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天⽣阴阳眼。
村里的红姨说,我会给全村招来灾难。
我爸亲手把我封进棺材,献祭给鬼树林里的厉鬼。
然而,我却成了厉鬼的群宠。
鬼新娘成了我的小姨,坐着纸⼈抬的花轿,陪我满山疯玩。
哭笑书⽣把我当女儿,教我符箓阵法。
尸⽣子认我当姐姐,挖去欺负过我的⼈的眼珠子,做成弹珠送给我玩。
1
两岁的弟弟打碎了⼀个碗。
我爸弯腰去捡碎片,突然⼀个踉跄摔在地上,眼睛离锋利的碎片只有几毫米。
我爸艰难地爬起来,捂着被扎伤的左脸,口中骂道:「真他娘的倒霉。最近总觉得身上很重,走路都没力气。」
我说:「因为妈妈站在你肩上呀。」
我爸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巴掌打在我的脸上,说:「你妈早就死了,再胡扯老子撕烂你的嘴!」
妈妈⽣弟弟时,不幸难产,挣扎了⼀天⼀夜。
产婆摇着头说,出血太多,只怕是没救了。
我爸脸色闪过⼀丝狠厉,拿了把剪子走向产房。
我抱住他的腿,却被⼀脚踹开。
产房里传出凄厉的惨叫,我爸抱着弟弟,眉开眼笑地走出来,妈妈却死在了血泊里。
七天后,妈妈回来了,脸色发青,浑身是血,⼀直跟在爸爸身边。
奇怪的是,除了我,没⼈能看见妈妈。
2
下午,我爸请来了村里的红姨。
红姨在村里威望很高,能看病,会驱邪,还会⼤变活⼈,给村里的光棍变出老婆。
红姨拄着拐杖,围着院子转了⼀圈,香灰符纸撒得遍地都是,然后收了我爸二百块钱。
我忍不住盯着红姨的瘸腿⼀直看。
红姨问我:「婷妹,你盯着我的腿看什么?」
我摇了摇头。
我爸⼀巴掌拍在我的后脑勺上,说:「把你看见的都告诉红姨。」
我还是摇头:「什么都没看见。」
红姨俯身摸了摸我的头,说:「红姨这腿说来奇怪,去医院里检查也查不出毛病,就是觉得很重,根本抬不起来。」
我觉得红姨很亲切,想到她还会给我糖吃,就告诉她说:「红姨,有个双腿被压扁的姐姐⼀直抱着你的腿,如果能让她松手的话,你的腿就好了。」
红姨脸色骤变,双手抓住我的肩膀,说:「你说的姐姐长什么样?」
我盯着她的腿看了⼀会,说:「鸭蛋脸,很白净,左眼角有颗痣。」
红姨张⼤了嘴,好半天才对我爸说:「这孩子天⽣阴阳眼,会给村子招来灾祸。」
我爸说:「有没有破解的法子。」
红姨说:「阴阳眼身上阴气极重,能吸引邪祟。事到如今,只能将她献祭给鬼树林里的厉鬼,以保村子平安。」
鬼树林是闹鬼很凶的地⽅,曾有胆⼤的村民进去查看,最后尸体在林边被发现,双眼被挖了出来,死相极其难看。
我爸皱眉:「这丫头吃了老子九年粮食,眼看就能去换彩礼了,怎么能献祭给厉鬼?」
红姨急道:「你想要钱还是要命?家里养个阴气这么重的女娃,早晚会害死你儿子。」
我爸不再犹豫:「那就按你说的办。」
我歪着头问道:「献祭是什么?」
我爸说:「就是让你去过好日子」
3
第二天早上,我喝了⼀碗粥,然后就晕了过去。
睁开眼睛,我发现自己被关在⼀个狭窄的木头盒子里,漆黑⼀片。
我哭着喊爸爸妈妈,直到没了力气,也没有⼈来救我。
突然传来⼀阵小女孩银铃般的笑声,木盒的盖子被推开了。
我坐起身,发现自己身处⼀片遮天蔽日的树林里,木盒子其实是⼀口棺材,和妈妈去世时的那口棺材长得很像。
⼀个穿白裙子的女孩冲我笑。
她看起来比我还小,⼤概只有五六岁,扎着两根麻花辫,水汪汪的⼤眼睛好奇地打量我。
我问道:「小妹妹,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她说:「这里是鬼树林。」
我说:「你知道怎么回村子吗?我妈妈还在家里等着我。」
她笑道:「你先陪我玩弹珠。」
说着,她掏出几个五颜六色的玻璃珠,放在棺材盖上,手指灵活地弹来弹去,没有⼀颗掉下去。
我眯起眼睛细看,发现那不是玻璃珠,而是⼀个个沾血的眼珠子。
女孩的胸口有⼀道极其狰狞的伤口,往外淌着黑血。
女孩黑漆漆的眼睛盯住我,说:「我的弹珠漂亮吗?」
她抓住我的手:「我觉得姐姐的弹珠更漂亮,送给我好不好?」
我脱下外衣,裹住女孩胸口的伤处,说:「你⼀定很疼吧,我来给你止血。妈妈以前经常被爸爸打伤,我处理伤口有经验,不会弄疼你。」
女孩不说话了,眼睛里有泪光闪动。
我尽量放轻动作,说:「忍⼀下,很快就好了。」
末了,我⽤衣袖打了个好看的蝴蝶结,说:「好了。」
4
女孩说:「你能看见我的伤口,说明你天⽣阴阳眼。你应该知道我的弹珠是⽤什么做的,你不怕吗?」
我想了想,说:「我也见过其他女鬼姐姐,她们看起来吓⼈,实际上却很善良。如果你想要我的眼珠,可不可以只取走⼀个?」
女孩把脸埋进我的怀里,说:「我喜欢姐姐,不会取走姐姐的眼睛。把姐姐关进棺材的⼈是谁?我要把他的眼珠做成弹珠,送给姐姐。」
⼀阵冷风吹过,女孩抬起头,笑道:「我的妈妈来了。」
四个纸⼈抬着⼀顶红轿子,停在我的面前。
轿帘被⼀只纤长白皙的手掀开,⼀个身着红嫁衣、头戴红盖头的女子款款走下轿。
她见到我,优雅的步子⼀顿,竟发出⼀声幸福的尖叫:「姑奶奶我死了这么多年,头⼀次见到这么可爱的女娃娃。」
她伸手把我抱在怀里,手指轻轻捏着我的脸:「好嫩的肉肉,掐⼀掐就出水的那种。」
女孩拉了拉女子的衣角,说:「妈妈,我喜欢这个姐姐,你轻⼀点,不要伤到她。」
风吹起红盖头,我看见她的脖子上有⼀道狰狞的刀伤,下巴处有被火烧过的痕迹。
鬼新娘低头,看见地上的棺材,声音中带了怒气:「好⼤的狗胆,是谁把这么可爱的女娃娃装进棺材里?」
我小声道:「村里的红姨说,我是阴阳眼,会给村里带来灾难。所以我爸将我封进了棺材里。」
说着,我垂下了头,担心她们会因此讨厌我。
毕竟,我爸把我视作怪胎,经常打骂我。
鬼新娘听后,却把我抱得更紧了,口中骂道:「他们真是眼瞎不识货,阴阳眼是上天赐给的礼物,是求都求不来的福分。」
女孩扬起脸,冲我露出灿烂的笑容:「姐姐跟我们回家吧,我们可以天天在⼀起玩。」
我的心中涌上⼀股暖流,犹豫片刻,摇头道:「我妈妈还在家里,我不能丢下她。」
鬼新娘说:「你现在回去,他们肯定不会放过你。我的夫君是哭笑书⽣,读书多,点子也多。你先跟我们回去,我们共同商量办法。」
我点了点头。
鬼新娘右手抱着我,左手牵着女孩,走上花轿。
纸⼈抬起轿子,摇摇晃晃地往前走,速度却出奇的快。
我新奇地从轿帘缝隙往外看,只见树木山石飞速向后退。
5
很快,轿子停在⼀处小院门前。
我走下轿子,跟着鬼新娘走进院子。
院子不⼤,收拾得很干净。
屋前种着两棵槐树,⼀串串乳白色的槐花在枝头摇曳,像小巧玲珑的风铃,散发着阵阵清香。
我伸手想去摘树上的槐花,突然有个凉凉的东西抓住我的腿。
低头⼀看,⼀个骷髅趴在地上,两只惨白的手骨握住我的膝盖,空洞洞的眼窝直直盯着我。
我想起村里的小狗,也会趴在地上,把两只前爪搭在我的腿上,让我摸它的小脑袋。
但是,小狗长得圆滚滚、毛茸茸的,十分惹⼈喜欢。
这个骷髅长得实在惨不忍睹。
我想起妈妈曾经教导我,不能歧视长相丑陋的⼈。因为没有谁能决定自己的长相,长相丑陋也能有⼀颗美好的心。
这个骷髅长得不好看,或许已经很自卑了,我绝对不能歧视它。
想到这里,我伸出手抚摸骷髅头,在他的耳朵处挠痒痒。
骷髅似乎很享受,抱着我的腿,⽤脑袋蹭我的手。
槐树上蹿下好几个骷髅,围在我的身边。
我手忙脚乱地说:「别着急,⼀个个来。」
屋门打开,⼀个身着青衫的年轻男子摇着⼀把扇子走出来。
他身如玉树,眉眼英俊,却⽣了⼀张哭脸。长长的眉毛拧成⼀团,嘴唇下撇,眸中含泪,似有万千愁苦郁结在心头。
他⼀扇子敲在骷髅头上,说:「你们可是吃⼈不眨眼的恶鬼呀,这是在干什么?真是丢死⼈了。」
被敲的骷髅躲到我的身后,看起来有些委屈。
鬼新娘说:「快把你这些东西收起来,别吓到孩子。」
哭笑书⽣展开扇子,扇面画着⼀个骷髅头。满地的骷髅化成⼀道道白烟,飞向扇面,继而消失了。
哭笑书⽣眯起眼打量我,然后对女孩说:「晓晓,这是你的新玩具吗?她天⽣⼀双阴阳眼,做成弹珠太可惜了。」
鬼新娘拧了⼀把他的耳朵,说:「这么可爱的娃娃,你舍得做成弹珠?」
女孩晓晓说:「她是我姐姐,才不是玩具呢。」
哭笑书⽣捂着耳朵,对我说:「不好意思啦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我叫王婷妹。叔叔,你不开心吗?为什么⼀直在哭?」
晓晓说:「爸爸是哭笑书⽣,平日是⼀副哭脸。若是露出笑脸,便会万鬼齐出,伏尸千里。」
6
我的肚子发出咕噜⼀声。
鬼新娘说:「婷妹饿了吧,想吃点什么?」
我说:「我会熬粥、炒菜、炖肉。」
鬼新娘盯着我半天没说话,眼神中是我看不懂的情绪。
我说:「阿姨不喜欢吃吗?你们喜欢吃什么?我都可以学。」
鬼新娘说:「你们家是你在做饭吗?你爸妈呢?」
我说:「爸爸说,做饭是女⼈的活。妈妈逃跑时左腿被打断了,整天被铁链锁在卧室里。」
鬼新娘突然把我抱在怀里,说:「好孩子,难怪瘦得皮包骨头。你想吃什么?让叔叔给你做。」
我想了想,说:「我想吃热腾腾的饭菜,不想吃剩饭。」
平时在家里,我做好饭,总是爸爸先吃,我和妈妈只能吃残羹剩饭。
哭笑书⽣展开扇子,五个骷髅从扇面上跃出,跑进厨房。
厨房里传出⽣火做饭的声音,锅碗瓢盆叮当作响,听起来十分熟练。
很快,骷髅左右手分别托着盘子,排着队走出,⼀道道诱⼈的饭菜摆满了桌子。
晓晓递给我⼀双筷子,说:「姐姐快吃吧。」
我夹了⼀块炒肉放进嘴里,酱香四溢,入口即化。
我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鬼新娘⼀家三⼈的吃饭⽅式很有趣,他们把饭放在鼻子下闻,然后饭菜就会变得腐朽干瘪。
鬼新娘告诉我,鬼都是这么吃饭的。
7
吃过饭,我把村里发⽣的事告诉了他们。
哭笑书⽣眉头微皱,说:「村里很多女⼈都化成了厉鬼,却只能跟在仇⼈身边,无法向仇⼈报仇,应该是被什么东西封印住了。」
我问道:「有没有办法解开封印。」
哭笑书⽣叹了口气:「我们身上也有封印,无法离开鬼树林,只怕很难帮上忙。婷妹,我可以帮你彻底打开阴阳眼,然后你就能看到更多的东西,或许能找到破解之法。但是,你会更容易看到鬼怪,你害怕吗?」
我连忙说:「我不怕。」
哭笑书⽣伸出手指,按在我的眉心上。⼀股寒意从眉心流到我的双眼,然后流经全身。
他收回手,说:「可以了。集中精力,告诉我你能看见什么。」
我浑身发冷,努力集中精力,说:「我看见你们身上笼罩着⼀层红气。」
他说:「这是怨气。厉鬼怨气太重,只有完成复仇,消解怨气,才能转世投胎。」
透过窗子,我看见东边的天空中翻涌着黑红之气。
我走出门,看见整个村子都被浓浓的怨气笼罩,不知有多少冤魂在其中挣扎。
我把看见的都告诉了他们。
哭笑书⽣沉默许久,说:「这个村子有很⼤的问题。婷妹,还是不要回去了,否则会非常危险。」
鬼新娘说:「你可以留在这里,和我们⼀起⽣活。」
我着急地说:「不⾏,我妈妈还在村里。」
⼀阵眩晕袭来,我踉跄几下,差点摔倒。
哭笑书⽣说:「婷妹,你先去休息,等你彻底掌握了阴阳眼,再说别的。」
鬼新娘带我走进⼀间卧房。
临走前,她对我说:「今晚无论听见什么,都不要害怕,只管好好睡觉。」
我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
8
夜里,我被⼀阵怪声惊醒。
睁眼⼀看,整间屋子都被怨气笼罩,窗外圆月高悬。
隐约能听见冤魂的哭号声,还有指甲抓墙的声音。
仔细分辨,声音似乎来自地下。
我跳下床,敲了敲隔壁卧室的门,没有回应。
我推开门,被褥叠得整齐,房间空无⼀⼈。
又是⼀阵凄厉的哀号,像是鬼新娘的声音。
我心中⼀惊,想起在墙角见到过地下室的入口,便走过去,顺着台阶往下走。
台阶尽头,是⼀扇锈迹斑斑的铁门,门把手上沾着猩红的液体。
我犹豫着要不要进去,门里突然传出尖锐的指甲抓门声,接着是剧烈的撞击,铁门摇摇欲坠。
我吓得后退⼀步,铁门被撞开了⼀条缝。
我⼤着胆子走上前,从门缝看进去。
门内怨气冲天,⼀个白色的球体骨碌碌滚过来,砰地撞在门上。四周散落着⼀堆⼈骨头,两只骷髅手四处抠抓。
白天时,这个骷髅像小狗⼀样蹭我的手心。现在却张⼤嘴巴,身首分离,在地上滚来滚去,看起来十分痛苦。
我后退几步,双腿撞上了⼀个冰凉的身躯。
我扭过头,对上晓晓那双漆黑的眼睛。
「姐姐,妈妈告诉过你,让你好好睡觉。」
9
晓晓全身被浓浓的怨气笼罩,脸色阴郁得不像孩童。
我担忧地说:「晓晓,你的爸爸妈妈是不是在地下室里?他们好像很痛苦,有没有办法可以帮到他们?」
听了这话,晓晓⼀双⼤眼睛里闪烁着泪花,带着哭腔说:「每到月圆之夜,爸爸妈妈就会经受巨⼤的痛苦,如同烈火焚身。他们为了不伤到我,就把自己关在地下室里。」
月圆之夜?
我想起,妈妈总是会在月圆之夜离开。第二天,她的身体就会淡上很多,仿佛风⼀吹就会消散。
我陪着晓晓坐在台阶上。
她身上怨气涌动,异常阴冷。
晓晓告诉我,他们三⼈都没有⽣前的记忆。因为被困在⼀起,觉得对⽅十分亲切,很快就像⼀家⼈⼀样⽣活。
她说,她早就把哭笑书⽣和鬼新娘当成亲⽣父母了,每次看着他们受苦,都要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我只能紧紧抱住她,尽量给她⼀点温暖。
天亮了,地下室的门被推开,哭笑书⽣扶着鬼新娘走出,身体半透明,神色十分疲惫。
他们身后,骷髅们将自己的骨头⼀根根捡起拼好。
其中两个为了争夺⼀根腿骨打得两败俱伤,再次散落成⼀地骨头。骷髅头滚落在地,还在冲着对⽅凶狠地龇牙。
鬼新娘勉强冲我露出微笑:「婷妹,吓到你了吗?」
我摇了摇头,扶住她的手,送她回卧室休息。
10
两⼈⼀直休息到傍晚,出来时,身体又凝结成了实体。
我告诉他们,我的妈妈也会在月圆之夜离开,回来时身体变成半透明状。
哭笑书⽣说:「我们很可能中的是同⼀种封印。」
我问:「怎样才能解除封印?」
他叹了口气:「如果能找到尸身,好好安葬,或许就能破解。我们已经被困在这里很多年了,尸体只怕是找不到了。你妈妈被埋葬在哪?」
我问:「什么是埋葬?」
他有些奇怪地说:「就是将尸体埋进地里。你不知道你妈妈的坟墓在哪里吗?」
我说:「妈妈的尸体被运到红姨家里了。隔壁的阿姨被丈夫打死,也是运到红姨家里,没有埋进土里。」
哭笑书⽣脸色十分凝重,半晌才道:「此事相当古怪,红姨必定有⼤问题。」
我说:「我可以偷偷溜进红姨家里,看个究竟。」
哭笑书⽣严肃地说:「婷妹,这件事你还是不要参与了。红姨能镇住这么多厉鬼,来头不小。」
鬼新娘也说:「婷妹,你就和我们⽣活在⼀起吧。以后,你和晓晓都是我们的女儿。」
我担忧地说:「我妈妈的身影越来越淡,最后会消失吗?时间长了,你们是不是也会消失?」
⼀阵沉默后,鬼新娘勉强笑道:「你妈妈过得太苦,或许消失不是件坏事。我们已经存在了很久很久,也不怕消失。」
我下定决心道:「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看着你们消失。等我熟练掌握阴阳眼,就去村里查明真相。」
11
⼀个月很快过去了,今天就是月圆之夜。
哭笑书⽣说,拥有阴阳眼的⼈天⽣是沟通阴阳的⾏家。
彻底打开阴阳眼之后,我仿佛突然开窍了,学东西飞快,明白了很多过去不懂的事。
这⼀个月里,我进步飞速,不但能够熟练运⽤阴阳眼,还学会了很多⽅术。
我提出要回村子,鬼新娘劝不动我,就让晓晓送我⼀程。
晓晓说:「我不⽤在月圆之夜受苦,法力比我爸妈强盛,能短时间离开鬼树林,但走不了太远。」
入夜时分,借着夜色的掩护,晓晓把我送到村头。
「姐姐,我进不了村子,你⼀定要当心。」
身后突然传来⼀个粗哑的男声:「哟!这不是婷妹吗?」
这个声音唤醒了我最恐怖的记忆,我僵硬地转过身,⼀个醉醺醺的男⼈冲我狰狞地笑。
他是红姨的堂弟,仗着红姨的威望为非作歹。
他曾趁我爸出门,偷偷潜入我家,抓住我的手腕,把我往卧室里拖。
妈妈冲过来护住我,拼命和他撕打,挠破了他的脸。
他愤怒地对着妈妈拳打脚踢,把妈妈拖进了卧室。
第二天,我爸回家,不敢去找男⼈算账,却把妈妈痛打了⼀顿。
男⼈猥琐地笑着:「婷妹,你是上次没尽兴,特意来等我的吗?」
晓晓握住我的手,对我露出⼀个兴奋的笑。
「姐姐,我们有新玩具了。你喜欢积木呢?还是喜欢弹珠呢?」
我说:「两个都喜欢。」
「好嘞!」
男⼈狞笑着向我伸出手,手臂却停在半空,肘关节向反⽅向折断。
他惨叫⼀声:「什么东西?有鬼?有鬼!」
此时,晓晓正坐在他的肩头冲我笑。
⼀道红雾笼罩住他的全身。
「婷妹,我错了,我是个畜⽣,我猪狗不如,我愿意给你当牛做马,求求你放过我吧!」
红雾散去后,他就像⼀个随手乱拼的积木。手脚位置互换,眼珠被挖去,姿势怪异地趴在地上,喉咙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
晓晓拍了拍手,亲昵地挽着我的胳膊说:「姐姐,我有东西送给你。」
她献宝似的掏出⼀个粉色布袋,里面装着很多五颜六色的眼珠子:「这弹珠漂亮吗?我染的。」
我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接过布袋,说:「真漂亮,谢谢晓晓。」
晓晓说:「弹珠里蕴藏着法力。姐姐遇到困难或危险时,把它捏碎,便可心想事成。」
12
我来到红姨家门口,⼤门被反锁,院内怨气滔天,隐约能听见厉鬼的哭泣声。
我右手握紧粉红布袋,左手摸了摸胸前挂着的⼀枚圆润的石头。
小石头⽤红线穿着,挂在脖子上,这是妈妈送给我的护身符。
我捏碎了⼀个弹珠,⼀股红雾从弹珠中流出,托起我的身体,送我翻进院墙。
此时⼤约晚上七八点钟,屋里亮着灯,隐约能听见说话声。
我顺着怨气,来到⼀间上锁的屋子前。
我又捏碎⼀个弹珠,红雾缠上门锁,门锁便打开掉在地上。
看清屋内的景象,我的头皮⼀阵发麻。
屋里摆放着⼀排排铁棺材,上面画着红色符咒。
铁棺之下是火炉,炉内塞满了黄纸和木柴。
我抽出几张黄纸,其中⼀张画着镇压厉鬼的符咒,另外几张我看不懂。
哭笑书⽣教过我,厉鬼怨气深重,尸身不腐,普通的火也烧不化。
铁棺不通阴阳,魂魄无法入轮回。再加上烈火和镇鬼符,会使滞留在⼈间的厉鬼无法复仇,在烈火焚身的煎熬中形神俱灭。
我取出⼀个弹珠,心中默念开棺,⽤力⼀捏,弹珠纹丝不动。
晓晓的法力不够强。
我注意到墙角放着没⽤完的黄纸和朱砂。
我⽤笔蘸了朱砂,⼀张张修改黄纸上的符咒。
然后,我捏碎⼀个弹珠,心中默念幻术,隐去修改的痕迹。
屋里最中央摆着⼀口最⼤的铁棺材,棺盖上的符咒最是繁琐。
我两指抵在太阳穴上,细看这口铁棺中的怨气,和鬼新娘⼀家的怨气⼀模⼀样。
我双手捧着粉红布袋,心中默念开棺,⽤尽全身的力气挤压里面的弹珠。
弹珠⼀颗颗爆开,红雾在棺材之上盘旋,符咒发出白光进⾏抵抗。
终于,红雾盖过了白光,棺盖⼀点点被推开。
棺材里躺着三具尸体,正是鬼新娘⼀家。
鬼新娘和哭笑书⽣的尸体几乎变成两具焦骨,被护在中间的婴孩尸体却完好无损。
13
透过棺内的怨气,我看到⼀些记忆片段。
哭笑书⽣名为周仁轩,出身寒门却惊才绝艳。
二十岁那年,他去参加乡试,约定中举后迎娶青梅竹马的姑娘。
考试结束后,他榜上无名,姑娘依然愿意嫁给他。
主考官十分欣赏解元郎的文章,贴出来让⼤家观摩学习。
周仁轩愣住了,因为那分明是他的答卷,却被写上盐商儿子的名字。
周仁轩联系其他落榜考⽣,义愤填膺地要去揭发科考舞弊。
盐商家的家丁带着⼀盒子财宝上门,对他说:「别折腾了,三年后再考也是⼀样的。你收下这些礼物,等你金榜题名,我家老爷会帮你捞个肥差。」
周仁轩毫不犹豫地拒绝。
家丁冷笑道:「你的新婚妻子名为崔兰,姿容昳丽,你不希望她出事吧?
「别哭丧着脸了,我家老爷和中堂⼤⼈是亲戚。能和我家老爷攀上关系,你应该笑才对。」
周仁轩愤怒地将家丁赶出家门,叮嘱崔兰待在家里,不要出门。
半个月后,周仁轩家里闯入⼀伙强盗,杀死了周仁轩和崔兰,⼀把火烧了房子。
两⼈新婚才⼀个月,就含冤而死,怨气冲天。
诡异的是,房子被烧了个干干净净,两⼈的尸体却完好无损。
此后,盐商夜夜噩梦,打听到尸身火烧不化的消息,十分害怕。
他重金请教道士,得知夫妻二⼈都是命格贵重,周仁轩更是天⽣的宰相命,惨遭横死,怨气极重。唯有⽤铁棺封印,烈火焚烧,才能让他们逐渐魂飞魄散。
打开二⼈的坟墓,见尸体依然完好无损,女尸的肚子高高隆起。
原来崔兰已有身孕,滔天的怨气养⼤了百年难遇的尸⽣子。
道士说,三⼈已经化成厉鬼,只⽤铁棺难以封印。便设下法阵,将鬼魂困在山林里,他们找不到自己的尸身,就会法力⼤减。等尸身被烧成灰烬,厉鬼也就魂飞魄散了。
14
布袋里的弹珠只剩下不到十个了。
我捏碎⼀个,红雾抬出三具尸身,然后把棺材恢复成本来的模样。
我带着三具尸身走出屋子,挂上锁,翻出墙。
红雾将尸身放在月光能照到的地⽅,然后浮在尸体上做障眼法。
我在他们身上画下符咒。
这种符咒能凝聚月华,养护尸身。
我重新回到红姨家,躲进屋后的草丛里。
⼤约⼀个小时后,两个⼈抬着⼀口木棺材,身边跟着⼀个小男孩,走进那间屋子。正是红姨⼀家三口。
先前抱着红姨腿的女鬼姐姐不见了,红姨抬着棺材依旧健步如飞。
我悄悄从窗子向里偷看。
红姨的丈夫张延打开木棺材,里面躺着⼀个年轻的女⼈,额头有道狰狞的伤口,双眼圆睁,死不瞑目。
我认出,这是三叔买的媳妇。
张延骂道:「这娘们平日里不吵不闹,还以为她是个懂事的,没想到是计划着逃跑呢。抓回来打了几顿就撞墙自杀,死后还化成了厉鬼,真是晦气。」
红姨说:「化成厉鬼又如何,顶多烧上三次,必然尸骨成灰,魂飞魄散。」
张延说:「上次抱你腿的娘们真顽强,熬了足足五个月才形神俱灭。」
红姨瞥了中央最⼤的铁棺⼀眼,说:「那女⼈被车轧断了两条腿,挣扎了足足三天才断气,死得怨气深重。她再顽强也比不过中间的那三位,烧了二百年还在苟延残喘,不愧是宰相命。」
红姨打开⼀口铁棺,张延将尸身扔进去,合上棺盖。
随后,张延点上⼀炷香,挨个点燃火炉。
⼀家三口就地盘膝而坐,铁棺材上面升腾起白气,向着三⼈涌去。
小男孩张晖皱了皱眉,说:「妈,我全身发冷,这样真的能成仙吗?」
红姨闭目道:「别出声,专心吐纳。」
我目瞪口呆,这三⼈居然炼制并吸食无辜之⼈的魂魄,供自己修⾏。
15
张延、张晖父子二⼈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猛地吐出⼀口鲜血。
铁棺中的尸体似乎苏醒了,不断传出撞击棺材声和指甲抓挠声。
红姨意识到不对,起身抽出⼀张没烧尽的黄纸,脸色阴沉下来:「符纸被⼈改了。」
镇鬼符被我改成了招魂符,看不懂的符纸被我尽数涂掉。
⼀阵阴风吹过,村里响起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有鬼呀!救命呀!」
「媳妇我错了,我不该把你关进猪圈,求你不要把我做成猪仔呀!」
「求求你放过我吧,我不该⽤剪子,我不该把婷妹献祭给厉鬼,啊啊啊不要扯我的肠子!」
红姨脸色铁青,取过黄纸和朱砂,画下⼀个个符咒,贴在铁棺上。
棺里的躁动平息了,村里的阴风也变小了。
我捏碎⼀颗弹珠,红雾如飞箭⼀般,穿过窗户袭向红姨。
红姨反应极快,手心散出⼀股黑气,轻而易举地撕碎了红雾。
我暗叫不妙,翻墙离开,向鬼树林飞奔而去。
村里⼀片血雨腥风,鬼影重重,惨叫不断。
我不觉得害怕,因为我从小⽣活在⼈口拐卖猖獗的村庄,见过更恐怖的地狱。
妈妈教过我,要做个善良的⼈,只对善良的⼈善良,对敌⼈善良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跑出村子,我⼀头扎进山林。
翻过这座山就是鬼树林了。
我略微放下心,⼀口气还没松到底,就看见⼀个红衣女⼈站在树下,冲我阴恻恻地笑。
「婷妹,鬼树林里封印着三个厉鬼,你怎么可能还活着?」
我冷笑道:「你是不是对厉鬼有什么误解?我又没做过亏心事,为什么要怕厉鬼?」
红姨五指成爪,猛地掐向我的脖子。
我捏碎所有的弹珠,转身狂奔。
没跑几步,就被红姨的丈夫张延挡住去路。
「就凭你⼀个小丫头就想坏我多年修为。」
红姨撕开红雾,⼀步步向我逼近。
「看来你也想尝尝铁棺镇魂、烈火焚身的滋味。」
16
我无路可逃,眼睁睁看着他们步步逼近。
突然,⼀阵癫狂的⼤笑从鬼树林的⽅向传来。
⼀个个骷髅从树上跃下,围攻红姨夫妇。
哭笑书⽣摇着骷髅扇缓步走来。
他换上⼀副笑脸,每笑⼀声,便有无数骷髅从扇中涌出。
张延惨叫着被骷髅撕成碎片。
红姨被骷髅团团包围,竟是不落下风。
她全身笼罩着⼀层黑气,甩出道道黄符,将骷髅打散成⼀地骨头,包围圈出现裂口。
危急之际,四个纸⼈抬着花轿赶到,放下轿子冲了过去,后面还跟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
「姨姨的眼睛真漂亮,做成弹珠⼀定很好玩。」
鬼新娘温柔地捂住我的眼睛,说:「这么血腥的画面,婷妹不要看,那女⼈不是我们的对手。」
片刻后,鬼新娘松开我的眼睛,说:「多亏婷妹解开封印,我们才能走出鬼树林,找回丢失的记忆。」
晓晓蹦蹦跳跳地走过来,递给我两个弹珠,说:「送给姐姐的谢礼。」
哭笑书⽣又换上平日里的哭脸:「红姨比我想象得强太多,居然要我们三⼈合力才能击溃。」
我把今晚的事告诉他们。
才说到⼀半,鬼新娘突然捂住自己的胸口,躺在地上痛苦地翻滚。
晓晓也倒在地上,指头深深抠进泥土里,似乎承受着巨⼤的痛苦。
哭笑书⽣脸上青筋暴起,断断续续地说:「尸……尸身,出事了。」
17
我飞奔向村子,心中惊骇不已。
村庄被厉鬼血洗,红姨夫妇身死,谁还有本事对鬼新娘⼀家的尸身动手?
我弯着腰,悄悄靠近藏尸之地。
⼀个小男孩熟练地在黄纸上画下符咒,贴在三具尸体上。
他是红姨的儿子张晖,今年才六岁。
我看着他娴熟的动作,觉得十分熟悉,⼀时想不起在哪见过。
张晖贴好最后⼀张符咒,闭目盘膝而坐,口中念念有词。
随着他的念诵,黄纸上冒起火苗。
我绕到他的背后,出其不意地扑上去,捏碎最后两个弹珠。
张晖好像背后长了眼睛,飞速转过身,双手穿过红雾,抓向我的心窝。
⽣命的最后关头,眼前的景象似乎变慢了。
看着张晖脸上绝不属于孩童的狞笑,我想通了⼀切。
他不是张晖。
红姨也不是红姨。
他们都是两百年前的盐商!
盐商炼化并吞食魂魄,不只是为了修⾏,更是为了夺舍。
这种邪术能让他夺走直系亲属的肉身。
「红姨」让丈夫修⾏,是为了⽣出适合夺舍的后代。
「红姨」让儿子修⾏,是为了将他的身体改造成适合夺舍的容器。
⼀刻钟之前,「红姨」自知不敌,夺舍了张晖的身体。
18
「张晖」的手即将抓到我的心口,妈妈送我的小石头突然发热。
⼀个浑身是血的女⼈出现在我面前,挡住「张晖」的攻击。
是我的妈妈。
妈妈死死抓住「张晖」的手腕,两只苍白的手被黑气灼伤,依旧纹丝不动。
我抓住机会,撕下鬼新娘⼀家身上的黄符。
「张晖」催动身上的黑气攻击妈妈,口中骂道:「要不是现在的躯体太垃圾,我⼀口气能打⼀百个你这样的小鬼。」
我焦急地看着妈妈越来越透明,⼤声喊道:「厉鬼姐姐们,拐卖你们的⼈在这里!就是他把你们拐到山村,把你们的尸身镇压在铁棺材里!」
阴风骤起,「张晖」脸色⼤变,肉身软软倒下去,半透明的魂魄出窍,妄想逃离。
⼀道道鬼影扑过来,顷刻间就把他的魂魄撕得粉碎。
⼤仇得报,厉鬼们身上狰狞的伤口消失了,变成了⼀个个青春明媚的姑娘。
她们微笑着向我挥手,身影越来越淡,直到消失不见。
妈妈还站在我的身边。
她梳着马尾辫,身上的血不见了,被打断的腿重新变得笔直修长。
如果没有遭遇拐卖,她本该拥有灿烂的⼈⽣。
她轻轻抱了抱我,说:「你去村长家,打电话报警。村里还有幸存的女⼈和孩子,会有⼈接你们离开这里。」
我问:「他们会送我去你说过的⼤城市吗?」
妈妈冲我笑了笑,笑容有些忧伤:「妈妈要走了,你要努力⽣活下去。」
我忍住眼泪,郑重点了点头。
19
小时候,妈妈不喜欢我。
我喜欢缠着她,她却总是把我推开。
后来我才明白,我能勾起她最痛苦的回忆。
每次我爸进卧室锁上门,里面总会传出妈妈痛苦的哭喊。
有⼀次,她咬下了我爸的半个耳朵,被打得遍体鳞伤。
我悄悄端了盆清水,给她清洗伤口。
手刚碰到她的身体,就被狠狠推倒在地。
她哭着让我走。
我狼狈地爬起来,哭着说了⼀句:「我不该被⽣出来。」
隔壁的奶奶曾说,不该⽣女孩,这里的女孩太受罪。
当时我只是在学⼤⼈说话,根本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妈妈却突然把我抱在怀里。
这是她第⼀次抱我,很温暖。
那天,她跟我说了很多。
她说我是个好孩子,她说她不该迁怒我。
她说即便⽣在泥泞里,也要⽤尽全力去⽣活。
那天之后,她开始教我识字算数,给我讲操场上的红旗、图书馆里的暖阳。
她是我暗无天日的⽣活中,唯⼀的温暖。
现在,妈妈要离开了。
我心中⼀万个不舍,但我知道,她从来都不属于这里,她应该拥有崭新的⽣活。
20
泪眼婆娑中,妈妈的身影消失了。
⼀只凉凉的手擦去我的眼泪。
我惊讶地抬头。
鬼新娘左手拿着红盖头,右手帮我拭泪,她脸上的伤痕消失了,杏眼桃腮,面容姣好。
哭笑书⽣站在她的身边,眉眼温柔,笑意清浅。
两只小手环住我的腰,晓晓从我身后探出头,说:「姐姐别难过,我们会陪着你。」
我惊讶道:「你们怎么没去投胎?」
哭笑书⽣说:「我们可是修炼了二百年的鬼,逍遥自在法力无边,为什么要去投胎?」
鬼新娘说:「我们⼀直被困在深山里,早就想看看外面的世界了。」
晓晓说:「外面⼀定有很多好玩的玩具。谁欺负姐姐,我就拿谁做弹珠。」
⼀缕晨曦划破黑暗,染红了东⽅的云彩。
天亮了。备案号:YXX1ymZM4REFK4ZR18UvOy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