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田的诅咒

我一直都知道自己是假千金。

因为当年,我妈故意用刚刚出生的我,换走的不是千金,是个少爷。

她这一手算盘打得极妙:我得到了千金小姐的身份,她终于有了儿子撑腰。我爷爷奶奶在七大姑八大姨面前扬眉吐气,我爸自认赢过了在城里当官的发小。

被换到农村的靳子言,打小就孝顺,打小就优秀,被我爸抽断凳子腿都要把我妈护在身后。

直到他发现他拿命护着的妈是偷了他身份的贼。

直到他发现我这个贼子贼孙,一直厚颜无耻,霸占着本属于他的幸福。

全世界都可以怪我妈。

怪她自私,怪她无耻。

唯独我不行。

当年,她用刚刚出生的我,换走了靳家的少爷。

是她的自私,她的无耻,给了我十八年优渥的生活,让我不用在那个重男轻女贫穷暴力的家里长大。

我握住了她的手,告诉她我知道她是为了我好。

可她告诉我,不止如此。

那个时候她已经确诊了癌症,肺癌晚期,整个人枯槁又疯癫,一双眼睛失神地睁大着,眼里血丝满布。

她反握住我的时候,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用力到针管里都开始回血,声音嘶哑,却仿佛炸雷响在我耳畔。

「你大伯母之前也生了个女孩,被你奶奶溺死了。

「后来我就出来打工了。我生孩子那天你爸还在工地上,我一个人在城里的医院,自己签字,自己生下了你。

「幸亏他没来。他来了,你也得死。

「听妈的,你就抓紧你的养父母,我看他们是好人,不会不给你钱上大学的……

「多说点好听的话,就说……生恩不如养恩,他们要是讨厌你,你跟着一起骂我,对,你就骂我。靳茹?你听见没有,你说话呀!」

我呆在原地,一时被震惊得忘了语言,刚想有所反应,却看见了她针管里红红的一截回血,下意识就去按她的手:「你……你先别乱动……」

「我都要死了,你还管这些干什么!」她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鹰爪一样抓住了我的胳膊,「那个家是要吃人的,你绝对不能回去!听见没有?听见没有?听见没有?」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病房门突然被撞开,一群人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为首的中年男子看见病床上的我妈就破口大骂:

「臭婊子,你他妈也配住这么好的医院?走,跟我滚回去,死,你也要死在我老杨家的地里!」

我妈彼时已经枯瘦如柴了,枯槁病容恍若厉鬼,只有那一双血丝密布的眼贼亮贼亮。

看见男人出现,她的嘴角浮起了一丝诡异的微笑:「你绝后了。儿子不是你的,闺女也不是你的。你绝后了!」

「我草你妈了个逼!」

中年男人像一只发了疯的野牛,原地蹦起老高,几乎向我妈弹射了过去,拳脚暴风骤雨一样砸在她身上,一边打一边用方言咒骂,其脏其臭其恶毒让人叹为观止。

但我妈在笑。

沙哑的,难听的,仿佛地狱恶鬼一样地笑,笑到大口大口污浊的血块从她嘴里呕吐出来,各种检测仪器滴滴滴发出凄厉的警示音。

下一刻我从震惊中反应了过来,冲上去拉他,但感觉自己拉着的仿佛是一辆疾驰向前的摩托车,我这点力量只能减缓一点点的行驶速度。

再下一瞬间,一直在墙角安静站着,仿佛壁花一般的少年动了。

壁花少年十八年来一直叫杨东,认回了亲生父母之后,终于恢复了本名靳子言。

靳子言是我遇见过最朴素坚忍的同龄人。

他穿的是洗得发白的校服,剃的是最普通不过的圆寸,但那张脸仿佛自带光芒,目光凝实的瞬间立刻爆发出了让人胆寒的杀意。

我甚至没来得及看清他的动作,他已经一拳把中年男人打翻在地,然后比方才的疾风骤雨还要猛烈的拳脚就都落在了中年男人身上。

中年男人的亲戚们上来拉偏架了,只拉少年不拉男人,一边拉还一边叽里呱啦骂他狼心狗肺。

少年变本加厉,几胳膊肘就打退了两个拉住他的中老年男子,然后狼一样扑上去继续打。

医生护士听见了报警提示音,想要进来,被打架的人群挤在门口团团转。

我趁机去扶我妈,拿着一把纸巾想要擦干净她嘴角的血,却被她一把挥退。

她的力气大得惊人,完全不像是病入膏肓的癌症病人,一双眼血丝密布,瞳仁完全暴露着,眼神空洞得让我发寒,然后缓缓转过头,看着中年男人,嘴角又吐了一口血,还一并吐出了一声嘶哑却有力的诅咒:

「杨小军,你活该绝后!你们家活该断子绝孙!断子绝孙!」

中年男人活鱼一样在地上跳了一下,似乎又想跳过来打她,却被少年恶狠狠一脚踩住。

我妈看见他那副样子,仰天长笑了起来。

心电图曲线像是一排闪电,我一看数字,心率已经飙到了 180,刚喊出一句「医生」,曲线就猛地拉直了。

笑声戛然而止,我妈轰然倒下,合上了双眼,血淋淋的嘴角,还挂着一丝扭曲的笑意。

那个笑容,我觉得我能记一辈子。

「都住手!死人了!」

我使出全身力气喊了一声,终于让所有人停止了斗殴。

所有人都回过头来,看着满脸是血的我妈,看着我。

少年整个人仿佛静止了,眉头轻轻蹙着,双唇颤抖,眼里一点点漫上水光,却没有向我妈前进一步。

好半晌,他一边摇头一边开始后退,退着退着到了医生身边,无形中让出了一个身位,让后者终于抓住机会挤到了病床前。

医生查看了一番,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少年:「谁是家属?病人现在已无生命体征,要不要抢救?」

我还沉浸在震惊中,一时难以接受面前发生的一切,一个清冷的少年音已经幽幽响起:「别抢救了。活着受罪。」

我回头去看他,他脸上的表情古井无波,我只觉这张脸仿佛罩上了一层厚厚的面具,把一切真实的感情和想法都隔绝在了面具之下,外人从面具之外看不出分毫。

杨小军被打得满脸青紫,此刻倒和少年意见一致:「就是,抢救啥抢救,贱命一条,死了就死了。再说她都得癌症了,本来也活不长。」

少年冷笑一声:「故意伤害致人死亡,一般会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无期徒刑。还有闲心说风凉话呢?」

杨小军愣了:「打老婆算什么故意伤害?她活着是我的人,死了是我的鬼,我打死她,那是她倒霉。谁家婆娘不挨打?再说你们听听她说那话,咒我断子绝孙!她活该!」

少年依旧冷漠:「所以你这是认罪了。这里有监控,证据确凿,你的一言一行,都逃脱不了法律的制裁。」

「唉你个小王八羔子,反了你!」

少年冷冷把他推到了一边,转向了我:「报警吧。你是她亲生女儿,这个警,该你报。」

那是靳子言第一次正眼看我。我却没想过,会是那样的一种情形。

「我看谁敢报警!」

杨小军把腰一叉,身后一群亲戚都跟了上来,给他帮腔。

「妮儿,你可是你爸的亲闺女,咋能报警抓你爸呢?都是你妈不要你,你爸可惦记你嘞!别的不说,前几天,他还托媒人,给你说了一门好亲呢!」

彼时的我又一次木在了原地。

说亲?

我妈刚刚被活活打死,尸骨未寒。

现在他们已经计划着把我抓走卖了换彩礼了吗?

我才十八岁,连法定婚龄都没到。

他们怎么敢?

耳边响起了母亲临终前嘶声力竭的话:

那个家是要吃人的。

你绝对不能回去。

一直到那个时候,我的感觉还是失真的。

突然之间,我的亲生母亲就出现了。

我甚至来不及和她多说上几句话,我甚至没有叫过她几声「妈」,她就这么死在了我面前。

我甚至不知道该对她抱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思念?痛恨?感激?

都该有,又好像都没有。

「妈妈」这个词对我来说是多么陌生啊。

像一句禁咒。

绝不能出自我口中。

可眼前形势进展飞速,并没有给我任何时间消化自己的情绪。

我还没反应过来,一群人已经冲了上来,拉着我就往外拖。

「快,跟你爸回家。」

「你都不知道你爸多惦记你,可别听你妈胡说,你爸现在就你这一个女,你可得给他养老送终。」

「你爸给你说的人家可好嘞!开化肥厂的,一年能赚百把万,三层小洋楼,去了就是少奶奶!念什么书,嫁到老王家,离家也近,亲戚里道的,都有个照应不是。」

「我不去!你们放开我!」

「你可别做梦了,你又不是真千金,可别把自己捧太高了。念大学有啥用?咱们村那个五丫,考了个大学,毕业了还不是给人打工,就赚那几千块钱?嫁人的时候,彩礼收得还没有初中毕业的多。」

我的力气远远不如这群人大,更别提他们还人多,几乎被一路拖行着往外走。

鞋底和地皮摩擦得几乎起了火星的时候,我回头去看了看病床上的我妈,她脸上虽然血迹斑斑,表情却堪称安详。

她怎么瞑目的呢?她的女儿还在人间受苦,她怎么就瞑目了呢?对杨小军的恨胜过了对我的爱吗?她对我……有爱吗?

少年在无人注意的时候靠近了我妈的病床,拿起一块毛巾,在乱哄哄的人群中慢条斯理用水打湿了,轻轻擦拭着我妈脸上的血。

他才是我妈最爱的孩子吧。

偷换我们俩的秘密她本来想带入坟墓的。

可是杨小军看他长得和自己不像,总是怀疑他是我妈偷人生的,隔三差五一顿毒打,甚至有点动了杀心。

我妈就怕了。

在某一次的毒打过后,她陷入了漫长的昏迷,醒来时得知儿子背着自己走了几十里山路到了镇医院,医生确诊了她的肺癌。

我不知道她想了些什么,最终还是把真相说了出来。

少年联系上了亲生父母,做了亲子鉴定证明了自己真少爷的身份,而后他的亲生父母发了善心,让我妈住进了这家昂贵的私立医院。

我用求助的眼神看着少年,可他为我妈擦拭血迹的动作很专心,眼里水光莹莹,没有分神看我哪怕一眼。

我的心一寸一寸地凉了下去。

也是,这场闹剧本不该和他有关。

这愚蠢的粗鲁的充满算计和偏见的落后的一切,本也不该和他有关。

即将被拖出门的瞬间,我用尽全身力气抓了一下值班医生的袖子,口型随他说:「报警。」

我被拖着继续往外走,捏紧的一点点衣料一点一点从指缝里滑了出去。

医生深深地看着我,没有动作,没有回答。

就在我们这一大帮人浩浩荡荡出现在走廊里的时候,迎面走来了一群黑西装。

打头的真空穿了一件西装外套,一溜胸肌腹肌露着,尽显骚包,油头、夸张的项链,一手奇形怪状的戒指闪瞎人眼。

看到他,我松了一口气。

薄少阳。

看见一群人揪着我走到了面前,他冷冷抬起眼,发出了一声轻嗤,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亲戚,歪头活动了一下颈椎的关节,冷冷道:「我的人,你们也敢动。」

一群亲戚看着他身后大群黑西装保镖,有点虚。

杨小军梗着脖子还嘴:「你的人?这他妈是老子的闺女!老子想带她走你也敢拦,你算老几?」

一个大婶扯了扯杨小军的衣服,冲他挤眉弄眼:「她爸,你傻啦?闺女给哪家不是嫁,老王家出三十万,你问问这人出几万。」

杨小军眨了眨眼,眼珠骨碌碌乱转着开了口:「我闺女已经许配给我们村化肥厂的老王家了,人家彩礼三十万都给了,你想把她带走,行,你赔双倍彩礼,再……再加一台车!这钱出了,这丫头就归你。」

薄少阳难以置信地皱起了眉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杨小军:「三十万?区区三十万,你就把小茹卖了?」

三十万,只是薄少几个月的零花钱数目,只是薄少一场生日宴的花销。

杨小军光棍又无赖:「你嫌少你可以加嘛,对不对。六十万,再加一台车,必须是好车,破烂车我可不要。」

旁边的大婶又扯了扯他的衣袖:「你傻不傻,这男娃一看就有钱,你怎么才要六十万!要一百万!再要房子!看你那个没出息的样……」

「行行行我懒得跟你们墨迹,」薄少阳掏出了手机,「六十万是吧……」

「薄少阳!」我猛地叫住了他。

薄少阳停住动作抬头看我:「小茹?」

那大婶眉开眼笑:「对对对,闺女你劝他多给点,你爸可就你这一个女……」

我冷冷把话说完:「你要是给了这人一分钱,我就跟你绝交,下半辈子不和你说一句话。」

「唉你个小王八羔子,你白眼狼你!」杨小军返身一个耳光就抽了过来,却被早有准备的薄少阳一把接住:「我看谁敢动她!」

结果刚接了一下,就开始龇牙咧嘴。

比起常年做体力活的杨小军,养尊处优的薄少阳那点力气有点不够看,正准备使出自己学了多年的散打和自由搏击和杨小军殊死一搏,门口忽然出现了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

少年冷冷站着,已经比杨小军和他的一堆亲戚们都高出了一个头,乌泱泱的人群硬是没挡住他露脸。

「你们有完没完了。这边还有人尸骨未寒呢。」

杨小军闻听此言,终于想起来了自己身上背着的人命官司,眼珠一转,拔腿就跑。

一群亲戚也都跟着他往另一侧的走廊跑了过去,几个抓着我的大爷大妈丝毫不松手,似乎生怕我留下和警察说什么坏话。我被拖行着前进,鞋都跑丢了一只,忙乱间拼命回头冲薄少阳喊道:「愣着干嘛,拦住他们!」

靳家这么多年,那些公子小姐们把我当个什么,我心里有数,一般不会去触那个霉头。但薄少阳例外。

薄少阳,算是我唯一一个能称之为朋友的人吧。虽然他自己,好像不这么想……

经我提醒,薄少阳才反应过来,一边指挥黑西装保镖们去拦人,一边追过来一边瞪着一双清澈又愚蠢的眼睛问我:「怎么回事,小茹,出人命了?」

我指着杨小军声嘶力竭:「是他!是他在病床前,活活打死了我妈!快点报警!」

话音未落,奔跑中的大婶转身回来一把捂住了我的嘴,拖着我就往医院出口跑去。

我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薄少阳身上。他虽然向来不靠谱,但这次带了这么多人,总还是

……有点用吧?

被大爷大妈们扯上拖拉机的时候我已经觉得他们动作有点慢了,回头想看看人怎么还没下来,却被大妈按着头挤进了人堆里,推搡间我还被不知道哪里伸过来的咸猪手摸了两下。

拖拉机发动了,薄少阳的人都没来,我觉得有点不对,可是车启动时我差点栽了个跟斗,勉强稳住,发现咸猪手又在摸我的大腿,就拼命鲤鱼打挺和咸猪手搏斗,一时没了胡思乱想的心思。

拖拉机开进了村,杨小军人五人六指挥着大爷大妈们押着我就往他那个破土房去,大手一挥:「告诉老王家的,有个城里人出六十万彩礼加一辆车要娶我女,看在乡里乡亲的面上,我给他抹十万,再送来二十万,闺女就让他们接走。」

让我遍体生寒的是,到了这个时候,薄少阳,还是没来。

就在闻讯赶来的老王家两夫妇、媒人和杨小军讲价讲得差点掐起来的时候,警察终于赶到了。

足足四辆警车,一口气下来十几个警察,但在场的本地人们并不见慌乱,反而是化肥厂王老板抖了抖衣襟,意味深长地看了杨小军一眼。

杨小军立马就换了一副面孔,哈皮狗似的笑着:「亲家……这……刚才出了点意外,我就打了几下,杨东他妈就死了,你看这……」

王老板恶狠狠瞪了他一眼,再转过脸面对警察的时候又笑了,抽出一盒烟,找为首的警察递:「公安的同志们远道而来辛苦了,来来来先到我家坐一坐,喝杯茶水,慢慢了解情况。」

公安干警挥退了他的烟:「我们来逮捕犯罪嫌疑人杨小军,以及在医院聚众斗殴的涉事人员,其余人等请配合我们办案,不要妨碍执行公务。」

王老板把眼一瞪,四处扫视:「啧,自己家里人这点破事,怎么还报警呢?这不是给警察同志们添麻烦吗?谁报的警?谁报的警?」

没有人回答。

语毕,他拉着那个警官往旁边走:「同志,你是哪个派出所的?我们镇派出所那个刘所长你熟不熟……」

我眼看着这群人这副有恃无恐的样子,只觉凉意一点一点爬上脊背,情急之下大喊了一声:「他们杀人,还拐卖人口!他们杀了我妈,还要卖了我!警察叔叔你可不能让他们跑……」

一直挟持着我的大婶反手一个耳光抽在我脸上,打得我一屁股摔在地上,嘴里腥咸,眼冒金星。

「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哪儿有你个小婊子说话的份。」

警官看见大妈居然当着这么多警察的面还这么嚣张,表情带了三份玩味,挥开了王老板趁着他胳膊的手,挥手示意身后的警察上去抓人。

村民们呼啦啦围成一堵人墙,摩拳擦掌,一个个跃跃欲试的样子。

然后警察们掏了枪。

我面前的大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警察杀人啦!警察开枪杀人啦!快给我们评评理呀!」

公安干警们看着这大妈耍起了无赖,看着周边大妈大爷们举起了手机开始录像,一个个额头青筋暴跳,最前面这个,应该是队长,平静地开口,声音却很洪亮:「不信谣,不传谣!」

但是警察队伍到底是被这堵肉墙逼着向后退了起来。

王老板志得意满,嘴角一扯,那副得意的嘴脸看得我恶心,气得我浑身直颤抖,下一刻他拿起手机接了个电话,接通的时候还满脸自鸣得意,听了两句脸却唰地一下就沉了下去,紧接着猛地咽了咽口水,眼睛瞪圆,汗如雨下,慌乱地开始四处踱步,一边踱步一边虚空对着电话另一边的人点头哈腰。

不知不觉他就打着电话溜达到了我面前,电话一挂,对着地上撒泼的大婶就是一脚:「滚起来!瞎嚷嚷什么!」

大婶一懵,讪讪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

紧接着王老板就挂了电话,走过去揪住了杨小军,一把把人推到了警官面前:「就是他,杨小军,您带走您带走,我们绝不包庇。」

杨小军急了:「亲家!」

「谁跟你是亲家!三十万彩礼麻利儿的给我退回来!」

王老板横眉怒斥了他,转脸又冲警察谄笑:「误会误会,我和他没关系,绝对没有涉案,您明察。」

警官幽幽开口:「还有一些涉嫌聚众斗殴扰乱公共秩序的……」

「都自己给我滚出来!」

王老板暴跳如雷,然后拼命冲众人挤眉弄眼。众人还有点懵,但还是照做了,几个之前拉偏架的小心翼翼向前迈了一步。

警察们上前拷了杨小军,将其余人等人都带上了车,一个女警察把我从地上扶了起来,还拍了拍我的肩膀,顺势搂住:「别怕,孩子,没事了。」

我浑身一颤,然后小心翼翼地向她怀里又靠了靠。

她一身警服,看起来很硬朗,但怀抱出乎意料的柔软和温暖,让人忍不住靠近一点,再一点。

后来我才知道,其实医生早就报了警,只是见过太多医闹,不想和这群人正面冲突,没有表现出来。

而这群人刚把我抓走,两名民警就赶到了医院。

结果到了案发现场,他们只看到了一个形容枯槁、面带笑容的癌症晚期病人的尸体,顿时怀疑有人报假警。

得知是死者养子给死者理容以至于破坏了案发现场,他们就只能去调监控。

监控调出来,事实倒是清晰明了,问题是嫌疑人早就都跑了。

故意伤害致人死亡的嫌疑人虽然只有一个,但是涉嫌聚众斗殴的很多,且大概率已经逃回了老家,那个地区情况复杂,亲戚之间相互包庇,且民风彪悍,两名民警摆不平,就向上级申请出动了刑警。

至于薄少阳……

手机里是他发来的消息:「对不起,我本来想拦住他们的,结果……结果我爸不知道哪里来的消息,突然打电话过来,不让他们跟我去……」

我笑了笑,回复道:「没事啦,我平安回来了,罚你下次请我吃大餐。」

别人帮我,是情分。

不帮,是本分。

没什么可怨怼的。

薄少阳不过是一个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孩子,大人没来还能唬唬人,大人开了口,队伍自然带不动。

更何况王村这群人丧心病狂,警察来了都难对付,他那群二五仔指不定都是送菜的命,不跟过来,也是好事。

到了公安局,警察姐姐帮我给脸涂了药,录了个笔录,就可以回家了。

回家……

哪里是我的家呢?

靳子言也被带了过来,他涉嫌斗殴,要接受审讯,去的时间长了一点。

他虽然成年了,但还是学生,没有案底,情有可原,而且只造成了杨小军的轻微伤,接受了批评教育、交了罚款就也走了出来。

家里的司机早就在外面等着了,看见我们过来,下车开了门,比了个请。

其实我犹豫了一瞬。

按理说我已经不该再回那个地方了。

可是……十八年过去了,我已经习惯了把靳家那个拥挤的地下室当成自己的避风港。

上车之后靳子言问我:「我亲生父母怎么没来?」

我笑了笑:「靳叔工作比较忙,平时住在市区的家里。」

事实上他在市区有七个家,七个情妇排队等他临幸,确实是太忙了一些。

「林姨公司那边事情也很多,经常出差跑业务。」

林姨养的小奶狗在邻市,当然分公司也在邻市,两头跑就成了她生活的常态。

我最开始知道的时候也很震惊,后来就习惯了。有钱人就是这样的,两口子各玩各的。

靳子言静静听了半天,突然反问我:「你在我家十八年,都从来不管我生父生母叫爸爸妈妈吗?」

我一下子就僵住了,猛地攥紧了手里的包包,只觉如坐针毡,如芒在背。

我不能管林姨叫妈妈,不能管靳叔叫爸爸。

那个家里,也没有我真正的爸爸妈妈。

小的时候不懂,妹妹学说话的时候叫过,我也跟着叫,当时就被陈婶呵斥了:「你糊涂了?还真把自己当千金小姐了?夫人收留你,给你一口饭吃,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你摆正自己的位置!」

林姨彼时端详着自己新涂的指甲,五指如兰,蹁跹欲飞:「紧张什么呀,小孩子又不懂。」

说完,转过脸来看着我,面色苍白,带着几分憔悴,一双美丽的眼空且冷,嘴角却挂着淡淡笑容:「小茹,这次你算是口误,叫就叫了,以后,我不想听到你对着我喊出这两个字,知道吗?」

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轻拂过耳畔,压在我心头,却重逾千斤。

那个时候我不过四岁,却已经感觉到了这话的分量,忙不迭地点着头,一遍又一遍地道歉。

林姨挥了挥手,示意我不用再念了。

陈婶把我拉走回了她的房间,一关上门,立刻抱着我流起了眼泪:「傻孩子,我也不想这么说你,可你不能惹你林姨不高兴,知道吗?人跟人啊,生下来就是不一样的,要怪就怪你自己命贱,没托生在你林姨肚子里吧……」

我从小就是被陈婶带大的。

五岁那年,陈婶辞职回老家带孙子,临走的时候我哭着求她带我走,她没带,只拖着行李箱在大雨里头也不回地上了车。

那是林姨第一次抱我。

林姨身上特别香,怀抱特别暖和,长得又那么漂亮,符合了我对于「妈妈」这个词的所有想象,但我不能叫。

那是个禁咒,一旦开了口,我不知道潘多拉的魔盒里会放出些什么来。

后来的保姆告诉我,我不是这个家里的孩子,我是在医院洗澡的时候,被人偷偷换过来的。

我亲生的妈妈,换走了靳叔和林姨的孩子后,为了躲避追踪什么反侦查的手段都用了,十几年来,硬是没被抓到过。

就因为我是个女孩,而她换走的那个,是男孩。

我怨过我的妈妈,但林姨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她是个可怜人,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

林姨有美貌有学识有教养,样样都好,从不和我这个小孩子计较,从不把对我亲生母亲的怨恨发泄到我身上。

是我贪心,想要她爱我,哪怕一点点也好。

最后居然和她的儿子发展到了那一步,以至于差一点真的要叫她一声「妈」……其实是我没有想到的。

靳子言是个很骄傲的人,我第一次见他就发现了。

那个时候他穿着磨得鞋尖都有些透明的回力鞋,剃着圆寸,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背脊却挺得那么直,在靳叔和林姨面前高昂着头,生怕被当成打球风的穷亲戚,好像对方如果对他的身份表示任何的怀疑,对他的动机有任何的鄙视,他都会立刻抬腿就走。

但其实没什么好质疑的,遗传是一种神奇的东西,他的脸有着靳叔的端正骨相,又好像用林姨的精致开了美颜。

而我,口鼻、五官结构都有几分像……杨小军。

其实杨小军也是有几分姿色在的,一个被岁月磋磨近四十年的男人,眉眼间还残存几分风流,可以想见其年轻时期的小白脸气质了。

只不过身高不高,一戳一站,不怎么招眼。

靳子言第一次看见我的时候表情也很微妙,他好像立刻就意识到了我就是杨小军和李红霞的亲生女儿,似乎想在我脸上寻找到李红霞的影子,又在找到了与杨小军的相似之处时难以自抑地露出了厌恶的神情。

然后他就转过了头,不肯正脸看我了,直到李红霞死去,他让我报警的那一刻。

靳叔和林姨对靳子言的态度也很微妙。

那是他们期盼已久的孩子,美好爱情的结晶,但真见到他的时候,美好爱情已经成了过去时,他们拥有的是斩都斩不断的利益勾连,是分都分不开的家族荣辱,外人面前他们依旧是神仙眷侣,男俊女美;镜头移走的瞬间就是最熟悉的陌路,笑容收敛、各自风流。

这个孩子提醒他们他们爱过,但他们连彼此都不爱了,又能给他多少爱呢?

最后林姨对靳子言的态度是近乎商业化的,太完美了,太得体了,嘘寒问暖、雪中送炭,一波操作行云流水。

靳叔的态度就更诡异了。

他几乎立刻承认了亲子鉴定的结果,也表示相信靳子言是他的儿子。

然后呢?

然后没有了。

他看靳子言的眼神是冷漠的、充满审视的。

林姨的能量已经足以轻易调动最优秀的医疗资源给李红霞治病。

所以靳叔就安静旁观。

直到他接了个电话,听筒里漏出一缕娇嫩女声,又被他飞速捂住,转过身就越走越远。

靳子言大概想过他们认自己的情况,也想过他们不认自己的情况,但绝没想到如今的情况,少年骄傲的面庞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迷茫。

这个时候妹妹接话了:「你就是我哥呀,行,我叫靳子珊,你妹。加个微信吧,方便联系,我还有点事,就不多奉陪了。」

妹妹虽然只有 16 岁,但身高 178,比例超绝,顶着一张跟靳子言八分相似的脸走遍了各大时装周,确实也是个大忙人。

那个时候的靳子言,还是局促的,越是骄傲,还就越显得局促,面对这个简直像是女版自己的亲生妹妹,全没有对方那种贵族学校里 social 惯了的熟稔自信。

那个时候他的世界就崩塌了。

他一直以来都想努力学习,高考,靠教育改变命运。

然后他发现自己的命运不该是这样的,他被他这十八年来最信任、最爱的女人给改了命,从他手里夺走了属于那个世界的一切。

原来一切对于他都是唾手可得的,根本不需要拼死拼活地努力。

想考大学?清北毕业的老师可以来家里一对一给他上课,哪里用题海战术死读书,旁征博引、寓教于乐就帮他把知识点都吃得死死的,谈笑间连他以后的大学生活都给他描绘好了。老师嘴里有未名湖的雪、清华园的月,他们让他觉得这个世界就属于他,他就是天之骄子。

不想高考?那也好办。想去哪个国家随便挑,学校专业随便选。上进就去爬藤,不想上进,欧洲找个私立学校学个冷门专业,以后能不能赚钱都是小事,第一要务是学会花钱。

临近高考了,家里却没有人为此紧张。

靳叔依旧神龙见首不见尾,忙着他的项目。林姨倒是关心过我们两句,具体表现在关怀我们是否有考前焦虑的情况,需不需要她为我们预约心理咨询。

然后,就仅此而已了。

在某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时刻,靳子言突然就变了。

他突然就躺平了,摆烂了,把他前十八年的简朴和勤奋都抛弃了,终于意识到努力改变不了命运,而作为靳家的真少爷,他即使想阶层跌落都跌不下去的时候,他突然开了窍一样对男女之事感兴趣了。

而这个承载他兴趣的对象就是我。

对,没错,就是我。

那个他唯一爱过的女人的女儿。

那个他从人造湖底下捞上来的我。

靳子言坚定不移地认为我跳湖是因为靳叔。

其实也不全是吧。

那天我跟靳子言回了靳家,发现保姆王婶在门口迎接我们,一见了靳子言,热情地上去迎接:「少爷,你的房间在四楼,跟我来吧,我带你参观一下。」

靳子言转头瞥了我一眼,跟着王婶走了。

我正准备回我的地下室,突然发现玄关门厅堆着一堆被褥和衣服,还有几个旧的不能再旧的毛绒玩具,是……我的东西。

我只觉心咯噔一声往无边的黑暗中坠了下去,顿住了脚步,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迈步走进去。

「先生回来了,在二楼书房等你呢,快过去吧。」

王婶对我说。

「我吗?」我难以置信地和她确认了一下。

靳叔很少和我说话。他对我来说,比林姨还陌生。

「就是你,快去吧,别让先生等久了。少爷咱们注意头顶……少爷真高啊,像先生。」

满心忐忑的我上了二楼,来到了靳叔的书房。

他的书房里有两面墙的书柜,看起来简直像个图书馆,还有一张巨大的老板台,靳叔就坐在老板台后面的老板椅上,看我开门进屋,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示意我在他对面的客人座上坐。

我紧张地坐了,他又漫不经心地开口:「回王村看了?」

我点了点头:「嗯,去了。」

「想回去吗?」

我摇头。

他点头表示了解,然后话锋一转:

「可是你现在这个情况吧,住在家里,挺尴尬的,你说是吧。」

果然。

我失魂落魄地点了点头:「感谢您和林姨这十几年来的照顾,我赖在这里确实不合适,如果愿意的话,您……您……」

我想请他资助我住校,读完高中,至少支撑到参加高考。然后我可以打工,我成绩还可以,top2 有点难度,但 C9 可以冲一冲,这类学校贫困生补助很高,还有各种奖学金。

可我张不开嘴。

「成年了吧?」他突然问我,「我记得你好像是……三月份的生日。」

我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好像是三月份。」

反正我没过过生日。

他从抽屉里掏出一张门禁卡递到了我面前:「给你在你们学校旁边买了一套小公寓,走路过去五分钟,搬过去吧,上学也方便。」

我怔住了,没有去接:「这怎么好意思……」

他笑了笑,向后靠住了椅背,二郎腿高高翘起,一手轻轻放在桌上,另一手抚摸着老板台上摆着的一瓶茅台。

看我还是一脸懵懂,他终于开了口:「没说是白给你的,我不做善事。」

我还是没太明白他的意思。

他把茅台端了起来拧开,端到面前轻嗅了一下,深深吸了吸,然后目光转到了我身上:「窖藏十八年的茅台,有点女儿红的意思,现在我想尝尝味道。那个公寓,是我出的价钱。你同意的话,可以改成你的名字,等你高考完,选个金融类的专业,我会带你,你会成功,日子会过得像某红书上的名媛。考虑考虑。」

这是……我睡了十几年茅台。

我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只觉寒冷从指尖一路爬上来,爬到了我的心上。

五岁以前,我跟陈姨住在别墅一层的佣人房。

新来的保姆李婶不喜欢我,我就搬到了地下室。

地下室也挺好的,有个半人高的窗户,里面堆得满满的都是人参鹿茸、名烟名酒。

李婶用几箱茅台给我拼了一张床,这张「床」我住到了十八岁,那里面的茅台一直没人喝。

我一直以为它们被遗忘了,可其实有人惦记着它们,就像惦记我。

等我成熟,等我可以入口的那一天。

我抬起头,去看靳叔。

他非常英俊,属于小女生看了会尖叫的那种帅大叔。常年健身,绝不油腻,脸上的每一根皱纹都只给他添了成熟的男人味。

他还非常成功,是资本市场上一条金融大鳄,百亿千亿的资金在他手里翻覆。

在他眼里,什么都可以轻易得到,生活对他来说像是一场游戏。

可这个游戏,我玩不起。

我沉默了片刻,然后问他:「如果我答应了,是不是……排行第八?」

他扬了扬眉,然后嗤笑了一下:「第七。刚开了一个,那女孩……不太懂事。」

原来他的情妇是有编制的,得开掉一个旧的才能换上一个新的,好有规矩。

然后我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林姨是不是比她们都有钱?」

靳叔一怔,然后就笑了,身子向前倾,两个手肘都拄在了台面上,一脸玩味地看着我说:「看不出来啊。你林姨虽然对你算不上宠爱,但也没亏待你吧?你居然觊觎你林姨的位置?」

我很平静地说:「看来林姨是真的比她们都成功,都有钱,都更配过某红书里的名媛的生活。可是我看林姨,好像也不快乐。」

靳叔的脸在那一瞬间就沉了下来。

我冲他艰难地抿嘴笑了笑:「谢谢您的赏识,我感觉很荣幸,但我要请您原谅我的不识抬举,因为我发现,我好像也没那么喜欢钱。」

「那你是想被抓回王村,嫁给化肥厂厂长家的傻儿子吗?你以为今天警察能顺利把你带回来,是谁的授意呢?」

我僵住了,好半晌都没有动弹。

这一瞬间,我想明白了一切。

能让化肥厂王老板点头哈腰的对他来说是个大人物,而这个「大人物」对靳叔来说,只是一个可以随意摆弄的棋子。

薄少阳没跟上来,也只会是靳叔的原因。

靳叔想让我回王村看看,我就一定会回王村看看,没有任何其他因素可以干扰。

他想让我看看那是怎样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他要告诉我,他可以让我拥有一切,同样也可以在瞬间把它们都夺走。

窒息感从四面八方压了过来。

可我反而觉得解脱了。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径直走了出去。

走到一楼玄关处,我脱掉了自己身上的鞋,光着脚继续往出走。

那是妹妹穿小了的旧鞋。

妹妹比我小两岁,但我一直都跟在后面捡她的东西。

小时候有一次靳叔和林姨吵架,她气呼呼躲到了地下室,正撞见我正在和她的旧玩具娃娃过家家。

我尴尬极了,触电一样扔了娃娃,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抓了现行的贼。

可妹妹没说什么,只是返身上了楼,没多一会儿,抱来一大堆毛绒玩具,扔在了我的「床」上:「都给你,我不要了。」

我还没来得及说谢谢,她就跑了。

妹妹 10 岁,我 12 岁那年,她的身高超过了我。

于是我有她淘汰下来的衣服和鞋子可以穿了。

她的衣服和鞋子一般都只穿过一两次,有的干脆没穿过,看起来都是新的。我至今穿在脚上的还是她 12 岁那年穿的鞋子,香奈儿的,不是太舒服,但……那是香奈儿啊。

我穿过了,妹妹不会再要,尤其是这鞋对她来说已经小了。

但王婶会把它们拿去挂闲鱼,卖给不知晦气的倒霉买家。

香奈儿呢。

门一打开,冷空气扑面而来。

这是魔都的初春,下着冷雨,我穿着棉袜的脚踩在湿漉漉的地上,刺骨冰凉。

我恍若未觉,只这样一步步地走着,走出了大门,走在别墅区的小路上。

不远处有一个漂亮的人工湖,里面养着几只天鹅。

天鹅很凶,经常追着人咬,远不像它们看起来那么优雅随和。不过今天,天鹅都去躲雨了,阴沉沉的天空下,湖面上只有一片白惨惨的波光,映着天色,也映着鬼似的我。

靳叔一定不想让我死在这里,会影响房价的。

但是……

他们已经拥有那么多了。

房子晦气,就搬走吧。

赔点钱,就赔点吧。

没死在家里,我已经尽力了。

你说人活一世为什么不快乐呢?我亲妈不快乐,就靠恨活着。她是穷啊,她是没有娘家撑腰啊,她是只能用这种不堪的方式报复啊。

可为什么林姨也不快乐呢?为什么靳叔也不快乐呢?为什么妹妹也不快乐呢?他们拥有的还不够多吗?

原来人不管拥有多少都永远不会满足的。

比起在山村里长大的靳子言,其实我拥有的也不少。

但是我这十八年,更是不快乐。

我好像也没得到什么,就把他的一切都夺走了。

我的亲生父亲杨小军,是一个无耻混蛋烂赌鬼。

我的亲生母亲赵红霞,是一个偷人孩子的贼。

这样的基因不该传下去。

传下去也只能产生罪恶。

我走下了木质的栈道,踩上了湿滑泥泞的水草,一步一步往湖中心走。

刺骨的冷水漫了上来,从脚背到小腿,再到膝盖,再到大腿。

我学过游泳,虽然学的不怎么样。

所以我斟酌再三,还是在岸边选了一块石头抱着。

石头真沉啊。

不过很快就结束了。

我也许该留一封遗书,不然警察还要尸检才能确定是自杀。

可是又留给谁呢?

想卖了我的人?

我亏欠的人?

想拿我当玩物的人?

没必要吧。

我喜欢林姨,虽然她不喜欢我。

我不想做对不起她的事。

在人生的最后时刻,我选择了我认为对的方向,并勇敢了一次。

也够了。

水渐渐漫过了我的胸口,我觉得闷,呼吸一点一点变得困难,但还是坚持向前走着。

快到湖中心了。

就快结束了。

水一点一点灌入我的口鼻,呛得我开始咳嗽。

气管火辣辣地疼,让我几乎抱不住这石头,但我用最后的意志力抱紧了它。

它就是我能抓住的一切了。

救我的是靳子言。

他在家里转了好几圈也没找到我,倒是在家门口找到了我穿过的鞋,当时就觉得不妙,顺着保姆指的方向一路找到了人工湖,看见湖心在冒泡泡,想也没想一个猛子就扎了进去。

靳子言从小在河边长大,水性是大江大河大浪淘沙练出来的,那河年年淹死人,他全凭水性好独善其身,救人很有一套。

后来他告诉我,农村妇女自杀的多了,喝农药的,像我一样沉塘的,但是像我一样明明会水还抱着石头往里沉的,是他见过的第一个。

彼时的我不知道是他。

我只知道自己耳边传来了扑通一声。

与此同时,水不断涌进喉咙,甚至呼吸道,我的意识渐渐模糊。

彻底昏迷过去之前,我感觉有人抓住了我,拼命掰我的手,想让我扔掉那块石头。

然后我彻底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鼻端萦绕着医院的消毒水味。

我的神志有些恍惚,转过脸看见一个美丽的女人坐在我的床边,满脸关切的神情,我就更恍惚了。

林姨?

她为什么会坐在我床边?她为什么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我是不是在做梦?

我挣扎着想坐起来,胳膊却猛然被抓住。

回过头去看,面前是少年放大了无数倍的安静睡颜,骨相绝美,浓眉长睫,薄薄唇瓣倔强地抿紧着。

我这才意识到我此刻正被他紧紧抱在怀里。

在……病床上。

再回过头去看林姨,只见她对这一切反应十分平淡,毫不意外,脸上优雅温柔的笑容甚至没有丝毫变化。

「可怜的孩子,」她抚了抚我的头顶,「这十几年,是林姨亏待你了。」

我摇头:「没有没有……」

「有的。说起来,这件事也怪你妈妈。她哪怕把你送给我们做养女呢?我一定把你宠成小公主。可惜她偏要偷,偏要换,偏要带走子言……我知道你是无辜的,但是一看到你,总想到你妈妈做的事情,总觉得在你身上花费感情,就是如了你妈妈的意。我这个人呐,心高气傲,一想到被你妈妈骗的团团转,就受不了。」

我尴尬地笑了笑:「应该的,林姨。」

可她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抓住了我的手:「但你真的很好。我都没怎么教过你,你自己就长得很好。」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不断地摇头,说不出一句话。

「好好休息吧,别胡思乱想。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事情,怎么就走到那一步了呢?子言说他找到你的时候,你紧紧抱着石头,他掰了好半天才掰开。你才十八岁,就这么铁了心要死吗?」

我没有说话,艰难地冲她笑了笑。

她凑近了我的耳边,揽过我的肩膀:「你靳叔在我怀妹妹的时候就开始出轨。夜总会、学生妹……没完没了。我们也好过。金童玉女,海誓山盟。结果他背叛我的时候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我那个时候也想过死。可是我还是活下来了,只要活下来,总还是会有好事发生的。别再做傻事了。」

我一时不知道要如何回答她。

所幸这个时候靳子言终于醒了,迷迷糊糊爬了起来,看见他妈妈,又低头看了看我们俩抱在一起的暧昧姿势,也有些尴尬,嘴唇翕动了半天,也没叫出一声妈。

林姨笑得宠辱不惊,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句「好好休息」,优雅起身,淡定离去,还体贴地带上了病房门。

病房是双人的,旁边还有一张病床,但靳子言和我挤在一起。见林姨走了,房间里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他下了床,挠了挠头,坐在了另一张床上,好半天才解释道:「我不敢让别人守着你,怕你出事。」

我静默了半晌,欠身说:「给你添麻烦了。」

靳子言的眼睛慢慢眯起,好半晌才反问我:「怎么,不愿意说声谢谢吗?」

我又静默了半晌,才说:「我不该活下来的。」

「你不该活下来?」靳子言的声音猛然拔高,倾身向前,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你是她唯一的女儿,难道我能看着你去死吗?」

我愣住了。

我看得出他对我妈有感情,但我以为,是恨多过爱的。

「她是个贼。她偷走了你,换了我。我是她的女儿,又怎么样?我死了就死了,你也不欠她什么。」

靳子言突然笑了起来,笑得如疯似癫,笑得全身上下都在震动,好半晌才停下,指尖轻抚过我的面庞,然后轻轻捏住了我的下巴,慢慢凑近了,说:「我不欠她什么。是她欠我的。所以,她欠我的十八年,你替不替她还?」

我怔住了。

那天他冷着一张脸爬上了我隔壁的床,钻进被子里就不说话了,态度极其恶劣却极其自然,以至于我都没办法追究他和我共处一室和抱着我睡觉的事情。

医生来给我检查,他都不露面,还顺便蒙上了头。

那个时候他还别扭呢。

想起他后来适应了真少爷的身份之后那副自矜自得自洽的样子,我就想笑。

他是什么时候变的呢?

早有迹象。

但我真正意识到他的变化,是在一个简陋的塑料棚子里。

那年我们俩大一,他带我到大学城旁边的工地上吃了一顿盒饭。

那个时候,工地盒饭还没成为大学生最爱的网红餐,我们俩每个人一身万把块的行头,坐在一群满身泥灰的建筑工人中间,鹤立鸡群。

靳子言非常自在,熟门熟路张罗了几大碗,拿了一大盒米饭,呼噜呼噜开干。

我被众人围观得不自在,拉了拉他的袖子:「要不咱们回去吃?」

靳子言笑了:「怎么,一顿饭还能把我吃掉价了?吃个工地盒饭,我就不是靳家少爷,变回老杨家那个穷小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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