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闻言,顿时破防。
「王玙,为何你在梦里也不能温柔些?」
「呵。」
他唇角轻牵,朝我招手,我心下升起的不快顿时如风扬芦花,荡然无存,忍不住便顺着他手臂的招揽,轻轻靠在了那宽广的肩头。
不远处是飘扬的纱纬,杨花如雪,小泉流瀑,水落而石出。
「实际上,我未敢肖想过这些,能做三年你的妻,或许已是上天容情。」
「何以妄自菲薄?」
「可我嫁与你三年未有子嗣,母亲明里暗里,多有褒贬,说要纳些贵女进来分忧……….」
「那么,你是如何想的呢?」
「我以前想过,父死夫为天,既然是天,那么丈夫所行,莫不相从,可当我嫁给了你,才知谈何容易………」
梦中的王玙是沉默的。
半明半昧之际,我却忽然被人捧起了面庞,轻轻擦拭着眼睛。
(二)
朦胧的视野中出现了一个人,漆发素衣,褶褶如雪,而我一只手还放在对方衣襟中摩挲,早已成了习惯。
「怎么了,睡梦里忽然哭了?」
我连忙自己擦泪:「没什么。」
「许是梦到了我小娘。」
「嗯。」
王玙眼神早已清明,摸摸我脸庞后,便披衣下床:「山东急报,今日朝省提前了,你要随我去吗?」
我看了看窗外,天色尚暗,东方既明,刚露出一线鱼肚白,应了声好。
事实上,我与王玙成婚已三年,未有一日如梦中那般宁静的日子。
他每日披星早朝,宵衣旰食,我也无法安枕,只能随之作息。
门厅外渐渐掌灯,数名女御鱼贯进入,托盘上两件衣衫一大一小,除了胸前满绣的吞天饕餮,竟是同样的颜色款式。
女御为我挽起童子髻,昏暗的铜镜中便出现了一名风流俊俏的小郎君,笑起来双眼弯弯,鼠牙尖尖,眼下两滴朱砂痣,颇有狡魅之感。
我穿上那件小款的的大袖衫,对着着镜子左右打量,王玙在我身后睇了一眼,油然赞道:「新衫殊为合身。」
不多时,他已穿好朝服,亲手替我簪上玉冠,我们梳洗完毕,便坐上王家早已备好的马车,匆匆往未央宫行去。
朝食早已备于马车,王玙坐于车内,一面饮茶,一面翻看尺牍,而我手执朱笔,对堆积如山的奏报进行简单的分类。
此时的王家众人,尚在甜睡之中。
大邺一十八年,皇室南迁,定都洛城。
因少帝年龄尚幼,先帝薨逝前令诸世家王公辅政,西太后垂帘,大司徒王玙,太师谢岌、龙骧将军慕容垂等三方辅政,如此经营数年,原先风雨飘摇的朝局渐渐稳定。
进了御书房,只见一人已等在门口,面容如雪,乌发碧眼,俊美阴沉。
王玙淡淡点头:「慕容将军。」
我随后轻身一揖,慕容垂打量我两眼,未发一言。
他知道在邺北,是我用计将了他一军,因此对我颇有顾忌,每次见到我都是同样便秘的表情。
除了太师,数位辅政要员齐聚御书房,书案后便是面容稚嫩的少帝,见了王玙,便流露一脸苦相。
「王司徒,山东旱季刚过,蝗灾频繁,太师令朕作罪己诏,定要如此么?」
「谢岌?」
慕容垂闻言笑道:「太师既然这么说了,自有他的道理。」
少帝将求救的目光投了过来,王玙沉吟一会,朝我点点头:「颦颦,此事你作何想?」
我答:「旱则蝗,蝗则饥,此乃气候定理,天之常也,和陛下并无相关。」
话音未落,王玙便朝书记令示意:「记下来,原样回复谢岌。」
书记令诺诺连声。
少帝自然喜上心头,连带看我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欣赏:「这位谢小郎君实在明智通达,要不朕给他封个官儿当当吧?」
我连忙叉手行礼,表示不敢当,王玙则微笑不语,慕容垂见状,神色若有所思。
(三)
出了御书房,我跟上王玙脚步,轻轻拽他衣角:「褚卿,你为何总叫我在圣人前表现?」
王玙与我携手而行,唇角微勾:「我明明与你同样想法,却比不上你伶牙俐齿,为之奈何?」
我闻言,心下悻然。
一开始,王玙并不让我插手政务,但后来见我颇有几分助力,便也欣然默许,为了便宜行事,甚至直接将我扮作少年带入朝中。
路遇数名大臣,皆点头避让,不多时,身后却传来窃窃私语。
「那便是谢小郎?」
「是也。」
「此小郎貌若好女,王郎君竟不知避嫌………」
因我俩大婚之日并未铺张,因此认识我的人不多,左右也就王谢嫡支那几个熟人。
而我与王玙每日形影不离,朝中渐渐传说纷纭,言王司徒将其妻弟谢小郎带入了朝堂,同寝同食,颇为爱重。
甚至传出断袖之言。
对此我每每头皮发紧,也只当没听见。
因少帝年幼贪玩,大部分奏报都是送到王玙这里,因此他进了尚书署,便开始了长达七八个时辰的办公。
这边厢我在廊下煮茶,正将残剩的茶水泼入花坛,却见前方传来铎铎脚步声,两名年轻郎君渐渐行来。
其中一名见了我,忍不住连连注目。
「这小少年好标致。」
另一名郎君闻他赞美,投来淡淡眼光,我扫了眼,这才后知后觉,这两个都是我认识的。
一个是我嫡妹夫君,袁家旁支的袁扈,另一人却是上京崔家的小郎君,崔湛。
我见两张熟脸迎面而来,连忙提上茶壶,转身就走。
王玙坐于案后,正提笔疾书,见我进了门便躲到碧纱笼后,奇道:「你做甚?」
我咳嗽一声:「嗯……..躲会。 」
「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他正说着,便见侍人领着两名郎君入内,心下明了,只淡淡「哦」了一声。
再听他们交谈,原是为了求官。
士族子弟冠后均会求贵人举荐,否则极难进入庙堂,王玙给了他们两支签,袁扈受了签,便千恩万谢地离去了。
我在纱笼后站得脚都麻了,无意间活动一声,便听崔湛在外道:「表哥,那是什么声音?」
王玙道:「许是鼠。」
见崔湛站在原地不走,王玙又道:「我听姑母说,她已为你求取清河璩氏女,你已受了?」
对方似有难堪:「我不若表哥你身居高位,能够为所欲为,既然嫡母喜欢,我也只能娶了………」
「嗯。」
王玙不置可否,崔湛又低声道:「表哥,您纳南家女郎为妾了吗?」
「不曾。」
「可我听人说,南家女郎两次救您于水火,如今身逢乱世,战火频仍,表哥怎可将一弱女子置之门外不理?」
王玙笑了一声:「崔湛,事到如今,你仍惦念着她?」
崔湛默然。
满室寂静中,只闻淡淡纶音,娓娓而谈:「所谓报恩,便是将她纳为妾侍?」
「为妾者,日日仰嫡母声气,与奴婢无异,就连自己的亲生子也不能养在膝下,要受骨肉分离之苦,度此煎熬一生,又怎能算报答?此言大谬也。」
崔湛闻言急道:「可我们世家高门,娶妻怎有自由?表哥你同样心仪南家女郎,不照样娶了谢家女么?」
我听他问到这里,终于忍不住推开碧纱笼,走到王玙身后,默默跽坐。
时隔三年,崔湛紧盯着我,目龇欲裂:「南锦屏,你怎会在此?」
我垂着头:「我现下已改了名了,曰谢颦。」
他将那两个字于口中反复咀嚼:「谢颦,谢颦,你便是谢二夫人小女?」
见我点头,对方神情急转直下:「原来如此………可以王谢之门第,又怎会接纳你?」
王玙微微一哂:「为丈夫者,当有庇荫父母妻子之豪气,门第不够,便拔高她门第,又何妨?」
崔湛闻言,瞳孔剧颤,显然是观念受到了极大的颠覆与摧毁。
正胶着着,只听门外侍人通报,却是龙骧将军到访。
对方身着一挂赤金鹤氅,腰悬羽箭雕弓,面孔冷肃,进门便冲着王玙发脾气:「你和谢岌不对付,偏要我夹在中间难做?」
见他气场强大,仿佛不是来谈公事,而是来杀人的,崔湛连忙行礼:『这位伟丈夫是?
王玙道:「此乃龙骧将军,慕容垂。」
崔湛一听,神情激动:「可是有『鬼将军』之称的慕容将军?!」
我见状,连忙吩咐侍从准备茶汤,不多时,一份颜色雪白,不冷不热的酥茶便被端到了慕容垂面前。
慕容垂爱喝甜茶,当下端起牛饮,一盏茶浇下去,那火气便被扑灭在喉咙口,王玙再问他为何生气,他默了一会。
「总之,我不耐烦淌你们世家的浑水,你和谢岌斗归斗,别忘了被胡人拿走的十城!」
我连忙又给他斟了一碗乳茶:「那是自然!还要倚赖将军。」
慕容垂又牛饮几碗茶,便急着要走,王玙忽然起身按住他,唇角微扬:「慕容垂,我有事问你。」
对方闻言不耐烦道:「你说。」
「若现下你心仪一女子,会如何做?」
慕容垂纳罕:「我心仪了,那自然就是我的,这有何疑问?」
「若她父母索要财帛呢?」
「抢上几个富户,财帛便有了,此事简单。」
「若她已嫁作他人妇呢?」
对方口吻平平:「这还用问?那便杀了她丈夫,直接抢回自己府上!」
王玙闻言,拍案大笑:「不愧是碧眼鬼!」
慕容垂走后,崔湛惊魂未定,似陷入某种恍惚之中,我轻轻一推他,他忽然如被惊醒一般,口中高呼数声:「大丈夫当如表哥,当如龙骧将军!」
说着便急忙起身,追着慕容垂去了。
王玙笑道:「好好一少年郎,怎的被姑母养得如此优柔寡断?」
我摇摇头,坐于他下首,将上午整理好的简帛堆放于案几,王玙见我忙碌不停,神色间浮起得意。
「实际上,若崔湛当日向我求取你为妻,我反倒高看他两眼,说不得在姑母处为他斡旋,也就无你我之事了。」
我低眉顺眼道:「事情已然过去,说起来有甚趣味?」
孰料王玙闻言,伸手一拽,便将我拽到了膝上:「时隔数年,崔湛仍惦记着你,我若不下猛药,你岂不是毁一少年郎?」
我小声道:「有女人就怪女人,没女人就怪没有女人,大抵没有女人,男人都是要做圣贤的。」
王玙闻言,笑得前俯后仰,几乎喘不上气。
「你,你啊你!」
笑罢,他用留有青髭的唇摩我面颊,扎得我又好笑又难受:「夫主!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呵,你若会知错,皇帝都要换人做!」
我连忙捂住他嘴唇:「此话不可乱说!」
王玙拿住我手,轻轻摇头:「此处只有你我,担心什么,你是我妻,我是你夫,事无不可对人言,尽可对颦颦言之。」
说罢,又咬我耳朵:「我与谢岌并未交恶,许多事你看不明白,便细细揣摩,也能学到许多。」
闻言,我唯有点头。
(四)
临近傍晚,我和王玙一齐回到王家。
每逢初一十五,我们总会与长公主一家团聚用膳,今日也不例外。
坐在桌前,长公主不住打量我:「颦颦似又瘦了。」
王玙给我夹了一筷子鱼脍,施施然道:「这几日山东急报,多亏她协助我处理事务,许是累到了吧。」
闻言,长公主面色略有回温,我连忙低头陈情:「谨记为夫主分忧,不敢有一日或忘。」
另一头,其父王术似有话要说,只是到了嘴边欲言又止。
王玙淡淡道:「食不言,寝不语。若有话说,父亲可以私下里寻我。」
王术闻言,低头吃菜,筷子夹得飞起。
如此情况,恐怕是长公主又吹了什么枕头风,两人都要敲打我,却又碍着王玙不敢直言。
于是当夜就寝,王玙来解我腰带,我便果断将他推开:「癸水后易孕,现下已过去十天了,郎君还是等到下一次吧。」
他算算日子,面色一变:「要我等二十天,那不是打熬坏了?」
「再说了,癸水后易孕,又是什么带下医名言,我为何没听说过?」
我小心地觑他表情:「是一位与长公主交好的贵夫人说的。」
王玙「哦」了一声,一手在我腰肢上揉捏:「放心吧,中间隔着二十天呢,郎君叫你天天有。」
我听他如此慷慨,也只有半推半就地爬上去。
王玙今日兴致颇高,好一番帐钩波动,红被摇曳后,释出一声轻叹:「何人能比颦颦?静若处子,动若脱兔。」
他这厢口吻满意,而我颇有绝望地盯着昏暗的锦帐,一言不发。
他见状,一手搂了我,一手在我后背轻抚。
「你怎了?」
我终于忍不住,道出心中困惑:「我不懂,旁的女子嫁人,只需夜里伺候好夫君,怎么我嫁了你,白天黑夜连轴转个不停?」
黑暗里,王玙眉头一挑,神情兴味:「你若是个妾,自然只需夜里操劳。」
「可你既做了我妻,自然不光夜里操劳,白日也要操劳的。」
我:「……..」
(五)
初进王家,我也同旁的媳妇子一样,辅助婆婆主持中馈,但自从一日讨巧,帮王玙将那些繁冗的书简作分类摘要后,便要日日跟着他做事。
时至今日,甚至连晨昏定省都再未有过,反倒日日如丈夫一般上朝,长公主一开始颇有怨言,后来在王玙的坚持下,便也不了了之了。
因此举大大减少了王玙的工作量,他对我颇为倚赖,以至我日日如此,很快便思虑过多,脸黄头秃,甚至三年未孕。
见我近些日子常常愁容满面,他似有所悟,一手摸着我小腹,低声叹道:「农人勤矣,惜乎稻田不丰。」
我酸溜溜道:「郎君不叫我跟你上朝,许修养几日,困些懒觉便丰了。」
王玙闻言,连忙柔下声音,说了不少甜话:「丰腴有何可喜?尤爱颦颦窈窕细腰,乌发亭亭,吾心爱也。」
对此,我唯有呵呵二字。
见我怏怏不乐,王玙终于上了心,隔日便延了数名杏林名手上门看诊,白天黑夜,足足叫我看了七八个扁鹊。
听我说癸水后易孕,几名大夫不约而同地摇头。
「非也,非也!癸水与下一次中间的日子方易孕,癸水后反而避孕。」
听大夫们所言,为何与其他贵夫人所言相悖?」
我恍然想到,或许王玙总将我贴身带在身边,不光是帮他做事,更是出于另一重考量………
此事之后,我便也不排斥跟着王玙干活了,长公主给我脸色,我也只当没看见。
这一日,王玙翻着案牍,忽然朝我通知一声:「对了,崔湛拒了璩家婚事,从军去了。」
「从军?」
我想到崔小郎那瘦长身条,实在难以想象这样的男子带兵打仗是什么样。
王玙笑道:「如此甚好,在慕容垂麾下,想必他也多少沾点狼性。」
说罢,便往榻上一靠,双目怠合,而我闻弦音而知雅意,当即拿出一份书简读了起来。
这份简却来自我那便宜妹夫——袁扈。
只是看他长篇大论,反反复复,说的都是同一个意思,王玙听我念了一盏茶时间,无奈打断:「莫念了,直接概括给我。」
「………干不了。」
「呵。」王玙以手加额,口吻冷淡:「他向我求官,我使他入尚书署,不过起草一募捐文书,怎么就干不了了?」
我思前想后,给出一结论:「许是怕得罪人吧?」
王玙冷道:「如此就得罪人了?慕容垂即将北上,伸手便是索要精兵利器,我若按谢岌的意思,直接加重民间徭赋,便不算得罪人了?」
世家大族盘根错节,王玙与谢岌同为大族出身,不光要为慕容垂提供后方支持,还要平衡世家势力,的确难做。
瞧他神色疲惫,眼下暗青,我小声道:「郎君可自世家征兵,允许子弟拿钱自赎,如此,或可解燃眉之急。」
王玙叹息道:「世家尚有财帛,庶人又该如何?」
「或可允许庶人捐铁器、棉甲相代,或以授予军功、全族以免赋相诱。」
王玙闻言,若有所思。
翌日,他又令我将昨日言论在皇帝面前再陈一遍,太傅谢岌也在,闻言慷慨称道。
于是,由司徒、太傅、龙骧将军三方口述,查漏补充,而我从旁笔录的《督军令》就此下发。
西太后从中阻拦,却被少帝当庭驳回,士族庶人,上下莫敢不从。
军令普及之后,少帝亲政,王玙、谢岌渐渐放权,慕容垂更是深入邺北,势如破竹,百姓无不额手称庆。
而拒绝草拟招募令的袁扈后面再来尚书署,辄被王玙拒之门外,至今仍赋闲在家。
三月后,我被诊出有孕,长公主喜出望外,严令我在家休息,王玙也不强求,只仍留了大量书简给我,美名其曰打发时间。
这一日,我正在留白处作着摘要,忽然有人来访,说是袁扈夫人,口口声声要见王三夫人。
我明白了,袁扈那日见了我,即便当时没认出,回头也会反应过来,这便叫了南锦绣来说和。
我点点头,甲士便迎了人进来,见对方面容清瘦,神色憔悴,我大惊:「你怎的如此之瘦?」
我虽然也瘦,却是天生如此,王家并未在吃食上克扣过我,反倒是南锦绣最是贪食,自小便养得珠圆玉润,如今再看她却纤细如纸,判若两人,也不知到底遭遇了什么。
她捂住嘴唇,满面惶恐:「阿姊,果然是你!」
我唤人给她上了茶点果子,便慢慢坐到榻上:「是呀,要不是我命大,现下早已被你母亲送予庾牧,死在滁州了。」
她张了张口:「可,可母亲那么做,我作为女儿,又怎能反抗?我曾想把你要来做妾,可父亲不同意………」
我摇摇头:「你自己都过成这样,又遑论护着我?」
南锦绣闻言,清泪长流:「是啊,我如今怎比你过得好?你没被折磨死在庾府,居然做了三郎之妻!」
我摇摇头:「得王玙一时的迷恋自然不难,可做他一世尊重之妻,却也殊为不易。」
再多的,我不愿说,说了恐怕她也不信。
南锦绣再打量我两眼,见我脚下软履,身上宽衫,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当下,羡慕之情溢于言表:「瞧你宽袍软鞋,必是有孕在身了吧?」
我点点头:「你呢,三年过去了,可有了儿女?」
闻言,她忽然眼眶发红:「儿女?莫谈儿女,见我父母已死,身无怙持,袁扈早已动了休妻之念了!」
在大邺,士族子弟休妻乃是大忌,若被人弹劾,恐怕议论纷纷,丢官的都有。
见我面露不信,她面色惨然:「是啊,他一心攀龙附凤,又怎会休妻,自然要使些手段,叫我自请下堂才好。」
说着,她转身去关上了门,便揭开衣襟襦裙,袒露胸口,给我看上面疮疤。
「这是前日,他令我来求你,我不愿,他便将烧红的铸钱烙在我乳上。」
「还有我后背,那日婆母怨他不与我同房,他便解下玉带,足足鞭了我一个时辰。」
「还有我左腿,至今不太能走路………」
她没能给我看腿上的伤口,我已心下悲伤,感同身受,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
向来怕痛的南锦绣却面无表情:「我知道,在南家时我说不上话,对你不能算好,如今也没有脸面来求你。只是好歹姊妹一场,你不帮也好,待我被折磨死在袁家,只求你和王郎说一声,将我骨殖移出,别叫我和那二椅子葬在一处。」
闻言,我擦了擦泪,定了定神:「放心,此事我已知了,必不叫你再受折磨。」
她见我语气和缓,便几步上前,连忙拉住我双手:「真的,你真的要帮我?」
「真的,我们同为女子,我不帮你,又能帮谁?」
南锦绣目视我良久,干涸的眼眶终于润湿:「我已无父无母,幸而还有阿姊相依!」
说完,我们紧紧相拥,忍不住泪流成行。
不过多久,她便擦擦眼眶,轻轻将我推开:「阿姊你已有身孕,还需情绪温和,如此才能生子固宠。」
我点点头,这才渐渐平复心情。
(六)
当晚,南锦绣被我留在王家,王玙回来之后,我便和他提了此事。
孰料,他听闻我留下了南锦绣,便用眼斜我:「怎么,你竟将姊妹接到我这里,莫非是听了母亲什么话了?」
我连忙道:「哪有,无非是锦绣要与袁扈和离,求我为她说项罢了。」
王玙躺在榻上,便一手支在颈后,两眼望着我笑:「哦,原是如此,我以为你身子重了,要找姐妹来分忧呢。」
听他这么一说,我才想起前几日长公主带来几个贵女,说要为我分忧的事。
当时我只说但凭夫主喜欢,全部收来也可,却原来传到了王玙耳里,惹得他记恨在心。
想到此人明面上光风霁月,实则心眼小如针尖,我连忙上前捏腿掐肩,满面堆笑:「没有没有,我心知郎君是看不上别人的,不过为了母亲着想,不愿下她面子罢了。」
「我心爱郎君,又怎舍得与他人分享?」
王玙哼了声,哼得我一背冷汗,过了一会,又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问我:「北方战事吃紧,我最近都吃住在皇宫,你就留在王家养胎么?」
我刚要说留在王家,就见他双目怠合,隐隐不悦,这才反应过来:「郎君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现下已坐稳了三个月,自然是和你一同去宫里住的。」
王玙可无不可,面上却浮现满意之色。
「见你久不去御前,圣人总是问你,还说要给你个书记官做做,不过六百石的小官而已,你要是愿意,我便为你应下了,只怕你嫌累。」
我一听有俸禄,顿时满心欢喜:「如此甚好!劳烦郎君替我应了吧!」
王玙见我喜上眉梢,淡笑道:「果然比起我,还是金珠更实在吧?」
「哪有!」
我听他这么说,连忙辩白:「崔湛也好,圣人也好,金珠也好,锦屏心中无有比郎君者。」
对方呵了一声:「之前在邺北,是谁说不要郎君的人,要郎君的鬼也没用?」
对于王玙而言,老黄历年年翻,年年有新花样。见他又来,我信誓旦旦,如流水般往外倾泻:「不为生前侣,但为死后伴,锦屏既与王郎结了夫妻,那便是生离死别,心中只有王郎了!」
对方闻言,这才展开手臂,将我轻轻一拥,「只是说甜话还不够,还要贯彻始终。」
「知道,知道。」
「嗯。」
这一嗯,在王玙便是此事暂且揭过的意思,我见状连忙吹枕边风:「那我阿妹的事……….」
「放心,此事不难,叫袁扈去给崔湛作伴便是。」
「崔湛?」
「他独自投了慕容垂帐下,正好孤单。」
「………..」
我想起袁扈剃面敷粉,比一般女郎还要精致的模样,不禁捏一把冷汗。
他见我若有所思,轻抚我小腹:「对了,有没有想好孩子叫什么名?」
「起名,不都是夫主的事?」
「不妨说说。」
我略一思索:「一名唤宣,或唤宜吧,男女皆可。」
他点点头:「嗯,不错,便用这两个吧。」
我:「……..」
王玙见我表情割裂,似乎又被戳到了笑点,坐着捧腹,根本直不起腰来。
见我神色郁闷,方款款道:「众生芸芸,唯颦颦有趣,久处不厌,更觉满口生香。」
呵呵,还不是为了拿我玩笑?
王玙见我沉了脸,便凑到我耳边细语,直说得我满脸通红,再也生不起气为止。
再看窗外,月投清影,地上已摇落了一地银霜。
岁月忽晚,更漏深长。
(番外完)
《偏爱成瘾:她在世间谋生又谋爱》 - 泽殷ze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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