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一听愣了,回过神来就开始抽自己耳光,一巴掌一巴掌用了全力,狠狠打得满脸充血。
「你说的对,是我眼瘸给你挑了个浪子,是我有眼无珠,老眼昏花了!」
她要强了一辈子,唯独没有为难过自己,可见是伤心、无助地狠了。
见她情绪崩溃,我连忙劝止。
「妈,我一定要结婚吗?不能自己要孩子吗?」
她闻言狂怒:「你说什么痴话?你好好的姑娘要做单身妈妈?」
「为什么不能?」
任由冰冷的泪干在脸上,我终是说出了自己一贯的想法:「我自己能赚到钱,每年光工作室分红也有五六十万,以后名气大了还会赚更多,难道还养不起个孩子?」
「就算我一个人吃力,我可以请月嫂、保姆、司机,协助我一起养,只要我一直能赚到钱,这些都不是问题。」
我妈听呆了,一双眼瞪得要掉出来。
「那别人问起他爸爸呢?」
「就说死了啊……」
她站起身,迅雷不及掩耳地霍了我一掌:「你这个死女!」
「你就不想结婚,怪不得之前让你去恋爱去相亲,你都不听!」
我连忙拿了纸巾过去,给她细细擦着脸上糊掉的粉底,口吻讨好:「你老说生女儿被人吃绝户,这回孩子就跟我姓,咱们一家人到死不分开,你就说行不行嘛。」
「不行!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被一口驳回的我只能闭嘴。
这之后,我妈终于渐渐冷静下来,也似乎接受了这最坏的结果,甚至想要拉人下水。
「对了,这事老于家还不知道,我倒要看看,他们打算怎么办!」
见她掏出手机开始打电话,我顿时头皮发麻。
曲女士想做的事情没人能拦得住,她很有可能会拿这个做文章,在他们那个圈子里搅出滔天风浪来。
这要是孩子是于弼学的也就算了,他该死。
关键是,我压根就没和他睡过啊!
(十九)
说到赵木子。
我对他有点喜欢,但也没那么喜欢。
就算他是曾经的王子樾,我与他唯一的交集也不过是帮谈熙写过几封情书,当年的印象几乎都淡没了。
而他的居住环境,收入状况,文化水平,没有一样可以匹配我心目中的完美父亲人选。
说句难听的,就连我继父,一个收租佬都比他更体面。
当年我妈为了生下我,和家里闹得近乎决裂,这之后她改嫁了两次,完全是照着给我选父亲的条例来选择丈夫。
她为我付出了所有,却从未后悔过。
从此以后,我最爱的人除了我妈,就是我肚子里这个血脉相连的孩子,我将同时成为自己孩子的父亲与母亲,精心教养、培育她长大。
这也是我理想中,最完美人生的雏形。
仔细权衡之后,我果断选择了放弃赵木子,将他拖进了黑名单。
与其拖泥带水,不如快刀斩麻。
另一边,随着我和谈熙的同时怀孕,纸也渐渐包不住火了。
一开始消息只是捅给了我继父,这之后他在麻将桌上说漏了嘴,八卦不胫而走,没过一个月,整个圈子都知道了:于家那个不肖子同时搞大了两个女孩的肚子。
得知此事的第二天,于父于母就拎着燕窝上门了。
嘴上说要赔礼道歉,其实打着让我和于弼学重归于好的算盘,最好让我们在肚子显怀之前就办婚礼,把这桩丑闻遮掩下去。
我妈对于父于母的殷勤很不感冒,我继父还是要脸的,客客气气地给两人沏了大红袍。
于母对我一向淡淡的,此番忽然热情起来,拉着我的手不住轻抚:「小若,我们已经狠狠教训过弼学那小子了,你放心,他以后要是再犯浑,你就是我亲女儿,我就当没那个儿子!」
我连忙撇清关系:「阿姨,我有亲妈了,至于你家小于我的确配不上,就这样吧啊,就这样。」
说完,我就躲去了沙发角落,一副受尽了情伤的样子。
于父于母见状吁叹连连,咬牙切齿地又痛骂了于弼学一段。
看他们这反常的姿态就知道,于弼学在他爹妈那的信用已经透支完了,他辩解的那些字眼,他爹妈估计一个字都不信。
这绿帽子他是戴也得戴,不戴也得戴了。
(二十)
万万没想到,抢在于弼学之前来找我的,居然是谈熙,且一开口就是兴师问罪。
「你肚子里的孩子,是王子樾的吧?」
「他不姓王,姓赵。」
「呸!他就是王子樾,只是家里后来出了变故才改的名字,我都和他老乡打听过了!」
「所以呢,这和我有关系?」
「他现在穷得破屋烂衫的,你跟了他,以后有你的苦头吃。」
听出对方话音里的优越感,我噗地一声笑了:「谁说孩子是他的?」
谈熙立马警觉起来。
「你什么意思?老于都和我说了,说你借口结婚了才能发生关系,让他活活当了两年的和尚。」
「你弄错了。」
我躺在沙发上,惬意地轻抚微微隆起的小腹:「这和是谁的种无关,这孩子只属于我自己。」
对方总算听懂了:「你要做单身妈妈?那不是更可怜?」
「你不懂,只有穷女人才可怜。」我笑道:「独自抚养孩子,只是我保有财富的手段之一罢了。」
「再说了,我要哭,也是躺在我的市中心顶复里哭,还轮不到你来笑话。」
谈熙:「……」
「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于弼学脑子不灵光,他爹妈可不是省油的灯,你想嫁入豪门做贵妇,现在还早着呢。」
闻言,她似有不服气。
「万一我这是个男孩呢?」
「那就祝你好运咯。」
她好像想说什么,但还是忍了口气,挂断了电话。
(二十一)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渐渐显怀,虽然几次三番责怪我不谨慎,但我妈一次也没说过让我弄掉孩子的话。
我知道,她比我更不舍。
跨入第四个月,产检变得频繁了,一个人去医院不方便,我叫上了工作室的合伙人路漫兮。
她每天要去十几个工地监工,忙得灰头土脸,时不时还得接我去医院,烦得不行:「不是,我又不是孩子他爹,你老找我干吗?」
「这孩子没爹。」
「你不是有个快结婚的对象吗?」
「他死了。」
做完大排畸,她直接送我回家,刚进楼就看见孩子死去的爹站在楼道口,朝我投来殷殷的一瞥。
见我们相对僵持,路漫兮很有眼力见地溜了。
我就当作没看见,指纹刷开了锁就往门里走,斜刺里伸出一条手臂拦住我,我转过头,语气很不好。
「你来干什么?」
「来看你。」
「现在才来看我,那之前呢?」
「我以为你忙……」
赵木子,哦不,王子樾依然穿着那身 T 恤大裤衩,低眉顺眼地跟在我身后:「已经三个月了,我怕你把我忘了。」
闻言,我心底滑过一丝悸动,但还是狠下心肠拒绝他:「我是忘了,本来就没什么感情,早点结束了不是更好?」
他没有回答我,目光下沉,凝在我隆起的小腹上。
我一下子紧张起来,如同炸了毛的母猫:「看什么看?吃胖了而已。」
闻言,对方用看傻子一样的目光看我。
见事情败露,我反而心头一松,口吻如同一个无赖:「放心,我不需要什么营养费,也不会用这孩子的存在叨扰你,你只需要彻底消失——」
不等我说完,他随即打断:「不行。」
「这孩子,我也要。」
真可笑。
他有什么立场说要?
数天前被谈熙嘲笑的屈辱顿时全数回归,内心封存的敏感被压榨出恶毒的汁液,我口不择言地讽刺他:「你自己都混成那样了,能给我什么,又能给孩子什么?「
「王先生,人贵有自知之明。
对方好像第一次认识我似的,澹澹殷切的目光渐渐降温,眼中翻涌着漆黑的波涛。
「是因为这个原因,你才拉黑了我?」
「不然呢?」
我挺直背脊,努力让自己显得更尖厉些,以劝退面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男人。
实则在心里悲哀地祈祷。
离开吧。
离开这里吧。
就当一切从没有发生过。
然而,对方默然打量我良久,口吻反而变得更温柔了。
「那,你要怎样才相信我?」
(二十二)
不错,我的确拿不出证据,证明在于弼学之后出现的赵木子也是个人渣。
见对方一口咬死了要这个孩子,我知道他绝不会轻言放弃,因为无论道德还是法律上,他都是孩子的生理学父亲,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为了不让他讹上我们母女,我打电话和我妈说项目工期吃紧,以后直接吃住在公司,又借口自己房租到期没钱再续,包袱款款搬进了赵木子的小破屋里。
我和他说市中心那套房是租的,而他居然就这么信了。
断定对方无法长时间忍受一个难伺候的孕妇,我虚伪地给了他一个机会,打算用六个月的实践让他死心。
住进去的第一晚,就开始挑他的毛病。
比如指着他的大裤衩尖酸刻薄地质问:「这裤子和你昨天穿的,不会是同一条吧?」
「……不是。」
为了佐证自己陈述的真实性,他把我带到门口,指给我看不远处晾衣绳上挂着的裤子。
「虽然看着都差不多,但还是有区别,比如这条颜色是深灰,那是浅灰,最远的那一条是枪灰。」
「……」
一战败北,我的阴阳怪气就像打在棉花上,没有丝毫回弹。
入夜以后,我们挤在墙角的小床上睡。
季节刚刚入夏,晚风送来虫鸣,明明室内温度不是很高,我却汗流浃背,辗转良久无法入睡。
「好痒啊,真烦人!」
王子樾刚刚在隔壁冲澡回来,闻言过来查看:「怎么了?有蚊子?有没有蚊子你会不知道?!」
我心烦气躁之下,忍不住对他大发脾气,对方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默默去窗边检查纱窗。
「纱窗旧了,上面有裂缝了。」
「那怎么办?」
「现在太晚了,你先睡,我明天去买新的。」
「这么多蚊子,我怎么睡啊?!」
面对我极度放大的负面情绪,他没反驳,从床下翻出一个大塑料袋,打开里面是一张竹编的大蒲扇,接下来,他靠在床头用那把扇子对着我轻吆。
「睡吧,我给你打蚊子。」
(二十三)
因为床小,我不得不贴着他睡,为了防止从床边掉下去,手臂只能环着他的腰。
随着扇子轻摇,阵阵凉意沁入毛孔,对方身上袭来一股幽幽的木质冷香,不知为何,心头的毛躁瞬间淡去了,浓郁的倦意也渐渐上涌。
事实证明,我不仅睡着了。
还像猪一样,一觉睡到了天亮。
肚皮里的小家伙在不断蠕动,仿佛小鱼调皮地在水里游,因为怀孕的原因,我现在不仅嗜睡,还饿得很快,打眼看不见人心下不爽,立即给王子樾去了电话。
「你去哪了?」
对面机器声轰鸣,人声嘈杂,声音小得听不清。
「在外面呢。」
「那你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我中午吃什么??」
难得占理,我口吻很不客气。
最好折腾得对方当场反目,放弃这个孩子才好。
闻言,他果然挂断了电话。
我欣喜之余,心下漫过一阵苦涩,还没等情绪发酵起来,手机上收到了一条消息。
「现在忙,你等我回去做饭。」
中午之前,他果然急匆匆赶回来了。
一进门就直奔厨房,厨艺还很熟练,一个小时不到做了藤椒水煮鱼和爆炒豆苗,还打了个香喷喷的蛋花汤,自己饭都没扒两口又急匆匆离开了。
昨夜他给我打蚊子,几乎一夜没睡,今天天一亮就在外面干活,中午还得回来做饭,却一句怨言都没有。
搞得我不断自省,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
是夜,天黑透了他才回来,带着新的纱窗。
对方风尘仆仆,眼下还带着淡淡的乌青,一进门就直奔窗台干活,话都来不及和我多说。
「今天这么晚?」
我站他身后,语气讪讪。
「嗯,这种型号的不好买,只能找人现场做。」
这之后,他沉默地把窗子修好了,我本以为他是生我的气,等对方靠在床头睡着了才知道……
他不是生我的气,他只是累了。
(二十四)
为了更好地塑造一个混吃等死的都市拜金女形象,我把工作室最近的单都匀给路漫兮做了,赶得对方焦头烂额,以头抢地。
为了巩固这个人设,我净损失接近三十万,也因此对王子樾愈发看不顺眼。
值得一提的是,这几天他都早出晚归,不知道在忙什么,我问他,他也不瞒我:「我在市郊和人合伙,刚盘了个门店。」
「还是修车?」
「差不多吧。」
哼,我说呢,这人还能干什么?
于是第二天,趁着他出门,我叫了个车暗戳戳去查岗,到了地方一看……
还别说,位置不错,左右两面敞亮的大门,店招也非常醒目,门口站着两个迎宾的精神小伙,见我双手捧着肚子进来,端水的端水,拿包的拿包,一个修车店硬是搞出了 VIP 待遇。
「王子樾呢?」
「您说谁?」
「……哦,我说赵木子。」
对方打量我两眼,这才醒悟似的笑道:「原来是老板娘啊?」
另一个小伙子也赔笑:「老板出去进货了,要不,您先里面坐?」
还别说,我本来不愿意呆,架不住两人一口一个老板娘,叫得心态都飘了,也就顺势坐到了收银台后面刷起了手机。
没坐多久,外面就来了客,一个中年女人。
「你们这给车换色多少钱?」
「价位不同的女士,有八千八的,也有两万八的。」
「这么贵?」
那女人说着就要离开,门外忽然走上来一个修长的身影:「不贵的,我们自己拿货自己做,肯定比市场价低的。」
那女人忽然就沉默了,好一会才结结巴巴道:「还,还有别的价吗?」
「八千八的可以给你八千做了,不能再低了。」
「哎呀,我不是要便宜货,是要好货。」
「最好的八万八。」
「那就做八万八。」
八万八包个车衣,是不是脑壳有病啊?
我在柜台里面昂着头看,只见王子樾正带着女人往里走,那女人满面矜持,实则在后面偷偷地仰视着他,激动得唇皮都发抖。
至于吗?
我说至于吗?
客人刚走,我到他身后冷不丁来一句。
「生意不错啊。」
他回头一看是我,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
「我不来,怎么知道你这么能赚呀。」
他听不出我的阴阳怪气,反而有些腼腆:「还好吧。」
「这里不远处有个很大的二手车广场,主打 BBA 豪车,所以不少客人会在这更换车衣.……」
我冷笑:「我看她这不是想包车衣,是想包你吧?!」
王子樾闻言,白玉兰般的面颊浮上一层红晕,似乎不知如何作答,他忽然别开了脸。
「我已经有你了。」
(二十五)
为什么?
为什么已经奔三的我,会因为一句朴实无华的表白而心头乱撞?
明明看了那么多出轨流产和小三,我的心已经像滚刀石一样硬了,这一次却面红过耳,好像忽然患上了高热。
连脑子都乱成了一坨糨糊。
在柜台后面坐到天黑,王子樾开来一辆破五菱,后面乱糟糟地堆满了货,说先送我回家,被我拒绝了。
没办法,他只能带着我出去吃了顿简餐,回来路过菜市场,还去里面买了五斤猪蹄。
这之后一直忙到晚上十二点,我困得迷迷糊糊了他才关店,到了家,我几乎是一沾枕头就睡着了,他却把猪蹄子提到屋外去,不知在忙活什么。
第二天醒来,屋里屋外弥漫着一股稠密的香味。
我循着香味找到走廊,却见到一个市面上早已绝版的煤炭炉子,上面焖着一个不锈钢大锅,下面的炭火还红着。
刚要打开看,不远处忽然跑来几个不穿裤子的小孩,流着口水眼巴巴地看我。
正要连锅端走,手机上忽然收到一条信息。
「醒了吗?」
我回复后,对面立即又发来几条。
「醒了就吃饭吧,给你做了猪蹄焖黄豆,饭在电饭煲里。」
「对了,如果有孩子问你要肉吃,你就给他们一点。」
「他们的爸妈都是住在这附近的。」
「行。」
虽然很想一个人霸占一锅肉,但对方既然这么说了,我只得开了盖,把一块块焖得香糯软烂的猪蹄子用塑料袋装了,递到那一张张看不出颜色的小手里。
这些孩子似乎很习惯伸手要吃的,拿着就跑了,连声谢谢也不说。
可心疼死我了。
然后带着难以释怀的心情,含泪吃了三大碗米饭。
(二十六)
日子一天天平静地滑过。
这天正躺在屋檐下乘凉的我,忽然迎来一个不速之客。
「你瞧你胖的,都像个河豚了。」
「怎么说话呢?」
对比我身怀六甲膀大腰圆,对方面有菜色,清瘦苍白,似乎风一吹就会刮跑,我上下打量她一眼,眼神落在她平坦的小腹上,心下了然:「你打算去哪?」
「回老家。」
谈熙苦涩一笑:「我没有你那么有钱的老爸,也没有靠谱的男朋友,只能回家找个条件差不多的结婚了。」
她一向心气高,能有如此觉悟实属难得,我有些纳闷:「那于狗呢?你就这么轻轻放过他了?」
「他爸妈给了我两百万,算是补偿。」
「哦。」
我远离风暴圈已久,居然连这么劲爆的消息都是最后一个知道的,闻言有些惋惜。
她见我沉默不语,忽然拔高声量,神色激动:「曲若羌,你是不是以为我是图这两百万?」
「我可没这么说。」
她被我冷冷堵回去,忽然有些出神地看着我的肚子,神色流露怀念:「要是待在他身边的人是我,那该多好,可惜……」
这个他,显然不是于弼学。
闻言我笑了:「为了爱情,破屋烂衫也无所谓?」
「对。」
「我相信你说的是真的。」
我舒展了下手脚,神色惬意地打量对方泛起潮红的脸色:「但你也不过爱他的皮囊罢了,这感情经不起推敲。」
谈熙闻言,反唇相讥:「难道你不是?」
我还没回答,不远处传来一声刺耳的急刹,一辆破旧的五菱开到了野田里,掀起尘烟滚滚,王子樾从前车厢跳下来,又身手利落地爬上后面的货架,将上面的货物一件件往下丢。
因为流汗,那身白 T 恤都已经湿黏在身上,阳光下半透明的布料透出下面微深的肤色,野性而阳刚。
我看谈熙瞧得目不转睛地,心下有些不舒服。
「瞧把你给馋的。」
「你说啥?」
「没啥。」
卸掉所有东西后,男人一边撩起 T 恤下摆擦满脸的汗,半露出线条紧实的腹部,一边朝这里走。
「这是你朋友?」
「不是,问路的。」
「嗯。」
谈熙一直追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神色有些惘然。
「我喜欢了他十几年,他居然记不得我。」
我闻言冷笑数声:「我当了你十几年的朋友,你把我放眼里了吗?」
她没接茬。
从拜访到离开,全程没有说一句对不起。
就这样,这一位陪伴了我整个青春期的老友,自此永远地淡出了我的生活。
(二十七)
因为谈熙说我胖得像河豚,我一直耿耿于怀,孕七月去产检时还特地咨询了医生。
结果在意料之中,胎儿比当月份大出一圈,医生对着彩超报告眉头紧蹙。
「你平时都吃什么?」
「鱼,虾,牛肉还有蔬菜。」
「不止,还有榴梿,波罗蜜,鸡爪和猪蹄。」
生怕医生错过细节,旁边的男人连忙补充:「对了,她连红烧肉都要吃五花的。」
我目光沉沉地盯着王子樾,对方不为所动,反而理直气壮地强调:「而且顿顿要吃肉,少一顿就胃灼热难受,医生,这样正常吗?」
医生严厉地横我一眼:「正不正常都不能这么吃,吃成巨大儿怎么办?」
「以后水果只能吃番茄和黄瓜,不许吃肥肉猪蹄,瘦肉也要酌量。」
我唯有诺诺应是。
出了医院,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给他甩脸色:「怎么了,你是嫌弃我太能吃了?要不我回我妈家?」
对方第一次见到彩超报告,正看得投入,闻言眼睛都不抬:「太大了,怕你不好生。」
我心下瞬间巴适了。
这男人,有点蛊!
晚上,我吃了一盘子拍黄瓜和玉米粥,正要再喝一碗,被王子樾拦住:「别吃了,医生让我监督你控制饮食。」
「一碗也不行嘛?」
「不行。」
他言词拒绝,之后直接收走了碗,见我躺在床上生闷气,放低了声音安慰:「别气了,我给你读点诗好不好?正好给孩子做胎教。」
「我才不要。」
他在身边的柜子里翻了半天,翻出一本发黄的透明文件袋,里面似乎夹着一沓粉红色的纸。
我一见那纸就麻了。
记忆中,我帮谈熙写了几次情书,用的就是这种颜色的纸,但当时追求他的人那么多,没理由他只光盯着我呀?
时隔多年,那印着 HelloKitty 的纸张都已经干硬发脆,摩挲在手里发出沙沙的声音,他坐在床边展开其中一张,看样子是要认真读一读。
「那个,能不能别读了,我不想听。」
「不行,这是胎教呢。」
对方温柔而强势地拒绝了我,接着就清了清嗓子,用那脉脉动听的声音念了起来。
「我答应给你写信,用青色的油墨,花瓣儿做纸,绿萝包装,让夜莺给你捎去……」
救命!
光听了一个开头,我就肉麻得快要死了!
王子樾在一旁,微笑着瞧我生无可恋的脸色,声量反而提得更高了,简直抑扬顿挫。
「若不能拜托夜莺,便给你装在漂流瓶里,春秋不见,四季不行,待你在下游俯拾,你的微笑便是给我的恩赐……」
待他读完了全篇,我瘫软在床上,只有一种感觉。
有的人活着。
她已经死了。
「好听吗?是不是写得很好?」
「好……」
「那我再给你读一篇,作诗的可有才了,当时她自己写的手抄报风靡全校呢。」
「别……」
王子樾不等我阻拦,又拿起了另一张信纸,再次投入充沛的感情念了起来。
「跃过悬崖,去吻一朵花……」
我死了。
死在一个饱受摧残的午后。
(二十八)
我明白了,王子樾一开始就认出了我。
他一定是报复。
报复我以前写了那么多肉麻的信恶心他。
强迫我听完所有的情书后,那些原本保藏完好的信纸就随意地塞在了抽屉里,现在装在那珍贵的透明袋子里的,是胎儿的彩超报告,也是他每天下班回来都要看一看的。
为了表示对这个孩子的欢迎,他还从不知哪里运来了一批原松木,亲自做了一张牢固的婴儿床。
从劈条,打磨到最后拼装,全部亲力亲为,耗时足足一个月。
那张漂亮而结实的小床完全落成后,完全看不出手工痕迹,通体没有一个锐角,是可以随时拿到商场去卖的水平。
我围绕着小床啧啧称奇:「你是不是还有一个名字?」
对方坐在桌边休息,低着头挑手上的木刺。
「什么名字?」
「哆啦 A 樾。」
因为这个凝聚了许多心血的小床,我承认我对他有所改观,甚至注意到了一个细节。
天已经凉了,他脚上还穿着拖鞋呢。
(二十九)
前有于弼学,后有王子樾。
给这两个男人买东西的心情,是完全不一样的。
给于弼学买东西不愁人,到小红书上逛一逛,哪个火买哪个,越不实用越衬他的身份,对方看了高兴,还能回个包啊表啊什么的。
给王子樾买就不一样了,我足足刷了好几天,挑来挑去,挑了一双软底亚瑟士,还特地选择了耐脏的灰色。
鞋子送上门的时候,我特地把外面高大上的包装都扔了,光把一双裸鞋递到他面前。
「淘到一双特价鞋,要不要试试?」
他正在看孩子的彩超照,唇角挂着迷之微笑,闻言有些惊讶:「给我买的?」
为了不让对方误以为我对他有意思,我硬着头皮补充:「随手刷到的,就是为了凑满减,你别多想。」
「谢谢。」
男人随手接过鞋放在一边,继续低头看那张彩超片子,态度依旧是那么不咸不淡,并没有什么感恩戴德的表示。
看看看,一天恨不得看八百遍。
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再低头看到自己因为孕激素而变黑的肚皮,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
「你看看我,原来腰围一尺九,现在都过百了……」
「没事,等生了就好了。」
「还有妊娠纹和妊娠线,肚皮颜色也变黑了……」
或许是听出我口风不对,他这回放下了手中的硬塑纸,凝目看了会我撩起的肚皮。
「还好吧。」
见对方完全不放在心上,我心里更憋屈了,连声线都隐约变了:「所以呢,你觉得我在无理取闹?」
「我没有。」
「你心里就只有她,没有我呗?」
见我脸色不对,王子樾伸出一条手臂揽过我,清隽的面孔靠过来,微凉的鼻尖在我肩头轻柔游移:「她是小宝贝,你是大宝贝。」
「都是我的宝贝。」
我也许该斥责他甜言蜜语,但对上那双澹澹沉静的眼睛, 恍惚间有种身不由己的坠落感,忍不住随着漫天烟火一起,就这么掉入他眼中的深谷。
对方没注意到我神色的变化,还小心地伸出一只手去摸我的肚皮。
「是有点黑了。」
谁知,他刚把手掌放上去,里面的小家伙就踢了他一脚,然后开始不停舞动,疯狂刷着存在感。
「哎?」
这孩子平时不爱动弹,去医院查胎动每次都是求爷爷告奶奶,怎么她亲爹一摸就这么兴奋?
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她好像很喜欢你呢。」
「是吗?」
王子樾有些受宠若惊,干脆把整个耳朵贴上来听,谁知那调皮的崽又不动了。
听了个寂寞。
这之后,他对着我黑乎乎的肚皮柔情满脸:「要不,咱们给她起个名字吧?」
「什么名?」
「就叫黑……」
「黑蛋蛋?」
「那怎么行?!」
王子樾难得对我大小声,更难得的是我居然不敢反驳,他想了想,唇角微牵:「就叫黑珍珠吧?小珍珠,好不好?」
看着他洋溢着疼惜的眼神,我脑海中突然冒出两个成语。
千宠万爱。
掌上明珠。
这联想很危险,甚至让我身上一层层地出冷汗,全身关节也如生锈似的僵结了,汗液如沥水般往每个毛孔外冒。
他抬头看到我,忽然变得紧张:「你怎么了?」
「……没什么。」
「那为什么哭了?」
他捧住我的脸,小心地贴上自己的唇,试图撬开紧闭瑟缩的蚌一般,而我闭紧了嘴唇,好像这样就可以封闭心门,永不受伤。
面前这个人,是引诱我坠入爱河的魔鬼与神祇。
我不知道自己能否信任他,却知道不能任性地剥夺他的权利。
一个父亲,倾其所有去疼爱自己孩子的权利。
(三十)
步入八月份,我的肚子越发大了,也因此被医生多次敲打,严令我加强活动,控制饮食。
我原先身高 171,体重只有 105,现在直飙 150,甚至都不敢照镜子。
笑死,压根就照不下。
这天刚到饭点,王子樾让我和他一起出去走走,可我肚子重了,完全不想动,他从一开始的温言软语,到后来直接威逼利诱:「和我一块去收钱,收到的钱都归你。」
「什么钱?」
他没说话,塞了个塑料袋在我手里,就带着我往菜园子深处走。
跨过几条细细的小道,前面矮小的集装箱越来越多,到处拉着晾衣绳,灰扑扑的衣物在风里飘摇萧瑟。
「怎么这么多集装箱?」
他捏捏我的手:「小声点,这里都住着人呢。」
话音未落,几个脏兮兮的小孩从半腰高的野草丛里蹿出来,几乎都光着屁股,鼻下拖出老长的鼻涕,呼哨几声又跑没了影子。
再往前走,两排集装箱中间支着几个小桌,一群穿着打扮很朴素的人坐在桌边,似乎正在吃饭。
粗看一眼,人数还不少。
王子樾没有上前,反而把我往前推:「你看看他们碗里有没有肉,有就收,没有就不收。」
「三个月收一次,收上来的钱都归你。」
我:????
他朝我鼓励地点点头,转身往回走,只剩我一脸懵逼地站在原地。
没等我反应过来,那群人里已经有人发现了我,纷纷上前热情地和我打招呼。
「老板娘来啦?」
「没两个月要生了吧?」
「可不是,这尖尖的肚子一看就是个儿子!」
谢了,虽然我喜欢女儿,仍然在一声声「老板娘」的恭维中渐渐迷失了自我。
问题是,他/她们不光热情寒暄,还纷纷过来把钱塞我手里,十块,五十,一百,中途也有人缩头缩脑地走开了,完全没有给钱的意思,即便如此,不到一刻钟也塞满了塑料袋。
这之后,我把集装箱群走了个遍,保守估计收了上万。
现在我总算知道,他塞袋子给我是干嘛的了。
等我拎着满满一袋子钱回到小屋,却见门口站着个意想不到的人,那人对着我横眉怒目,一手还指着王子樾。
「是不是这小子骗了你?」
(三十一)
万万没想到,亲妈这么快就找上了门。
我心下一紧,连忙挥舞着塑料袋挡在王子樾身前:「妈,你来干吗?」
「我不来,眼睁睁看你饿死在这个破房子里?」
「不饿啊,你看我,这不养得白白胖胖的吗?」
「你给我闭嘴!」
我妈骂着骂着,眼圈就红了,一只手伸过来掐我胳膊,一边掐,一边大颗大颗地掉眼泪。
「我打三份工供你上大学,就是为了让你和这种背景不清不楚的男人私奔的吗?!」
「我为了你嫁秃顶佬,就是为了你肚子里揣个野种,躺在这种破屋里生产的吗?!」
我不能看她哭,她一哭我也会忍不住哭。
王子樾一见我哭,伸来拉我的手又缩了回去,默不作声地站在门下,我妈本想打我,目光扫到我的肚子又调转了方向,拳风往对方那张俊脸上扫去:「我让你骗我女儿!」
「我打你个坏骗子!」
我连忙上前挡在两个人中间,拉架不成,却不小心被她带到,一屁股坐在了门槛上。
说迟但快,我只感觉肚皮一紧,随即下身一股暖流,还没等叫出声来,我妈已经整个人扑到了王子樾身上,扯头发,抠眼珠……
「别打了!」
我喊不出声,整个人慢慢软倒在门口的空地上,嘴里还在发出无力的呻吟。
「别打了……」
(三十二)
十分钟后。
我被王子樾扶到了他的破五菱上,后面还坐着我两眼无神的妈,车子一阵快似一阵地驶在窄路上,我抚着肚子抬高腿,一边冷静地指挥他。
「开慢点,太颠了。」
「好。」
「待产包带了吗?」
「带了。」
「奶粉没买,过会你到了医院,去附近的母婴店买个小罐的,防止她不吃母乳。」
「知道。」
「钱有吗?」
他还没回答,我掂了掂手上的塑料袋,又把袋子扔给正在发呆的亲妈:「你数数,里面一共多少钱。」
我妈还真数了,数了三遍。
「一万二。」
「行了,剖宫产都够了。」
到了医院,发现已经破水,医生直接把我拉去打了硫酸镁。
我妈拉着医生直哭:「大夫,没事吧,我们宝宝还没足月呢。」
医生眼皮都不抬:「是没足月,今天才八月半,算早产儿。」
闻言,我妈哭得更厉害了。
「那可怎么办?」
「硫酸镁先保胎,能保几天算几天,实在不行就终止妊娠。」
「怎么能终止呢大夫,这可是个活生生的孩子啊!」
眼看我妈的大嗓门就要爆发了,我连忙制止:「不是你想的那意思,就是保不住了就直接生下来,八个半月也不小了。」
医生对我的话表示赞同。
事实证明,我们还是太天真了。
几天后,因为小珍珠是臀位,痛了一天一夜的我不光生不下来,还特么流光了羊水,被医生直接拉去手术室剖了。
这孩子不愧黑珍珠的美名,剖出来全身紫黑,因为早产只有 4 斤出头,还因为哭声洪亮吓到了给她洗澡的护士。
虽然是从我肚皮里扒拉出来的,我对她的印象仅止于那条断开的乌黑脐带,护士快速地展示了下性别,就直接把她抱去保温箱光荣入驻了。
这也让等在手术室外的我妈,王子樾和闻讯赶来的继父同时扑了个空。
麻醉渐渐过去,伤口处火烧火燎的痛楚让我不得不清醒过来。
面前一老一少两名男子,同时严肃地盯着我。
他们穿着一模一样的老头衫,大裤衩,不用往下看也知道,脚上是一模一样的人字拖。
我有些莫名。
「爸,你怎么来了?」
(三十三)
我继父平时谁都瞧不起,此番却看王子樾十分顺眼,还拉着我妈说穿人字拖的小伙不会错。
我妈不予理会,依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全家人焦灼地等了一个星期,小珍珠总算出关了,虽然未足月又黑又瘦,但脸蛋小,眼裂长,明显能看出是个美人胚子。
待她醒来,一对淡漠的狐眼,让我的笑直接风干在嘴边。
这孩子干脆直接拷贝了王子樾的五官轮廓,不能说他亲生的,简直是他亲自生的。
老母亲只获得参与奖。
这之后,为了回哪里坐月子,全家人又爆发了一次激烈的争吵。
我继父的意思,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既然这孩子姓王,那就应该去王子樾的小破屋里住。
我妈坚决反对,认为这孩子肥水不流外人田,理应姓曲,去市中心顶复 house 它不香吗?
最后,还是王子樾一脸疑惑地问。
「不能去月子中心吗?」
我们直接哑火。
在一万六,两万六,六万六几个价格区间里,对方选择了中间那档,对此我妈虽然颇有微词,但也没反对,而我出了院就进了月子中心,反而成了最自在的那个。
因为孩子太小,哺乳都是挤在瓶子里喂,王子樾这几天都没有去店里,床边一大一小,一个喂一个吸,看起来异常和谐。
我忍不住提醒他:「这里有工作人员可以喂奶的。」
「没事,又不累。」
他眨也不眨地盯着小珍珠蠕动的小嘴,唇边不自觉地浮现笑容:「而且我喜欢看她吃奶。」
「为什么?」
「好像能看到她长大的样子。」
我不以为然:「长大了也是像你,没一点像我。」
「也像你啊。」他点点下巴:「你看她这副理都不理人的小模样,多高傲。」
「以前你的手抄报在学校很流行,所以我对你的字迹有点眼熟,还想拿信去问你来着,可惜你看起来好像很讨厌我。」
我轻咳一声,没说话。
当时谈熙喜欢他,我作为好友当然要避嫌,看见人也要目不斜视地走过去,这不是好闺蜜的自我修养吗?
「不过,你讨厌我的样子还挺有意思的。」
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忽然低头笑了一下,那笑容让我微微晕眩,像是被彗星击中一般,有些不知所措。
再次相遇,我们成了一对在人间裂缝里苟且的男女。
但我无心的路过,似乎曾在他生命里投下一抹浓郁的影子。
(三十四)
入夜,我们又迎来了新的挑战。
从保温箱抱到月子中心后,小珍珠就没睡过觉。
工作人员让我们不要管,解释说孩子没有安全感,无非是想被抱着睡,只要让她自己习惯就好带了。
我妈听了这话早早去隔壁睡了,我也上了床,可等到十二点,孩子哭个不停,完全没有入睡的意思。
哭得我刀口更痛了,一时间悲从心来。
于是小小的粉色单间里,我嚎,孩子也嚎,王子樾急得没办法,只能把小珍珠抱在自己怀里哄。
这孩子也坏,抱起来就睡,放下了就哭,好像后背长了针苔。
「你睡吧,我抱一会。」
他给我掖好被子,就把孩子裹在自己衬衫里,接着在房间里来回走动。
我有些讷讷:「月嫂说不能抱,今天抱了,以后天天都得抱。」
「可我上网查过了,早产儿没有安全感,最需要的就是『袋鼠抱』,最好一直抱到她不需要。」
「那万一她一直需要呢?」
「那就一直抱。」
我哑口无言,眼睁睁地看着他抱着孩子在房里走,后来眼皮渐渐往下耷,为了不打扰我睡觉,他直接把孩子抱到走廊去晃悠了。
直到很久以后,我还记得那天门缝里透出的灯光是粉色的,他拉长的身影在楼道里来回徘徊,踏出微不可闻的脚步声。
这之后每天都是这样,白天被我妈抱在手上,晚上被他抱在手上,小珍珠终于开始睡觉,也开始长肉了。
没过几天,王子樾眼睛下的乌青越来越深,人也显得憔悴了很多。
深夜,我妈在隔壁睡得直打呼噜,我把孩子从他怀里抱走,强制他也一起睡。
「就睡我旁边吧。」
我往旁边挪了挪,给他留出了足够位置。
他坐在床沿看我,口吻有些小心翼翼:「会不会影响你?」
「你睡你的。」
王子樾没反驳,可能实在是累了,他躺下没到五分钟便打起了轻鼾,高大的身量蜷缩在床铺边缘,像一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
这是谁的儿子,谁的丈夫,又是谁的父亲?
我压抑着久久无法平静的心湖,抱着小珍珠轻轻摇晃,漆黑的夜里,她清澈的小眸子在黑暗里熠熠发亮,有一种淡淡的、熟悉的安静。
「嘘,我们不要打扰爸爸睡觉哦。」
她无声地看着我,小嘴唇忽然咧开了一个笑花。
我蓦然有些心酸:「你喜欢爸爸,是不是?」
「比起妈妈和外婆,的确是爸爸更好,是不是?」
「妈妈要和你说对不起……」
真的,对不起。
(三十五)
出了月子以后,除了小珍珠胖到六斤半,我们所有人都瘦了。
尤其是王子樾,不过几周,英俊面孔都窄了一圈。
回到市里的家以后,我妈似乎对他态度略好了一些,甚至允许对方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一会,只是到了晚上,她仍不同意他留宿,执意要把对方赶走。
我继父认为她说话太难听,两人之间爆发了前所未有的争吵,我试图拉架却抻到了伤口,倒在沙发上不住吸气。
王子樾最后一回抱了小珍珠,就把睡熟的孩子放在我怀里。
「我走了。」
「你去哪?」
他没有回答,只是淡淡地笑了一笑。
我瞬间明白,这笑是他保留下仅有的体面,也是对我最后的告别。
不知为何,我的心顿时被恐惧死死攫住,仿佛前方就是两人割袍断义的悬崖:「不行,你走了小珍珠怎么办?!」
明明知道此刻用孩子做借口的自己有多卑劣,我还是开口了。
十足十一个始乱终弃,又在失去时幡然悔悟的渣女。
他自嘲地摇摇头:「家人才是最重要的,好好安慰你妈妈,为了我一个外人气坏身子不值得。」
「我走以后,如果没有人抱小珍珠,就让她自己睡吧,她总会渐渐习惯的。」
「还有,谢谢你生下了她。」
他握了握孩子的小手,最后眷恋地看了一眼,便在震耳欲聋的吵闹声里悄悄离开了。
我想挽留,却想不起用什么理由挽留。
活了快三十年,忽然发现进退维谷,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眼前似乎有一新一旧的光影重叠,告诉我这就是最后的终局。
而我罪孽满身,成了那个一切悲剧的始作俑者。
虚空中,我恍惚又听到了谈熙离开前留下的谶言。
「你心这么狠,是不会得到幸福的。」
(三十六)
事实上,最离不开他的并不是孩子。
这之后,小珍珠不睡觉,我也难以入眠,辗转反侧之际,总觉得面前的空气有一股隐约的松木气味。
就连看到地上的拖鞋也会忽然泪流满面。
见我们一大一小精神萎靡,我妈骂我没出息,跑去给一个光棍生孩子也就罢了,现在甚至搅和得难舍难分,简直是给她丢脸。
「我一个人不也把你带大了?」
「可他是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他是见你条件好才上杆子骗你!你要是真犯糊涂了,以后有你的苦头吃!」
「我不怕吃苦。」
我妈闻言,上前拧我耳朵:「你到底有没有出息啊?」
「他真要孩子,为什么不把小珍珠带走?为什么要把这个拖油瓶留给你?你就不能好好想想?」
是啊,为什么呢?
我坐在原地,苦苦思忖了很久,直到孩子忽然大哭起来才蓦然惊醒,然而她不吃奶,也不要睡觉,就只是哭。
见我抱着孩子收拾东西,我妈警觉地堵在门口。
「你要去哪?」
「我去找他。」
「你死出去了就别回来!」
我没法和她解释太多,只能将自己的歉意都写在眼睛里,抱着孩子,乘着满天星露匆匆离去了。
小珍珠在后面的婴儿专座里安安静静的,足有大半年没开车的我却频繁开错路,终于在迂回了数个小时的车程后,路边出现了几幢影影绰绰的熟悉建筑。
偌大的菜园子在夜里潮气很重,更像是阴森的鬼屋,我抱着孩子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
明明刚才还很安静的孩子,忽然朝着某个方向伸出小手,委屈地大哭起来。
再抬头,只见那小屋子门口, 一个人站在那里,仿佛从云端落下的一线月光。
皎洁而寂寞。
「风很冷。」
「什么?」
我抱着孩子往对方那里走,对方也跨着步子往我这里赶,终于足够近了,我听到他无奈的叹息。
「风很冷,怎么能这时候过来?」
我把哇哇大哭的孩子递到他怀里,口吻故作轻松。
「冷的不是风,是孤独。」
他没说话,紧紧把她抱在怀里,转身往小房子走,我对他释放的热情遇冷,未免有些患得患失,也紧紧跟随着他的脚步。
「那啥,我知道你对她有感情,她也离不开你。」
「然后呢?」
进了门,他在床沿坐下,把小珍珠放在膝头哄着,白炽灯下,神情是半透明的放空。
孩子已经不哭了,一对泡透了泪水的大眼睛忽闪着,在我们之间晃来晃去。
预感到会被拒绝,我笑容有些讪讪:「你们应该在一起,强行分开太残忍了,不是吗?」
我利用孩子打感情牌,王子樾却没反应,好像对此无动于衷。
无法可想,我只得低头剖白自己:「好吧,其实这些都是借口。.我只是希望,你爱她的时候,能顺便爱一下我。」
「只要一点点就够了。」
闻言,他眼波微澜,似有掩饰不住的失望:「那我呢,我能有什么好处?」
「作为回报,我可以爱你很多很多。」
话音未落,他顺手把孩子搁在臂弯,另一只手掌钢铁般稳稳抓住了我胳膊,下一秒,我已经如一片轻飘飘的云朵,被对方拖到了怀里摁住。
我已经许久没和人这样热吻过,都快忘记荷尔蒙碰撞的好处,只能像条待宰的鱼般用力张口呼吸,可呼出的都是酥麻黏腻的热气。
如果神经是一根弦,早就被他弹出了激烈的曲子。
一场匆忙的示好结束,男人把额头抵着我的肩窝,声线颤抖:「我以为你不要我。」
「不是不要,而是不敢。」
我捧起对方那张胡子拉碴的脸,心疼地掠起他额前的乱发,那薄薄的眼皮在激烈颤动着,有种脆弱的性感。
「因为我是一个失败的人,一个无法鼓足勇气的人,请你原谅我的软弱。」
不等我说完,他再次靠近了。
我们的唇贴在一起,急切而执着地厮磨。
我也终于能靠在这个让我朝思暮想的人身上,饱嗅他带着木质的寂香,清清淡淡的,却总让人记忆深刻。
像某大牌流传千年,永恒不变的经典配方。
小珍珠在床上躺着,似乎有些昏昏欲睡,我看着她,忍不住自言自语:「我也不知道,自己活了快三十年,居然跑来和人私奔,我妈快要气疯了……」
王子樾凝目看着孩子, 忽然下定了决心似的宣誓:「我们会有一个房子。」
闻言,我有些诧异:「什么意思?」
「我一个人的时候无所谓,但是现在有了她,有了你,这里的条件太差了,也不能怪你妈妈不同意。」
他把下巴支在我头顶,口吻沉静却毋庸置疑:「我会努力的,努力让你们过上更好的生活。」
我觉得自己成了恋爱脑,这时候光是听他说话,整个人都像烤热的乳酪一样融化了,甚至毫无底线地讨好:「没关系,钱的话我给你。」
他闻言,不以为意地笑笑。
「要让你妈妈放心,这是我应该做的。」
深夜,因为屋子里冷得吓人,不得不把小珍珠放在中间睡,我很快就迷糊起来,而王子樾挤在小床的最边缘,静静地看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