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专栏《不思议岛屿》
十七岁生辰这日,继母三两银将我抵给了来收租的少东家。
入府不过半月,老东家便在海上身亡。
人人都道我是扫把星,却没想我后来成了女首富……
01
秋收不久,少东家带人来收租。
未曾想继母又将家里卖稻子的钱给娘家弟弟还赌债了。
她将我推出去:「就用大丫抵吧,别看她瘦,干活麻利着呢。」
我看向父亲,他却避开了我的视线。
他早就忘了吧。
他曾在母亲的病榻旁郑重许诺,一定待我如珠如宝。
然母亲去世一年,他便娶了继母,待得生下弟妹,我在这个家便与奴婢无二。
少东家本说府内不缺女子,只收银子。
可听继母要将我卖了再交租,便撩开马车帘子,露出瘦削又俊俏的一张脸,一边咳一边说:「上来吧。」
继母唯恐他改主意,忙不迭将我往马车上顶。
天那么蓝,云白得像是软和的棉花。
他们几句话的工夫,就决定了我的人生呢。
父亲这时倒走过来摸摸我的头:「东家宽厚,你往后定要听话懂事。」
阳光刺目,我的眼里却没有泪,只轻轻说:「爹,今日是我十七岁生辰呢。」
父亲动作一僵。
车夫甩着鞭子赶车,我侧过头。
真奇怪,明明不迎光了,这会眼睛倒是痛痛的。
马车到了村口,父亲追了过来,塞给我两个水煮蛋。
「宝珠,拿着路上吃。」
鸡蛋是好东西,平日只有弟弟有份。
如今,居然给了我两个。
少爷一路都在咳,到了府内领我去见老夫人。
老夫人脸色很差,怒道:「又把姑娘往家领,你又不纳人家,让我怎么安置?」
「不如明日就发卖到窑子里去。」
02
我吓得缩了缩脖子。
少东家咳着道:「母亲何苦吓她,今日是她十七岁生辰!」
老夫人瞪眼:「什么猫儿狗儿也过生辰。」
少东家朝我笑笑:「莫怕,母亲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我被婆子带了下去,暮色一点点吞没万物,我心内惴惴不安。
约莫小半个时辰,周婆子端着一碗长寿面进来:「吃吧,夫人特意吩咐厨房做的。」
面条又白又软,满满的一碗,上面还有两个煎得金黄的荷包蛋。
「夫人瞧着凶,心地极好,少爷更是一等一的好人,你且放心待着吧。」
沈家极好。
晚上可以去灶上打热水洗脸泡脚,被子轻巧又暖和。
夜间奴婢们叽叽喳喳,我才知晓少爷收租,隔三差五就往家里带穷苦姑娘。
管吃管喝,从不苛责,若是遇到良人,少爷也会做主将人放走,还会赔点银子做嫁妆。
这是铁定亏本的买卖,是以老夫人才如此生气。
「为何不见少夫人?」
「少爷还未成婚呢。」
少爷自小就与张秀才家的女儿定了亲。如今已有二十,可张秀才舍不得女儿,是以迟迟未婚。
有人嘴快,道:「什么舍不得,不就是看少爷身体不好,想悔婚。」
第二日我起得很早,轻手轻脚扫院子里的枯叶。
不想少爷也醒了。
他穿着厚厚斗篷,却还是挡不住地咳嗽。
他上前轻轻捏了捏我胳膊,吩咐随从小七:「等母亲醒了跟她说一声,给宝珠做一件新袄子。」
老夫人知道后骂骂咧咧,却还是着人去库房寻了旧料子。
红底撒着碎花的棉布,喜庆又好看。
少爷每次回家时总会给我们带些热乎的桂花糕。
我脸皮薄,经常分不到。后来少爷便会单独为我留两块。
「胆子得大些,下回我可不为你留了。」
可也是嘴上说说,次次他都是独独照顾我的。
活不多,顿顿能吃饱,少爷脾性温和,老夫人嘴上厉害,心肠却软。
母亲走后,我还从未有过这样的好日子。
半月后,新袄子做好了。
棉花絮得很厚,雪天穿都不会冷。
婆子姐姐们都夸我穿着俏,连少爷都笑了:「宝珠再养胖些,便真是富贵人家的小姐。」
阳光暖洋洋,我暗暗许愿:盼一辈子都如今天这般幸福。
便在这时,大门被推开,老奴沈叔趔趄着扑进来,大喊:「夫人,少爷,出事了……」
03
半年前,老爷为人蛊惑,将全部家当带上,又借了外债去东海寻珍珠。
珍珠倒是寻到了,可回来时遇到风浪,船在濉河触礁。
老爷没了,珍珠沉了。
沈叔沿着河岸找了三天,将老爷的尸体带回。
老夫人惊闻噩耗病倒,没两日也归了西。
我很难过:为何好人总是不长寿呢。
少爷身体本就不好,操劳双亲丧事后更是瘦了一大圈。
可灾难远不止如此。
老爷和夫人刚落葬,一拨拨的人拿着欠条上门讨债,家中资产都被抵押,一应家具均被搬走。
素日好吃懒做的二叔婶非但不相帮,还联合外人来欺压。
头七一过,张秀才便上门退婚。
只说女儿年纪大,等不了三年孝期。
那一日天色昏沉,少爷将婚书还回后,整整一日都没出房门。
追债的人堵在门口,要少爷将老宅典当。
后又有人说,府内还有许多适龄女子,也可用来抵债。
一时间人心惶惶。
这日晚间,少爷将我们召在一处,把卖身契还给了我们。
他越发瘦了,手腕几可见骨。
「都走吧,如今待在府上,反耽误了你们。」
众人哭哭啼啼,收拾行囊离开。
我已走到门口,回头见孤灯摇曳,他立在风中,似是一不小心就会折断。
我眼睛一热,回身跪倒在他面前:「少爷,奴婢不走。」
「归家去吧。」
「奴婢无家可归,此处便是奴婢家。」
话音刚落,继母冲了过来:「瞎说,母亲带你回家。」
沈家的事闹得这般大,想来她也得了消息。
她与后舅舅一左一右钳着我往外拖,我拼命挣扎:「我不回去。」
后舅舅凶道:「我都收了张屠夫三两银聘礼,你若不回去,我的赌债怎么办。」
张屠夫年近五十,娶的四个婆娘都死了。
眼看着脚要被拽过门槛,少爷开口:「等等。」
04
他快步上前,拉住我手腕。
一边咳嗽一边说:「留下吧,以后你便是我沈丛之妹,沈宝珠了。」
当初继母将我抵债,人人皆知。
兄长不放,她也不能奈何。
只骂骂咧咧:「一个痨病秧子,指不定哪天就没了。」
「到时候哭着喊着要回来,我可不让你进门。」
不会。
我便是死在外头被野狗啃食,也不会再回那个家。
合府二十多个奴才,最后只我、小七和沈叔留下。
第二日又有人来索要宅子。
兄长立下字据:「这是祖宅,不可轻抵。」
「且给我些时间,到年底若是还不上,便将宅子奉上。」
打发走追债之人,小七急急问:「少爷去何处寻钱还债?」
「去濉河将父亲遗落的珍珠挖上来。」
「哪是那么容易,何况少爷这身体……」
「尽我所能,剩下便是天命。」
我们出发那日,碰到了张家小姐和她新任未婚夫孟公子。
她从轿中递出一块碎银:「听闻你要南下寻亲,我自幼将你当兄长看,这个与你当路费吧。」
孟公子骑在马上,神色倨傲轻视:「沈丛,你外祖家也无甚家产,如何堵上这窟窿眼?」
「你要是真吃不上饭,我可收你做个账房先生。」
我气得不行,兄长却行了个礼,淡淡道:「不必,在下祝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待他们走远,我问:「兄长为何不骂他们?」
如此快就敲定婚期,可见是早有苟且。
「他们便是想看我失态,又岂能如他们所愿。」
一路颠簸,总算到了濉河。
顺流而下,沈叔找到了当初沉船之处。
在河中央,水流湍急,寻常的渔船都会避开那一处。
已是初冬,河水凉得刺骨。
兄长将脖子上老夫人打的长命金锁当了,租了一艘重船,请了十几个水性极好的渔民轮换着下水。
花了半个月时间,沿着触礁之处,一直往下摸了几丈远。
钱花得所剩无几,却一无所获。
入夜后,风吹在脸上冷得像是刀子。
渔火照亮的短短空间里,白色的飞絮飘然落下。
下雪了。
夜间寂静,兄长的咳嗽在大河之上孤寂又荒凉。
第二日晨起,河面已结薄冰。
渔民们不愿下水,闹着要家去。
兄长捏着最后的碎银子,剧烈地咳着,眼底一片黯淡:「宝珠,若是将这些钱花了,我们可连饭都吃不上了。」
我握住他手腕:「我会缝补,也善浆洗,兄长识字,还会算账盘账,我们难道还能饿死?」
「若不最后一搏,岂能甘心?」
太阳跃出水面,他的眼里也有了光。
「好,便听宝珠的。」
然日头过午,依然一无所获。
有渔民染了风寒,我穿上他的水靠。
兄长拉住我:「宝珠,你莫要胡闹。」
「兄长不要小看我,我三岁就能下河摸鱼呢。」
我甩开他的手,一跃入水。
冰寒的水从四面八方侵袭过来,我屏住呼吸在河底摸索。
夕阳低垂,光线越来越黯淡。
我的身体也已经到了极限。
腰间的绳索在收紧,定是兄长见我入水太久不放心,让人拉我上去。
就在这时,我摸到了一个铁把手!
05
我死死拽住把手不放,出水的那一刹那,我看清手里箱子。
赫然便是我们一直要找之物。
众人将我和箱子拉上船,兄长立时上前,脱了斗篷罩住我:「宝珠可还好?」
「兄,兄长,我……我找到了!」
他都没看那箱子,倒了一杯滚烫的水递给我:「快,先喝点热水暖暖身。」
我就着他的手喝完水,晕过去的那一刻,看到他的指尖被杯子烫起了血泡。
真傻!
也不知找块布包着。
我烧了好些日子。
每一次睁眼,兄长都在身侧照料。
后来我好了,他却整夜整夜地咳嗽,整个人瘦成了一根竹竿。
老爷那一箱珍珠共有百颗之多。
皇后酷爱珍珠,举国上下的有钱夫人纷纷效仿之。
坊间有俚语:一颗珍珠万斗米。
兄长在省城找了个靠谱的富商,一次性将珍珠兑出。
独独给我留了一双最大的黑珍珠:「你名为宝珠,可见它们命中注定就该是你的。」
他要将银票分与我们几人,可我们坚决不要。
赶在小年这日,我们回了县里。
去时形容落魄,回来却是新衫新衣,兄长还给我置办了全套的首饰。
若是不知情的人看了,还以为我是富家小姐。
入城的时候遇到了张秀才,他与几个同窗似是喝醉了,突然冲到路中央,幸亏小七技术好,不然就该撞上。
兄长撩起帘子,微笑和他见礼:「张世叔,许久不见!」
张秀才揉着眼睛反复看,好半天才回:「沈,沈丛?」
06
兄长点头:「烦请世叔让让,马车要过!」
我们离开时,还听见张秀才大声嚷嚷:「我是不是喝多了眼花了,你们都瞧见了吗?」
到了老宅,正好撞上债主带人来相看,欲要将宅子出卖。
见我们锦衣而归,债主们眼珠子都快掉下来。
兄长拿出银票,将欠债一一归还,赎回从前的家具,又添置了许多新物。
县里就这么大,消息很快就传遍。
看热闹的人络绎不绝。
很多从前的奴婢来找,哭着想回来。
兄长看向我:「宝珠,后宅的事,以后都由你来拿主意。」
我有些踟蹰。
他朝我笑:「尽管去做,兄长永远支持你。」
那些当初急不可耐求去的,我一杯热茶一些糕点打发了。
稍稍迟疑就走的,我给了点铜板算赏钱。
而捱到最后,不得已离开的,我又重新招了回来。
一共也就四个。
「兄长可会觉得我薄情?」
「不,宝珠处理得甚好,也是经了这一轮,我才明白母亲当初所说:心过善,并非好事。」
一整天迎来送往,兄长始终带着两分笑。
可我能感觉出,这笑与从前不同,只有疏离与客套,并无真心。
好容易夜色低垂,我疲倦不已,正要吩咐摆膳,一道婀娜身影踏雪而来。
是张秀才之女张小姐。
她摘下帽子,露出泫然若泣的一张脸,朝着兄长飞奔而去。
「沈哥哥,真的是你!」
「我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我日日忧心,一直在等你!」
兄长皱着眉退后一步。
小翠看不下去,大声道:「宝珠姑娘,晚膳你跟少爷是在前厅用,还是在偏厅用?」
张小姐朝我看来,温婉一笑:「听说这些时日,都是你在照顾沈哥哥,辛苦了。」
「你放心,我一定会纳你入府做妾,把你当亲妹妹看。」
07
心猛地一缩。
还未来得及细思其中缘由,兄长已将我护在身后,不疾不徐开口:「张姑娘,我们的婚约早已取消。」
「夜深风寒,多有不便,姑娘还是早些回去。」
张小姐的眼泪滑落:「沈哥哥,一切都是父亲的主意,我也是不得已,其实我心中只有你一个。」
「你我自小青梅竹马,难道你连一点情分都不念吗?」
兄长静静看她,突然浅浅笑了:「既你不要这最后的体面,那我便直说。」
「若非孟家犯事被抄,你可会回来找我?」
「若我落魄而归,你可还会提青梅竹马?」
「若你父亲此次秋闱中了,你会将我这商贾瞧在眼里吗?」
他一句又一句,毫不留情撕开张家小姐的假面。
张小姐脸色煞白,眼泪如滚珠一般:「可如今我家,我家境况……」
这个我已听说。
张秀才最喜呼朋唤友,几个月前攀上孟家,又自认秋闱有望中举,日日呼朋唤友,吃喝买无度。
谁想孟家在京城的远亲犯事,连带着他们也遭殃。
张秀才忙不迭退亲,东拼西凑将聘礼还回,且自己秋闱也落榜了。
导致如今欠了一屁股债。
我从袖中摸出半锭银子递上:「如今我们能帮的只有这么多!」
张小姐一脸不敢置信:「沈哥哥,你便任由她这般侮辱我?」
「何为侮辱?」我一字一句,「这银子,是你当初要给兄长的路费五倍不止。」
张小姐脸上最后一点血色褪干净,只无限可怜看向兄长。
08
兄长淡淡与她对视,道:「宝珠的意思,便是我的意思。」
「要不要,在你!」
张小姐犹豫挣扎,最后还是接了那五两银子,踏着风雪踉跄而去。
「兄长,你真的跟从前不同了。」
若是从前的他,恐怕心肠早软了。
风雪大了,却掩不住他明亮的眼。
「若以德报怨,那何以报德?」
「若对她心软,岂不辜负你这一路以命相伴。」
天真冷,可心很暖。
已是年节下,天冷路滑,我仍日日陪着兄长去找从前的债主。
他想将抵出去的生意都赎回来。
这日午间在外用膳,邻桌是一对年轻夫妇。
小妇人娇嗔着讨要新首饰。
男子一边埋怨她隔三差五买,一边将银袋子掏出来放在桌上,叮嘱道:「可不能买太贵的,还得留些银钱过年。」
真让人羡慕啊。
用过膳,兄长没急着上马车,反而带我跟着那对夫妇去了隔壁的首饰铺子。
我以为他是想考察行情,不想他在店内看了看后,让掌柜的取出镇店的金玉簪。
他素手执簪,插入我的发间,浅浅一笑:「这是给宝珠的新年礼。」
那小妇人发出艳羡的低呼,不住地用胳膊捅自己夫婿。
我脸色绯红,想取下来:「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兄长握住我的手腕:「莫取,很适合你。宝珠该自信些,你堪配世间至宝。」
我们离开时,那小妇人还艳羡地瞧着。
真奇妙,明明小半个时辰前,还是我羡慕她呢。
那簪子我日日戴着,只晚间入睡时取下来,仔仔细细收在枕头下。
日子过得飞快,大年三十眨眼就到。
合府的人都穿上了新衫。
今年不宜着红,我便给兄长手编了红绳,也算是迎了新年。
他手腕白又细,与红绳色泽相交,有一种说不出的美感。
府上如今一共就八人,大家也不分尊卑,一个桌子坐着,吃热气腾腾的古董锅。
新鲜的羊肉正要汆烫,门口传来大嗓门:「侄儿,侄儿……」
是兄长的叔婶来了。
09
兄长眉头皱了起来。
其实这些日子,他们来过多次。
不过我与兄长总是在外奔走,往往入夜后才归家,沈叔费尽心思打发了他们。
大过年的,也没有拒人门外的道理。
二叔毫不客气,径直坐了主位。
二婶笑呵呵道:「天怪冷的,还是小丛会享受,吃起了古董锅。」
「你别站着,快坐下来吃吧!」
兄长皱了眉,一边咳嗽一边坐下,又看了我们一眼。
我便招呼大家都落了座。
二婶哟了一声,阴阳怪气:「宝珠,你这后宅就这么管的?」
「奴才与主子一桌用饭,传出去惹人笑话!」
小翠几个脸色惴惴,迟疑着要站起来。
兄长瞧他们一眼:「且坐着!」
二婶就坐我旁边,此时伸手一把将我头上的金玉簪拔下来。
笑嘻嘻往衣袖里收:「你小姑娘家家,穿金戴玉压不住,这簪子还是更适合我些。」
兄长冷了脸色:「二婶,那是我赠予宝珠的新年礼,还给她!」
「我瞧着喜欢,你回头再……」
兄长一字一句:「我说,还给宝珠!」
二婶脸上的肥肉不住地跳动,二叔狠狠拉了她一把。
她心不甘情不愿地将簪子掏出来,狠狠插进我头发里。
痛得我「嘶」了一声。
兄长站起来,帮我将簪子重新插好,对我浅浅一笑。
仿佛在说:宝珠别怕,一切有我。
二婶嘴角抽抽,皮笑肉不笑地道:「小丛,你家逢巨变,宝珠不离不弃,你心存感激我们能理解。可她毕竟是个乡下丫头,你这偌大的后宅以后账务多着呢,交给她不合适吧。」
二叔摸着胡子:「我们既是你长辈,少不得要为你操心,以后这后宅之事,就交给你二婶吧。」
10
兄长夹起一片羊肉放入滚烫的锅中,一字一句:「不敢劳烦二婶,宝珠做得很好。」
二婶嗤道:「她一个野丫头懂什么。我可是你二婶,你难道要忤逆长辈?」
羊肉已经变色,兄长捏筷子的手收紧,青筋暴起。
大楚以孝治国,忤逆长辈这个罪名可不小。
我默默吸口气,笑了:「有一句话:老无德少不孝,很适合二叔婶呢。」
「之前沈家没落,你们联合外人掏空兄长家业,如今却好意思觍着脸说忤逆。」
「我的确是个乡下丫头,乡下人最不怕丢人。明日便是大年初一,不若我走街串户,将二叔二婶昔日所作所为好好宣扬一番。」
「堂弟过两年要考秀才吧,不知这样的爹娘,会不会影响以后前途?」
二叔二婶的脸色变了。
二婶满脸肥肉都气得在抖:「你,你这小贱蹄子,好利的嘴。」
兄长落了筷,神色冷如冰:「二婶,慎言,宝珠乃我妹妹!」
我呵呵一笑:「看人下碟罢了,你们当初若不落井下石,如今便叫我给你们磕三百个响头也使得。」
二婶不肯放弃:「你连字都不识,如何管账……」
「谁说我不识字?小七,你去取少爷昨日从店里拿的账册来。」
小七取来正副账册和两把算盘。
「便以此账册为赌,谁先将账目算清,谁便管后宅,二婶可敢?」
11
二婶狠狠吞了下口水:「有什么不敢的,我还能输给你?」
我看向兄长,他朝我浅浅一笑:「大胆去,兄长信你。」
整个大厅很安静,只有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和古董锅翻滚的声音交织。
一开始我尚有些不顺手,到后面翻页越来越快。
二婶的脸色也由轻蔑嗤笑变作凝重,最后满头大汗,好几次还倒回去重算。
账册不厚,约莫两盏茶的工夫,我拨动最后一个算筹,「叮」的一声轻响。
「我算好了,三百五十二两。」
二婶的汗珠滚落在算筹之上。
她还剩少说七八页。
「算得快又不一定算得对。」
她满怀希冀地将册子翻到最后一页,眯着眼确认上面的金额。
赫然是三百五十二两。
二叔二婶走的时候,像是一对斗败的老公鸡。
小翠笑得很大声:「二婶,要不要跟小姐学学怎么盘账?」
气得二婶迈门槛的时候差点摔一跤。
兄长眼底被炭火映得亮亮的:「宝珠,你何时认识这么多字,还会盘账?」
我有些羞愧:「其实我作弊了。」
这些日子虽日日学字,不过时日有限,哪里认得那么全。
那账册上好些字我都不认识,可算账只消认识记录的数值就可。
且这个账册我昨日睡前便拿来练过手,是以今日才如此顺畅。
若无必胜把握,我岂敢拿兄长的后宅来做赌,引狼入室。
「兄长可会觉得我奸诈?」
兄长摇头:「不,以君子之道结交君子,以小人之道应付小人。宝珠你做得很好,此番要多谢你!」
他不怪我。
我的心立时飞扬起来:「兄长,我一定会努力学,多为你排忧解难。」
「宝珠如此聪明,假以时日定能胜过为兄。」
不求胜过,只希望能一直与你并肩前行。
大年初二,父母亲带着一双弟妹登门了。
继母看我穿金戴银,顿时双目放光。
她亲切地拉着我的手:「瞧瞧我这大闺女,真是越长越美了。」
「母亲为你谋了一门好婚事,嫁给我娘家弟弟。我那弟弟已经改过自新,发誓从此后再也不赌了。」她吞咽着口水,「你于少东家这么大的恩,这嫁妆少说也得给你百两之数吧?」
12
我还以为自己听错,看向父亲:「爹,这婚事你也同意?」
父亲搓着手:「你舅舅这次腿被打折了,想必以后不会再赌!」
我只觉得好笑,眼眶又热又痛。
霍地站了起来:「我还有事,送客!」
继母急了,一把拽住我衣袖:「不嫁你舅舅也行,你弟今年也十二了,我看那小翠不错,不如你做主许给他?」
「还有,少东家亲事没了,肥水不流外人田,不如让你妹嫁给他?」
我都惊呆了:「妹妹才十岁!」
继母不以为然:「那有什么,男子大十几岁很正常的嘛。你对少东家这么大恩,这点子要求他难道还拒绝?」
「他们才是你亲弟妹,你可不能胳膊肘往外拐!」
她狠狠捅了捅父亲,父亲避开我的眼神,开口道:「宝珠,他们的确是你亲弟妹!」
愤怒、难过海浪一般涌上头,我死死咬牙,不让眼泪掉下来。
声声质问:「那我呢!我不是你亲生的孩子吗?」
「你可还记得当初答应过我母亲的话?」
「你有没有想过提这样的要求,会让兄长怎么看我?」
父亲搓着手,嗫嚅道:「可如今你混得好,自然要帮衬弟妹、帮衬家里……」
原来,他真的一点也不爱我呀。
我不过是帮衬家里的工具。
我用衣袖擦去眼角的泪,冷漠开口:「你们早就三两银将我卖了,如今我姓沈,不姓周。」
「沈叔,送客!」
小翠几个一拥而上,将继母他们往外赶。
继母破口大骂,将各种恶毒的话都安在我身上。
兄长从书房出来,冷冷发声:「再骂一句,便送你去官府吃牢饭。」
继母瞬间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鸡,只敢狠狠瞪我。
临走时,她突然吼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但你是他妹,你嫁不了他,你别做春秋大梦了……」
13
风雪烈了,迷了我的眼,我的心。
我站得笔直,不敢偏眸去看身侧的兄长。
兄长心善,免了父亲的租子,继母不甘心,三月里带着弟妹又来闹。
当时我与兄长正在与京城来的客商会面。
险些误了大事。
她砸了店里一个古董花瓶,我便报了官。
吃了半年的牢饭,自那后她才安分。
人啊,有时候便是贱骨头,你对她好,她不会记得,非得给她来一刀,她才长记性。
兄长本就聪慧,家逢大变后,也不再一味心软。
家业渐渐撑了起来。
无论谈什么生意,他都会带着我,带我认识各路客商,与我细说其中门道。
老爷从前是做纸张生意的。
不过纸坊造出的纸品质一般,销量连年下跌,是以老爷才会出海寻珍珠,想要搏一把。
如今若是再走从前的路子,恐难登新高。
少爷偶然得知,有古籍记载了造纸秘方。
我们花了半年的时间,终于得知这古籍在一老员外手里。
我们屡次登门求书,哪怕花费重金,员外郎也不肯将书相让。
他万事不缺,颐养天年。
唯有一十六岁幼女,待字闺中。
在我们第八次登门时,李员外道:「沈公子,若你愿意娶我幼女为妻,咱们便是一家人,这书我可赠予你。」
14
李小姐自屏风后探出头,露出天真昳丽的一张脸,对着我们明媚一笑。
真美!
我若是男子,怕也会因这一笑失魂。
这日晚间,书房的灯迟迟未熄。
我端着夜宵敲门而入,兄长一边咳一边记录纸张配比的方子。
我迟疑良久:「兄长,我看李小姐天真明媚,她几个兄长如今也在京都任职,兄长不若……」
他将笔放下,摇曳烛火之下,他眸色深深:「宝珠希望我娶她?」
我手在衣袖中捏紧,轻声道:「她应当是个好相处的嫂嫂。」
兄长定定瞧了我许久,低叹一声:「我知道了,你早些歇息,明日我们一同去李家。」
这一夜,我做了个长长的梦。
梦见兄长与李小姐成了婚,生了三个孩子。
我看着侄儿侄女们长大成婚生子……
我呢!
我嫁给了谁?
哦!
我不曾出嫁,一生未婚。
醒来时,屋外日光灿灿,刺得眼睛生疼。
小翠在屋外低语:「不若奴婢去叫醒小姐?」
兄长低咳着:「不必,便让她多睡会,不急!」
我梳洗好出门,发现马车上放着好几个贵重的礼盒。
心跌落谷底,到了李宅,兄长开门见山:
「承蒙员外大度,近来多有打扰,李小姐聪慧美貌,在下恐难匹配……」
好话说尽,我们还是和礼物一起被扔出来了。
我看向兄长,他也瞧着我。
日光那么暖呀,他的眼里好像有星星:「宝珠,你我便这般相依为命一辈子可好?」
15
「好!」
若你不离,我定不弃。
只是那古籍还是得想法子弄到。
李员外今日之愤怒倒是让我想到了路子:不若从李小姐身上找突破口。
十日后的傍晚,我将古籍放在兄长案头。
他吃惊不已:「你如何得来?」
「我将那对黑珍珠赠予李家小姐,她哀求员外将这书借与我们,快些誊抄,明日便要还回去。」
「可那对珍珠……」
「你既赠了我,我便可以任意处置,是吗?」
他喉结反复滚动:「自然是!」
照着古籍,我们寻到了一种特别的树,又反复多次将造纸方子改良,前后历时一年,造出了水纹纸。
这种纸迎光看时能显出发亮的线纹或图案,落墨后不晕染,遇水后不散。
一经问世,便受到文人墨客的追捧。
短短三月,便已经占据整个州里,且京城的客商也十分看好。
水纹纸供不应求,因为独此一家,价格也是水涨船高。
这两年兄长将店铺起死回生,本就受到瞩目。
经此一事,更是名声大噪。
媒婆络绎不绝,均被他以先成家后立业而回绝。
二婶也频频要将娘家的各路女子塞给兄长,均是被拒。
她便改了路子,想要我嫁给她娘家那些不成器的侄儿。
如今叶县人人都知,我这个女掌柜受器重也有本事,出嫁时沈家定会陪上铺面银钱。
我自是拒绝,二婶多次明里暗里说我不识趣。
这一日是中秋,二叔二婶叫全了族里的人,说是要吃团圆饭。
我们本不想去,可族长和族里几个祖父辈的长辈都在,不去应个卯恐被唾沫星子淹死。
不承想这是一顿鸿门宴。
饭吃到一半,二叔摸着胡子道:「宝珠到沈家也快三年,小丛你一直说她是你妹妹,却迟迟未给她上族谱。」
「今日趁着族里的老人们都在,便将宝珠上了族谱,正正式式地做个沈家姑娘吧。」
我心里一个咯噔。
上了族谱,我与兄长便是真正的兄妹,若有暧昧,那自是天理难容。
合桌热热闹闹,二婶凑到我耳边低声道:「我算是瞧明白了,只有把你的名分定死,我才好安排小丛的婚事。」
「这一回,我倒要看他要怎么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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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长迟迟未应声,二叔催促道:「宝珠真心待你,你莫非又不想认这个妹子了?」
一干长辈七嘴八舌,二婶已经将我拉起来,笑着说:「择日不如撞日,现在便去祖宗祠堂拜一拜,一会族长将宝珠的名字添上族谱就行。」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兄长咳嗽着站起来:「二婶提议甚好,只可惜晚了一步。」
「什么晚了一步?」
兄长向小七示意,小七递过来一个盒子。
里面装的是一本族谱,不过是王家族谱。
「去岁带宝珠去州里,遇见了舅舅。舅舅与宝珠一见如故,坚持要认宝珠做义女,如今已经上了王家族谱。」
二婶被这消息砸懵了。
一把抢过族谱:「这是何时的事,你怎么也不说一声。」
兄长清凌凌瞧着她:「我母舅家之事,还需告知二婶?」
「二婶的手未免伸得太长。」
他放下筷子,脸色如撒了冰:「这几年族里该给的祭祀香火,我不曾少过。」
「并非我依恋这当初弃我家于不顾的宗族,不过是减少麻烦且维持一点体面。」
「但你们若就此拿着长辈做派管这管那,那就别怪我近来生意周转困难,年底恐怕是没钱孝敬祖宗。」
这话一落,那些长辈的脸色剧变。
他们可都是盼着年底兄长的孝敬钱。
族里的学堂,也都是兄长在养着。
族长被如此下脸子,几个呼吸后依旧调整起笑脸:「我们也是一番好意,想着给宝珠正名。」
他拉长脸:「老二,郑娘,叫你们多管闲事,还不跟小丛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