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眸中掠过一丝惊讶:「怎么会?」
「我倒是觉得和郝小姐很聊得来。」
总共聊了不到十句话,哪里算聊得来?
我感谢他的体贴,正准备起身告别,他却对我一扬手机:「要不,我们加个微信?」
唇角的深涡。
温柔的眸光。
隐约挑眉的微表情。
一股熟悉而通透的清甜感再次来袭。
于是,这次我没能拒绝。
5、
他微信就叫「喻凤池心理咨询」,头像是同名 logo。
看得出来,是个很有事业心的人。
而我给他的是自己的私人号,头像是对着镜子刷牙的蜡笔小新。
通过好友申请以后,对方凝着眉,手指在屏幕上划动,缓缓念出一段话。
「在大山深处有一群淳朴的老人,他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他们传承着五千年茶圣文化,经营着千亩诱人的绿叶芬芳,可惜一场千年难遇的疫情冲击华夏大地……」
我:……这,这不是我早上在朋友圈发的广告吗?
喻凤池从煽情的文案里抬起头,疑惑地看我:「茶叶滞销,爱心助农?」
凭借过硬的职业素质,我脸不红,气不喘地解释:「主要是帮大山里的茶农爷爷打开销路。」
「哦。」他富含深意地睇了我一眼:「郝小姐真有爱心。」
我擦着冷汗赔笑脸。
幸而他没继续往下翻。
否则他就会发现,农民爷爷滞销的不仅是茶叶……还有菠萝,大蒜,脐橙,镇尺,雪莲果和大闸蟹。
6、
「我要三斤茶叶。」
「什么?」
「多少钱?」
「……998。」
「好的。」
手机一阵震动,我低头一看,对面直接转来一千。
够豪爽。
这操作秀的,直接给我整不会了。
我舌头打结:「不是,那个三斤茶叶是很多的,我们一般家庭也就买个三两啊,半斤啥的……」
「没事,我工作室用的。」
「哦。」
见他提起自己的公文包,我连忙起身:「那今天,就这样了?」
「嗯,我还得回去工作。」
「那茶叶我给您邮寄过去?」
他顿了下,递来一张印刷精美的名片,一对深浓的眉目紧紧凝视着我,隐含压力。
「不,请务必送到我工作室。」
7、
这钱赚得太容易了。
导致回去的一路上,我都有点恍惚。
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对方为何对我这种平平无奇的市井小人物感兴趣,甚至一见面就斥下巨资,只为讨我的欢心。
除非,这是以利为饵,以身相钓的……杀猪盘?
进门以后,我妈没关心相亲结果,反而抓过我的手腕看。
我不以为然。
「都和你说了,是拆包装的时候不小心划到的,早就好了。」
「拆包装能划到这地方?」
她小心观察我脸色,见我兴致不高,只能眼睁睁由着我躲进了房间。
我房间很小,狭窄的空间里堆满了画布,角落里临摹的毕沙罗停了三个月,因为用的是劣质颜料,边角都已经微微变色。
再看墙上天花板上,到处挂满了待风干的成品半成品。
这种行画我卖 300 一张,本地画室订了 10 张,我必须在月底之前全部画完。
正粗粗在画布上打底色,一个电话来了。
是我微信上的供货商。
简单来说就是我上家,他卖啥,我跟着卖啥。
「亲,狠货到了。」
「啥狠货?」
「中秋了吗,该卖大闸蟹啦!我跟你说,这批都是阳澄湖出产的红膏母蟹,个个掂着都有半斤重……」
供货商嘴里的半斤,其实就是不到三两。
我开了免提,对着电话那头冷嘲热讽:「吹吧你就,阳澄湖总共就那么眼屎大点的水域,真能到你手里?」
对面噎了半晌。
「总之,总之就是那附近的嘛,你就这么卖,我包你好货!」
电话挂了。
我心中腹诽,但还是编辑了一段文案,配上对方发来的精修样片一起发在了朋友圈。
十个好友八个微商,这个年代的人都有点没脸没皮,可着身边的熟人薅羊毛割韭菜,乐此不疲。
我也一样。
8、
发完朋友圈,我把手机一扔,开始对着画布猛力输出,直画到深夜一两点才上床睡觉。
第二天一早,被手机闹醒。
我眯着眼睛划掉闹钟,顶端忽然蹦出一条消息。
「听着轻音乐,做着按摩,喝着啤酒长大的螃蟹怎么卖?」
我昨晚是这么编的????
还没来得及回复,对方已经发来一条语音,嗓子磁性而清润,带着清晨坠落的露水感。
「支援渔民伯伯,来二十个。」
这大闸蟹我原本打算卖 58 一只的,一狠心给他砍到 48,他买了 20 只,同样直接转账 1000 块。
豪横!
从来都是可着朋友圈狠狠薅羊毛的我,头一次心慌气短。
9、
到了单位,打卡上班。
为了节约时间,我向来是把化妆包随身带着,直接在公司梳头上妆。
毕竟是 VIP 接待的盥洗室,照明充足,晶莹剔透的亚克力洗手盆,一扇扇与天花板平齐的落地镜,使用感要比我那老房子的卫生间好太多了。
时间紧张,我开始快速化妆。
还别说,虽然我条件磕碜了点,但长得还算个人,属于平时走在路上也会有人要微信的那种。
难不成,喻医生真看上我了?
这时身后走过一个人影,却是和我一个信贷组的小张,对方一面掏出口红补妆,一面在镜子里鄙夷地斜我:「咦~~你笑得好淫荡。对了,昨晚老黄喊我们几个去吃饭,你怎么没去?」
我笑笑:「吃饭?一桌子男人,就我们一两个女孩,到底谁是菜?」
「啧,精还是你精!」
小张拍拍我肩膀,扭着腰走了,背影潇洒得很。
难以置信态度这么坦荡的妹子,会为了一点存款和客户喝到深夜,且交往的每任男友都被她当兔子宰,直到对方血本无归。
网传三不娶:教师,护士,银行女。
事实上在金融系统里,这是常态。
10、
借口拉肚子,我逃过了老黄的死亡早课,终于熬到了中午。
我们行别的没有,就是午休时间特别长,足足有一个半小时,因此我拎着茶叶,出门上了地铁。
喻医生的工作室不远,就在四五公里开外的一个写字楼,廊道两排绿植,十分写意清新,门口的前台小姑娘也很漂亮。
「你好,我找喻医生。」
「医生正在看诊,您稍等下。」
我连忙摆手:「不用等,我是来送茶叶的,麻烦您转交下就成。」
话音未落,最里面的门开了。
喻医生就站在门边,身材颀长,灰色衬衣搭配同色系西裤,看起来十分儒雅。
「来了?」
不知怎的,他一开口,我就舍不得走了。
咳,别想歪。
主要是舍不得这个神仙客户,正好维护一下。
他将我带到另一个办公室里,接过我手里的茶叶后,便十分自然地问我。
「吃了吗?」
「啊?」
「我这有工作餐,不嫌弃的话?」
一刻钟后。
我俩面对面坐着,默默吃着工作餐。
喻医生订的盒饭真不错,有虾有排,四菜一汤,比我们银行的伙食好多了。
吃得正香,却察觉对面一道视线,抬头正迎进一双阗黑的眸子里,对方不言不语地凝视着我,眉目深浓。
「你平时除了上班,还要卖货,也是挺辛苦的吧?」
「……还好。」
「发圈的文案都是你自己写的?」
闻言,我有些紧张:「怎么了?」
「很有创意。」
这、这算夸奖吗?
我心底顿时泛起隐隐欢喜。
吃完饭,看看时间也晚了,我并没有逗留,简单地和对方告了别。
孰料回到单位,刚摘下口罩就被小张指着鼻子取笑。
「你吃啥了?」
什么?
我连忙取出小镜子,在看到唇边一道刺眼的酱油渍时,一颗心直沉谷底。
小张能看到的,别人也能看到。
不是没看到,而是不在意,所以不提醒。
他对我,并无男女之情。
11、
自从那件事以后,我生命中拥有的美好早已所剩无几。
也因此我学会了一项技能。
随时随地放弃期待。
比如,不把对方当作相亲对象,单单当作客户,那不就轻松多了?
心态调整以后,面对喻医生再发来的微信,我甚至能躺在床上,和他愉快地聊上半个小时。
喻医生是个好人。
喻医生什么都买。
在以后的日子里,他持续了自己一贯的豪横风格,每天都会和我说早安,然后再问我有没有什么推荐,我发链接他就直接转账。
虽然每次都需要我亲自送货到他工作室,但相应地,他也会回请我一顿工作餐。
请问,这是什么神仙客户?
12、
这之后,我和喻医生保持着这种高频次的交往,单位里渐渐传开了风言风语。
信贷部老员工都是些人精,我每天中午都会出走整整一个半小时,这些人看不惯也是正常的。
因此这天中午,我被老黄叫到了办公室。
老黄其实不姓黄,而姓胡,发际线严重后退,因为长期饮酒,脸色也有些异常发红。
「小郝,最近有人反映你经常无故离岗,是怎么回事?」
「胡总,我在午休时间出去,是符合单位规定的。」
见他慢悠悠逛到我身边,我连忙把两只手背到身后。
刚来信贷部的时候我没经验,被他摸过两次小手,从那以后就学精了。
对方扑了个空,只得不轻不重地拍下我肩膀:「你是销冠,我也不好说你。」
「自己注意。」
出了办公室,我直奔卫生间换衣服。
事实上不光领导,身在金融系统里,你会发现客户也各有各的不正经。
有半夜喊你出去喝酒的,也有聊着业务忽然摸你小手的,也有撩骚不得直接大骂假正经的……
三年过去了。
当初被吓到大哭的我,面对这种状况早已游刃有余。
再说回老黄。
他应该是知道我在卖货,那顿不轻不重的敲打,其实已是颇为严厉的警告了。
于是,这天的水蜜桃我直接让供应商去送了,算是卖他一个面子。
13、
我刚下班,一个语音电话就打了过来,忽略了头像的我,猝不及防点了接听。
「今天的桃子不是你送的?」
对面音色熟悉,颇有问责的味道:「为什么不来?」
「那个,我最近有点忙。」
「是吗?」
对面沉默了,只闻一道长长的呼吸声,在耳机端口沉沉浮浮。
「那以后下了班,我直接到你单位去拿。」
「这,这不好吧?」
「哪里不好?」
我无言以对。
双手早已汗湿,几乎捏不住手机。
许久,他似乎察觉自己口吻过于严厉,客套了两句便挂了电话。
而我也被对方首次展现的强势性格,刷新了认知。
14、
翌日。
我刚下班,沿着马路走了不到十米,就见前面一辆眼熟的赭色路虎缓缓停住,还打着双闪,顿时脊背一毛。
暗色车窗摇下,几根白皙秀颀的手指搭在窗沿,正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
这是无声,却有力的召唤。
我硬着头皮走到后边,刚要上车,就听车里的人轻咳了咳,嗓音温和。
「坐前面来。」
避无可避,我还是坐进了副驾驶,将手头沉重的纸箱递过去:「那个,你昨天下单的脐橙……」
「放后座就行。」
「哦。」
接下来,不等我开口告别,他似有些漫不经心地点着前屏的导航:「你家住哪里?」
「那个,不用送我的,我都是坐地铁回家。」
我带着急意的拒绝引起了他的诧异,对方口吻有些受伤:「怎么,你不喜欢坐我的车?」
「啊?我不是这意思……」
越解释越混乱,我只得放弃挣扎:「东风小区。」
「好。」
对方的音调变得温和可亲,甚至有几分轻快。
油门一踩,路虎伴着轰鸣声疾驰而去。
不愿两人的羁绊更深,我在有意地疏远他,因此沉默了一路,到了地方后也不说谢谢,挥了挥手便疾步走入大门。
事实上,穿过档次还算可以的东风小区,再走完两条破败的街道,才是我如今居住的四十平老破小。
活着就是不停地战斗。
而原本无所谓姿态的我,只是希望自己挣扎的样子,在他眼里能好看一点罢了。
15、
这几日,喻医生陆陆续续敲过我,都被我有意无视了。
我对喻医生居心不良,他的一切好处,我受之有愧,也不打算再做微商了。
最辛苦的日子已经过去,现在我连行画也很少接了,而是更多地接一些更体现执业水准的插画,虽然暂时卖不上价钱,但找我出单的人已经越来越多。
也因此我在家也没有片刻休息,开了电脑就干活。
身后,门开了。
我妈端来一碗汤,小心翼翼地问我:「宝,和他相处得怎么样?」
「谁?」
「就是你云姨介绍的,她侄子也是医生那个。」
「不怎么样。」
「咋……」
「不说这个了。」
我忽然打断她的絮叨:「我们还欠小姨姥姥多少?」
「两万八。」
「这是最后一笔了?」
「是。」
「好,月底前我会把钱打给你。」
「唉,你——」
她端着滚烫的梨汤,在我身后心绪难安地来回转悠,而我铁石心肠地坐在原地画我的画,身影纹丝不动。
许久,她终于下定决心,刻板的叙述带着点结巴。
「你爸爸,你爸爸说打算和那女人离婚,要回来家里住,你说……」
「四十平住不下。」
「他说要接我们过去。」
「你去吧,我不去。」
「哎……」
等我投入地画完,我妈留下的那声叹息早已散去,身后只余一室冷清。
16、
与喻医生的联系,终究是越来越少了。
数日后的清晨,却忽然接到一个电话,看到那陌生的来电号码,我的心再次激烈地跳动起来。
虽则心底不停唾弃自己,手指却被一股不可抗力遥控着,快速地滑动了接听。
可惜,电话那头是个陌生声音。
「喂,请问是郑小姐吗?」
「你打错了。」不等对方解释,我直接挂了电话。
这之后,满心失落地在床头坐了许久。
穷人不配恋爱。
我到底在期待些什么啊?
临出门前,那讨厌的未知号码又打了过来,我强忍着内心涌动的憎恶,快速接起,一开口就是风度全失的咆哮。
「都说了我不是,不要再打来了!」
对面似乎被我吓到了,深深浅浅的呼吸声有些凌乱,我顿时哑然。
长久的僵持后,他先开口了。
「我刚好路过,要不要送送你?」
17、
我顶着大太阳,一路狂奔到东风小区。
不用看也知道,临时上的妆一定花得一塌糊涂。
喻凤池的车果然停在大门口,我对着小镜子直接擦掉残妆,整理了裙摆走过去,而他看到我风尘仆仆的样子讶了一瞬,我只能带着歉意解释:「其实,我家不住东风。」
对方双手扶在方向盘上,下意识地轻轻扶动,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在那淡粉色的月牙上游移。
接下来,他会鄙夷我的隐瞒,接着开始唾弃我吗?
「郝小姐。」
「什么?」
「我对郝小姐很有好感,是尊重伴随着欣赏的那种好感。所以,你大可以信任我。」
我无言以对。
他见我沉默,很体贴地不再追问。
汽车缓缓提速,两边的道旁树在飞速后退,我讷讷道:「那个,你可以不用叫我郝小姐,叫我小好,或者好好都可以。」
「好,好好。」
话音未落,他自己先笑了。
我在一旁赔笑,眼眸却湿润了。
我不明白。
我真不明白。
我只是个市侩,无趣,为生计疲于奔波的女人,他为何一次又一次,对我表达出远远超过一般情谊的关注?
18、
我和喻医生恢复了之前的相处模式。
他照常天天下单,而我的工作变得更简单,只需要每天把货带到单位,他会在下了班后来取货,再顺路送我回家。
我们高频次的见面,自然也引起了不少人的注目。
这天我正化着妆,小张神神秘秘地凑到我身边:「哎,那个每天来接你下班的帅哥谁啊?」
「我客户。」
「屁,我还不知道你?」对方笑骂:「你郝清高什么时候上过男客户的车?这回真是为了点存款,节操都不要啦?」
「瞎说。」
我故作深沉:「让我出卖灵魂可以,出卖肉体不行。」
闻言,她肘了我一下:「损样!」
对方走后,我叹了口气。
小张是个阔嘴,她知道的事儿,估计明天一早就能风靡全行上下。
也因此,晚上喻医生来接我的时候,敏锐地发现我兴致不高:「你怎么了?」
「没什么,忙累了。」
他随即掏出手机刷了起来,我疑惑看去,却见他在翻我朋友圈,口吻颇为得意:「你忙的时候发圈少,不忙的时候发圈多。」
「看看你是不是在骗我。」
我不以为意,正拧开一瓶水喝着,只见他对着手机,眉毛一凝。
「杜蕾斯也会滞销吗?」
「噗——」
让你手贱!让你看都不看就发圈!
我连忙拿出手机,把早上刚发的那条广告删了,喻凤池一手支在方向盘上,富含深意地笑睇着我。
「你帮助的企业还挺多。」
我:……
有的人活着,她已经死了。
19、
回到家,外面已是一片灿烂暮色。
我不在家的时候,我妈经常会把家里的库存书搬到阳台上晒,此刻她坐在窗下的小凳子上,一张张仔细地捋平书的边角,瘦小的身影在暮色中形成一道弯曲的金色剪影。
我立在门边,忍不住鼻子一酸。
「妈,这些可以直接扔掉了。」
她闻言反对:「那怎么能行,这可都是你小时候……」
「早就没用了!」
我疾走几步过去,将装帧精美的画册一股脑丢进破旧的纸箱里,动作如行云流水,半点不心疼。
我妈见状连忙帮我收拾,一边小心地觑我的脸色:「阿宝,妈都听你的,你别急,也别气。」
瞧她紧张的样儿,好像我是盏一触即溃的易碎品。
我笑了笑,提着箱子下了楼,走出巷口就是一个垃圾分类窗口,我正要把整箱都扔进垃圾桶,被身后一个大叔眼疾手快地提住。
「这么多漫画都不要啦?」
「嗯,不要了。」
「那送我呗?我儿子正好放暑假了,那小子就喜欢看漫画。」
「行。」
见我同意了,对方高兴地在纸箱子里翻捡。
「哟!这还是全彩的呢!」
「成套成套的,好东西啊。」
「奇怪,作者的名字怎么都被涂掉了? 」
见他翻得高兴,我直接转身离开了,刚走没几步就听对方嘟囔:「咦,怎么还有好多废纸?!」
我步子顿一顿,但还是继续往前走,只听那大叔絮絮叨叨:「废纸不要了,就这漫画书整挺好。」
闻言,我的双腿如不听指挥似的,转身疾行到那男人身边,一扬手抢过他手中的「废纸」。
「这个还我。」
「哎?哎?」
我带着硕果仅存的纸张回到楼上,却发现其中一些因为保存不善,历经十余年时光已经干黄发脆,不知何时就会彻底报废了。
坐在窗前,我发了好一会呆。
光影斑驳,昏蒙蒙的玻璃窗铺开了一片融化的泥金,像一片融化在渺茫里的日落之海。
如同十年前,那个人离开时一样的风景。
我将那些稿纸重新收藏好,接着翻出许久不用的画笔,启封了一盒昂贵的油墨。
自那以后的无数个黑夜白天,我都在感谢这一项技能,是它让我在这个人间夹缝里庸庸碌碌地活着,而不至于被痛苦侵蚀到麻木。
今天的我不关心人类。
也不关心明天。
我只想赠他,这一篇灿烂的黄昏。
20、
年中评优在即,我们部门原先的老人走了俩,又来了一个大学生。
老黄在早课上得意洋洋。
「有些人啊,不要以为自己当过销冠,就可以躺在功劳簿上吃老本,长江后浪推前浪,谁能跑过年轻人?」
我明白。
老黄话里话外针对我,无非是觉得我业绩大不如前,随便找个借口拿捏我罢了。
我想要继续硬气下去,却忽然想到最后一笔欠款。
销售的底薪都是很低的,我最少要熬到年中奖发放,才能还掉所有欠款,在这之前只能先苟着。
见我油盐不进,老黄直接把新人扔给我带,同时交付给我俩的,还有一个对公大户的维护任务。
这任务简而言之,就是把流失的大户再喝回来。
那一家是出了名的难搞,我实在是不想碰,转头问大学生小丁:「你会不会喝酒?」
「啊?」
「不能喝就别去。」
「可我刚来……」
「没事,我去就行了。」
对方仔细观察着我的表情,小心翼翼:「郝姐,你是销冠,一定很能喝吧?」
屁咧。
我是靠什么成的销冠?
散户、地推、信用卡、小额定存款……都是些别人看不上的碎单、苦单,我用无数个周末刷楼刷街刷出来的!
饭局约在晚上,我直接叫上小张,答应提成分她一半,这才撬动了这桩大神。
刚进包厢,才发现老黄也坐在里面。
小张面色很难看,刚入席就借口不舒服,直接尿遁跑了。
呵呵。
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了。
毕竟领导来了,苦劳是我们的,功劳可就未必了。
21、
十几个男人的大包里,顿时只剩下我一个女生。
凉菜刚上,对面的一位副总就端上了酒杯,大脑门在白炽灯下闪闪发亮,不住地夸张抽气。
「大银行的美女就是不一样,瞧瞧,这模样,这气质!」
话题瞬间打开,老黄眯着眼笑:「那李总,还记得我们美女叫什么名儿吗?」
趁那副总被他问住,我连忙接梗:「我姓郝,您叫我小郝就行。」
趁我起身给对方倒酒,老黄口吻暧昧:「我们小郝一直念着您呢,瞧瞧,您老久不来银行看她,感情都生分了!」
这一套唱念做打,成功把银行系统变成了青楼现场。
我端着满杯,赔着笑脸:「李总不来,肯定是觉得咱服务不够到位,我干了,您随意!」
不等对方反应过来,我随即自罚一杯。
「好,够爽快!」
那李副总也是个人精,手里拿着酒杯,自己不喝却频频与我碰杯,另外几个跟班见状,也一个个过来敬酒。
当然了,他们是不会敬老黄的。
毕竟这种只带一个女员工的局,女员工才是菜。
这帮人本事不大,业务不行,劝酒倒是一套接一套,鱼翻一边喝一杯,吃口青菜喝一杯,什么不喝就是不给面,感情深一口闷,各种酒令,五花缭乱。
这样轮了两圈,饶是我每每借着擦嘴偷偷将酒吐在手帕上,也有些头晕眼花,只得告了声罪,借口上厕所跑出来催吐。
正吐得满眼泪花,形容狼狈,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是老黄。
「怎么去了那么久?」
「等等等,呕——」
「快点!你想让老总们干喝白酒,还是想让我当孙子?!」
「我当你爹!」
等我模模糊糊骂完,手里的电话早就挂了。
当然,是我自己提前挂的。
精神胜利法。
我捂着嘴,脚步踉跄,不住打着酒嗝往包间走,孰料没走几步,便被人从身后一下子拽住胳膊。
「郝好?」
「嗯?」
我抬头一看。
为什么是喻凤池?!
我人生中最不堪,最难看的一面,似乎都被他精准地捕捉到了!
「呃,你怎么、呃、在这?」
「我和朋友聚餐,你呢?」
见我不回答,他执意要送我回包厢,我连忙拉住他:「是公司业务。」
「公司有业务,为什么要你喝酒?」
「这和你、呃、没关系,你去吧、呃,别叫朋友等久了……」
他放开了手,我得以顺利逃走。
回到酒席里,酒席里其他人又要劝酒,我舌头都打不直:「不好意思,我实在不能喝了。」
气氛瞬间一僵,老黄扫了眼对面脸色,连忙端着杯起哄:「小郝,李总就和你感情好,你就再陪一杯?喝交杯?」
闻言,席间的气氛瞬间又活泛过来:「对对!喝交杯!」
「交杯酒!」
「交杯酒!」
白光刺眼,酒气熏面。
恍惚之间,人畜不分。
我手里捏着酒杯,几近摇摇欲坠,却听推拉门外几踏脚步声,忽然哗啦一声豁开了。
「我陪你们喝。」
22、
老黄豁地起身。
「这位是?」
李副总也在同时起身:「咦,你是,是……」
几人见他反应奇怪,不安地研判着他的脸色,对方也在苦苦地思索:「等等,这人我好像哪里见过的,怎么这么眼熟呢。」
「我姓喻,喻凤池。」
「哦哦!我见过你!」李副总刚才还铁青的脸色瞬间容光焕发,甚至亲自离席上前握手:「剪彩礼上见的面,喻医生,云院长的侄子,是吧?」
「是,我姑妈。」
「哎哟,瞧咱俩多有缘!」
我恍惚间想起,这位对公大户,似乎是药企。
见李副总热情洋溢,其他几人态度也活泛起来,上前握手的握手,套近乎的套近乎。
医药系统,忽然也变成了青楼现场。
瞧瞧,这社会多有意思。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
老黄是个人精,一看状况不对连忙起身:「来来来,您坐我这!」
还顺嘴责怪我:「小郝,早知道喻医生要来,你也不说给加个座!」
喻凤池顺势在我身边落座,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桌上落了灰的椰汁水,给我细细斟满。
「姑娘家喝什么酒?」
「不能喝酒别硬灌。」
「喝点椰汁醒醒神。」
一句接一句,专往那帮老油条脸上抽,抽得几人形容尴尬,面无人色。
而我酒意上涌,早已半昏迷在他臂弯里。
不知今夕何夕。
23、
恍惚间,我后背炙热滚烫,脸侧,脖颈,手臂却传来丝丝凉意。
有人正用湿巾轻擦着我外露的皮肤。
姿势有点危险。
混乱的视野里,渐渐出现了一对幽凉的眸子。
那目光将我紧紧困住,好像一把未开刃却薄锐的利剑,刺入胸腔,让内心深处的秘密无所遁形。
上方那副总是微笑的唇,此刻却薄情得可以:「为了赚钱,什么场合都可以去吗?」
「什么?」
「那么一桌子男人,只有你一个女孩,他们在想什么,你难道一点都不知道?」
我下意识挤出笑容:「知道啊,不过里面都有监控,他们也就劝劝酒而已,不会真的对我怎么样。」
「你!」
见他隐有怒色,我连忙道歉:「对不起啊,让你感觉不舒服了。」
「你对我说得最多的,除了『好的』『对不起』『谢谢』还有别的吗?!」
我第一次见斯文人发怒,还觉得挺新鲜。
事实上这种酒局每周都有,预防老黄在工作中给我小鞋穿,我每个月只会去上一两次,算是交代。
在金融系统浸淫日久,我那几两骨头早就清仓贱卖了,饶是如此,还被同事叫成郝清高呢。
「可是,这就是生活啊。」我尽力解释:「比起别人,我已经算是比较幸运的了吧?」
领导对我做微商睁只眼闭只眼,只需要我偶尔喝次酒,饭局都选在有监控的地方,也不至于对我动手动脚……
大家都是这样捏着鼻子挣钱,又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是吗?」
他忽然用力捏住我手腕,迫使我将里侧脆弱的伤口展露出来。
「那这里的伤痕,为什么不止一道?」
24、
我拒绝回答。
这之后,他一路沉默开车。
野巷子开不进去,他只能把我送到巷子口,下车的时候忽然拉住我胳膊。
「太晚了,我送你上楼。」
这段巷子又细又窄,属于三不管地带,漆黑不见底,但我不想惊动我妈,还是硬着头皮坚持了。
「没事的,我不怕。」
此刻,对方仔细端详着我,用一种我从没见过的神色。
不好形容。
那双黯淡的眼低垂着,瞳孔涣散,更像忧郁的海,被密密的睫根盖着,带着万分认真的执拗,甚有几分纯情的少年味。
他拽着我,我走不了。
拉拉扯扯中挎包摔在地上,摔出一片嘹亮的警笛音,我连忙捡起报警器关掉,一面抱歉:「不好意思啊,我妈不放心我,特地装我包里的。」
「嗯。」
他蹲下身帮我捡东西,我见状,连忙抢过对方脚边的伸缩甩棍:「这是朋友送的。」
「嗯。」
一时无话。
地上的东西总算捡得七七八八,我松了口气,却见他捏着一个漆黑的小瓶子对着我,口吻疑惑。
「这是什么,香水吗?」
「别按!」
对方手一抖,一股刺鼻辛辣的气味瞬间弥漫,我俩同时在浓郁的催泪喷雾里无语泪千行。
良久,他叹了口气。
「我就送你到楼下,可以吗?」
25、
借着手机的一点照明,我们在漆黑的巷道里一前一后,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以往漫长的道路,今日却如此短暂。
到了地方,他没有直接跟上来,身影隐在黑暗里:「去吧,我等你上楼再走。」
我刚走两步,他又叫住我:「郝好。」
「什么?」
「过两天,我帮你找客户。」
我没告诉他这份工作月底就结束,而是佯装惶恐:「也需要喝酒吗?」
他被我一句话噎住,好半天才硬邦邦甩出一句。
「不需要!」
瞧瞧,这是什么神仙客户?
听他气得声音都变了,我摆摆手:「在这里等等我好吗?」
「有东西给你。」
说完,不待他反应,便踩着高跟鞋往楼道里跑。
送给他的画也吹得差不多了,只是一米多宽的画板一人扛着有些吃力,费了点时间才运到楼下。
我甚至担心他等不及。
幸而前方的黑暗里,一点星火被夹在主人指尖闪烁。
巷子里冷风扑面,我却满身大汗,披散着一头濡湿的发丝,扛着画形容狼狈:「给你放后备厢?」
「这是什么?」
他摁灭烟头,辅助我把画板立起来,在看见作品全貌的一刹那,眼神闪过惊艳。
「多少钱?」
「不要钱,自己画的。」
闻言,他深深睇了我一眼:「这画有名字吗?」
「还没有。」我拍拍画框:「不过,你可以自己给它起一个,像日落海啊,黄昏海啊什么的。」
「那为什么画一幅海送我?」
今天的喻医生问题有点多,简直让我招架不住,我辛苦地躲避着他垂询的视线,嘴里含糊道:「那个,因为一直想看海…….」
「但没有亲眼见过,是不是?」
我有些羞窘。
说出来干什么,我不要面子的吗?
再看喻医生,他看向别处,好像在极力地忍耐着什么。
但终究是什么都没说。
回到家,我简单洗漱了躺在床上,几乎是立即昏睡过去。
梦里梦外都是那双湿润清甜、欲言又止的眼,那个人的怜惜太甜,像蜜饯,含在嘴里都会令牙齿剧烈酸疼。
可我已经梦了那么久,醒来时也不该多做徘徊。
虽然,他低头望着那处伤痕的眼神。
那么痛,又那么美。
26、
第二天一早。
我醒来才发现,喻凤池在深夜给我发了两条微信。
第一条「所以你一边上班,一边卖货,然后还要画画?」
第二条不知发了什么,又立即撤回了。
我心下暗笑。
这算什么?最巅峰的时候,我能不间歇连画 18 个小时,持续三年,差点因此影响了生长发育。
诚然,我人生的巅峰,也仅有那三年。
没过几天,我再刷朋友圈,就发现鲜少发圈的喻医生上传了一条九宫格。
他对这份礼物的爱惜,超过了我的想象,图片里,那张画被精心地装裱起来,且挂在了他办公室对面的墙上。
我认识且熟悉那周边墙布的花纹。
再看图片配文,粗粗一晃眼却让我骇然心跳,如被难辨祸福的命运攫住咽喉审判,五内如焚,坐卧难安。
虽然,不过短短七个字而已。
27、
等不及我搞清楚那句话的含义,他随即联系我,说为我联络好了几个潜在客户,问我什么时候有空。
正值年中评比,临走前我的确想多捞一笔。
因此和他约好了时间。
那一日他特地来接我,车子七拐八绕,到达一处深邃的宅院,门庭开阔,绿荫成行,似乎是某处隐于市野的私房菜馆。
一进房间,我便挂上职业化的甜美笑容,高高兴兴问落座的男女老少:「大家,信用卡都办了吗?」
众人面面相觑,似乎有些惊诧。
这时,身后传来一个清润的声音。
「介绍一下,这我爸妈。」
我:……
等他一一介绍了席上的姑妈二舅姥爷二舅妈,我寻隙把他揪到门外:「你怎么带我来你家啊?」
「你说呢?」
「我想不通。」
「想不通就慢慢想。」
说着,他抖开我抓住他袖子的手,施施然回了酒席,我只能硬着头皮跟上去。
再看桌上不讲究摆盘颜色,却富富足足的菜肴。这很显然是家宴啊!
我承受着四周镁光灯般的照射,正汗出如浆的时候,身旁一位年长些的女士给我倒了一杯椰汁,口吻十分亲近温和。
「好好长大了,长成漂亮的大姑娘了。」
对方身着缎面衬衫,皮肤白皙,剪着很有气质的锁骨发,看着约三四十上下的 OL,一双眼温润却深邃,让人不由自主就顺着她的话锋放松下来。
「我和你妈妈是同学,小时候还抱过你呢。」
想必,她就是我妈经常挂在嘴边的云姨,我连忙站起身敬她:「云姨好。」
她按住我肩膀,态度亲和:「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不用客气,就当成自家人一样处就行。」
喻父喻母也跟着点头附和。
不难看出,云院长才是这个家庭的主要话事人,席间,她仿佛不经意地问我:「听说,你现在在做销售?」
「是啊,银行信贷员。」
「挺好,也算子承父业。」
听她提到我爸,我笑容一僵,喻凤池则在旁边冷不丁加了一句:「不光信贷员,好好特别有爱心,平时还会帮农民卖滞销的水蜜桃呢!」
闻言,我眼前一黑。
28、
杯觥交错,酒酣人散。
临走,我捏着手里的名片,还有些头昏脑涨。
喻凤池那句话一出,他姑妈立马叫好,接着递给我一张名片,让我直接送水蜜桃到她所在的市直医院,就当节日的员工福利。
足足两百箱。
这姑侄二人的行事风格,还真是如出一辙。
事实上,喻家在本地的医疗系统很有名,他姑妈云鹭更是个人物,本市心理医院名誉院长,同样是国内知名心理学专家。
难以置信,我居然卖给这样的人几百箱水蜜桃!
29、
到了年中,我的工作忙了起来,不得不把喻医生的事放在一边。
明明无论定存款数,理财数,有效客户数,抵押贷款数,激活信用卡数,我的综合指标都是第一名,年中综合评优居然只拿了个优秀。
拿到最高额奖金的,却是刚毕业的大学生小丁。
想到那足足一万块的薪火奖励金,我满嘴巴都是苦味,直接冲到老黄办公室,梗着脖子质问他。
「胡总,明明我总指标第一,凭什么奖金不给我,要给她?」
老黄坐在高背椅里,眼皮都不掀。
「小郝啊,年中评不全是业绩,也有领导打分,你等等年终吧,今年该发你的都会发你哈。」
「不是?我凭什么要等年终?」
他呵呵一笑:「你说说你啊,小郝,你要知足,既然都傍上云院长那颗大树了,做什么还要和人抢饭吃?你也年纪不小了,早点嫁人才是正经,上次那个喻医生……」
「请你不要乱说,他只是我朋友。」
我咬着牙,心里正为对方攀咬喻医生而怒火正盛,一个香风扑鼻的年轻姑娘推门走了进来:「胡总,我粉饼落你车上了。」
老黄面色一阵尴尬,挥着手赶人:「出去!没见我和小郝正谈着吗?」
小丁吐了吐舌头,随即退了出去。
我随即摔门离开。
不用问了,一切谜团都得到了解答,没有任何工作经验的小丁忽然成了老黄的个助,办公、业务、出勤都在一处。甚至,还会一起出差。
得知那一万块揣小丁兜里了,小张酸得不行,特地跑我面前吐槽:「就凭她?除了年轻了点儿,长相气质谈吐,哪点比得上咱郝清高?」
我顿时下头:「得,你喷你的,别扯上我。」
「你啊你,干脆改名叫郝笑得了。」她摇摇头:「那可是一万块钱!这要是换成我……」
「怎么,你也想躺一躺老黄的大肚皮?」
她闻言一哆嗦:「不至于,我宁可找个有点小钱的嫁了。」
小张走了以后,小丁拿来一筐油桃,洗得干干净净的,在格子间挨个分下去。
轮到我的时候,我没接,而是冷冷甩出一句。
「为了一万块钱,至于吗?」
虽然宣泄了怒火,眼看她尴尬地立在原地,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我并没有觉得痛快。
30、
年中激励大会后,几名行长亲自下楼,一个个格子间轮流发红包,总助徐经理也跟在身后。
当年,就是借着徐经理这个舅子的关系,老黄得以一路高升,明明没什么业绩却坐到了信贷部经理的位置,一坐就是五年。
只要徐经理这棵大树不倒,估计还能继续坐下去。
我没有直接告黑状,而是委婉地表达诉求:我们信贷部几个监控头都坏了,毕竟档案室也在这个区域,总归是个隐患。
他闻言立即让行政处理,还夸我做事细心。
胸中恶兽在咆哮,我正要暗示他老黄和小丁的微妙关系,手机屏幕忽然亮了。
是喻医生发消息来了,还一连发了好几条。
「晚上来我家吃饭?」
「姑妈说她想你了。」
「还有潜在客户哦。」
那头咆哮的恶兽顿时偃旗息鼓,我盯着那三条简练却体贴,甚至姿态讨好的讯息,一瞬间戾气尽消,惶恐不已。
要是喻医生知道我是这样睚眦必报的小人,他还会这么怜爱我吗?
31、
到了地方才知道,喻医生也会骗人。
云院长今天并没有来,所谓姑妈想我,似乎完全是某人即兴杜撰出来的。
潜在客户倒真的有。
此刻,两名 185+英俊男子排排站在我面前,身高、气质就像复制粘贴一样高度相似,晃得我头晕眼花。
「介绍一下,我发小楼赫,还有他爱人卞蓝。」
「你们好。」
「你好呀。」
接话的是卞蓝,对方栗子色长发,生得小巧玲珑,秀丽妩媚,笑起来甜到了人心坎里。
她见我有些拘束,主动拉着我的手亲近:「小妹妹,你怎么这么高,这么瘦呀?」
「有吗?哈哈哈……」
听闻我做微商,她立马加了我微信,说正好公司需要采购,又对我好一顿猛夸。
「你这口红也好看,什么色号?」
「啊?色号?兰家 274。」
「真好看!多少钱?」
「好像三百左右吧……」
「来三支。」
好家伙,直接转账 1000。
喻医生的朋友们,行事风格也和他如出一辙。
不同于那天严肃的家宴,今晚是火锅外带烤鱼,刚入席就跑来一个圆墩墩的小男孩,绕着桌子嚷嚷要吃的。
卞蓝一边站在锅边捞肉,一边吼着儿子。
「卞蛋,你给我老实点!」
卞蛋?这是什么奇怪名字?!
我正在喝水,闻言差点喷笑,小家伙还在跳上跳下,被他妈眼神一瞪,立即老老实实爬到爸爸膝盖上坐着,手里还捏着一本书。
幸而那本书下进火锅之前,被赶来的喻医生及时抢救下来。
瞥到那封面,我顿时眼皮一抖。
卞蓝也看到了,还大声念出封皮上的名字:「《阿宝屠龙记》?」
「咦,医生也会看漫画吗?」
她老公反驳:「怎么不能?你这完全是偏见,我们打小都是换着看的。」
喻医生将那本漫画书很珍惜地放到一边,却被她一把捞走,惊叹连连地翻阅:「哗,这本居然是全彩!」
「2000 年之前的漫画本子,已经过去十几年了,用现在的审美来看居然也不过时。」
「瞧瞧这牛逼的透视画风,巨物,深海,星空,运用的元素也很超前!」
听她如此盛赞,我忍不住小声道:「哪有那么威风,一般般啦……」
谁知,三个人异口同声地反对我:「你懂不懂啊?」
好,我不懂,不懂。
正闷头吃肉,只听席上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
楼赫也拿着书翻看:「这套漫画当年一版再版,版版售空,估计作者赚了不少钱,就这个郑志和……」
喻医生闻言笑了:「你肯定不是书粉。」
卞蓝也很好奇:「扉页有写着呢啊,作者的名字,郑志和,难不成还有什么内幕?」
漫长的一瞬间过去,清润的声音响起,柔和而笃定。
「真正的作者当年只有十五岁,因为未成年合同不生效,因此一切署名、改编和版权相关事宜都是委托旁人受理,也就是这位郑志和。」
「呿,说得好像真的一样,有什么证据?」
喻医生笑笑,没有接话头。
转头见我闷头吃菜,头都埋到了汤碗里,还柔声劝我:「瞧你,怎么脸红成这样了?」
「不能吃辣就别吃,来,喝点椰汁。」
他给我倒了杯饮料,一双眼含笑看着我。
「这漫画陪伴了我整个少年时代,如果有机会能见到作者本人的话,真希望能要到她的签名。」
「好好,你觉得呢?」
32、
我觉得,我的意见不重要。
吃完饭,卞蓝夫妇抱着匆匆告辞,廓大的客厅里顿时只剩下我和喻凤池两个人。
我摸摸鼻子,道出心中的疑问:「那个,说好是你姑妈想我,为啥带我见你朋友啊?」
「这不很正常?」他比我还惊讶:「我们不是在谈恋爱吗?」
「我们是吗?!」
「我们不是吗?!」
我正要转身离开,却被他伸来的手牵住了。
「别走。」
此刻,这场景可以说十足梦幻,他在前面牵着我走,还时不时地回头看我,而我在后面昏头涨脑地走着,满心满眼的糊涂。
穿过客厅,来到宽敞的中庭,前方一道旋转延伸的楼梯,正中摆着一架通体漆亮的钢琴。
我从不知道喻医生会弹琴。
他示意我稍等片刻,便在那架昂贵的钢琴面前坐了下来,一双手略略抚摸着黑白琴键,如同抚摸着情人的肌肤。
一连串带着忧郁的音符如流水般淌出。
德彪西,月光曲。
从轻柔到浓烈,迟缓到疯狂,他摇摆的身体像海上飓风中的白鸟,轻灵、脆弱,让我一颗心跟着他的指尖起起伏伏,如猛然攫紧,又被羽毛轻抚。
此刻的喻医生脱下了往日那斯文儒雅的外壳,他是凌厉的,也是温和的,是柔韧的,也是强势的,是审慎的,也是放纵的……
一曲终了。
我并不太懂音乐,也觉得弹得很好,忍不住双手鼓掌,惊叹连连。
「你这水准,早就超越业余了吧?」
「已经很久不弹了。」他握一握拳,有些失笑:「曾经想以此为职业,但没能实现。」
「为什么?」
「努力的人很多,但有天赋的人却极少。」
我不知如何回答,他却忽然从座位上起身,一双眼定定地盯着我,昂藏的身高带来十足的压迫感。
「所以看到那个人大肆挥霍自己的天赋,甚至在成年后泯然众人的时候,你能懂我的心情吗?」
他声音很好听,有种特殊的磁性轻柔,尤其是不发脾气,耐着性子和人讲话的时候,就总有种孜孜不倦的意味。
我只是不懂,他为何用那种隐含怒火与遗憾的眼神看我。
「十年前我有幸见过她一面,那是种太与众不同的魅力,让她单单站在人群中,都会像月亮一样迸发出耀眼的光彩。」
「那是一种属于天才的自信。」
「那个人偷偷告诉我,因为未满十八岁,只能让父亲郑志和代理版权,但在每个图片的角落,都悄悄隐入了她的名字缩写。」
「Z、H。」
33、
心里惊涛骇浪,脸上波澜不惊。
说的就是我了。
此刻,被他死死握着肩头的我避无可避,只能厚着脸皮反唇相讥:「艺术一定高雅,烟火一定粗俗吗?」
「你在狡辩,好好。」
「那你呢,你为什么没有成为高雅的钢琴家,而是顺应家族意志成为一名医生?」
「因为我天资平平。」
他的昂然令我语塞。
「所以,拥有天赋的你为什么放弃?为什么没有继续画下去,而是莫名其妙进了银行,和那些狗屁倒灶的垃圾喝交杯酒?」
他松开了我,颓然垂眸,两指将一根细长的烟管送到唇边。
就在点燃的瞬间,这一幕变成了香艳至极的勾引,这张原本清隽斯文的脸忽然变了,一个眼神,一个抬眸,都显得那么暧昧、欲望十足。
「不要装傻,郝好。」
「同情不等于爱情,喻医生。」
「你觉得我是同情?」
他咬着烟管,忽然一伸长臂,将我拖入怀里,死死跌坐在他大腿上,强迫我抬头正视他痛苦的神情:「你一直在抗拒我,没错。」
「但你没成功,甚至反过来耗尽心血,送了这么一幅画给我,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