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看了那么多出轨流产和小三,我的心已经像滚刀石一样硬了,这一次却面红过耳,好像忽然患上了高热。
连脑子都乱成了一坨糨糊。
在柜台后面坐到天黑,王子樾开来一辆破五菱,后面乱糟糟地堆满了货,说先送我回家,被我拒绝了。
没办法,他只能带着我出去吃了顿简餐,回来路过菜市场,还去里面买了五斤猪蹄。
这之后一直忙到晚上十二点,我困得迷迷糊糊了他才关店,到了家,我几乎是一沾枕头就睡着了,他却把猪蹄子提到屋外去,不知在忙活什么。
第二天醒来,屋里屋外弥漫着一股稠密的香味。
我循着香味找到走廊,却见到一个市面上早已绝版的煤炭炉子,上面焖着一个不锈钢大锅,下面的炭火还红着。
刚要打开看,不远处忽然跑来几个不穿裤子的小孩,流着口水眼巴巴地看我。
正要连锅端走,手机上忽然收到一条信息。
「醒了吗?」
我回复后,对面立即又发来几条。
「醒了就吃饭吧,给你做了猪蹄焖黄豆,饭在电饭煲里。」
「对了,如果有孩子问你要肉吃,你就给他们一点。」
「他们的爸妈都是住在这附近的。」
「行。」
虽然很想一个人霸占一锅肉,但对方既然这么说了,我只得开了盖,把一块块焖得香糯软烂的猪蹄子用塑料袋装了,递到那一张张看不出颜色的小手里。
这些孩子似乎很习惯伸手要吃的,拿着就跑了,连声谢谢也不说。
可心疼死我了。
然后带着难以释怀的心情,含泪吃了三大碗米饭。
(二十六)
日子一天天平静地滑过。
这天正躺在屋檐下乘凉的我,忽然迎来一个不速之客。
「你瞧你胖的,都像个河豚了。」
「怎么说话呢?」
对比我身怀六甲膀大腰圆,对方面有菜色,清瘦苍白,似乎风一吹就会刮跑,我上下打量她一眼,眼神落在她平坦的小腹上,心下了然:「你打算去哪?」
「回老家。」
谈熙苦涩一笑:「我没有你那么有钱的老爸,也没有靠谱的男朋友,只能回家找个条件差不多的结婚了。」
她一向心气高,能有如此觉悟实属难得,我有些纳闷:「那于狗呢?你就这么轻轻放过他了?」
「他爸妈给了我两百万,算是补偿。」
「哦。」
我远离风暴圈已久,居然连这么劲爆的消息都是最后一个知道的,闻言有些惋惜。
她见我沉默不语,忽然拔高声量,神色激动:「曲若羌,你是不是以为我是图这两百万?」
「我可没这么说。」
她被我冷冷堵回去,忽然有些出神地看着我的肚子,神色流露怀念:「要是待在他身边的人是我,那该多好,可惜……」
这个他,显然不是于弼学。
闻言我笑了:「为了爱情,破屋烂衫也无所谓?」
「对。」
「我相信你说的是真的。」
我舒展了下手脚,神色惬意地打量对方泛起潮红的脸色:「但你也不过爱他的皮囊罢了,这感情经不起推敲。」
谈熙闻言,反唇相讥:「难道你不是?」
我还没回答,不远处传来一声刺耳的急刹,一辆破旧的五菱开到了野田里,掀起尘烟滚滚,王子樾从前车厢跳下来,又身手利落地爬上后面的货架,将上面的货物一件件往下丢。
因为流汗,那身白 T 恤都已经湿黏在身上,阳光下半透明的布料透出下面微深的肤色,野性而阳刚。
我看谈熙瞧得目不转睛地,心下有些不舒服。
「瞧把你给馋的。」
「你说啥?」
「没啥。」
卸掉所有东西后,男人一边撩起 T 恤下摆擦满脸的汗,半露出线条紧实的腹部,一边朝这里走。
「这是你朋友?」
「不是,问路的。」
「嗯。」
谈熙一直追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神色有些惘然。
「我喜欢了他十几年,他居然记不得我。」
我闻言冷笑数声:「我当了你十几年的朋友,你把我放眼里了吗?」
她没接茬。
从拜访到离开,全程没有说一句对不起。
就这样,这一位陪伴了我整个青春期的老友,自此永远地淡出了我的生活。
(二十七)
因为谈熙说我胖得像河豚,我一直耿耿于怀,孕七月去产检时还特地咨询了医生。
结果在意料之中,胎儿比当月份大出一圈,医生对着彩超报告眉头紧蹙。
「你平时都吃什么?」
「鱼,虾,牛肉还有蔬菜。」
「不止,还有榴梿,波罗蜜,鸡爪和猪蹄。」
生怕医生错过细节,旁边的男人连忙补充:「对了,她连红烧肉都要吃五花的。」
我目光沉沉地盯着王子樾,对方不为所动,反而理直气壮地强调:「而且顿顿要吃肉,少一顿就胃灼热难受,医生,这样正常吗?」
医生严厉地横我一眼:「正不正常都不能这么吃,吃成巨大儿怎么办?」
「以后水果只能吃番茄和黄瓜,不许吃肥肉猪蹄,瘦肉也要酌量。」
我唯有诺诺应是。
出了医院,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给他甩脸色:「怎么了,你是嫌弃我太能吃了?要不我回我妈家?」
对方第一次见到彩超报告,正看得投入,闻言眼睛都不抬:「太大了,怕你不好生。」
我心下瞬间巴适了。
这男人,有点蛊!
晚上,我吃了一盘子拍黄瓜和玉米粥,正要再喝一碗,被王子樾拦住:「别吃了,医生让我监督你控制饮食。」
「一碗也不行嘛?」
「不行。」
他言词拒绝,之后直接收走了碗,见我躺在床上生闷气,放低了声音安慰:「别气了,我给你读点诗好不好?正好给孩子做胎教。」
「我才不要。」
他在身边的柜子里翻了半天,翻出一本发黄的透明文件袋,里面似乎夹着一沓粉红色的纸。
我一见那纸就麻了。
记忆中,我帮谈熙写了几次情书,用的就是这种颜色的纸,但当时追求他的人那么多,没理由他只光盯着我呀?
时隔多年,那印着 HelloKitty 的纸张都已经干硬发脆,摩挲在手里发出沙沙的声音,他坐在床边展开其中一张,看样子是要认真读一读。
「那个,能不能别读了,我不想听。」
「不行,这是胎教呢。」
对方温柔而强势地拒绝了我,接着就清了清嗓子,用那脉脉动听的声音念了起来。
「我答应给你写信,用青色的油墨,花瓣儿做纸,绿萝包装,让夜莺给你捎去……」
救命!
光听了一个开头,我就肉麻得快要死了!
王子樾在一旁,微笑着瞧我生无可恋的脸色,声量反而提得更高了,简直抑扬顿挫。
「若不能拜托夜莺,便给你装在漂流瓶里,春秋不见,四季不行,待你在下游俯拾,你的微笑便是给我的恩赐……」
待他读完了全篇,我瘫软在床上,只有一种感觉。
有的人活着。
她已经死了。
「好听吗?是不是写得很好?」
「好……」
「那我再给你读一篇,作诗的可有才了,当时她自己写的手抄报风靡全校呢。」
「别……」
王子樾不等我阻拦,又拿起了另一张信纸,再次投入充沛的感情念了起来。
「跃过悬崖,去吻一朵花……」
我死了。
死在一个饱受摧残的午后。
(二十八)
我明白了,王子樾一开始就认出了我。
他一定是报复。
报复我以前写了那么多肉麻的信恶心他。
强迫我听完所有的情书后,那些原本保藏完好的信纸就随意地塞在了抽屉里,现在装在那珍贵的透明袋子里的,是胎儿的彩超报告,也是他每天下班回来都要看一看的。
为了表示对这个孩子的欢迎,他还从不知哪里运来了一批原松木,亲自做了一张牢固的婴儿床。
从劈条,打磨到最后拼装,全部亲力亲为,耗时足足一个月。
那张漂亮而结实的小床完全落成后,完全看不出手工痕迹,通体没有一个锐角,是可以随时拿到商场去卖的水平。
我围绕着小床啧啧称奇:「你是不是还有一个名字?」
对方坐在桌边休息,低着头挑手上的木刺。
「什么名字?」
「哆啦 A 樾。」
因为这个凝聚了许多心血的小床,我承认我对他有所改观,甚至注意到了一个细节。
天已经凉了,他脚上还穿着拖鞋呢。
(二十九)
前有于弼学,后有王子樾。
给这两个男人买东西的心情,是完全不一样的。
给于弼学买东西不愁人,到小红书上逛一逛,哪个火买哪个,越不实用越衬他的身份,对方看了高兴,还能回个包啊表啊什么的。
给王子樾买就不一样了,我足足刷了好几天,挑来挑去,挑了一双软底亚瑟士,还特地选择了耐脏的灰色。
鞋子送上门的时候,我特地把外面高大上的包装都扔了,光把一双裸鞋递到他面前。
「淘到一双特价鞋,要不要试试?」
他正在看孩子的彩超照,唇角挂着迷之微笑,闻言有些惊讶:「给我买的?」
为了不让对方误以为我对他有意思,我硬着头皮补充:「随手刷到的,就是为了凑满减,你别多想。」
「谢谢。」
男人随手接过鞋放在一边,继续低头看那张彩超片子,态度依旧是那么不咸不淡,并没有什么感恩戴德的表示。
看看看,一天恨不得看八百遍。
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再低头看到自己因为孕激素而变黑的肚皮,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
「你看看我,原来腰围一尺九,现在都过百了……」
「没事,等生了就好了。」
「还有妊娠纹和妊娠线,肚皮颜色也变黑了……」
或许是听出我口风不对,他这回放下了手中的硬塑纸,凝目看了会我撩起的肚皮。
「还好吧。」
见对方完全不放在心上,我心里更憋屈了,连声线都隐约变了:「所以呢,你觉得我在无理取闹?」
「我没有。」
「你心里就只有她,没有我呗?」
见我脸色不对,王子樾伸出一条手臂揽过我,清隽的面孔靠过来,微凉的鼻尖在我肩头轻柔游移:「她是小宝贝,你是大宝贝。」
「都是我的宝贝。」
我也许该斥责他甜言蜜语,但对上那双澹澹沉静的眼睛, 恍惚间有种身不由己的坠落感,忍不住随着漫天烟火一起,就这么掉入他眼中的深谷。
对方没注意到我神色的变化,还小心地伸出一只手去摸我的肚皮。
「是有点黑了。」
谁知,他刚把手掌放上去,里面的小家伙就踢了他一脚,然后开始不停舞动,疯狂刷着存在感。
「哎?」
这孩子平时不爱动弹,去医院查胎动每次都是求爷爷告奶奶,怎么她亲爹一摸就这么兴奋?
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她好像很喜欢你呢。」
「是吗?」
王子樾有些受宠若惊,干脆把整个耳朵贴上来听,谁知那调皮的崽又不动了。
听了个寂寞。
这之后,他对着我黑乎乎的肚皮柔情满脸:「要不,咱们给她起个名字吧?」
「什么名?」
「就叫黑……」
「黑蛋蛋?」
「那怎么行?!」
王子樾难得对我大小声,更难得的是我居然不敢反驳,他想了想,唇角微牵:「就叫黑珍珠吧?小珍珠,好不好?」
看着他洋溢着疼惜的眼神,我脑海中突然冒出两个成语。
千宠万爱。
掌上明珠。
这联想很危险,甚至让我身上一层层地出冷汗,全身关节也如生锈似的僵结了,汗液如沥水般往每个毛孔外冒。
他抬头看到我,忽然变得紧张:「你怎么了?」
「……没什么。」
「那为什么哭了?」
他捧住我的脸,小心地贴上自己的唇,试图撬开紧闭瑟缩的蚌一般,而我闭紧了嘴唇,好像这样就可以封闭心门,永不受伤。
面前这个人,是引诱我坠入爱河的魔鬼与神祇。
我不知道自己能否信任他,却知道不能任性地剥夺他的权利。
一个父亲,倾其所有去疼爱自己孩子的权利。
(三十)
步入八月份,我的肚子越发大了,也因此被医生多次敲打,严令我加强活动,控制饮食。
我原先身高 171,体重只有 105,现在直飙 150,甚至都不敢照镜子。
笑死,压根就照不下。
这天刚到饭点,王子樾让我和他一起出去走走,可我肚子重了,完全不想动,他从一开始的温言软语,到后来直接威逼利诱:「和我一块去收钱,收到的钱都归你。」
「什么钱?」
他没说话,塞了个塑料袋在我手里,就带着我往菜园子深处走。
跨过几条细细的小道,前面矮小的集装箱越来越多,到处拉着晾衣绳,灰扑扑的衣物在风里飘摇萧瑟。
「怎么这么多集装箱?」
他捏捏我的手:「小声点,这里都住着人呢。」
话音未落,几个脏兮兮的小孩从半腰高的野草丛里蹿出来,几乎都光着屁股,鼻下拖出老长的鼻涕,呼哨几声又跑没了影子。
再往前走,两排集装箱中间支着几个小桌,一群穿着打扮很朴素的人坐在桌边,似乎正在吃饭。
粗看一眼,人数还不少。
王子樾没有上前,反而把我往前推:「你看看他们碗里有没有肉,有就收,没有就不收。」
「三个月收一次,收上来的钱都归你。」
我:????
他朝我鼓励地点点头,转身往回走,只剩我一脸懵逼地站在原地。
没等我反应过来,那群人里已经有人发现了我,纷纷上前热情地和我打招呼。
「老板娘来啦?」
「没两个月要生了吧?」
「可不是,这尖尖的肚子一看就是个儿子!」
谢了,虽然我喜欢女儿,仍然在一声声「老板娘」的恭维中渐渐迷失了自我。
问题是,他/她们不光热情寒暄,还纷纷过来把钱塞我手里,十块,五十,一百,中途也有人缩头缩脑地走开了,完全没有给钱的意思,即便如此,不到一刻钟也塞满了塑料袋。
这之后,我把集装箱群走了个遍,保守估计收了上万。
现在我总算知道,他塞袋子给我是干嘛的了。
等我拎着满满一袋子钱回到小屋,却见门口站着个意想不到的人,那人对着我横眉怒目,一手还指着王子樾。
「是不是这小子骗了你?」
(三十一)
万万没想到,亲妈这么快就找上了门。
我心下一紧,连忙挥舞着塑料袋挡在王子樾身前:「妈,你来干吗?」
「我不来,眼睁睁看你饿死在这个破房子里?」
「不饿啊,你看我,这不养得白白胖胖的吗?」
「你给我闭嘴!」
我妈骂着骂着,眼圈就红了,一只手伸过来掐我胳膊,一边掐,一边大颗大颗地掉眼泪。
「我打三份工供你上大学,就是为了让你和这种背景不清不楚的男人私奔的吗?!」
「我为了你嫁秃顶佬,就是为了你肚子里揣个野种,躺在这种破屋里生产的吗?!」
我不能看她哭,她一哭我也会忍不住哭。
王子樾一见我哭,伸来拉我的手又缩了回去,默不作声地站在门下,我妈本想打我,目光扫到我的肚子又调转了方向,拳风往对方那张俊脸上扫去:「我让你骗我女儿!」
「我打你个坏骗子!」
我连忙上前挡在两个人中间,拉架不成,却不小心被她带到,一屁股坐在了门槛上。
说迟但快,我只感觉肚皮一紧,随即下身一股暖流,还没等叫出声来,我妈已经整个人扑到了王子樾身上,扯头发,抠眼珠……
「别打了!」
我喊不出声,整个人慢慢软倒在门口的空地上,嘴里还在发出无力的呻吟。
「别打了……」
(三十二)
十分钟后。
我被王子樾扶到了他的破五菱上,后面还坐着我两眼无神的妈,车子一阵快似一阵地驶在窄路上,我抚着肚子抬高腿,一边冷静地指挥他。
「开慢点,太颠了。」
「好。」
「待产包带了吗?」
「带了。」
「奶粉没买,过会你到了医院,去附近的母婴店买个小罐的,防止她不吃母乳。」
「知道。」
「钱有吗?」
他还没回答,我掂了掂手上的塑料袋,又把袋子扔给正在发呆的亲妈:「你数数,里面一共多少钱。」
我妈还真数了,数了三遍。
「一万二。」
「行了,剖宫产都够了。」
到了医院,发现已经破水,医生直接把我拉去打了硫酸镁。
我妈拉着医生直哭:「大夫,没事吧,我们宝宝还没足月呢。」
医生眼皮都不抬:「是没足月,今天才八月半,算早产儿。」
闻言,我妈哭得更厉害了。
「那可怎么办?」
「硫酸镁先保胎,能保几天算几天,实在不行就终止妊娠。」
「怎么能终止呢大夫,这可是个活生生的孩子啊!」
眼看我妈的大嗓门就要爆发了,我连忙制止:「不是你想的那意思,就是保不住了就直接生下来,八个半月也不小了。」
医生对我的话表示赞同。
事实证明,我们还是太天真了。
几天后,因为小珍珠是臀位,痛了一天一夜的我不光生不下来,还特么流光了羊水,被医生直接拉去手术室剖了。
这孩子不愧黑珍珠的美名,剖出来全身紫黑,因为早产只有 4 斤出头,还因为哭声洪亮吓到了给她洗澡的护士。
虽然是从我肚皮里扒拉出来的,我对她的印象仅止于那条断开的乌黑脐带,护士快速地展示了下性别,就直接把她抱去保温箱光荣入驻了。
这也让等在手术室外的我妈,王子樾和闻讯赶来的继父同时扑了个空。
麻醉渐渐过去,伤口处火烧火燎的痛楚让我不得不清醒过来。
面前一老一少两名男子,同时严肃地盯着我。
他们穿着一模一样的老头衫,大裤衩,不用往下看也知道,脚上是一模一样的人字拖。
我有些莫名。
「爸,你怎么来了?」
(三十三)
我继父平时谁都瞧不起,此番却看王子樾十分顺眼,还拉着我妈说穿人字拖的小伙不会错。
我妈不予理会,依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全家人焦灼地等了一个星期,小珍珠总算出关了,虽然未足月又黑又瘦,但脸蛋小,眼裂长,明显能看出是个美人胚子。
待她醒来,一对淡漠的狐眼,让我的笑直接风干在嘴边。
这孩子干脆直接拷贝了王子樾的五官轮廓,不能说他亲生的,简直是他亲自生的。
老母亲只获得参与奖。
这之后,为了回哪里坐月子,全家人又爆发了一次激烈的争吵。
我继父的意思,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既然这孩子姓王,那就应该去王子樾的小破屋里住。
我妈坚决反对,认为这孩子肥水不流外人田,理应姓曲,去市中心顶复 house 它不香吗?
最后,还是王子樾一脸疑惑地问。
「不能去月子中心吗?」
我们直接哑火。
在一万六,两万六,六万六几个价格区间里,对方选择了中间那档,对此我妈虽然颇有微词,但也没反对,而我出了院就进了月子中心,反而成了最自在的那个。
因为孩子太小,哺乳都是挤在瓶子里喂,王子樾这几天都没有去店里,床边一大一小,一个喂一个吸,看起来异常和谐。
我忍不住提醒他:「这里有工作人员可以喂奶的。」
「没事,又不累。」
他眨也不眨地盯着小珍珠蠕动的小嘴,唇边不自觉地浮现笑容:「而且我喜欢看她吃奶。」
「为什么?」
「好像能看到她长大的样子。」
我不以为然:「长大了也是像你,没一点像我。」
「也像你啊。」他点点下巴:「你看她这副理都不理人的小模样,多高傲。」
「以前你的手抄报在学校很流行,所以我对你的字迹有点眼熟,还想拿信去问你来着,可惜你看起来好像很讨厌我。」
我轻咳一声,没说话。
当时谈熙喜欢他,我作为好友当然要避嫌,看见人也要目不斜视地走过去,这不是好闺蜜的自我修养吗?
「不过,你讨厌我的样子还挺有意思的。」
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忽然低头笑了一下,那笑容让我微微晕眩,像是被彗星击中一般,有些不知所措。
再次相遇,我们成了一对在人间裂缝里苟且的男女。
但我无心的路过,似乎曾在他生命里投下一抹浓郁的影子。
(三十四)
入夜,我们又迎来了新的挑战。
从保温箱抱到月子中心后,小珍珠就没睡过觉。
工作人员让我们不要管,解释说孩子没有安全感,无非是想被抱着睡,只要让她自己习惯就好带了。
我妈听了这话早早去隔壁睡了,我也上了床,可等到十二点,孩子哭个不停,完全没有入睡的意思。
哭得我刀口更痛了,一时间悲从心来。
于是小小的粉色单间里,我嚎,孩子也嚎,王子樾急得没办法,只能把小珍珠抱在自己怀里哄。
这孩子也坏,抱起来就睡,放下了就哭,好像后背长了针苔。
「你睡吧,我抱一会。」
他给我掖好被子,就把孩子裹在自己衬衫里,接着在房间里来回走动。
我有些讷讷:「月嫂说不能抱,今天抱了,以后天天都得抱。」
「可我上网查过了,早产儿没有安全感,最需要的就是『袋鼠抱』,最好一直抱到她不需要。」
「那万一她一直需要呢?」
「那就一直抱。」
我哑口无言,眼睁睁地看着他抱着孩子在房里走,后来眼皮渐渐往下耷,为了不打扰我睡觉,他直接把孩子抱到走廊去晃悠了。
直到很久以后,我还记得那天门缝里透出的灯光是粉色的,他拉长的身影在楼道里来回徘徊,踏出微不可闻的脚步声。
这之后每天都是这样,白天被我妈抱在手上,晚上被他抱在手上,小珍珠终于开始睡觉,也开始长肉了。
没过几天,王子樾眼睛下的乌青越来越深,人也显得憔悴了很多。
深夜,我妈在隔壁睡得直打呼噜,我把孩子从他怀里抱走,强制他也一起睡。
「就睡我旁边吧。」
我往旁边挪了挪,给他留出了足够位置。
他坐在床沿看我,口吻有些小心翼翼:「会不会影响你?」
「你睡你的。」
王子樾没反驳,可能实在是累了,他躺下没到五分钟便打起了轻鼾,高大的身量蜷缩在床铺边缘,像一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
这是谁的儿子,谁的丈夫,又是谁的父亲?
我压抑着久久无法平静的心湖,抱着小珍珠轻轻摇晃,漆黑的夜里,她清澈的小眸子在黑暗里熠熠发亮,有一种淡淡的、熟悉的安静。
「嘘,我们不要打扰爸爸睡觉哦。」
她无声地看着我,小嘴唇忽然咧开了一个笑花。
我蓦然有些心酸:「你喜欢爸爸,是不是?」
「比起妈妈和外婆,的确是爸爸更好,是不是?」
「妈妈要和你说对不起……」
真的,对不起。
(三十五)
出了月子以后,除了小珍珠胖到六斤半,我们所有人都瘦了。
尤其是王子樾,不过几周,英俊面孔都窄了一圈。
回到市里的家以后,我妈似乎对他态度略好了一些,甚至允许对方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一会,只是到了晚上,她仍不同意他留宿,执意要把对方赶走。
我继父认为她说话太难听,两人之间爆发了前所未有的争吵,我试图拉架却抻到了伤口,倒在沙发上不住吸气。
王子樾最后一回抱了小珍珠,就把睡熟的孩子放在我怀里。
「我走了。」
「你去哪?」
他没有回答,只是淡淡地笑了一笑。
我瞬间明白,这笑是他保留下仅有的体面,也是对我最后的告别。
不知为何,我的心顿时被恐惧死死攫住,仿佛前方就是两人割袍断义的悬崖:「不行,你走了小珍珠怎么办?!」
明明知道此刻用孩子做借口的自己有多卑劣,我还是开口了。
十足十一个始乱终弃,又在失去时幡然悔悟的渣女。
他自嘲地摇摇头:「家人才是最重要的,好好安慰你妈妈,为了我一个外人气坏身子不值得。」
「我走以后,如果没有人抱小珍珠,就让她自己睡吧,她总会渐渐习惯的。」
「还有,谢谢你生下了她。」
他握了握孩子的小手,最后眷恋地看了一眼,便在震耳欲聋的吵闹声里悄悄离开了。
我想挽留,却想不起用什么理由挽留。
活了快三十年,忽然发现进退维谷,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眼前似乎有一新一旧的光影重叠,告诉我这就是最后的终局。
而我罪孽满身,成了那个一切悲剧的始作俑者。
虚空中,我恍惚又听到了谈熙离开前留下的谶言。
「你心这么狠,是不会得到幸福的。」
(三十六)
事实上,最离不开他的并不是孩子。
这之后,小珍珠不睡觉,我也难以入眠,辗转反侧之际,总觉得面前的空气有一股隐约的松木气味。
就连看到地上的拖鞋也会忽然泪流满面。
见我们一大一小精神萎靡,我妈骂我没出息,跑去给一个光棍生孩子也就罢了,现在甚至搅和得难舍难分,简直是给她丢脸。
「我一个人不也把你带大了?」
「可他是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他是见你条件好才上杆子骗你!你要是真犯糊涂了,以后有你的苦头吃!」
「我不怕吃苦。」
我妈闻言,上前拧我耳朵:「你到底有没有出息啊?」
「他真要孩子,为什么不把小珍珠带走?为什么要把这个拖油瓶留给你?你就不能好好想想?」
是啊,为什么呢?
我坐在原地,苦苦思忖了很久,直到孩子忽然大哭起来才蓦然惊醒,然而她不吃奶,也不要睡觉,就只是哭。
见我抱着孩子收拾东西,我妈警觉地堵在门口。
「你要去哪?」
「我去找他。」
「你死出去了就别回来!」
我没法和她解释太多,只能将自己的歉意都写在眼睛里,抱着孩子,乘着满天星露匆匆离去了。
小珍珠在后面的婴儿专座里安安静静的,足有大半年没开车的我却频繁开错路,终于在迂回了数个小时的车程后,路边出现了几幢影影绰绰的熟悉建筑。
偌大的菜园子在夜里潮气很重,更像是阴森的鬼屋,我抱着孩子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
明明刚才还很安静的孩子,忽然朝着某个方向伸出小手,委屈地大哭起来。
再抬头,只见那小屋子门口, 一个人站在那里,仿佛从云端落下的一线月光。
皎洁而寂寞。
「风很冷。」
「什么?」
我抱着孩子往对方那里走,对方也跨着步子往我这里赶,终于足够近了,我听到他无奈的叹息。
「风很冷,怎么能这时候过来?」
我把哇哇大哭的孩子递到他怀里,口吻故作轻松。
「冷的不是风,是孤独。」
他没说话,紧紧把她抱在怀里,转身往小房子走,我对他释放的热情遇冷,未免有些患得患失,也紧紧跟随着他的脚步。
「那啥,我知道你对她有感情,她也离不开你。」
「然后呢?」
进了门,他在床沿坐下,把小珍珠放在膝头哄着,白炽灯下,神情是半透明的放空。
孩子已经不哭了,一对泡透了泪水的大眼睛忽闪着,在我们之间晃来晃去。
预感到会被拒绝,我笑容有些讪讪:「你们应该在一起,强行分开太残忍了,不是吗?」
我利用孩子打感情牌,王子樾却没反应,好像对此无动于衷。
无法可想,我只得低头剖白自己:「好吧,其实这些都是借口。.我只是希望,你爱她的时候,能顺便爱一下我。」
「只要一点点就够了。」
闻言,他眼波微澜,似有掩饰不住的失望:「那我呢,我能有什么好处?」
「作为回报,我可以爱你很多很多。」
话音未落,他顺手把孩子搁在臂弯,另一只手掌钢铁般稳稳抓住了我胳膊,下一秒,我已经如一片轻飘飘的云朵,被对方拖到了怀里摁住。
我已经许久没和人这样热吻过,都快忘记荷尔蒙碰撞的好处,只能像条待宰的鱼般用力张口呼吸,可呼出的都是酥麻黏腻的热气。
如果神经是一根弦,早就被他弹出了激烈的曲子。
一场匆忙的示好结束,男人把额头抵着我的肩窝,声线颤抖:「我以为你不要我。」
「不是不要,而是不敢。」
我捧起对方那张胡子拉碴的脸,心疼地掠起他额前的乱发,那薄薄的眼皮在激烈颤动着,有种脆弱的性感。
「因为我是一个失败的人,一个无法鼓足勇气的人,请你原谅我的软弱。」
不等我说完,他再次靠近了。
我们的唇贴在一起,急切而执着地厮磨。
我也终于能靠在这个让我朝思暮想的人身上,饱嗅他带着木质的寂香,清清淡淡的,却总让人记忆深刻。
像某大牌流传千年,永恒不变的经典配方。
小珍珠在床上躺着,似乎有些昏昏欲睡,我看着她,忍不住自言自语:「我也不知道,自己活了快三十年,居然跑来和人私奔,我妈快要气疯了……」
王子樾凝目看着孩子, 忽然下定了决心似的宣誓:「我们会有一个房子。」
闻言,我有些诧异:「什么意思?」
「我一个人的时候无所谓,但是现在有了她,有了你,这里的条件太差了,也不能怪你妈妈不同意。」
他把下巴支在我头顶,口吻沉静却毋庸置疑:「我会努力的,努力让你们过上更好的生活。」
我觉得自己成了恋爱脑,这时候光是听他说话,整个人都像烤热的乳酪一样融化了,甚至毫无底线地讨好:「没关系,钱的话我给你。」
他闻言,不以为意地笑笑。
「要让你妈妈放心,这是我应该做的。」
深夜,因为屋子里冷得吓人,不得不把小珍珠放在中间睡,我很快就迷糊起来,而王子樾挤在小床的最边缘,静静地看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