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爱成瘾:她在世间谋生又谋爱》

「那些金子都是他给我的,你看那囊袋上,还有王家徽印……..」

那府兵再不识字,王家徽印却是识得的,我见他面色变幻,出言威胁:「你夺了金子便罢了,若敢侮辱于我,被他知晓了,定会将你枭首于众!」

王谢二姓,对庶人的威慑是不容置喙的。

对方一犹豫,手便松了,我连忙将他一推,撒腿就往巷外跑!

(二十一)

我本想用这五百金珠置了屋宅,剩下的再赁几个铺子,这之后嫁人也算嫁妆丰厚,以后和小梅的日子便要好过得多。

怎料不过转瞬,小梅没了,金珠也没了。

可以想见的是,若我继续盘桓于此,不但找不到小梅,甚至还会自身难保。

可就这么离开,又实在不甘心。

我和小路子躲在马车里,待天黑透了,才偷偷出来,用身上仅剩的铸钱买菽饼吃。

太守府两条街外,路旁坐着许多劳作后闲谈的庶人,我拿面巾遮了脸,悄悄上前打探:「几位老丈,这几日可有见太守府抬了新姨娘?」

其中一人眼皮一掀:「抬进去的不清楚,倒尝有抬出来的……….」

闻言,我心下一惊,脸上还要强笑:「抬出来?这是何意?」

「天老爷不开眼!」老人朝我小声:「太守性好美色,可他那悍妻厉害!小娘子莫要贪恋富贵,小心连命都给填进去!」

正说着,身旁几名闲谈的老人忽然住嘴,眼睛向同一个方向瞟去。

我顺着他们的视线看向太守府,却见数名长随从小门出来,正抬着一架竹担嘎吱嘎吱往外走,盖布长阔,几乎垂到地面,其下隐约一个人影。

我用面巾裹住头脸,远远缀在他们身后,却见几人把担子抬到河边,盖布一掀,将里头的物事推入水里,之后便快速离开了。

眼看人已走得不见,我连忙跳入水中,往河底深处摸索:「小梅!」

「小梅,我来找你了!」

天穹深远,色作苍灰,不知何时已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将我头面衣襟打得透湿。

我躬下身,在齐腰深的河水中摸索,数次被湿滑的水草绊倒,喝了满肚子污水后,终于摸到那尸体一点衣摆,连忙拽在手里往岸上拖。

可人上来了,我却不敢看那女尸的脸,只能一边流泪,一边跪地求祷。

「天老爷!我不要金珠子,也不要大宅子,也不要嫁高门了!」

「我只求你,把我的小梅还给我吧!」

冷雨无声,阴风惨惨。

天地间只见乌云迢递,暮霭苍茫,河水裹着泥沙,兀自在声声猿叫中向东流去,不知尽头。

(二十二)

自巴郡归来后,我便躺在自己屋子里,足足发了两日高烧,直烧得整个人都清瘦了一圈。

热度未褪,又求小路子带我去王家别院。

但小路子吃了巴郡的亏,这回说什么也不愿去,我只能用自己的两只脚走过去。

这一走,便从天明走到了薄暮。

王家甲士闻我求见王玙,依然待我以礼,一路将我迎入别院深处,我心下感激涕零。

只是这次去的并不是小亭,而是另一处风雅不胜的庭院,院中铺满细腻白沙,廊下竹箜声声,水滴玲珑,中庭一棵枝繁叶盛的玉兰树,暗香随风浮动。

甲士站在紧闭的厢门口,垂首叩问。

「郎主,南家女郎来访。」

门内并无回应,只闻水声哗哗。

难不成,王玙正在沐浴?!

我正忐忑不已,厢门豁然洞开,两名女御手持空桶,托盘等物等在门外,那甲士回转身,向我叉手行礼。

「女郎,请。」

请,请是什么意思?

我在门口耗了一会,直耗得里面水声停了,才硬着头皮往里走。

谁知刚踏进去两个脚,外面的门便被人拉上了!

(二十三)

环顾室内,左侧是一个六幅落地纱橱,人影朦胧,右侧则是两排鸡翅木衣架,挂着中衣、外裳、衣带等物。

王玙轻柔的声音从纱橱中传出。

「过来,为我穿衣。」

模糊的人影渐渐往外走,水珠挥洒,在灰鼠色纱橱上留下点点斑迹。

我连忙从衣架上取了内衫递进去,谁知王玙并不接,而是施施然走出纱橱,在身后的木板上留下一个个湿润、幽约的脚印。

我只扫了一眼,便将眼睛看向别处,接着将那质感轻滑的内衫往对方肩上一搭。

对我的敷衍,王玙报以一声轻哼:「你既有事求我,便不该是这个态度。」

我又踌躇了半晌,才硬着头皮上前为他整理。

王玙很高,几乎胜过我半尺,开肩宽厚,大理石一般苍白坚实,在为他着衣的过程中,我的手指无可避免地接触到滚烫肌肤,忽然有所感悟。

对方于我而言,绝非仅仅是一根粗壮的大腿。

他还是一个男子,一个颀长强盛,孔武有力的年轻男子。

这样一个男子支开侍从,和我呆在一处密室,还要我贴身为他整理,到底是几个意思?

我不敢自作多情,只细声问道:「王郎怎知我有事相求?」

王玙展开双臂,任我为他系着衣带,反应古井无波:「若非有事求我,你怎会来找我。」

对这毫不留情的剖白,我讪笑了两声。

「呵呵,哪有~~」

穿好了内衫,还有胯褶及两裆,幸而我一路眯着眼睛,也算莫名其妙地服侍完了下裳,接着便是外面的大袖……….

然而王玙穿是穿上了,却很不满意。

「衣上无香。」

我看到衣架下有个博山炉,便将那香炉抱到他身旁,让袅袅香烟往他身上贴,先左边,再右边,先上边,再下边……….

不知何时,姿势变得微妙起来,他站着,而我笔直地跪在他身前,两手还捧着香炉。

嘶,感觉怪怪的……….

王玙显然也有同样的感受,此刻也正低头看着我,双目中隐见血丝,游动着我看不懂的情绪:「以后不要唤我王郎,要唤我褚卿。」

他说着,一对冷白双手拢住我面颊,目光研判,睫根低垂:「真是个小可怜………」

「怎么数日不见,便瘦得尖嘴猴腮了?」

(二十四)

难以形容那狎昵的微笑。

诱惑,冷淡,兼之一份似有若无的怜爱,让我胸中升起说不清道不明的燥意,身上没一处自在地方。

这不对劲。

「王玙,你是不是……..服石了?」

对方一只手按在我肩上,手心燥热,手指却冰凉,我连忙将博山炉放在一边,将他搀扶到外面的走廊坐下。

再看他颜色酡红,眼神迷离,滚烫的身子倒来倒去,最后径直倒在我怀里,湿凉墨发散了我一身。

不远处,两名女御就垂着两手站着,完全没有上来帮忙的意思,只远远地用嘴说话。

「自那日山上遇袭后,郎主便落下了腿痛的毛病,凡阴天必服散。」

原来如此。

人服石之后身体燥热,需解开外袍,袒露胸襟,据说有那些豪放不羁的,还要从头发里扪几个虱子来吃。

然而等了半天,也不见王玙扪虱子。

天色渐渐黑透,女御又端来一壶梅子酒,用沙冰湃了,两两倒在薄瓷杯里,再搁上几颗甜美的酿果,酒液淡红,清香四溢。

王玙一指酒壶:「侍酒。」

他嘴里要人伺候,那女御却退后几步,渐渐连人影都退不见了。

我只好端起酒杯,将酒液往那柔软的红唇里倾倒,一连伺候他喝了几杯,方小心翼翼地试探:「王玙,之前的愿望,我可以换一个吗?」

「你拿什么来换?」

他似笑非笑,眉眼划开一道细浪:「那些金珠,不是尽数被巴郡庶人抢走了么。」

闻言,我脊后一阵冰凉:「你早知我来意,还要我为你宽衣侍酒?」

可怖,无论在巴郡还是滁州,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恐怕没什么能逃得过王家之耳目!

他自知失言,只哼了一声。

「庾牧,巴郡第一硕鼠。太守府饿鼠成行,你一个野鼠进了人家的老窝,还妄想从里头偷出肉来?」

我欲言又止,好一会说不出话。

「当然,我只知你丢了金珠,却不知你伤了脸庞。」

说话间,王玙冰冷的手指轻触我颧上,那日暗巷中磕破的伤口久久未愈,带来一点暧昧的麻痒。

……..他似乎在暗示我,说点什么,或者做点什么。

我这才后知后觉,从我进来的那一刻起,他的所作所为,似乎………..

在引诱我?

可他向来看不起我,如此又是何意?

不,南锦屏,不要做梦!

王玙与我,堪比云泥,即便他对我有意,进了等级森严的王家,我这样身份低贱的庶女也只是一摊烂泥,任谁见了都能踩上一脚!

无法可想,我只能无措地抓住那只手,假装听不懂他的暗示。

「王玙,以你之能,拿回被抢的金珠易如反掌,这之后我可以将宅子卖了,所有金珠完璧归赵………」

见他心不在焉地听着,我红了眼眶。

「只要你为我寻回小梅。」

(二十五)

那一日,我在河边找到的女尸并不是小梅,害我白白浪费了许多眼泪,她定然还在太守府,只是以我之能,永远无法见到而已。

王玙闻言摇头:「南锦屏,你一点亏都不肯吃,这样可不行。」

他坐直了身子,面色重回冷淡,并无一丝刚才的放荡昏聩。

眼看氛围渐渐冷却,我垂着眼眸,替他收起皎然如雪的衣袂,「王郎想要女郎,什么样的姿色没有?」

「若只是春风一度,并不算什么,郎君若是有意,今夜锦屏可以留下。」

「………不止如此。」

显然,王玙对我的示好并不满意。

我只能跪在他面前,以额贴地:「或者锦屏居于城北,郎君可常来常往,亦无需郎君供养。」

「………..」

王玙凝视我低垂的面孔,神情渐渐变色:「进我王家,对你如此为难么。」

我低声道:「我不做妾。」

自小目睹母亲潦草短暂的一生,我便立誓,绝不将自己性命交于他人之手。

他见我咬死了口风,不禁冷眼嘲弄:「你以为我有多属意你?」

「不过是看你可怜,才想收你做妾!」

他话说的难听,我顿感面上火辣辣的,忍不住反唇相讥:「王玙,你可曾在旁的小娘子身上花费这么多功夫?」

「我……..」

「郎君心中爱我,却左右权衡,不敢娶我为妻,难道就不可怜么?

闻言,他一张脸青白交加,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旋即摔杯于案,薄胎瓷溅了满地。

「送客!」

(二十七)

我被王家甲士带出了庭院,却不知我前脚刚走,后脚一个熟悉的人影便从厢房深处冲出,不顾地上飞溅的瓷片,扑通跪倒在王玙面前。

「表哥,你也看到了,她拒绝了你,绝非你口中那种攀附富贵之人!」

王玙嘴唇紧抿,面孔浮上不耐。

「崔湛!你成何体统!」

崔湛却牢牢抱住他大腿,神情惨白:「表哥明明答应过我的,若她连你的妾都不愿做,那便是个有风骨的好女子……….」

王玙任他抱着,眉头蹙了又放,似有憎恶:「难不成你真要娶她为妻?若只是门第低些也就罢了,可她父亲投了庾牧门下,名声早已狼藉!」

「不碍的,只要表哥为我在母亲处说项——」

王玙冷笑一声:「也不是不行。」

「只是这之后,你恐怕便要回归庶子身份。」

「不,这………..」

崔湛还待再争,已被王玙淡淡推开,语气令人生寒:「你崔家庶子女数十人,姑母也未必要盯着你一人栽培,既你一意孤行,想必她也另有打算。」

眼前人神情高蹈,口吻沉肃:「崔湛,你若真想娶南家女郎,便要做好庸碌一生的准备。」

「你,可真想好了?」

此言既出,满室皆静。

见崔湛跌坐在地,哑口无言,王玙一甩袖子,转身便走。

沿着长廊回到小亭,只见湖心波荡,冷月无声。

面前案上仍搁着那张猫戏鼠图,他一哂过后,便将图画收起,女御随即呈上一张崭新的空白画卷。

然而,不等他提笔作画,面前便慢慢走来一瘦长人影。

垂头丧气,神情惨淡。

「此事,表哥便当我没提过。」

「………」

王玙头都不抬,只挥手令女御送客。

对方默然离去后,他笔下舔满了浓墨,于面前的雪白简帛上细细作画,勾糅点染,浓淡相宜。

跃然纸上的,却仍是一只栖栖遑遑,小耳尖尖的野鼠。

风摇月影,竹帘轻动,王玙忽然淡淡一笑。

「心志如此飘摇,竟不如一女子。」

(二十六)

是夜,若不是王家甲士将我送归,以我病病歪歪,几近昏倒的情状,完全不能靠两只脚走回去。

可能是笃定我傍上了王玙,南夫人甚至为我延请了女医,将苦药一箩筐地往下灌。

我想,我大约已经死了一次。

数天后的一晚,窗子敞着,几株桂花开的开,败的败,碧绿叶子间结着米粒大的花盏儿,引得流萤在枝头扑闪流连。

厢门一动,却是南锦绣蹑足进来。

她见我双眼大睁着,骇了一跳:「你何时醒了?」

又走近几步摸我额头,神色欣慰:「热已经退了,不枉阿娘为你延医,她还说呢,死也要让你进了王家的门再死……….」

「与他何干?」

我冷冷的一句令她惊诧:「你,你莫非不打算嫁给王玙?」

「可你再耽搁下去,就真成老姑子了……….」

在大邺无论男女,大龄而不婚,便会被冠以不孝,不顺之名,人人皆可吐上一口唾沫,足叫你活着比死了更难受。

听闻此言,我心中毫无波澜,只淡淡回复:「你倒是嫁了,又如何呢?」

孰料,南锦绣在我床边坐下,双手绞着帕子,忽然便泪盈于睫。

「他,他不与我同房。」

「谁?」

「我说袁扈,他不到我屋里睡,却终日与马夫厮混………」

「……….」

说罢,不等我反应过来,便伏在床边大声嚎啕,硬生生把我哭精神了。

许久,我捋清其中关窍后,不禁悚然心惊。

「此事,你可有告诉南夫人?」

她茫然抬头:「回门时我和阿娘说了,她却怨我多事,还说袁扈早晚会知道我的好………」

「那早是多早,晚又是多晚呢?」

对方闻言,本来迷茫的神色,变得更迷茫了。

南锦绣年龄尚小,性子单纯,或许这就是被陈家夫人一眼相中,并宁愿自降门庭也要娶回来的原因吧?

我望着外面忽闪的萤虫,忍不住喃喃自语:「都说男子是女子的归宿,可事实真的如此么?」

古往今来,女子的命属于父母,属于丈夫,属于儿子,却唯独不属于自己。

由生到死,连自由都不可得。

(二十七)

翌日。

我自觉身子大好了,便拿了串钱出门雇车,小路子早已使唤不动,我也不去讨他的没趣。

待出了门,却见街道破蔽,臭气熏天,马路旁,水洼边到处睡着衣衫褴褛的流民,多有面黄肌瘦的小童跪在路边,头插草标,衣不蔽体。

我一路看去,暗自心惊:「老丈,这外面是怎么回事?」

滁州,已经多年未有卖儿鬻女之事了!

车外,赶车的老人长长太息:「据说胡羯攻我大邺,已经连下十城,这些人都是从北边逃命过来的。」

「胡羯?」

「是呀,据说那胡羯青发红眼,顿顿都要食人!」

我生长于斯,平日耳边最多便是闺阁之事,这还是第一次听闻战事,只觉浑身发冷,只得拉下车帘,整个人蜷缩到角落里。

车马走走停停,终于到达牛尾巷。

进了屋子,只见大门洞开,一位少女在里面忙忙碌碌,我顿时心下狐疑,再走近几步,看到那转过来的熟悉面孔,心下顿时涌上巨大惊喜!

「小梅?!」

那的的确确是小梅!如假包换的小梅!

她见我来了,只抿着嘴笑,往常梳起的丫髻此番却散在两边,显得一张苹果脸有些苍白憔悴。

「你怎么了?怎地不说话?」

小梅见我伸手来捉她,连忙向后闪躲,却不意被我撩起了长发。

看到那长发下的光景,我顿时泪如泉涌!

她,已被人割掉了双耳!

(二十八)

小梅是为了保护我,自愿去了庾牧处做妾,又被他的悍妻嫉恨而施以酷刑。

至于她是如何回来的,我想王玙一定清楚。

我为曾对他不敬而悔恨,却也知道此事之后,我们之间的恩义已被消耗殆尽。

这一夜,我和小梅抵足而眠,她却在睡梦中不断发出痛苦的呻吟,我挑灯来看,却见她两耳不断流出脓水,已将雪白的枕巾都染成了黄红色。

第二天天不亮,我便带着她去城中的扁鹊堂看大夫,却被她一再扯住。

「女郎不用治,或许过两天就好了呢。」

「你的耳朵再这么流脓,不多时就要聋了!」我故意吓她:「我可不要一个聋子做婢女!」

她闻言,只怯怯地看着我。

大夫看过了耳朵,只说难治,开口便问我要金珠,我唯有将我娘留给我的金耳珰典了钱,暂时先抓了药来吃。

小梅吃了药便昏睡过去,趁她睡着,我连忙到附近的大街上转悠,想找点营生赚钱。

正走没多久,身后忽然有人拍我肩膀,回头一看,却是一张有点眼熟的面孔。

说眼熟,却又叫不出名字。

「你是?」

「南家女郎,我与你同住牛尾巷,你记得否?」

这女子圆圆眼,小山眉,说话处事十分爽利,让人心生好感。

我想了许久,才想起她便是我入住当日,被王家车队吓得平地摔跤的女郎。

交谈中得知,此女郎姓江,家中有一武将供职于王庭,因生计艰难,也同时开着一家菽饼店子。

和我寒暄后,她便挥手离去,看样子要赶着去做活。

我见状,连忙紧跟住她。

「这位娘子,小女子有一不情之请………」

我厚着脸皮向她求个活计,她虽有些惊讶,却也慨然应允。

一炷香后。

江娘子搬来一筐又一筐煮得滚烫的菽豆,倒在案板上教我操作。

「我们做菽饼卖给庶人,一个饼只要一铸钱,你若一天能做上三百个,我便给你五十铸钱。」

「好!」

我连忙应下来,洗净了双手开始干活。

这菽饼做起来并不难,只要将菽豆煮破,趁热压成小饼即可,只是菽豆分开时还很烫,双手很快便痛得钻心。

可为了筹措到更多的药钱,我唯有忍痛做下去。

深夜,别了江娘子回到宅子,我两枚掌心都已失去知觉,只能将手泡在冰凉的井水里稍作纾解。

小梅躲在窗后,只露出两只眼睛看我。

我连忙将铸钱掏出来给她看:「今日挣了许多钱,明日便可以给你抓药了。」

她不说话,面孔消失在阴影里。

(二十九)

自从遭了刈耳之刑,本来活泼爱笑的小梅性情渐渐阴郁,平日里为了遮挡伤口,总是披头散发,连院门都不愿出。

见她日益消瘦,我只得再次跑去扁鹊堂延医问药,可这次大夫看过之后,连钱都不收了。

「小娘子耳内已有沉疴,滴灌之法无用,许至渐渐失聪。」

我连忙紧紧拉住对方,小声哀求:「大夫,可有他法?」

「大宅阴私,最是毁人。」老人朝我叉手一礼:「若要痊愈,女郎还得另延名医。」

说罢,不待我挽留,便匆匆而走。

无法可想,我只得坐在昏暗的天井里发呆,直到一只温热的小手放在我肩上。

却是小梅拿来了一根细针,替我轻挑着手心的水泡,一边挑着,一边无声流泪。

「哭什么,又不疼。」

我给她擦了脸,又安慰道:「大夫说你的耳朵就要好了,只要再吃上两副药……….」

然而,无论我说什么,她都只是默默摇头。

第二日,我便向江娘子借了车,打算先去向王玙道谢,再回来带走小梅。

滁州附近有几座大城,我决定先去陈郡,看在新媳妇南锦绣的份上,或可在袁家借住几日,无非多攒些银钱罢了。

于是,我向江娘子借了马车,一路笃笃行往王家别院。

如今我在江娘子这里,不但一日能做几百个菽饼,偶尔还要为她驾车,作为回报,她会给我多一些铸币,还夸我是滁州城最善御的女郎。

也因此,王家甲士见我从车辕上跳下来时,神情是惊诧的。

「女郎所为何来?」

我有些讪讪:「我,我来谢王三郎,谢他救我婢女。」

那甲士闻言,便打量我两眼,见我风尘仆仆,面色了然:「女郎可是遇到了难处?」

我听他这么说,忍不住脸颊发烫,胸腔中如有一把破鼓在狂擂,那甲士见我低头不语,便从怀中掏出一物,递到我面前。

「我家郎主离开前嘱咐过我们,若再遇女郎,便将此物交还,想必可解燃眉之急。」

我接过那锦囊,只看外观大小,便知是那日我在巴郡被夺走的金珠,心下顿时涌上一股莫名滋味。

既甘甜又苦涩。

既懊悔又茫然。

当下,忍不住口中嚅嚅:「请问,王三郎去了何处?我想当面向他道谢。」

那甲士闻言,面色浮起几分歉意:「我家郎主有言,不过一命还一命,如此两不相欠,便没有再见面的必要了。」

闻言,我愣了半晌,心下空落落的。

「女郎,请回吧。」

听他流露驱赶之意,我胸臆顿时涌上万分羞惭,忍不住以袖掩面,爬上车辕潦草而去。

谁知,那甲士目送我离开后,却是往不远处一辆银顶青檐马车外复命。

「郎主,人已走了。」

「嗯。」

许久不见贵人回应,那甲士正要离开,便听里面传来一道清雅弦音。

「王丁,此事,你是如何看的?」

名叫王丁的甲士若有所思,许久才斟酌着道:「仆尝闻千金易得,真心难求。」

「南家女郎为求自由,轻抛生死,为一奴婢,可销百金,真乃情肝义胆,若为男子,必义士也!」

「你是说,我王玙还比不上她一个奴婢。」

「……….小人多嘴了。」

(二十九)

从王家别院离开后,我赶上马车,便匆匆回家找小梅。

打开锦囊才知道,里面的金珠不光一文不少,王玙还在其内留了一张绢,上面用墨笔写下了数个大城扁鹊之名,足以解我燃眉之急。

眼见小梅的病已不能再拖,我也只能将感激藏在心里,打算先将小梅带去治疗,之后再图回报。

可回了宅子,却找不见她踪影,问了左右邻居,只说往巷子深处去了。

我听了,半个心才放到了肚子里。

这几日立春,巷尾的椿树刚发了新芽,水焯过了最是鲜嫩,她定是打算偷偷摘上一些,回头烫了做羹给我吃。

待她做了羹,我再去江娘子那拿几个菽饼,这一天便算对付了………

正想得入神,身后忽然走过不少人,一个个神色惊恐,匆匆往深处去。

「快看,前面有人吊死了!」

「真的?」

「唉,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哪!」

我并未多想,只慢慢缀在人群后面,快到巷尾了,却远远见到椿树枝上吊着一个鹅黄色身影,消瘦娇小,随风轻轻摇晃。

那鹅黄衣服,是我在她及笄时花了一百铸钱做的,连去年今年,也不过穿过两次而已。

我终于明白,为了不吓到我,小梅最终还是鼓起勇气,走出了那个院子。

只是,她再也不能随我归家了。

(三十)

料峭刚过,酷暑又至。

端午刚过,数量惊人的难民涌入滁州,民心惶惶不定,入夜后四野号哭,彻夜不休,令人汗毛直竖。

就连江娘子的菽饼,也从一铸钱升到了三十铸钱一个。

我听人说,圣人已经放弃了北地,带着皇妃皇子们逃往了南方,却不知会不会经过滁州。

偶尔路过王家别院,却见大门紧锁,庭院无声,似乎早已人去楼空。

这一日我来到铁铺,拿走了月前便定做的一把匕首,正在光下试那雪亮的刀锋,却听江娘子连声唤我,连忙收入刀鞘。

「锦屏,你买这个,莫不是防身用?」

「是啊。」

我勉强答了一声,便将小刀藏于袖中,却见江娘子面露犹疑:「胡人一路向南攻来,为何你不与王家人一道走?」

大概是见过王家马车,她一直认为我是王玙外室,闻言,我心底泛起一丝涟漪。

「江娘子,莫非知道王家人去向?」

她摇头:「王谢二家与官家同气连枝,怕是要一同迁往南方,只将邺北抛于脑后。」

「锦屏若想知晓,可等外子回归,他官拜龙骧将军,正是护送过圣人一行的。」

闻言,我连连行礼,谢她告知。

待回到自己的宅子,却见门口停着一辆马车,上面的灰衣小厮正朝我挥手。

「女郎,我来接你回家了!」

「小路子?」

这才想起,我在江娘子的菽饼铺子里讨生活,已有月余没有回家了。

见我盯着车下一道深长辙痕不语,他连忙表态:「是夫人叫我来的。」

「圣人已迁往南方,郎主与夫人不日将行,定是要将女郎也一齐带走的。」

此举虽不符合南夫人行止,却也合情合理。

可到了上车时,他却只让我坐在车头,自己戴上一个遮住了全脸的大斗笠,这才挥舞着鞭子哒哒哒往外赶。

行了一会,闻得耳边人声渐消,我放眼望去,只见两旁野地愈加荒芜,头顶是漆黑高远的深天,仿佛一张彻底撕开的贪婪巨口。

「小路子,我们要去哪里?」

对方满面堆笑:「女郎莫慌,跟着小人走就是了。」

往日里对我爱答不理的小厮,今日却如此讨好,未免有些怪异。

我频频回望,脊背发凉,忍不住出言试探:「小路子,车上明明有四匹马,为何跑得这么慢?」

「……….」

「小路子?」

见我连连追问,他不耐烦道:「许是马儿累了呢。」

此时马车一路行驶,眼看就要出城,我忽然问他:「你瞧,车上只有我们两个人,为何辙痕这么深?」

趁他低头看向地面,我随即夺过他手中的马鞭,猛地将人从车上推了下去!

小路子反应不及倒挂于车,被一连拖行数十米,瞬间头血披面,人事不省!

说迟但快,我已跳到前方的一匹马儿身上,掏出怀中匕首砍断马绳。

几乎只在一瞬间,失控的马车中探出两颗怒目虬髯的头颅,朝我大声叱骂不止!

单瞧那服制与装束………

竟是巴郡府兵!

见身后车马嘶鸣,乱成一团,我连忙调转马头,一路策马逃往城内。

待天完全黑透,我将马儿放跑,自己则偷偷摸回江娘子的菽饼店里,躲在冰冷的灶下屏息凝神。

不远处,大街上火光冲天,杀声四起,铎铎刀兵声,桀桀狞笑声,妇人哭嚎声,又在一声惨叫后戛然而止。

深夜,愈发死寂。

空气中,却飘过愈发浓烈的焦糊味。

(三十一)

半梦半醒之际,我似乎来到了一处竹林。

此处杳花疏影,杨柳新晴,数名少男少女围绕竹席,面向高台而坐,面露梦幻之色。

再看那高台之上,却是一白衣小郎君,墨发漆鬓,风姿楚楚,修长手指缓缓拨琴,顿时清音远扬。

不远处的林子里,却躲着两个垂髫小女郎,其中一个脸涂得黢黑,指着高台上的少年喜道:「若个郎君好!」

另一个小女郎也连连点头:「确然美貌!」

「那么,我们过会就丢他吧!」

「好咧!」

黑脸少女应了一声,两人便掏了帕子出来,站到那小郎君上风口,极为熟练地一抖!

我眼看那帕子被风一吹,直接盖到了小少年脸上,即便是在梦中,心脏也忍不住为之一缩!

这还不是结束。

只见对方捉着帕子,正满脸茫然,面前忽然走来一个窈窕少女,生得眼角尖尖,玉雪可爱,在他面前找来找去,似正在寻物。

小少年见状行一揖礼:「这位女郎,可是在寻一方帕子?」

小女郎闻言,口吻惊喜:「正是!多谢郎君!」

又打量那少年几眼,面露娇羞:「小女子南家锦屏,不知郎君姓甚名谁,家中排行第几?可还有旁的兄弟姐妹?」

那小少年见她憨态可掬,倒也认认真真地回了话。

「吾于家中排行第三,人称王三郎。」

孰料,他话音未落,那小女郎便脸色一冷,当即劈手夺了帕子:「如此,便多谢郎君了!」

「再会!」

说完便走,那背影别提多无情了,只留下那白衣小少年在原地一脸茫然。

而那小女郎走离了他视线,便朝丫鬟呸呸一声:「可惜了如此美貌,原是王家嫡子!」

「以后再来丢帕,必事先探好嫡庶,否则费我帕子。」

那丫鬟连声称是,两人相携着走远了。

很快,场景再次变幻,小少年已长成青年,目睹她一次次丢帕,洒茶,跌跟头,神色也从一开始的羞涩茫然,转而为愤懑、轻视与嘲弄。

而我站在一旁,头皮发紧,明知是一场噩梦却醒不过来。

不知何时,那个小小的「南锦屏」消失了 ,面前双手抱琴的小少年成了青年王玙,正居高临下地睇着我,眼中满是轻嘲。

「自己丢过的帕子,居然就这么忘了?」

我闻言,顿时满心羞惭:「实,实在丢过太多人,对不住了。」

「呵。」

听他冷哼一声,我连忙讨好道:「不过我丢过的那么多人里,郎君是最出色的,属实大邺第一风华。」

闻言,眼前男子眼波微澜,却是无动于衷:「油嘴滑舌,怎么,你又有事求我?」

「………..没有。」

我看着他,心下涌起说不清的感慨:「只是遗憾罢了,若早知会如此别离,也许我不该那样冒犯你。」

「你赠我金珠,又为我救出小梅,我实在无以报答。只后悔没有亲口和你道别,更后悔没有最后见你一面。」

「从此以后,乱世流离,或许生死两隔,再难相见了。」

眼前的风景在快速褪色,不变的,只有那一道优美的清音。

「后悔了,为何不来找我?」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忽然袭击了我,使我在梦中也不由得泣涕不止:「可以我之能,又如何能找到你呢?」

「用心去找,自然能找到。」

见他的身影渐渐模糊,我连忙抓住他的衣角,仿佛在挽留东逝的水。

「真的吗,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深深地凝视我,眼角却悄然滑落了一滴泪。

鲜红似血。

(三十二)

「南锦屏,魂兮归来!」

「南锦屏,魂兮归来!」

迷迷糊糊间,有冰凉的水滴落在我的眼上,鼻上,肩上,一个焦急的女声在不住呼唤我,使我僵直的眼皮终于撑起一丝缝隙。

「江………娘子?」

对方见我醒了,笑逐颜开:「是我!」

「你足足昏迷了三天三夜,我们都以为你患了离魂之症呢!」

我尝试坐起身,却仍然头重脚轻。

她见我双目迷惘,轻声解释:「许是你躲在灶膛里,这才躲过了庾牧的追捕,只是他攻入滁州后四处放火,你吸入了太多烟气,才会昏迷如此之久。」

对她的关切,我一言不发,只默默流泪。

江娘子见我神情飘忽,连忙使两个伙计将我搀扶出去,出了店门,只见原先轩阔的大街已被火燎得乌黑,是处号哭隐隐,断壁残垣,废墟中不知多少焦尸。

江娘子见我双目瞠大,连忙伸手掩住我双眼,强笑道:「对了,我家将军刚刚回归,女郎若想问王三郎,便直接去问他吧!」

一句「王三郎」,终于稳住了我惶惶的心志。

自小梅死后,王玙已成了我在世间唯一牵挂之人,无论如何,我希望他活着。

「他在哪?」

顺着江娘子的指引,我朝前方看去,只见城道最宽敞处伫立着一支骑兵,行列整饬,鸦雀无声,粗看足有数百人。

当先的骑士戴红缨,覆面甲,一手牵马,一手还提着一个滚圆的不知什么物事。

见江娘子走近,那人几步上前,连声懊悔:「不过区区太守,也敢拥兵为王!早知滁州如此凶险,我不该将娘子留下的。」

江娘子自然是一阵宽慰。

我闻言连忙上前,声音颤抖:「将军说的是巴郡太守?他如何了?」

那人不意我突然插话,目光扫来,犀利令人不敢直视。

「庾牧已伏诛。」

说罢,便将手上那东西径直掷在我脚下,只见长发散开,腥臭熏人,其下却是一张怒目圆睁的头颅!

江娘子连忙又来掩我的眼,却不意我紧紧盯着头颅,忽然便笑出了声。

大笑愈发不可止,飘荡在尸骸遍地的长街,凄凉而骇人!

那将军见状奇道:「此女子何人?」

江娘子附耳过去,他连连点头,之后便伸手招我过去:「原是王三郎之爱妾,吾乃龙骧将军慕容垂。「

「士族协战之气低迷,我军正需要你协助。」

我擦干了泪,这才平静下来:「将军杀了庾牧,便是锦屏恩人,若有所求,但说无妨!」

他见我神态不似作伪,慨叹击掌,连叹三声:「好!好!好!」

「王郎君为主持战局,早于前几日北上,不意邺北陷于胡人之手,胡人劝降而不得,不知会使出何等手段!」

他见我面色渐趋苍白,声音也逐渐低沉:「只是他身为南方士族之首,性情又最刚烈,此番着意殉国,对王家而言不可谓不打击。」

「吾等已纠了千余子弟,于邺北前后升起狼烟,只是尚需一人潜入城内,作为内应……….」

我低声问道:「此去,不一定能回么?」

对方倒也坦诚:「十死无生。」

我点点头:「好,我去。」

「只是出发前,还请将军圆我一个心愿。」

(三十三)

因为我答应去邺北找回王玙,龙骧将军答应了我的请求,于傍晚为我捉来了庾牧之妻。

难以置信,手段如此阴狠,大丈夫亦为之齿冷的太守夫人,居然身量娇小,面容柔美,甚至有几分慈眉善目。

「就是你,杀了我的小梅。」

庾夫人见我手持匕首,夷然不惧,嗓音亦是轻轻柔柔的:「这位女郎,妾并不识得什么小梅。」

闻言,我委派两名军士替我去地窖搬了尸体,因为天气炎热,表面已经渗出一层水液,且散发出刺鼻的气味。

见到那女尸面容,对方大袖下的手臂,终于开始颤抖。

我用匕首雪亮的刃尖,轻描对方那雪白的耳朵:「庾夫人,知道我为何迟迟不让小梅入土为安么?」

「没办法,我总得还她一个全尸啊。」

话音未落,她随即号哭大骂:「我可是王家嫡女!!如此贱婢,死便死了!何苦要讨到我头上来?」

话音未落,两旁的军士不以为然地解释:「女郎勿忧,她只是一旁支,背靠主家而已,还请速速动手,吾等需尽快去寻王郎君。」

虞夫人闻言哭嚎更甚,却被军士狠狠摔了一嘴巴,摔得口鼻流血,几欲昏厥。

我摇摇头:「是王家人又如何。」

「我与你两条贱命,换王玙一条贵命,王家人也会觉得很合算吧?」

在她惊恐的嘶喊里,纤薄刀刃划开皮肉,鲜血四溢。

一对温热的,血红的耳朵,被我亲手取了下来,轻轻搁在小梅怀里。

这样,她终于可以完完整整地走了。

(三十四)

此间事了,我与慕容垂、江娘子立即动身前往陈郡。

此处距洛城不远,尚有王谢两家的嫡支滞留,因要营救王玙,慕容垂得到了王家支援的六万子弟兵。

据说王玙之母,陶阳长公主还承诺他,待救回王玙之后,再向圣人请封一大司徒之位。

只是看慕容垂无动于衷的样子,似并不在乎这虚无缥缈的承诺。

出发之前,他与我在暗室中沟通细节,言明会让我先潜入邺北,三日之内,便会纠结六万子弟兵,再加上圣人拨与的三万精兵,号称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地攻入城内。

而我作为内应,只需待他燃灯为信后,选择与王玙前往反方向城门奔逃即可,他会令另一只队伍前往接应。

正商议着,忽然有人来报,说陶阳长公主急着要见我,人已等在门外。

我心下惶恐,出了门便拜倒在地,不敢抬头。

面前,出现了一双满绣了卷草纹的软鞋。

「女郎是我们王家的大恩人,何必行此大礼?快请赐座。」

于是,我被人搀起来,扶到了一个桃木椅子上坐着,对面便是一高华妇人,年约四十许,两鬓微华,不怒而威。

她见我垂头不语,连连点头:「相貌倒是不俗,怪不得玙儿为你置了宅子。」

「我听说,就连崔家小郎也哭着喊着求取你,可有此事?」

我听后,尴尬极了。

「小君,此都为讹传,我的确是帮了王郎君一点忙,他才赠我财物,助我购宅,但其他的是真没有。」

「原来如此。」

长公主点点头,又问道:「既如此,若你和玙儿之间并无一丝风月,你又为何要去救他呢?」

我张了张嘴,却哑口无言。

是因为他给了我五百金珠?还是因为他帮我救了小梅?

「小君,我也不知。」

我低下头,声音迷惘:「非关情爱,不知为何,却总是与王郎生死纠缠,或许,这便是命吧。」

「郎君需要我的时候不多,但如有所求,锦屏责无旁贷。」

她点点头:「原是一有情有义的女子。」

「再看我玙儿从前,身边总围绕着大世家女子,可此番他落难了,却无人愿意前往。」

不知为何,我听后心下一涩。

「锦屏只是一小户女,又如何能与世家贵女相提并论呢?」

孰料大长公主闻言,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微微一笑:「玙儿自冠至今,尚未有入他眼的女子,他总说那貌美的蠢笨,精明的又貌丑,挑挑拣拣,至今房里无人,更不谈子嗣了。」

我听着,忍不住暗自慨叹。

然而,这细微的表情变化也被长公主捕捉到了,转而问道:「女郎有何话说?」

我只好诚实以告:「如此行径,不愧是王郎君。」

长公主却以为我是动了心思,连忙安慰我:「你放心,玙儿既然能为你置宅,必是心中有你,待你们回来了,我必亲自执贵妾之礼抬你过门………」

我如今一听为妾就头大,连忙摆手。

「不不不,王家是何等门第,锦屏不敢肖想!」

长公主闻言,掩口胡卢:「小儿女看不清自己心意,倒也寻常。」

我无意与一位长者争辩,只好低头不语,以沉默相抗。

王玙母亲走后,江娘子从厢房走出,轻声垂问。

「锦屏,你若不想去,现下回了慕容垂也不碍的。」

「不了,我意已决。」

她在我身旁坐下,口吻流露浓浓担忧:「你既不是王玙外室,何苦定要牵扯进来?」

「或许,是他于我有恩吧。」

我诚实道:「再说乱世之中,我无父母丈夫怙持,早晚一死,还不如去救王玙,不过拼死一博。」

「这之后,也许我能再借一借王家的势,好歹能混个老死。」

「你!唉………」

见我并不动摇,她在原地转悠了半晌,忽然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从贴身的香囊中取出一物,悄悄塞到我手心里。

「你拿着,此物或许可救一命。」

(三十四)

五月,暮春。

天意不祥,致王师溃败,王玙为胡羯所俘。

此时胡人已连下十城,唯有士族盘踞之南不敢妄动,因此大单于扣下王玙后,四处寻找让他屈服的手段,美人异士,狂客谋臣,流水价地送去,极力行诱降之事。

这夜,城外又送来一美人,自言乃王玙爱妾,出奔来寻情郎,因有王家人从旁佐证,单于见之大喜,连忙唤侍女为美人洗风尘,梳高髻,打扮得妖妖娆娆地送去王玙居所。

这个美人,自然就是我。

为了让我下死力策反,大单于甚至允诺事成之后,要封我为女相国,也不知王玙得知此事,会怎样地嘲笑于我。

拾级而上,灯火长明。

在两行侍人的带领下,我裹着一件大氅,进入重重纱帐之中,那熟悉的身影就躺在深处,双目紧闭,似已熟睡。

无论何时,王玙坐在众人当中,总如珠玉在瓦砾之间。

而我见过他许多模样,盛气凌人的,冷面嘲讽的,从容都雅的,却不包括今天这副濒死的面貌。

奄奄一息,面若金纸。

再看床边小几上摆着诸多食器,美酒佳肴,完好无损,榻下小婢怯怯地望着我:「王郎君不饮不食,今日,已是第四日了。」

我明白了。

王玙以一种极惨烈的方式,选择了以身殉国。

「王玙,王玙!」

此刻我跪在塌边,不断在他耳边呼唤名字,对方却一动不动,恍若未闻。

我连忙向小婢招手:「水来!」

那小婢连忙端来一盏雪白牛乳,看着还很新鲜。

我将牛乳凑到那苍白的唇边,尝试向内倾倒,可他阖目抿唇,牙关紧咬,牛乳很快顺着嘴角溢出,流得满襟都是。

一狠心,我将牛乳倾倒入口,并不断以口哺入。

「王玙,你醒来!」

「你醒来啊!」

终于,在整整泼洒了三四盏牛乳后,怀中人发出一声呻吟,双目微微翕动。

我喜极而泣,捧住他的面庞不住流泪。

而对方昏沉的眼中,流露出的是犹豫,是疑惑,更是爱恨交织的悲喜。

我见他极力想要说话,便将耳朵凑到他翕动的唇边,却听他声声迷惘,字字含悲,一直递进我心里。

「为何……….」

「为何穷途末路时……….「

「我身边总是你……….」

对此,我唯有小声嚅嚅:「也许只有这个时候,郎君才会需要我吧。」

闻言,王玙凝视着我,眸中似流转着复杂感情,又似蕴含着千言万语。

忽地一展大袖,将我紧紧搂在了怀中。

(三十五)

我贴身服侍了王玙一天一夜,他终于恢复了元气,能够自己进食一些汤水。

借口他需要静养,我将女御们赶出房门,接着便将香炉中的灰倒于盆底,用指尖陆续写下一行字。

「慕容垂三日攻城。」

王玙看完,点了点头,并无什么特别表示。

我虽心焦如焚,却也知道不能操之过急,只服侍他又吃了些米糕,接着搀着他去廊外散步透气。

大单于早等在门外,王玙一见他,便肃容怠目,似不愿理会,我连忙从旁揖礼:「大王,我家郎君尚有不适,还请宽容几日。」

大单于面色几变,终于还是忍了口气,一甩袖子,扬长而去。

眼见人已走得看不见了,我忍不住咬牙:「王玙,你就不能忍上三天?」

对我的惶恐,王玙报以微微一哂:「放心。」

「我王家盘踞江南,数十万子弟一呼百应,如此局面,他怎舍得杀我?」

说完,便一晃膀子摆脱了我,径直往前方高台走去,一面走,一面支使我做事。

「拿纸笔来。」

然而,等我拿来了纸笔,本以为会看到什么机要的我,却看到对方一番挥毫,淋漓尽致地……..

画了只老鼠。

瞧他落在胡人手里的日子,说不得比别院时还要悠闲,我忍不住出言相询:「你为何如此喜欢画鼠?」

他昂然而笑,一手指鼠:「瞧,这小眼如豆,瘦瘦仃仃的,像不像你?」

犹记讨金珠那日,他笔下那猫捉老鼠……….

于是我虚着眼,望着他在那老鼠头上依旧画了只威风大猫,猫爪高悬,而老鼠在其下抱拳讨饶,状极猥琐。

王玙一气呵成后,便将墨画展示在我面前,颇有些志得意满:「如何?」

我:「……..」

他见我似有不快,忽然便柔下了声音:「怎么,如今胆子肥的很了,竟敢朝我下脸子?」

我轻咳一声:「没有。」

说罢便也学着他的样子,拿了那笔在纸上乱画,王玙冷眼觑着我写了几个大字,神情越来越痛苦,甚至以手加额。

「世上最煞风景之事,便是观美人写丑字。」

我不理他,依旧笔下不停。

等了一会不见他嘲讽,转头再看,却见人靠在廊柱上闭着眼,竟好像睡着了。

是了,他断了几日水粮,会有一阵子虚弱也是常理。

于是趁他小寐,我撕下那画纸上的老鼠,用口水粘了,偷偷贴在那猫的头上。

(三十六)

正暗戳戳地贴着,却不意王玙在身后幽幽道:「为何要骑我头上?」

我连忙掩卷,却见他长臂一伸,已是将那纸抽走了,拿在手里细细观赏:「不错,不错,趣味盎然。」

一边点评,一边还用眼睛耐人寻味地看我:「你若真喜欢骑,郎君让你骑一骑又何妨?」

请问,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我正脸上贲红,不远处却传来一声呼喝。

却是附近一将领见我们拉扯,随即闯进高台,一手指着案几上我写的墨字大吼,只是他方言浓重,我一个字也没听懂。

孰料刚才还笑着的王玙,忽地腰一弯,伸手便抽了那胡人的腰刀。

横刀断颈,血流喷瀑。

只在刹那,面前便多了一具应声而仆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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