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我:「这几年过得好吗?」
我笑嘻嘻说不错。
他又问我:「找到答案了吗?」
我耸了耸肩:「我也不知道我找到的是不是答案,不过确实有所收获。」
他问我:「那你说为什么人类总是活在痛苦之中,为什么社会总是不公平,为什么有的人坐拥一切,有的人却永远要在底层挣扎?」
我爬到麦田里,拔下一根麦穗,举到靳子言面前:「这就是我找到的答案。」
靳子言皱眉拿起麦穗:「麦子?」
他从小在农村长大,这东西在他眼里比我亲切。土地、麦田,这在中国人的意象里都是最朴实最美好最有生命力的东西。
我说:「人类的祖先生活在非洲大草原,狩猎采集,过着非常原始的生活。后来一路征伐,足迹踏遍了各大洲,生活方式由狩猎采集逐渐转变为了农耕。」
「这不是在进步吗?」
「某种程度上是的,但不公平的种子就是在那个时候埋下的。狩猎采集的人类没有余粮,没有剩余价值,没有剥削。生活朝不保夕,并不稳定,但活下来的人类活得相当悠闲,相当不错。结果进入了农业社会,一部分人就占有了大量资源,不再从事生产,而其他人类,不管是营养水平还是生活质量,比之采集社会只降不升。
「有一部分史学家认为,这一切都不是人类主动的选择,而是在植物的驯化中不知不觉转变了生活方式,失去了原有的快乐。诱惑亚当和夏娃的不是毒蛇,而是这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充满了大地香气的,一棵棵麦子。」
靳子言低头去看那麦穗,表情却变了,眉头慢慢凝住。
「你在农村长大,你没发现吗?资本不是异化人类的先驱,小农社会已经在异化人类了。农村有什么资本?但是你觉得那个小社会里,人人平等吗?」
「狩猎采集社会里,也不会人人平等吧?」
「是的,是的。真正的平等没有存在过。只不过那个时代人还更接近于动物,无法产生系统化的阶级压迫。」
「所以你还要继续找答案?」
「找啊。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不想回去吗?」
我笑了,没有回答,他却已经知道了答案。
他沉吟了一下,笑了:「你比我潇洒。」
我耸耸肩,不置可否。
他最后也没和 Ines 在一起,那女孩比他能玩,快活日子没过够,才不想在一棵树上吊死。
他也交了几个女朋友,都不长久。
可能是生活不顺吧,又想起我来了。
孩子受委屈了,永远想要「妈妈」的安抚。
不过我不会再给他当妈了。
我会有自己的人生。
会有自己真正的孩子。
不过……
「谢谢你。」
「嗯?」
「谢谢你当年把我从池底捞出来,谢谢你救了我的命。我欠你一声谢谢。你是对的,我不该死,林姨也是对的,只要人还活着,就会有好事发生。我现在很快乐。」
靳子言深深看了我一眼,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又咽了下去,点了点头,去了。
28 岁那年我结婚了,老公是个工程师,比我小一岁,法国人。
次年,产下一女。
我们一家三口住在一间五十几平的小公寓(当然法国公寓算的是居住面积,按照国内开发商的算法这个公寓至少八十平米),房贷三十年,利率 0.1。
老公没什么大钱,但很顾家,孩子生下来就是他带,周末我的波兰婆婆还会帮我照顾她两天,让我们夫妻俩过一过二人世界。
我以前听国内有些什么「老外都独立,到了十八岁父母就不管了」的说辞,还真信以为真,出国了才发现,十八岁就没父母管的就是穷人,国内穷人还有初中毕业就去打工的呢,难道他们不独立?欧洲的中产家庭精英家庭一样爱给孩子铺路,孩子成绩不好,家长会请导师吃饭、送礼。
以前听说老外的孩子都自己带,没有隔代育儿的问题。
但我老公说他爸爸妈妈给他哥带了孩子,要是敢不一碗水端平,不帮我们带女儿,他就跟她急。
以前听说老外社会讲规则,不讲人情。
后来我发现意大利人结婚也随礼,还不是送礼物,就是现金。
你说人这东西有趣不有趣,明明天各一方、语言不通、容貌各异,却重复着差不多的故事。
有天我们一家要出去度假,我把女儿放在小区大门外,自己一脚挡着不让门锁死,身子伸进里面去帮老公搬行李,结果行李刚搬出来,就看见女儿被一个东亚男性抱在怀里。
女儿卖弄着她那点新学的汉语:「妈妈妈妈,他说他是靳叔叔,是你的朋友。他知道你的名字。」
我老公知道靳子言,他见过他的照片,基本知道我们的事情。
听到这个名字,法国人如临大敌,非常矜持地邀请靳子言到我们家里做客。
行李放在车里,我们回了家,法国人建议我们在门口等他一下,顺便叙叙旧,独自先回了家,再开门时家里被擦得锃光瓦亮,法国人也穿戴一新。
我笑了,靳子言也笑了,只是那笑容有些苦,有些法国人看不懂的含义。
「我不进去了,」他辜负了法国人的一通梳洗,「第一次见孩子,我也没准备什么,这红包你们……你们两口子收着。我还有点事,先走了,以后回国告诉我,我给你们接风。」
「那怎么好意思要!」我推拒。
「又不是给你的,给孩子的。」
靳子言把红包塞在了我女儿衣服口袋,然后仗着长手长脚的优势,开门就跑,谁也追赶不及。
红包里是一张卡纸,卡纸上有个二维码。
法国人问是什么,我怀疑是购物券。
法国人松了口气,然后面露鄙视。
什么大富豪,就这?
我扫了码,发现是个网址,研究了一下,又查了半天,弄明白了它究竟是什么东西。
法国人问我数目,我说 100。
法国人满脸问号。
100 欧作为红包不算太少,但是靳子言一个资本家,万里迢迢跑到我们家楼下,就为了给我送 100 欧,这事儿过于离奇。
我说:「是 100 比特币。房贷有着落了。」
法国人拿出手机查今日的比特币指数,查的时候手都有点抖,查完算了半天,算完问我拿前男友这么大红包,是不是不太合适。
我说要不咱把它送回去?
法国人诚实的身体将它牢牢攥在了手里。
女儿叉着小腰:「不是给我的吗?不是给我的吗?」
我把比特币纳入了账户,然后把卡片给了她:「给你给你。」
看见法国人仍然复杂的表情,我笑了:「不用想那么多,红包就是红包,一点小钱,给孩子的见面礼,给咱们一家三口的生活资金。」
法国人拿眼斜我:「一点小钱?」
他倒是知道我为了生活费年年去南法摘葡萄的往事。
我笑得恣意:「对他来说真的是一点小钱。我也是见过钱的,你以为呢?」
我住过两亿一栋的别墅,穿过八十万一件的高定。又怎样呢?好的坏的,都已过去。
也许人生本身毫无意义,但我会一直追寻,不会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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