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饮得正欢,一面喝水,一面又仰头打两个响鼻,浑身的毛发都光亮起来。
沈攸不去管他的马,他把斗笠一掀,望了望碧蓝的望不到边的天空,突然就有些乏力了。
不知是眩晕,还是他故意的,他就那么往后一倒,仰面砸在绿油油的草地上。
他闭着眼睛,闷热和光亮还是往眼皮上面刺来。
这是他离开家的第三个月。
同往日的离家不同,截然不同,他心里很清楚。
以前,他也在家中待得少吧,但好歹还是月月有人去山门里探望的三少爷,总会有镖局的人来送些衣服和点心。他练完了剑,总归是要回到家里去的。
现在不一样了,没有人再问他一句。他是死是活,都无所谓了。
2.
三个月前,沈老爷当众扇了他一巴掌,叫他滚得越远越好。
他抹了把嘴边的血,只提着剑就出了门,大哥拦他也没拦住。他牵着他的白马,出了院子,跨上去,鞭子一甩,便是风驰电掣。
他只知道,沈家要完了,江南镖局要完了。
他揪到那个藏得最深的内奸,要把他的党羽连根拔除的时候,却被他爹当成了疯子、孽障。
没法子的。
变不了的。
上一世不就是这样么。
当家的日日沉湎于声色犬马,族中各方势力纵横交错、派系林立,还有北方的两大镖局虎视眈眈。
只要随意惹出一点子差错来,里头的人各自出卖,就足以全军覆没。
但是现在又有谁信呢?
有谁信他是重生的?信他见过沈家被灭门的惨状,他也曾单枪匹马地去找叛徒寻仇?
他爹忙着接过一旁光着肩头的小妾剥好的葡萄,他不相信。
大哥已经为家里的事情忙进忙出,连孩子都顾不上了,哪还有空听他的胡言乱语?
二哥么,忙着科考、做官,没有官场上的支持,他们镖局也很难。
那便只等它都倒了吧,沈攸想。
这个家,他救不回来了。
偌大的江南镖局,上百年的基业,从来都不是一瞬间垮掉的。
它是从根子上,一点点烂起的。
它烂得只剩下一蹭糊窗的纸遮遮掩掩,只等着一根指头伸过来,毫不费力地戳个窟窿,然后两手一撕,把里边的腐烂和肮脏叫人看个穿。
每个人都知道这底子里头有多烂,但每个人又不愿意把这底子翻出来。仿佛不翻,那些烂了的地方就不存在似的。
3.
沈攸想他们是真的无可救药了,同时也在狠狠地嘲笑自己,好像从始至终都是一场无用的功。
他把手背覆在眼上,挡一挡太阳刺出来的疼痛。
眼角蓦地就叫太阳刺出一滴泪来,他大概又看到了上一世的一些惨象,一些必然而然的结局。
草地上暖烘烘的,他就这么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耳畔有哒哒的马蹄声传来,多年习武的警觉叫他一下子坐了起来。
约摸是个车队,他听这声响猜测。
他该走了,具体往哪儿走呢,他也不大清楚。
他不应该再回山门,师傅说他的剑法已经挑不出毛病,他教不了他了。
连江南第一剑都这么说,他姑且就相信了吧。
牵着马,走了两步,他就听出后边车队的不对劲了。
有人在劫车。
车队遭劫,并不少见,所以随行的总有镖局的人护送。
但听这打斗声,劫车者似乎不是一般的山匪。
近两年不太平,有些北地流落过来的贼寇啊、老兵啊,蛇鼠一窝,也做起了打家劫舍的勾当。
沈攸把马拴住,飞身一跃,踏着树枝穿梭来去,风一般,从树林子这头刮到那一头去了。
他看见一个贼寇要对一个姑娘家的动手,一脚就踹过去了。
那汉子哇哇大叫,来人就围了他一圈。
不过是一二十个贼寇罢了,沈攸信手拔出剑来,稍稍使了几个招式,对面便不堪一击。
来一个打一个,打一个倒一个。
他无意杀人,剑所指处,刚好把要害之地衣物尽数划烂,割破了点皮肉罢了。
他就站在那里,冷冷地扫视一圈,要命的早溜走了。
4.
拍拍衣袖,沈攸转过头,看到了摔到地上的一个女子。
那女子望着他,雪白的面,乌压压的发,叫他晃了一下子神。
他一眼就认出来,那就是日后的将军夫人。
说不清道不明的,他突然就对这位未来的将军夫人生出几分亲切感,好像见到一位他乐意见的老朋友。
他很干脆地走过去,俯身捡起了地上带着白纱的斗笠,递给她。
兴许他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日头太大了,扎在那张脸上不好。
女子接过斗笠的时候在看他,很直接地看,那双湿漉漉的没有一点点哀愁的眼睛直接扫到他的脸上。他就有些像被人戳破了秘密似的,耳根子微微发红。
原来这双眼睛曾是这般的清亮。他想。
5.
沈攸抱着剑杵在一边,他在想,上一世是在哪里开始遇见她的呢。
一开始是在粥蓬吧,他跟在难民堆里,挤到京城门口。
他刚杀完人,忙着躲避官兵的追捕。
那天,他杀的是他爹身边的某个小妾,那个总要软软糯糯喊他三少爷的小妾,第一个与外勾结的内奸就是她。
沈家倒台时候,她便卷了一堆钱财,和京城里一个官员厮混去了。
沈攸翻进屋子,一剑了结了他俩的性命。
那是他第一次杀人,他的剑杀人不沾血,可血却溅到了他的脸上,滚烫的,冒着气。
很奇怪,他没有一丁点复仇的快感,只有恶心。
恶心完了的沈攸连夜逃出了府,他轻轻一跃,没有一个人瞧见。
他就混在大队的难民群里头。难民挤着他走,他便走;挤着他去粥蓬,他便去粥蓬;要排队领粥了,他就浑浑噩噩地排到一个队伍里头。
他皱着眉,等着他面前的施舍,一碗清粥就这么递到了他手里。
吃东西前,他很习惯地提防食物的来源。
粥是粥桶里打的,前边已经有无数人试吃过了。递给他粥的人是个妇人,衣着不见得多好,却很干净,哪怕在难民堆里头做事,也还干净着。
「来,拿好了,当心烫!」那位有些面善的夫人说。
他瞧见那夫人的手,是一双操持惯了家务的很干燥的手,眼睛也是带着些皱纹的很疲态的眼睛。
只是大概看清了施粥人的样貌吧,他便被挤走了。
6.
复仇中的沈攸有一个又一个的人要杀,他越往下查,结果就越叫他心寒。
他曾经无比信任的管家、奶娘、几个族叔,全都是合谋。
没办法了,他就这样杀下去好了。
毕竟,沈家上下一百多口人被斩于市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同情他们。
那一回,他埋伏在北地的一个镖局里当小工,顺便打听打听这家镖局在当年那场血案中做了多少孽。
恰巧,他被派去出一趟镖的时候,又遇见了那位夫人。
他所在的车队要从那位夫人府上往外搬一捆捆的棉服,裹上雨布,装到车上,那是要运到前线去的。
快入冬了,棉服是很紧俏的军缁。
沈攸看到那位夫人抱着一口小箱子出来,似是很吃力,还有一种摇摇欲坠的架势。
他就鬼使神差地上去扶了她一把,把箱子接过来。
「啊多谢小兄弟,这口箱子是单给我相公的,我自己做的几件替洗的衣服,还请麻烦送到。」
她提起她相公的时候,微微低了一下头,捋了捋耳朵边上的碎发。
原来这位便是穆将军的夫人,他想。
安置好那一口小箱子,沈攸继续忙着搬其他物什。
正搬着,那位夫人又来了。
「小兄弟,你穿得太单薄了,若不嫌弃,把这个披上吧。不太新,也还能挡风。」
他正想说,自己是练武之人,没那么怕冷,但还是把那件披风接过去了。
毕竟,还是头一回有人提醒他要加件衣裳。
从前没有,以后就更不会有了。
他披着那件披风,走在渐下渐浓的秋雨里头,突然想找个地方大哭一场。
7.
后来,他又见到过那位夫人几回。在他去杀人的路上,他看见她从大街上走过。
他当时就想,什么时候他也能光明正大的不再背负满身仇恨的好好活着呢。
这辈子大概是不可能了,他想。
再后来的一天,大街上热热闹闹,十里红妆,不知是哪户大户人家的喜事。
「还能是谁?秦王的女儿月华郡主,要嫁到东阳侯府了。」一个帮工说。
「东阳侯?就是那个总打胜仗的穆将军?哎那可是男才女貌,绝配!」又一个人说。
「穆将军不是早就娶妻了么?」沈攸很突然地插了句嘴。
「啊?谁啊?」有个人问。
他没有说话,嘴巴抿成一条线。
「就算娶妻了又怎样,大丈夫哪个不三妻四妾的!」一个人很神气的从通铺上起来,仿佛这间充满脚臭味的屋子就是他三妻四妾的殿堂。
当晚,他又杀了一个人,一个曾经的老镖头,在睡梦中死在了他的剑下。
京城接连不断的死人,刑部都慌了神,查来查去总也查不到犯人。一到夜间,街上连一个鬼影都寻不见。
杀人犯沈攸就在街上大摇大摆地走着,懒洋洋地往回走。
他看到一个熟悉的影子出现的时候,下意识地躲到了墙角。这么晚了,那位将军夫人出来做什么?
他看到那位夫人一步步往前,步子很重,没有一点精神,丝毫都没有注意到身后跟着的三个黑衣人。
沈攸嗅了嗅,是杀气。
哦,东阳侯大婚当晚,就有人要了结他夫人的性命了。沈攸靠着墙,冷笑了一下。
那晚月亮很圆。
他在那圆圆的月亮底下,拔剑,几个飞刺,多杀了三个人。
杀完之后他突然大笑了两声,哈哈哈,杀手也会杀杀手。
8.
他跟在那位夫人身后,跟着跟着,自己也为她担心起来。
被这样一个杀手尾随,她是该庆幸呢,还是该害怕?
但那位夫人丝毫都没有察觉到他的踪迹。
她正忙着伤神,忙着找自己的魂丢在了哪里吧。
她走到街边那条河旁边,坐下。
那条河,每到灯节,总要放上无数的花灯,密密麻麻的亮得很好看。
兴许她以前也同人放过。
现在离灯节还早。
路边只有一只昏黄的快燃尽的灯笼,水面上也只有一淌子圆圆的摇晃着的月亮。
月亮真圆啊。
月光照到她身上,照在她并未仔细梳妆的发髻上,照在那又疲倦又憔悴的眼睛上,她突然间就像老了很多。
老这个字是很可怕的,沈攸也不知得为什么他看到这个场景,头脑里就迸出这个字来。
她在河边抱膝坐了一宿,一会儿看天上的月亮,一会儿看水里的月亮。
他就在河边的一棵树上,也这么干坐了一宿。
他突然生出一股同病相怜的感情来,同是被抛弃的人,同样孤单地看着圆乎乎的月亮。
天快亮的时候,他看着她垂着头回到了侯府里,就转身回去了。
9.
沈攸记不得他上一辈子一共碰到那位夫人多少次,但他一定记得每碰见一次,那位夫人便消瘦一次,倦怠一次。
就像他自己,杀的人越多,越来越麻木,越发对这个世界不抱有希望。
他们都是在各自的路上无力地挣扎着,无力地走向死亡。
所以,当沈攸看到年轻的明艳的韩子衿的时候,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就好像他默默关注了许久的一棵结满了黄叶的树,在秋风中凋落得稀碎,蓦然间回到春日的时候,那一片生机盎然便叫他猝不及防了。
他有些愣住了。
她也会必然地走向最终的结局么?
沈攸还在发呆,他眼前这位干练机敏的大小姐突然就向他开了口,请他留在商队里。
他不置可否,反正也没地方去了。
后来,大小姐又问他,你可愿意留在我们江宁韩家呢?
他还是嗯了一声。
兴许是因为那一刻大小姐殷切的目光太吸引人,太耀眼,叫他毫不思索地就留了下来。
这一留就留了许久。
10.
留到他与她同在一张桌上吃饭,同在一条路上行走。
留到她知道了他的身份,并看着他大破大立重振了江南镖局。
留到她张口问他要不要做韩家的上门女婿。
留到她躺在他的臂弯里叽叽喳喳,说不完的新鲜话。
终于留到有一天她不再年轻,额上都生了好多皱纹,他依然会为她系上一件披风,带她去护城河边看灯。那时候,满河的花灯都不及她眼里的光闪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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