士」这个词很难定义,如果用今天的话来解释,可以认为如果一个社会、国家多一点这样的人,可以变得更好。

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赴公家之难,斯已奇矣。今举事一不当,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孽其短,仆诚私心痛之。

一个人在私人与公益、一家的幸福与国家的事务中,会选择公家、选择公益,已经非常难得了,但是他得到的是什么样的对待和遭遇呢?司马迁非常感慨,从李广到李广的儿子李敢,再到李陵,一家三代一直在战争前线对付匈奴,但在战场上面,尤其是面对匈奴这样的强敌,仗打得越多就越可能遭遇战败。从《李将军列传》中也可看到,李广一家不拘小节,做事时不太顾及自己的安全,更不会想得到什么利益。可越是这样奋不顾身,就越可能陷于危难之中。李陵在战场上打了这么多仗,有一次没有打胜,被匈奴围困,战斗到最后没有办法就投降了。这不过是众多战役中的一次失败,结果那些从来没有到战场、也从来不会冒险让家里承受损失的大臣就东讲西讲地毁谤他。

司马迁的感触是「仆诚私心痛之」,这句话是真性情,因为他清楚地看到了其中的对比。他钦佩的李广一家为了家国大义而活,他们是人格的典范,可以影响周遭的人、影响社会。正因为他们愿意为公家奉献,不小心跌了一跤,后方的小人们非但不愿意为他说话,反而利用这个机会,刻意去说他多么糟糕(「媒孽其短」)。这让司马迁心痛不已:

陵未没时,使有来报,汉公卿王侯皆奉觞上寿。后数日,陵败书闻,主上为之食不甘味,听朝不怡。大臣忧惧,不知所出。

这是现实中的另一个对比。李陵率军深入匈奴后方,大家都紧张地期待着。那时李陵一路打胜仗,虽然带的兵那么少,但能够深入匈奴阵中有所收获,于是后方这些人喝着酒,向皇帝表示祝贺。过了几天,李陵在无力支撑的情况下战败,消息传来,汉武帝非常生气,甚至到了「食不甘味,听朝不怡」的地步。所有人都看着皇帝的脸色,为之忧惧,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就是在这种状况下,司马迁犯了一个绝大的错误。听说李陵战败投降,皇帝心情很不好,他「不自料其卑贱」,想安慰皇帝不要因李陵的事情难过,还讲了几个理由:

诚欲效其款款之愚。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能得人之死力,虽古名将不过也。身虽陷败,彼观其意,且欲得其当而报汉。事已无可奈何,其所摧败,功亦足以暴于天下。

意思是说,李陵并没有在政治权力上得到多好的待遇,却能够用这种方式效死,丝毫不比古代的名将差。虽然他打败仗,可是根据一路传回来的讯息,包括他后来投降,心里想的显然都是损失了多少军队,又能从匈奴那里讨回什么。你可以体会到他的心,就算他投降,也没有真正离开汉朝,没有减少对皇帝的效忠。现在这个事已经无可奈何,而且公平地说,李陵率军在匈奴阵中造成了那么大的破坏,又有什么丢脸的呢?天下人都觉得这是很大的功劳,已经足矣。

他心里面早已经这样想,恰好皇帝问他,于是就说了这些话安慰皇帝。然而,结果不是他可以想象的。

未能尽明,明主不深晓,以为仆沮贰师,而为李陵游说,遂下于理。拳拳之忠,终不能自列。因为诬上,卒从吏议。家贫,货赂不足以自赎,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一言。

皇帝没能体会司马迁的忠心耿耿,反而觉得他是在贬低李广利,替降将罪人游说。于是大怒,司马迁就被下狱了。

这是他最悲哀的时候。「诬上」就是得罪了皇帝,这是一种再宽泛不过的罪名,只要惹皇帝不高兴,都可以叫作「诬上」。既然得罪的是最高权力者,不难想象其他人会用什么方式对待他:为了讨好皇帝,断狱的人一定给很严重的惩罚,有交情的人也不敢求情,最后只有靠拿钱或爵位来换取性命。但司马迁既没有足够的钱,爵位也不够高,这些路都走不通,最后他面前只剩下两种可能:要么死,要么接受宫刑。如果司马迁选择离开人世,虽然争得了尊严,但也就再也没有机会写完《史记》了,因而他选择接受宫刑,进宫任职。用这种方式,司马迁卑微屈辱地得到了几年的时间,把《史记》写完,在历史上留下了自己的姓名。

《史记》是以这种方式、决心和精神完成的,因此司马迁绝不会以一部简单的著作来看待这本书,对于《史记》应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和态度来写,他不可能没有一个清楚的想法。理解了他这个想法,阅读《史记》时才可以体会到其中最深刻的历史智慧。

《史记》的态度

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

《史记》的内容和写作方式,与司马迁的个性、写作态度有很密切的关系。如果不能好好认知并感受到司马迁就像我们身边的人,就很难深切地理解《史记》。在这一点上,《汉书·司马迁传》中占很大篇幅的《报任安书》对于我们理解这一点就显得非常重要。在这封信里,司马迁是一个非常之人,有他的非常之志。

感人的是,他的非常之志不是空想、空言。他自命为太史公,认为在孔子之后五百年,自己有书写历史的使命,而且真正用生命完成了《史记》。在《报任安书》里面,他透露了自己写历史最重要的精神,即「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

「究天人之际」是相对最不容易理解的一个原则。司马谈是道家,但司马迁却是不折不扣的儒家,这一点在《太史公自序》里已经表现得相当清楚。他的儒家精神坚持「天人之际」,不讲怪力乱神的东西,也不是借由历史说明存在于上天的神秘力量能够介入我们的人生,改变一个人的命运。

理解司马迁讲的「天人之际」有一个很好的切入点,就是秦的兴起。

战国时期,秦只是一个边远的小国,东边这些正统的国家将其比之戎狄,视为西陲的野蛮之邦。然而到了秦献公之后,秦竟然能够经常打赢这些中原诸侯。

论秦之德义不如鲁卫之暴戾者,量秦之兵不如三晋之强也,然卒并天下,非必险固便形执利也,盖若天所助焉。

或曰:「东方物所始生,西方物之成孰。」夫作事者必于东南,收功实者常于西北。

如果用道德与正义做标准,秦国守道德的人连鲁、卫最没有德义的人都比不上;讲兵力,秦孝公时也没有韩、赵、魏强大。秦能统一六国,好像上天有什么神秘力量在帮助它。有人用类似风水的概念解释秦的兴起,事物会从东南方开始,但是最后在西北收成。秦占据了正确的位置,所以能够得到好的结果。这段话有意思的地方是「天」的用法,在整部《史记》中非常典型。司马迁什么时候会讲「天」?如果穷尽人事的道理仍然无法解释,那就叫「天」。

还有一个非常精彩的例子,在《高祖本纪》中,司马迁不只是用「天」来形容秦,也用来形容汉:「故汉兴,承敝易变,使人不倦,得天统矣。」

他这样写是有深意的,里面有一种评断。秦并不是一个好的国家,从任何标准看都不应该取得这么大的权力,但它毕竟最后统一了天下;汉高祖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圣贤,一生中有太多的理由失败,但是他竟然也没有失败。如果单纯以人事作为研究和记录的对象,这个时候司马迁恐怕要双手一摊说,这个事情在我能力范围以外,我没办法单纯从人事上解释秦为何能统一天下,也不知道刘邦为何能成功。这里面有一些无法解释的神秘东西,所以「岂非天哉」事实上是一种评断,认为单纯从人事的道理看这些事本不应该发生。

这种态度在《伯夷列传》里则更直接:

或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邪?积仁洁行如此而饿死!

伯夷、叔齐是坚持原则的人,反对周武王伐商。换句话说,他们在善的原则上面坚持得如此决绝,连以暴易暴都无法接受。这种人肯定是善人吧,可是为什么最后却活活饿死?不只是伯夷、叔齐,孔子的弟子颜渊也是善人,也有特别高贵的素质,但是颜渊的一生,一箪食一瓢饮,随时在贫穷的状况下,而且三十九岁就早早去世了。

司马迁在质疑天,为什么用这种方法来对待善人。这样还不够,他还要进一步对照:「盗跖日杀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竟以寿终。」

作为史学家,他在历史资料里看到了许多人,而且认真整理了这些人做了什么事,得到什么待遇,由此看到的是——天不可能公平。人能决定的是要不要做好人,可是,做好人就能保证一定能得到好结果吗?颜渊就会摆脱贫穷,伯夷、叔齐就能不饿死,而盗跖就会得到报应吗?这些其实与人无关,人不能够决定一切。可是正因为这样,我们才能够回到本原上,了解人事上的是与非。之所以要「究天人之际」,是因为只有把天的部分和人的部分彻底隔开,我们在人事上的判断才不会受到干扰。很多时候,我们做人事上的判断时会看到偶然的东西——有人做了那么多坏事也没怎样,如果相信这些偶然,就不会相信原则,就看不到人事的教训,也不会相信人事的道理。所以司马迁清楚地告诉我们,写历史首先要分清什么是天,什么是人。

第二个原则是「通古今之变」。从古到今有种种的变化,其中有很多有趣的东西,但这不是历史的主要任务。历史不只是告诉我们朝代的兴废、皇权的更迭,以及战争、饥荒、婚丧嫁娶……这些都是古今之变,可以无穷无尽地记录下来,但并不是历史的真正核心。我们要超越表面的变化,探究历史背后的通则——什么样的人,碰到什么样的状况,依照什么样的信念,会有什么样的行为,因而产生了什么样的变化——这才叫作「通古今之变」。

成一家之言

《史记》是司马迁在很清楚的自主意识下创作的,与后世的史书写法很不一样,他并不是简单地把手上的材料按时间顺序编排在一起。在司马迁眼里,历史没有那么容易,更重要的是,要把从古到今的历史写进一本书里,不可能用这么简单的方式。除了「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还要能「成一家之言」。

在两千年前,他已经在清醒地思考史家与历史的关系。一个称职的史家写出来的东西并非就是历史,史家写出来的历史也不会都一样。有时候,我们可能比司马迁更落后,或者更天真,常常以为历史可以有定论,历史学家写出来的历史应该都一样。这怎么可能呢?一个历史学家如果没有清楚的个人理念,如何能够写出像样的历史呢?写历史的人背后必然有一种精神和价值观灌注到他的历史里。相当不幸的是,「成一家之言」这简单的几个字,在中国后来整个史学里面反而成了最难理解的一件事。

在这一点上,《史记》有着巨大的吊诡之处。司马迁从一开始就要写一家之言,换句话说,他的写作不是历史的定论,更不是标准答案——历史没有标准答案,不一样的人看历史会有不一样的评断。对于史书来说,重要的不在于写下来的历史不能更动,而是在历史记录与探究中「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挖掘出一些智慧,让读者可以通过对历史的理解与思考加以吸收。这个智慧比「历史究竟是什么」更加重要。正是在铺陈这种智慧的时候,才需要「成一家之言」。

然而,用这种精神写成的《史记》,在中国传统史学中竟然变成了「正史」的起源——二十四史之首就是《史记》。事实上,《史记》变成正史的起源,大部分是来自它在体例上面的贡献。接下来,每个朝代就只有一部,顶多有两部(如《新唐书》《旧唐书》)正史。再后来,中国传统史学认为正史里写的东西都是真相,都是事实,都是标准答案。

这刚好与司马迁写《史记》的态度相反。不管是什么人,甚至不管是什么委员会或者集体把这个事情写下来,它就代表真实发生过的事吗?如果我们不能有「成一家之言」的精神,去质疑历史上真正发生了什么事,探索各种人物与事件的关系,那还学历史做什么?「成一家之言」不只是说这本书是有作者的,更重要的是在提醒读者,读这本书要有谨慎、恐惧和自我准备的精神,不能完全被动地接收它,而应该以一种主动的精神去思考,司马迁到底想说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写,这样写对我们的意义又是什么。换句话说,在读《史记》时,我们应该跨越两千年的时空,与伟大的司马迁进行一种历史式的心灵对话。

《史记》涉及的重要体例分为本纪、表、书、世家、列传。本纪是从三皇五帝讲起,基本上是以政治统治者作为单位。这一部分在历史叙述上的功能,按司马迁的说法,叫「陈其科条」,即以统治者为线,将重要大事列于书的最前头。因此,我们看到从夏、商、周一路下来,哪些人当了皇帝,又做了什么大事。本纪是大纲,其他重要的事情则被分散在世家或列传中进一步介绍。

不过,这个体例里有一些有趣甚至怪异的安排。例如,《史记》是在最强调大汉光荣的汉武帝时代写就的,然而司马迁在本纪里放进了一篇「项羽本纪」。按照原则,只有皇帝或者统治者才能被列在本纪里,那为什么会出现项羽?

汉朝是靠打败项羽而建立的。在五行安排上,汉代认定自己是土德,也就是直接接在秦后面,中间没有项羽。换句话说,汉代的官方意识形态不承认项羽。但是太史公写《史记》时,写的不是「项羽世家」或者「项羽列传」,而是「项羽本纪」。在此,他有一个不同于汉代官方意识形态的「一家之言」,他认为灭亡秦的是楚而不是汉,是项羽而不是刘邦。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判断。

此外,按照刚刚讲的基本体例,应该是一个一个皇帝接续下来,高祖之后应该是汉惠帝,但是《史记》中又有很明显的「一家之言」的破例——我们找不到《惠帝本纪》,接在《高祖本纪》后面的是《吕太后本纪》。换句话说,《吕太后本纪》取代了《惠帝本纪》。

在汉兴的历史上,对比《史记》与《汉书》会看到非常清楚的差异。《汉书》里有《惠帝本纪》,同时前面有一篇《高后本纪》,这是《汉书》所排列出来的正统。依照原来的体例,既然惠帝当了皇帝,就不能没有本纪,可是《汉书》又继承了《史记》(甚至有一些部分是直接抄《史记》的),觉得必须要把吕后放在这里。班固的评断与司马迁不一样,他把这篇称作《高后本纪》,「高后」指的是「高祖皇帝的皇后」,即依随刘邦而来的身份,这是一个正统的概念。但是司马迁的价值判断不一样,从头到尾称她为「吕后」,标题也叫作「吕太后本纪」,这就意味着,在司马迁眼中,吕后与项羽基本上是同样的。吕后要建立吕姓王朝,而且实质上已经把刘家天下改造成吕家天下了,只不过最后刘氏势力重新集结,她终归失败,吕家天下又变回了刘家天下。对司马迁来说,这个不应该忽略,他要借此彰显出「成一家之言」的重大评断。

世家里有更多有趣的「例外」。依照体例,世家本来讲的是封王的贵族,这是因应西周封建体制而特别设计的。在封建的历史架构下,贵族是与平民百姓彻底分开的,为了反映这一历史现实,太史公没有把贵族与平民放在同一范畴下。因此,如果是西周封建中的重要诸侯国,就有相应的介绍,例如《吴世家》《晋世家》;有过封王身份的人也一定要写进世家里,如果没有,或者是汉代之后这个身份失去了以前的意义,就把这些人归在列传里。世家与列传就以封建身份区隔。

从这个角度来看,又有一个奇怪的特例——孔子。孔子没有王位,在封建秩序里也没有正式的贵族地位,却被司马迁写进世家。对司马迁来说,没有人比孔子更加重要。本来应该将孔子放到列传中,但为了凸显他的重要性,同时追随自己所学的董仲舒的春秋学(认为孔子是素王),司马迁没有把孔子当作一般平民写在列传下,而是给予了世家地位。

还有一个很特别的人,陈胜。陈胜被列在世家里,就像项羽被列在本纪中一样。司马迁所看到的历史,从人事上看,在历史的关键点上,陈胜、吴广是秦朝最早起义的人。项羽很重要,因为他是真正灭秦的人;陈胜、吴广也很重要,因为他们最早有勇气揭竿而起。所以,虽然陈胜、吴广的王位是自封的,但是司马迁愿意承认他们的历史重要性。

借由《项羽本纪》《陈涉世家》,司马迁是在告诉我们,如果单纯从人的角度来看,这些人在历史上的作用远远超过他们的平民身份,甚至超过贵族的身份。他们有更高的身份,那就是在历史转折点上发挥了巨大作用。萧何、张良等人是协助高祖建立庞大王朝的功臣,有些并没有真正封王,可是为了凸显他们的巨大贡献与特殊角色,也都被列入世家之中。

本纪基本上是把政治事件逐条列出来,世家与列传则把这些大事相关的人和事做更详细的说明。此外,司马迁还奠定了「表」这个体例,这也是「成一家之言」的精彩表现。在周的封建时代和汉代早期有许多王国,各国都有自己的纪年,因此时间序列非常混乱。这时只好用表让读者一目了然。表还有另外一个作用,即有些人在历史上比较重要,但其事迹没有丰富到列入传记,就可以在表中留下位置。

「成一家之言」最特别的贡献是书。本纪、世家、列传、表基本上都是以人为主,但书以事件为主,它把一个事件,甚至是跨越时代的重要制度聚拢在一起,这本身就是一个了不起的史学体例的发明。《史记》所写的八书,尤其是《封禅书》,里面的内容有更多历史的评断。《封禅书》一开始说:

自古受命帝王,曷尝不封禅?盖有无其应而用事者矣,未有睹符瑞见而不臻乎泰山者也。

表面上看,司马迁是讲所有帝王都要到泰山去封禅,但这段话讲完之后,他开始仔细说哪个帝王与封禅发生了什么样的关系。看接下来的文字就会发现,前面的表面说法与细节铺陈有些不太对得上。他罗列出过去帝王与封禅的关系,得到的结论是:其实在秦始皇之前,所有封禅的故事都不太可信。那封禅到底怎么来的呢?依照《封禅书》的说法,最初的来源是秦时鄜畤的祭祀,是秦立国之后受到西戎习俗影响而来的。司马迁把这一来历写得清清楚楚,中间还加上了明白的评断。换句话说,封禅是在华夏礼乐倾颓、周的封建秩序变坏以后,秦受到外族影响才产生的一套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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