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爱成瘾:她在世间谋生又谋爱》

许是经历过滁州一事,我现在看到死尸已无感了,但这附近都是女御,很快便叫声四起,惊动了大单于。

对方匆匆赶来,见爱将被杀,双目赤红:「王家贵子,我敬你是君子,你却杀我帐下左先锋,此事可是君子所为?」

王玙冷道:「杀便杀了,又如何?」

我见那单于额头青筋直露,眼见已在暴走边缘,便将那染血的猫鼠图呈上:「大王,我与郎君正恣意作乐,是这人忽然闯入,对我言语不敬,郎君这才杀了他。」

大单于显然不信:「作乐,为何要画猫与鼠?」

我连忙攀住王玙手臂,状若扭捏:「这猫是我家郎君,这鼠,自然就是我呀。」

「猫戏鼠,鼠驭猫,只是闺房之趣罢了。」

大单于闻言,面皮抖了几抖,终于还是将纸丢还回来,一脸晦气地走了。

他走后,我便将纸团成一团,恨恨掷在王玙面前:「你若一心求死,那我来这里又有何意义?」

王玙神色清淡:「南锦屏,你很怕死吗?」

「怕死,为何还来找我?」

我语塞。

见我不说话,他一扬袖往回走,似乎丝毫不放在心上:「身上溅血了,你来为我更衣。」

我心下不快,又怕他作妖,只得泱泱地跟上去。

大单于对王玙还算礼让,衣物和王家的虽不能比,却也质地精良,剪裁合宜。

谁知,我刚为他宽下了外面的大袖,就被紧紧捉住双手。

王玙一双眼凝着我,表情疑惑:「你的手………..」

我见他似有嫌弃,口吻悻悻然:「郎君莫嫌弃,上一次,也是这双粗手为你更的衣呢。」

然而,我还没反应过来,一双手已被他紧紧捉在手里,甚至塞入自己衣襟里比较:「不对,上一次的手明明细腻柔滑,不似今日老树皮!」

拉扯中,我满面涨红,一不小心就扯开了他的衣襟。

一张半新不旧的银鼠色帕子,飘然落地。

(三十七)

这帕子看着十分眼熟,四边微微翘起,还有些许褪色。

我将帕子拿在手里,四肢瞬间僵硬,只能紧紧看着王玙质问:「你不是说帕子丢了么?」

对方不答,眼睛看向别处。

「敢问郎君,为何没有丢我的帕子,还一直贴身放在怀里?」

「你说呢?」

「锦屏不知。」

「当真不知么?」

我原本以为,这人对我只有玩弄之心,却没想到他随身带着我的帕子,从江南到邺北,濒死也未丢弃。

此刻千言万语,无可叙说,只能默然凝视着他,双肩颤抖,清泪直流。

「哭什么?」

王玙吁叹一声,伸手来替我擦泪:「小眼闪烁似鼠,哭起来似水鼠。」

我忍不住反驳:「既如此讨厌我,又为何留着我的帕子?」

「我也不知,只是时时憎你,厌你,又会忍不住想你,念你,你说,这又是何故?」

「憎、厌,为何要在想、念之前?」

「唉,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难得见到狂傲的王玙有此无奈之色,我忍不住想笑,眼泪却苦涩地滑入唇角。

对方见我泪流不止,轻轻一展臂,让我躺在他臂弯上,口吻颇有些幽怨:「昔日让你作我的妾,你不愿意,如今我身陷绝境,你却跑来与我一同赴死?」

「南锦屏,你虚伪。」

闻言,我笑了。

「是呀,你夺了表弟的帕子,转身就藏在自己怀里,你不虚伪。」

「你……….」

王玙好似又被我气着了,一把将我推开,转身面壁。

此时,恰好女御送来了午膳,我将饭菜布好喊人来食,却见王玙只回身瞧了一眼,面露不屑。

「喝,这碧眼贼,愈发敷衍了。」

我瞧他不是战俘,倒更像个大爷。

当下只好盛了肉羹,凑近那紧抿的红唇:「郎君好歹吃点,保存体力。」

「不吃,没胃口。」

王玙瞥我一眼,忽然挥挥衣袂,语气轻快起来:「江南有名菜,曰美人舌,不知女郎可有听说过?」

说罢,便用一双漆黑的眼勾着我,神情微妙而深邃,使人脸红。

一抔热羹,不知何时已被泼洒在地上。

而我蓦然被拉到他怀里吻住,像坠入了一汪充沛的泉。

王玙先前还是溪边吊影,饮风食泉的模样,不过一会,那一双清泓似的眼睛,便被搅动得沉郁泛红,薄唇微张。

「你若不愿………」

对此,我没有扭捏,只伸出一根指虚按在他唇上:「愿与郎君,尽此一夕之欢。」

既不能长相守,便只在此处,只在此刻罢了。

(三十八)

因嫡母所为,我曾对男子畏惧如虎。

然而,王玙是多么与众不同的男人啊。

他洁净的鬓角,清凉的口息,如雕如琢的面孔,让这场我原以为的污浊之事,变成了一场旖旎而沉醉的幻梦。

因他的垂爱,使我长久的痛苦得到了抚慰。

帐中,他滑凉的墨发铺了满枕,神情熏然,引人沉醉,而我上襦搭在臂弯,后背被爱重地摸挲着,贴在他耳边絮絮低语:「王玙,你不能死。」

「你若死了,王家第一个生乱,司马皇族躲在洛城,还等着你主持战局呢。」

他沉吟一会,方轻声道:「寒门有慕容垂,亦可一用。」

「慕容垂也等着你呢,用你换军权。」

王玙轻笑两声,似乎我在说什么玩笑话:「你仔细想想,他救我固然必要,但未必要我活着。」

这,这话又是何意?

我有些执拗:「可他说必来救你,不在今日,便在明日了。」

「哦?那他是如何说的?」

「他说先用一支兵引走大单于,再分两支队伍,齐攻邺北东西两门,我们只需逃去南门………..」

孰料,王玙闻言失笑,甚至笑得差点滚下榻,直到见我面色不虞,才有所收敛。

「也罢,不如我们今日便去看看,他所说的』南门』,如何?」

闻言,我心下狐疑,但也没旁的办法可想,只得伺候他起身更衣。

借口饭后消食,我与王玙坐上了胡人的车马,前后左右,足有数十个荷甲骑兵一丝不漏地围绕着,骨碌碌地驶到了城南。

然而沿着墙根转了许久,都没找到慕容垂口中的「南门」。

我连忙借口小解,一个人溜到了墙根下的民居角落,这里乞丐遍地,我找到一老人,对方却耳聋昏花听不懂我的问话,又找到一小童,那孩子却茫然看我。

「邺北没有南门,只有东西两门。」

一连问了几人,皆是如此答案。

我的心渐渐被冰雪包覆,沉沉坠入谷底。

(三十九)

入夜就寝时,我失魂落魄的样子被王玙收在眼底。

他安慰地轻抚我头顶:「左右已经如此,又何必想太多。」

「你瞧,你这一趟不光得到了郎君的人,过阵子还能得到郎君的鬼,难道不划算么?」

我嘴唇哆嗦,笑得比哭还难看:「我要你的鬼有何用?」

「我原本看慕容垂信誓旦旦,还以为这一次也能轻松救出你,这之后背靠王家,不仅能拿到金珠,多少也能混个善终…………」

王玙见我说得认真,哭笑不得。

「也罢,看来我王三在你眼中,始终是不如金珠!」

说着便摇摇头,一手抓了钵盂里的松子吃,一边吃着,一边还丢了几粒在我脚下。

「嗟,鼠来食!」

只见对方目光淡淡含笑,衣襟微敞,漏出的一小块肌肤如银箸春盘上的鱼脍,肤色生光,玉白半透………

瞧那荡漾生春的样子,不知是叫我食松子,还是食大猫。

我便不知为何,又莫名其妙地与他滚在了一处。

(四十)

翌日,凌晨。

王玙忽然披衣起身,神情肃寂,站在窗口远眺。

我这一夜几乎都在辗转,刚模糊睡着,便见他拿了衣衫裹了我,口吻清淡:「慕容垂不救我还好,他这一来,恐怕叫我死得更快。」

「什么意思……….」

我刚披上外衣,便见那轩敞的窗口,一道火光如流线划过,仿佛无声惊雷。

这道光过后,左右忽然人声沸腾!

我和王玙站在窗口,眼睁睁地看着成百上千支遒劲火箭射入城内,落在辎车上,马棚上,屋顶上……..

「他,他怎能用火攻………」

这把大火一烧,岂不是注定要将王玙与胡人一同烧死在城里?

「慕容垂与我向来不对付,只可惜了你。」王玙朝我低头望了一眼,那一眼,有怜爱,有惋惜,更有宿命如此的慨叹:「你若不来,现下还好好地活在滁州。」

我刚想告诉他自己差点被庾牧烧死,便见大门被轰然闯开!

大单于携左右武士,径直破门而入,半张脸满是火灰:「王君子,你告诉我,我于城外五十里设了岗哨,慕容垂怎来得如此之快!」

王玙倒也慷慨答了:「慕容世家善练鬼兵,马蹄包上毡布后,能夜袭百里,悄然无声,何必少见多怪?」

大单于被他一激,连连咬牙:「你告诉我克制之法,我封你为大相国!」

王玙淡笑一声,指着我道:「不用大相国,你将我爱姬送出城,我或许考虑告诉你。」

「不,我不走!」

见大单于似有意动,我连忙死死攀住王玙:「大王,我不走!你让我好好劝下我家郎君,他平日里最听我的了!」

王玙闻言,脸色立变:「南锦屏!你!」

我连忙掐他手心,又对着大单于谄媚不已:「可大王若真将我送出城,他便真的无人可制,到时再后悔也无用了!」

大单于头一次见王玙气怒攻心,半信半疑,当下令甲士将我们带去城门,直接关在附近一处民居里,以便随时监守。

只是这一处也即将沦陷,房中浓烟弥漫。

王玙见大势已去,叹息连连:「这下可是真完了,慕容垂所过一处,动辄屠城,火已经蔓延全城,我俩也只能地下再聚了!」

我不说话,而是拿下头上金簪,捏碎上面的东珠,从中取出一枚蜡丸:「我不来此,胡人的铁蹄扫过滁州,也是必死,可我既来了,便要和老天搏一搏。」

王玙神情一动:「你要如何做?」

我将那蜡丸偷偷塞在他手心:「我有一计,可让我们逃出生天。」

「郎君,敢将生死一付?」

(四十一)

王玙服下药,很快便头晕目眩,我将他慢慢扶到墙角靠着,接着抹了点黑灰涂到他脸上,鼻边,自己则披散了头发,在房内哭哭啼啼地大叫他的名字。

「王郎,王郎!」

没叫几声,几名胡人将领破门而入,见状连忙将半昏迷的王玙抬了出去,放在门外的空地上。

随行军医闻风而至,一探王玙脉搏心跳,面色丕变。

我观他反应,适时在旁边饮泣:「王郎素有喘疾,不过吸了屋子里几口烟气,暂时厥过去了而已,定然还是有救的!」

「你们快点救救他啊!」

那军医闻言,一双眼狐疑地看向我,我连忙将脸埋在袖子里哭。

大单于闻风而来,面黑如炭:「王君子如何了?」

军医斟酌着道:「此人心跳渐无,气若游丝,瞳孔放大,已呈必死之态。」

大单于怒吼一声:「他还没告诉我如何制服慕容垂,怎能现在就死了?」

军医见他发怒,唯有诺诺连声:「大王,若君子天生喘疾,之前又吸入了过多烟尘,即刻致死也是有的!」

见势不对,另一名将领也从旁声援:「大王,生死有命,当下慕容垂如此火攻,我们受困城中,存亡只在旦夕,事已至此,吾等不如另想他法!」

当下,左右连连附和,大单于连连顿足,对着王玙的尸体咬牙不止,又转头望着我,眼中流露残忍:「王君子已死,留着这妇人也没用了。」

「留一副心肝,剩下的就都给你们了!」

那几名将领闻言,面露喜色,我连忙止住啼哭,扑上去抱住对方粗壮的大腿:「大王,别杀我,我还有用!」

「若只是想要慕容垂退兵,此事并不难!」

大单于闻言,双目微眯:「哦?你有何法?」

我连忙大声进言:「大王只需派斥候军前喊话,说王玙已死,将他全尸赠与慕容垂,他必退避三舍以迎。」

「只因慕容垂所募之兵,皆来自王家援助!」

几名将领闻言,沉默的沉默,称奇的称奇,大单于却狠狠道:「你是王玙的人,我怎知你不是使诈?」

此刻,数十双眼睛盯着我,如利剑悬于头顶,我只得跪下砰砰磕头,直磕得额头出血:「大王,我也是心疼我家郎君客死此处,想给他留个全尸归乡罢了,求大王成全!」

大单于听我这么说,这才哼了声:「哦,原是你私心作祟!」

见他神色几变,犹豫不定,之前那将领连忙上前揖拳:「大王,事不可止与此,还请大王速速定夺。」

被连番催促,大单于无法可想,终于狠下心来:「释出两名军前斥候!」

「喊话慕容垂!」

(四十二)

闻言,我的心激动得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只勉强维持着那副梨花带雨之貌。

斥候派出后,大单于将我与王玙带去瞭堡,隔着女墙远眺城外战况。

一开始派出的斥候,刚喊了两声便被射落马下。

之后,大单于又派出两名先锋,喊话数十次后,对面攻势衰减,嘈声渐众,王家子弟皆弃兵卸甲,不愿再战。

左右将领自然喜极:「此法果然有用!」

我连忙趁势鼓吹:「如此,大王只需大开城门,将王玙送给慕容垂,对面定然退兵。」

大单于闻言,沉吟片刻,便唤人开启城门,另给王玙备了长车,以战旗覆盖遗体,沿护城桥缓缓推出。

漫天寂静,唯闻城中燃声哔剥。

我刚要随车同行,便被大单于死死按住肩膀,神色狞然。

「你这妇人如此聪颖美貌,又何必回王家守寡?」

他一面说着,一面将我往城墙边拖:「从今往后,你便留在我身边侍奉,如何?

我被那双粗糙的大手扼制住,一时脑袋里全数空白,眼见盛放着王玙的尸体渐渐消失于城门,连忙大声求饶。

「大王!好歹让我与王郎告别一番!」

「他已死了,此举又有何意义?」

「如此我才好彻底放下,从此专心侍奉大王!」

许是我的饮泣令人烦闷,大单于终是松了手,我得了自由,便立即沿着燃烧的护城桥去追王玙。

此刻星垂平野,远望旌旗遮天,三军不发,车马喑哑。

我跟随在王玙车乘之后,短暂地走了一段。

想说点什么,又觉无话可说,只有掏出怀里的帕子,默默塞回那军旗之下。

这之后,便站在原地,目送那漆黑的车驾远去。

不过一盏茶时间,我便被大单于着人带回,直接挟上女墙高处,低头往下看,便是深沉涛涛的护城河。

遥望远方,王玙的车驾进一步,慕容垂的大军便退一步,眼见已退得看不到了。

大单于十分满意:「美人,你说,接下来该如何做?」

我低着头:「邺北已被慕容垂摧毁,大王可弃城而走。」

他放肆地摩挲我腰肢,口息恶臭,喷得我几欲窒息:「呵!这之后他定会追击于我!此法不可行!」

我心下厌恶,漠然而笑:「知道打不过,那便滚回你的漠北老窝!」

「什么?」

不等他反应过来,我已然狠咬他手掌,挣脱了对方钳制,面对四方狙来的长枪,我身不由己地往后退了两步。

身后便是女墙豁口,其下,是涛涛长河!

(四十三)

「南家女郎,这药是从豚鱼血中提取,服下后足有三个时辰身体僵硬,状若濒死。」

「若你最终落在胡人手里,不愿受辱,便服下这龟息药,左右也算半条生路。」

「只是这药剧毒,服下之后,你亦有醒不过来的可能,万望谨慎………..」

迷蒙之中,江娘子的声音在我耳边萦绕,我勉力撑起沉重的眼皮,眼前却并没有什么江娘子,只有一处荒凉的河滩,唯闻流水哗哗。

最后的记忆,是我沿着女墙的豁口掉下了护城河,之后许是适逢跌潮,便被汹涌的水浪裹挟,被一直冲到了下游的河滩上。

如此,也算福大命大。

再活动一下身体,却发现左腿软绵无力,动一下便疼得钻心。

考虑到大单于若有余力,定会往下游搜寻我,我连忙拖着伤腿,往前方的树林艰难挪动。

刚挪不久,便听林中窸窣作响,深处忽然蹿出一名衣衫褴褛的少年,看眼珠长相,明显是大邺人。

我心下一喜:「救……….」

然而,没等我把话说完,那少年却握手为锤,一锤下来,便将我狠狠锤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面前是青灰色的黯淡天空,我被那孩子拽着脚,一路拽到一处断壁旁,不远处还躺着两个老人,同样衣衫褴褛,饿得奄奄一息,双眼凸出。

少年喜道:「阿耶,河边得一两脚羊!」

「我们可先吃肉,再用骨头煮汤!阿娘喝了汤,定会醒过来的!

说完,便用一双发着饿光的眼睛看着我,我连忙求饶:「小郎君,要吃我也可,只是千万给个痛快。」

那少年将我牢牢绑好,双腿架到高处,这之后便开始点火,口吻尚有稚气:「不行,那样不新鲜,放心吧,我先吃你的脚,你还能活两三天的。」

「那可谢谢你了。」

此刻,我心知回天无力,也只能苦笑一声。

火苗燃起,我渐感双腿火热,唯有紧咬牙关忍受痛苦,却见眼前的少年面露惊恐,霍然后退数步!

所迟但快,一支羽箭斜刺里飞来,骤然打散了我身下的篝火!

再看身后,数名甲士疾速包抄而来,为首之人我曾在王家多次见过,似是名叫王丁的,他见我仍活着,也是面露惊喜,连忙将我从捆绑中解救出来。

不知王玙能否活过那豚鱼剧毒,我心里牵挂,连忙紧紧攀住他手臂,声音嘶哑:

「王,王玙………」

对方闻言怔住,忽然双目通红,眼中盈满了泪花。

(四十四)

我见他不住抹泪 ,心下一沉:「他如何了?」

王丁却唏嘘数声,连忙解释:「郎主昨日便醒来了,之后便令我们沿下游寻找女郎。」

我这才放下了一颗心,忍不住叹气:「那你哭什么?吓死我了。」

「只因郎主他醒来的第一句话,问的也是锦屏…….」

我闻言,想笑,又有点想哭。

王丁解救了我,便挥舞长刀,向那躲在矮墙下的少年走去。

我连忙制止:「勿杀他!」

见对方不解,我叹道:「不过还是个孩子,算了吧。」

王丁点点头:「女郎心地仁善,无怪乎上天护佑。」

我不信有什么上天,却也不能否认这一路的幸运加持。

这之后,王丁指挥将士们将我轻轻抬上战车,我很快便在车轮的滚动声中陷入了昏迷。

许是伤腿发炎,我不久便发了高热,整个人陷入混沌之中,只感觉自己被人抬下了车,又送到一间大屋子里。

这里气味芬芳,绸被丝滑,每隔一段时间,便有人用冷巾擦我裸露的肌肤,一边擦,还一边不停唤我的名字。

我努力想要回应,张翕嘴唇,却只能发出模糊的呻吟之声。

每到这时,那人便会扶我起身,将一杯清凉之物倾到我唇边。

「好孩子,喝一点。」

声音清澈动听,使人浑身舒惬。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从重重迷雾中挣扎出来,掀动两条沉重的眼皮,面前便是满绣卷草纹的青色帘幕,锦幛玉钩,富贵之极。

我连忙掀了被子,就要下地,孰料昏睡多日双腿虚软,当即狠摔了一跟头,痛得躺在地板上连连大叫。

门开了,却是两名女御,见状连忙上来搀扶我,我紧紧抓住其中一人:「王玙呢?」

那女御替我擦着额上冷汗,小心地睇着我神情:「郎主正在公主处叙话呢。」

「是么。」

我闻言,陡然想起这里已不是邺北,冲动的心情逐渐平息,一股说不出的失落油然袭上心头。

另一名女御见我面有怅然,轻声劝解:「这几日郎君贴身照料女郎,甚少假手于人。」

「不若我们就等在门外,他要是出来,见您醒来了,定是十分高兴的。」

见我点了头,两名女御便搀着我,缓缓往外厅走,穿过两道垂花门,来到一处更轩敞的门厅外。

隔着珠帘,只听一道女声叹道:「如此美姬,又有急智,无怪乎我儿爱之。」

「只是我王家何等门第,你将她带入家中,无媒无妁,终究是落人口舌。」

这之后是年轻男声,隐隐狂傲:「母亲,我王玙做事,何须他人置喙?」

「如今胡羯肆虐,北境连连失守,百年公卿或许顷刻覆灭。我需要的,是一个聪敏勇敢,又能与我共进退的女子,而非一个软弱的四姓女。」

长公主连声道:「你待如何?她父母已殁,门第又低,你难不成真要娶回家来?」

顿了一会,王玙淡淡道:「江山与美人,二者不可得兼?」

「若我都要呢?」

说罢,不等长公主回话,那珠帘便被哗然掀开,王玙面色沉冷,大步往外走。

我刚要出声,便见他脚步忽然停下,回身睇住我。

这一刻,两两相望,四目相对。

见我畏畏缩缩地站在人后,王玙面色不动,只站在门口朝我招手。

「你过来。」

我被那黑阗阗的眼眸盯着,站在原地,小声摇头:「王玙,我脚痛。」

只听木屐声声,渐踏渐近,一只修白的手向我伸来。

我抬起眼,面前便是那张魂牵梦萦的面孔,再看清那眼中数不清的痛惜与怜爱,忽然便有无限的委屈涌上心头。

(四十五)

王玙将我安置在他卧房外的小耳室,入夜了却偷偷提灯而来,悄悄坐在我床边。

我正躺在被窝里,为长公主白日的话伤心流泪,他从后扳住我肩膀,毫不同情地嘲笑我:「哟,今日又见水鼠。」

我正痛苦着,闻言心下更是难受:「你若不愿见,我走就是了。」

王玙见我真生气了,连忙放柔了声音哄劝:「哪有不愿见你,恨不得与姬日日夜夜,再不相离。」

说这种情话对王郎君来说,是极为罕见的,仿佛柳暗花明,又见山水,又仿佛苦海回声,转而回甘。

我诧异之下,甚至忘记了哭泣,王玙见我不哭了,低下头,在我额上轻轻落下一吻,修长的手指在我长发中穿行,娓娓清吟。

「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月华似练,有一丝半线漏到床畔,我借这光看王玙,只见其双眸幽暗,隐含怜爱。

我这才后知后觉,王玙这是在哄我开心,可实在调动不起情绪,反而更加悲伤:「郎君瞧那月亮,今日如此圆满,不知明日又会如何………」

他不明白我何意,只顺着我的话往下说:「天有阴晴,月有圆缺,这谁又说得准?」

「是啊,这谁又说得准?」

我长叹一声:「月亮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人呢?」

王玙听了,才知道我是在影射他,顿时色为之变,声音沉冷:「哼,牙尖嘴利!」

但他也只是训斥了我一声而已,并没有更加发怒的表示。

如今, 这个人似乎对我有了许多忍耐。

可离开的念头却在我脑中扎了根一般,甚至连看见门外的马车,都会忍不住浮想联翩。

左右王家无人管我,三日后,我趁着王玙不在,仍是揣了金珠,戴着面巾,偷偷驾走了一辆马车,车轮铎铎,上了长街。

陈郡繁华,距离洛城也不远,此处物阜民丰,郊外又有绵绵不绝的良田,也许待王玙去了洛城,我便可留在陈郡,左右还有金珠,也能图个逍遥自在。

这么想着,便从清晨逛到了下午。

直到执鞭的手累了,我勒转马头,打算掉头回去,顺便向王玙道别,没走几步,却见道旁的书肆走出几名缁衣少年。

当先一位面皮白皙,五官秀出,瞧着有几分眼熟,那人见我望着他,也呆呆地回望着我。

「你,南家女郎,你怎会在此?」

不意他隔着面巾还能认出我,我微感惊讶:「崔郎君?」

他勾着头,看到我车上的王家家徽,面色忽然一变:「你为何驾着王家的马车?」

「啊,我……….」

刚待解释,便见对面的长街奔来一队甲士,迅速拦在我车头前,再看那领头的人,却是王丁。

见我坐在车辕上,王丁长松了口气:「女郎,你怎可在外乱跑?郎主找了你许久。」

我连忙道:「我马上回了。」

崔湛在车下看我,一双眼睛颇具凌厉:「南家女郎,你何时与表哥关系这么紧密了?」

「崔湛,你有事?」

话音未落,甲士们纷纷相让,人群尽头驶来一辆金顶乌蓬马车,一张修长手掌轻掀车帘,寥寥数语虽清润动听,却不怒而威。

崔湛闻言,浑身僵直:「表哥!你令我远离南家女郎,自己却……….你怎可如此!」

「呵。」

王玙这淡淡的一声,分明是不屑辩解,且把话头直接转向了我:「锦屏,到我车上来。」

十目所视,众目睽睽,我见崔湛眼眶通红,满面苍白,只好下了马车,对他弯腰一揖礼,便转身徒步而走。

(四十六)

崔湛很快便远得看不见了,而我身后却渐渐跟上来一群甲士,并铎铎的车轮声。

我知道,王玙还在。

又行过一条长街,我实在走不动了,步伐也慢了下来,那马车渐渐与我并行,车纬掀起,露出一张玉白色面孔,肃容霜雪。

「南锦屏,你要走去哪里?」

我不答,照样走我的路,对方隐隐发怒,气息不稳:「你可知你在外一日,我令府兵寻了你多久?你为了崔湛,居然如此对我?」

我闻言,平平回复:「若我当着他面,上了你的马车,他会怎样看我?」

王玙不以为然:「那也是早晚之事。」

「现下他已远了,你若再不上来,我便下车与你同行,到时恐怕全城的人都能看见,南锦屏,你定要如此吗?」

听他口吻淡淡,却不可忽略,我忍了口气,终于还是爬上了马车。

王玙坐在车里,一张脸不辨喜怒,见我默默坐在车门处,口吻好听了许多:「今日怎的一个人出门?」

「不过是逛逛。」

「以后不许如此,必要时带上王丁。」

我并未接他的话头,而是目光看向别处:「若不然,过几日我还是走吧。」

他忽然一笑:「你要走去哪里?」

我茫然道:「我也不知,郎君之前给的金珠还在,或买点宅田,做点买卖……..」

「你坐得远,我听不清。」

我闻言,只得坐到他身边:「或者看在我救了您两次的份上,您再赠些金珠……..」

话音未落,便被王玙捧住脸庞,亲得透不过气来:「金珠!金珠!我让你再说金珠!」

我被他唇边的胡髭扎得大叫,连忙求饶:「我错了,我错了!以后再不说了!」

王玙这才放了手,坐在一边喘个不停,显然是被我气得狠了,但看我吓得贴在车壁,眼神巴巴的样子,又只能强抑怒火。

静了一会,他朝我道:「不错,你是救了我两次。」

「除了金珠,你还说过,或可为你安排夫婿,要年轻美貌,饱读诗书,还要嫡母宽厚,家风清正,是不是?」

我诚实点头:「是。」

只是我现在早已不作此想了,毕竟乱世如斯,能活到老死已是奢求,更何况嫁个好人,得享天伦?

王玙淡淡一笑,附身轻抚我头顶,又恢复成之前那八风不动的清冷模样。

「放心,我必叫你心愿得偿。」

(四十六)

王玙不让我走,并打算带我一同前往洛城。

离开前,我本想回南家收拾一些行装,却被王玙制止,这才想起长公主说我父母已殁的事情,心下久久不能平静。

王玙见我神色仿徨,淡淡安慰:「你父亲投了庾牧,早在慕容垂入城之际便被他杀了,你嫡母也在事后投缳自尽,不告诉你,也只是怕你伤心罢了。」

我擦擦眼睛,声音平静:「我不伤心,他们虽给我一口吃的,却没有爱护我一日,若不是遇上了你,我恐怕早死在太守府里了!」

王玙听了这话,显然十分受用,一手在我发上轻摩,声线温柔:「那是自然,只是郎君怜你,你也要怜郎君,不可再像往日那般气我,知道否?」

我正要答话,一抬头,只见长公主就站在不远处,正默默地看着我们,吓得浑身一激灵。

王玙也看到了,声音淡淡地唤了声母亲,也不行礼,便直接将我拉走了。

傍晚,我正跟着女御前前后后地收拾东西,便见王玙坐在案后,面露深思之色。

「待到了洛城,我会向陛下请封,封你为乡君。」

我闻言大为震惊:「我未有功德,哪里能做乡君?」

对方不以为然:「此次我王家协助司马氏于洛城定都,定膺国公之位,授丹书铁券,你两次救我于死地,区区一乡君之位,又算得了什么?」

他说着,又沉吟一会:「不过你现下父母已殁,当务之急,是另寻一个更好的母亲。」

我不知他要做什么,只能模模糊糊地猜到点意思,大概是为了我好,要给我找个更好的身份。

于是入夜后,他命几名女御为我梳洗打扮,我默默地受了,任她们将我的发髻拔到一尺高,又穿上足足七八层曲裾深衣,整个人都宽了一圈。

造型完成后,女御们扶着我站在屋子中央,转着圈叽叽喳喳地夸我:「女郎真乃神仙妃子!」

「吾等见过数百贵女,也无一人能比女郎高华!」

「是也,是也!」

饶是我被人从小夸赞美貌,也不禁脸烧得慌,正在对镜打量之时,王玙从外走入,站在我身后细细端详。

我对他露出一脸苦相:「王玙,我的头是不是太长了?」

他睖我一眼,隐含警告:「这是上京贵女们喜爱的装扮,你莫要弄散了。」

「哦。」

他又凑近了一些,紧盯我敷了细粉的面庞,忽然自言自语:「还欠点东西。」

紧接着便从妆奁中取了口脂,用黛笔挑了,在我眼下点了两个小小的朱砂痣,眼中流露满意:「这下便成了,能有个五六分像。」

这之后,一头雾水的我被女御簇拥着,塞进了马车。

王玙也上车了,就坐在我对面,一手还拿着卷绢书,正低头看得入神。

我忍不住好奇:「郎君在看什么呢?」

他眉一挑,见我正勾着头看,便促狭道:「在看一只富贵鼠。」

「………」

车马循循,不到一炷香时间便来到一处豪阔门宅,观此门头制式,比王家也不相上下。

「谢府?」

我抬头看到上面匾字,心下一惊。

这不就是与琅琊王氏齐名的——陈郡谢氏?

(四十七)

无需通报,王家马车便是最好的通行证,那门房见了车徽,连忙下了门栓,大门轩敞,恭恭敬敬地将我和王玙一同迎入了。

王玙进了谢宅,如入自家后院,见数名女御端着食盒往西南方向走,便径直上前招呼。

「姨母饭否?」

领头的女御见了他,满面笑容:「二夫人正待用膳。」

王玙点点头,便拉着我跟上去,穿过一道垂花拱门,沿着流水长廊走到底,不远处一妇人梳着高髻,似乎正在葡萄架下忙活。

他走到近前,便笑吟吟喊了一声:「姨母,我来讨口饭吃。」

那妇人见他来了,眼皮都不抬:「王家缺你吃的了?」

口吻虽亲近,却不算温暖。

王玙寒暄了两句,便将我往前面推:「您瞧,这女郎与您可有几分厮像?」

那妇人见他这么问了,便也拿一双眼睛打量我,眼神颇有挑剔。

只是她生得珠圆玉润,杏仁眼,樱桃唇,哪里都是圆圆的,而我丹凤眼,瓜子脸,除了那一尺高的鬟髻与眼下两粒朱砂痣,两人可谓毫无相似之处。

见他睁眼睛说瞎话,那妇人脸一撂:「你这小子,又来消遣姨母?」

「绝无此意!」王玙连连摆手:「不过是看姨母寂寞,给您找个女儿养在膝下罢了。」

二夫人听他这么说,面色不虞:「我已有了三个儿子,为何要养女儿?」

我正羞愧低头,却见身旁的郎君红唇轻勾,扬起一抹淡笑。

「别的女郎自然不够格,可她,却是我王玙的妻啊!」

那妇人这才转过身,眼神淡淡,是和王玙一样的高傲冷漠:「此事,你母亲同意吗?」

王玙轻哼一声:「同不同意又何妨?」

「我年已二十有五,错过这一个,下一个又在哪里?莫非姨母如我母亲一般,宁可我房内空虚,也定要我娶四姓女?」

那妇人听着,连连叹息,却也并未再反对。

(四十八)

半个时辰后,从谢家出来的我,忽而便转姓了谢。

且得了一个新的名字,谢颦。

回到王家,我脑中还乱作一团浆糊,王玙见我满面迷惘,大袖轻扬,坐于榻上叹气。

「要不是为了你,我何必放下身段,去求一个小小郡主?」

见他面露疲色,我连忙站到身后为他捏肩:「谢谢郎君,辛苦了郎君!」

「只是锦屏不明白,那夫人明显不愿意,为何后来又点头了?」

王玙听我这么问,便放下手中茶杯,一手将我捞到膝上坐着:「你往日的玲珑都去哪了?」

「四大姓氏互相通婚已久,早已同气连枝。谢二夫人无女,几个儿子又平庸,此际能与王家结亲,自然不能放过。」

我这才明白,这是大大借了王玙的光了,鼻子一酸,两行清泪便潸然而下。

王玙见状,面露嫌弃:「你这几日怎么了,竟像是水做的?」

我也不知为何,心中喜悦,眼泪却像涌泉一样止不住,闻言连忙眨眼,想把泪花眨回去。

「许是我丢过那么多次帕子,王郎却是第一个要我做妻的,情难自已罢了……….」

王玙轻捏我下巴:「事已至此,还叫什么王郎?」

我这才了悟,结结巴巴唤了一声:「褚……….褚卿……….」

话音刚落,对方那玉兰色的面颊上极快地泛起一层浅粉,眼神也不由得朦胧起来。

我一看,又低低缠绵唤了一声:「卿卿。」

「………夫主。」

王玙呼吸急促,双眼亮得惊人,轻轻咬我一边耳朵:「小鼠旁的不灵光,这种东西学得倒快!」

我被他咬得一激灵,只得连连求饶,未料对方却愈加过分,声音低悄。

「鼠不想食猫,猫却想食鼠,奈何?」

语罢,我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他忽然推倒于案,掀起襦裙,连忙惊声求饶:「夫主,长公主还等着我们用晚膳,此事不可!」

「不错,这两字更销魂,你多叫几声我听听………」

这厢王玙还在调笑,门外脚步声渐密,人影晃动,忽然传来一声轻咳。

「玙儿,你父亲有话对你说。」

(四十九)

王玙父亲从洛城来陈郡,下了马连口水都来不及喝,便叫上儿子去前厅叙话。

我跟在王玙身后,因发髻太高,差点过不了门槛。

王玙之父王术与他相貌肖似,留着一把美髯,见我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面色不豫:「此女何人?」

王玙让我坐在他身边,款款介绍:「阿耶,这是儿的身边人。」

王术点点头,面露欣慰:「甚好,我儿终于开窍了。」

长公主在旁边坐着,欲言又止。

王术随即无视了我,开始和王玙谈起皇宫督造、新帝选秀,迁址祭天等事宜,而王玙显然早有准备,将事例一一安排,落实到人,条理分明,听得王术连连点头。

「我儿还是要早去洛城,皇帝尚幼,慕容垂多有僭越之举,还需我儿从旁掣肘。」

王玙一指我:「只可惜颦颦伤腿未复,待再过几日,她大好了,我们便即启程。」

王术听他这么说,这才转眼看我,一手抚须:「不错,此女相貌不俗,眼神清正,是谁家之女?」

王玙面色如常:「乃谢二夫人之小女。」

见他当场撒谎,长公主坐不住了,怒形于色:「王玙!!」

王术见她如此激动,颇为纳闷:「此次迁居洛城后,我儿即位列三公,不过是纳个女子,有何不可?」

长公主连连摔桌,气为之绝:「不是纳妾,他是要娶妻!娶妻!」

王术这才点点头:「哦,那的确要听听你母亲的意见。」

话音未落,见王玙面容微沉,又忙道:「不过这都是小事,主要还是自己拿主意。」

一句话倒戈,将长公主气得倒仰。

王术走后,长公主指着我嘴唇颤抖:「王玙,她只是一小户女,让她做妾我赞同,让她做妻,那是万万不可!」

「你找谢二夫人为赝母,是要指鹿为马,要天下人都耻笑我王家吗?!」

我听了,站起来要走,王玙却紧紧抓住我胳臂,神色淡定:「母亲别忘了,连你司马朝廷都是我们王家立起来的。」

「这天下又有何事,是我王玙做不得的?」

见长公主目瞪口呆,他将我拉起来,离去之前,又回身笑道。

「指鹿为马?母亲倒出了个好主意呢。」

(五十)

启程去洛城之前,王玙连作了几个晚上的画,这回终于不是老鼠了,而是一只头顶硕角,身具斑纹的……….雄鹿。

画完之后,便将画纸裱好,挂于床头晾干。

「这是要作何?」

见我疑惑,王玙含笑道:「等到了洛城,你就明白了。」

到了启程那天,他却不坐自己车马,而是硬拉着我,挤上了长公主的车驾,接着便将那头赳赳雄鹿图挂在车头。

「母亲,您瞧这是什么?」

长公主瞟了一眼,答曰鹿。

王玙笑道:「非也,这是马。」

长公主不知他卖的是什么葫芦,只默然不语。

车马铎铎,很快出了陈郡,一路上多有其他大族的子弟见了王家车徽,上来行礼的,王玙动辄将人叫住,问他们车头是什么画。

那群子弟看后,个个油然吹捧:「王郎君这鹿画得勇武赳赳,实乃神乎其技。」

「是也!王郎书画双绝,吾等不能比也!」

王玙笑笑,指着那画道:「此非是鹿,乃是马。」

当中一人面露疑惑:「可这明明是……….」

话未说完,便被身后人肘了一下,连忙改口:」「原是我等看岔了!如此神骏,当然是马!」

王玙微微一哂。

众人见状,连声附和,称赞他的马画得惟妙惟肖。

这之后一路经过数个别馆,只要一有人拜会,王玙便会如此作为,而诸人即便心知是鹿,也会违心曰马,实在令人细思恐极。

竟不知这到底是司马家天下,还是王家天下。

长公主再不明白,就真成傻子了。

于是这一路到洛城,将近大半个月的时间,她都紧闭唇吻,面无表情。

王玙见效果达到,便将画收起,只当一切都没发生过。

(五十一)

经历数月跋涉,我们终于来到洛城,刚入城门,却见前路拥塞,车马攘攘,一人头戴红缨,身披重甲,牵马于道中,扬声呼唤王玙:「龙骧将军慕容垂,特来迎王郎君!」

看对方所为,倒有冰释前嫌,主动求和的意味。

王玙尚未答话,便听长公主冷哼一声:「慕容垂!他还有脸来?」

「此人害你落入胡羯陷阱,几乎殁于大火之中,玙儿,你待会入了朝堂,定要请圣人赐死他!」

王玙闻言,不置可否,又问我:「颦颦,你怎么看?」

我看了看长公主的脸色,又看看王玙期盼的眼神,终于还是说了自己想法。

「胡羯于邺北虎视眈眈,皆知慕容垂善练军,乃凶兵也,郎君若驭人得当,必能保朝廷稳固。一箭之仇,又怎比百年安枕?」

王玙怡然一笑,这之后便掀了车帘,下了马车,径直与慕容垂并行去了。

我见他下去了,剩我独自对着面沉如水的长公主,顿时坐立难安,仿佛屁股下面长了针苔。

长公主轻哼一声,看我的眼神,忽然便不若之前那么冷淡了。

「坐好,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我连忙应声:「是,小君。」

长公主见我低眉顺眼,想说些什么,又忍了口气,转变了话风。

「你是个聪慧有度的,既玙儿爱重你,我也不好再棒打鸳鸯,回头你找谢二夫人,让她着手给你准备嫁妆吧。」

我乍惊之下,还以为自己听岔了。

「小,小君,您的意思是?」

她没正面回应我的问题,而是肃容提醒:「只是你做我王家妇,不仅要为夫主分忧,还要开枝散叶,多多绵延。」

开,开枝散叶?

我目瞪口呆:「这,这主要还是看王郎的意思……….」

「哼,他在陈郡时还督促我,说若不早完婚,恐怕我明年膝下尤空虚呢。」

长公主说着,恨得直咬牙:「也罢,这么多年他唯认了你,也只能如此了,总之,你听懂我意思,往后要快马加鞭,多多益善,明白否?」

闻言,我顿感压力山大,也唯有诺诺称是。

(五十二)

长公主所料不错,王玙此去宫中,不光带来了封我为乡君的敕令,还带来了一道赐婚的圣旨。

此圣旨一下,大小世家为之动荡!

乡野皆言,从未听说谢二夫人有女儿,直到谢家人站出来作证,言明家中幺女身子骨弱,一直托庇于佛堂,直至及笄了才带回洛城,与王家三郎也是青梅竹马,感情甚笃。

有关王谢通婚的流言四起,没过多久,又因新帝大选的风波而隐没,渐渐无人提起了。

距离婚期愈近,继谢二夫人送来嫁妆后,不知从何处又送来了一台妆奁。

上下二层,皆是最时兴的华胜宝钗,打开最下层的妆柜,里面却是一件鲜红光艳的嫁衣,从襟连袖,绣满了百子千孙。

我捧着那奢华的嫁衣,只觉舌头打结,根本说不出话来。

「哟,今日不做水鼠了?」

见我神色惶恐,王玙从旁提示:「此皆是长公主的添妆。」

此时此刻,我心情微妙复杂,难以用言语表述,收好嫁衣,便被王玙带去长公主面前,恭恭敬敬地行拜礼:「谢小君。」

话刚出口,却被他肘了一下,连忙又改口:「谢长公主。」

身边人闻言嘶了一声,两指掐住我腰间嫩肉,我嘴唇一哆嗦:「谢、谢母亲。」

这回,总算是对了。

长公主自是含笑默认。

许是因王玙多次当面问我政见,她对我渐渐改观,此嫁衣便是她对我进一步认可的体现。

回到我的小耳房,我扶着腰委屈:「你掐我做什么?」

王玙见我眼含泪光,连忙伸手给我揉着痛处:「郎君给你揉一揉。」

只是揉着揉着,手便渐渐换了地方。

窗外月光似海,螽声细细,风打着转儿旋起细浪,我们鼻尖碰着鼻尖摩挲,像两只从未亲近过,却再也不能相离的鸟儿。

对方衣襟微敞,两痕远山似的锁骨,令我沉没其中,流连不已。

「郎君让我多看几眼。」

「为何?」

「须知今日见到,明日未必还能见到。」

「说什么傻话。」对方不以为然地嗤了声,起身吹灭了灯,一头滑凉的墨发缠绕着我,丝丝缕缕,如同百结不散的柔情。

「郎君让你日日见到。」

灯暗了,月光却穿门过户,似水流泄,有一丝半线漏到床畔,如华,更如练。

春风酿醉了山河,这轮月,终是落在了我怀中。

(全文完,可以蹲一下番外)

(一)

晨光熹微,空气清凉。

只闻窗外鸟声清润,又是一日和畅。

我披衣下床,推开厢门,面前是那熟悉的白兰小院,玉色花瓣纷扬飘落,宁静、安谧,仿佛风波初定。

两名小童正跪在沙地中央玩耍,俱都垂髫,玉雪可爱,轮廓五官也有几分王玙的影子。

我转向旁边随侍的女御。「这是谁家的孩子?」那女御见我一脸迷惑,似有些惊异:「两名小郎君,皆是女郎的亲生子。」

………我的亲生子?

「那他们叫什么名字?」

「长子名宣,次子名宜。」

「……….是吗。」

两名小童见我拘束地站在一旁,纷纷上拉住我,口中连声唤着母亲。

而我不知为何,心中忽然对他们充满了怜爱,莫名便被拉上了竹廊,一路向远处的小亭行去。

路遇甲士皆是退让行礼,口中唤着夫人。

我忍不住看向身旁女御:「他们为何唤我夫人?」

女御垂头敛目,口吻恭敬。「夫人就是您,您就是郎主之妻呀!」

「……….」

穿过鸣风长廊,王玙果然坐在庭中,面前尺牍堆垒,绢册满案,而他展开其中一卷,正以朱笔批阅。

两个孩子进了亭子便往父亲身上拥,王玙一手一个,将他们提到膝上,拿了墨笔白纸,却是手把手地教他们画鼠。

然而孩子没定性,只看他画了几根鼠须便跃跃欲走,王玙将两个小郎交由女御,便继续翻看尺牍。风度尔雅,使人心折。

见我瞬也不瞬地盯着他,对方眼波微澜:「双目灼灼似小贼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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