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酒断片又丢脸

出自专栏《逢君偏在落花时》

1

我坐在床头发呆,想起这一大早被姬珩又是惊又是吓地耍,心里越想越气,尤其是一抬头看着自己身处姬珩的屋子,心里又添上一阵憋屈。

泄愤似的闷头捶了捶床,我猛然想起昨天衣服里的东西,立即站起来在屋里四处翻找。正找着突然传来敲门声,看着凌乱的柜子,吓得我连忙把东西胡乱地塞回去把柜门一关,做贼心虚地往床边跑。

敲门声落下,紧接着传来一声「姑娘,我进来了」,话音刚落,门被推开。我慌不择路地被床边的台阶绊倒,摔得人仰马翻时和门外人对上眼。

玉娘吓得张了张嘴:「天爷啊,平白无故怎地摔了?」便两步并一步地跑过来,把怀里的衣服往桌上一放,连忙扶我起来,「姑娘往后可别再贪杯,酒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喝多了伤身。」她把我扶到床边坐下,翻起衣服查看我身上摔得青紫的地方,皱着眉头嗔怪道,「瞧瞧,这可不是贪杯闹的嘛。」

一边放下衣服一边规劝:「这往后喝酒啊可得有个度。」

她喋喋不休唠叨的样子不禁让我想起病房里的一直照顾我的护士姐姐。

心里暖意浓浓。

「我知道了。」

玉娘抬起头瞅我,眼睛从上看到下,也知道我是个光认错绝不改的性子,现在只是口头答应敷衍人罢了,无奈地叹气。

站起身把桌子上的衣服抱过来,看我的眼神却慢慢地不正经起来,想起什么,她突然笑道:「姑娘可还记得昨日的事?」

见我摇头,她故作一脸遗憾地叹气:「那倒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想起第一次醉酒闹的笑话,我惊觉不妙,该不是又做了什么丢脸的事吧,急忙问她,「我不会做了什么丢脸的事吧?」

她掩唇轻笑却不回答,不正经的眼神看得我心慌。

「我……我干啥了呀?」

玉娘笑着用指尖轻戳我脑袋:「你呀你,平日里多矜贵、正经的一个人,怎么喝了点儿酒就成了那副形容,偏拉着将军」,说着说着,她也不好意思,俏脸一红,想起一些画面来,忍俊不禁把自己逗乐了,只顾着捂嘴大笑。

「我拉着他干吗了?快说呀。」,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站起来激动地问她。

玉娘好不容易止住笑,又不好意思说,羞得面红耳赤,扭扭捏捏道:「就,又亲又抱的,嘴里也说些听不懂的话,真真羞死个人。」

又亲又抱!我当场石化。

怪不得大早上姬珩说起我醉酒的事,莫名其妙地在那儿脸红,还大言不惭地囔囔他吃亏了。

我双手抱着脑袋靠着床栏坐下。

酒……一个让我丢了两次脸的东西。

玉娘把衣服给我。

她突然往门外看去,不知在顾忌什么,走到门边朝外面四下张望后,确定没人了才关上门,再转身时,脸上不正经的神情已经被凝重取代,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眉头拧成结,不知道在犹疑什么,半晌才从胸前的暗袋里取出一个黄符。

我吃了一惊,下意识地站起来又急忙制止住自己的动作,紧张地抓着垂落在床边的帷幔,瞪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昨晚帮我换衣服的人就是玉娘,今天她又拿着这东西,那是不是……我手心里已全是汗,心「扑通扑通」地狂跳。

玉娘似乎瞧出我的心思,她轻笑一声走过来把东西放进我手里,软若无骨的双手温柔地在我手背上拍了拍:「姑娘放心,我不过给你换了身衣服,其余的什么也没有。」,

我愣愣地看她,心里七上八下,双手收紧抓着黄符。

望着她平淡、柔和的目光,戒备一点点地放下。

玉娘脸上的笑渐渐地落下:「姑娘,我不知你要做什么,可我认得这是什么。」,她叹气,眉头轻蹙,低头看向我手里的黄符,脸上都是担心,「我父亲从前也在军营当差,我自幼便在军营里长大,这东西极为厉害,弄不好可要出大乱子,你莫要做傻事,届时便是将军也保不了你。」

我把东西收起来:「我明白的,放心,我有分寸。」

玉娘不再多言。

换了衣服后我和玉娘一起出了姬珩的院子。

外面还在下着蒙蒙细雨,沿着走廊我们往外走,在临近院门的地方看见一个双手抱剑倚靠在柱子上的男人,他正抬头看雨,刚毅的侧脸上心事重重,听到动静微微侧头,斜眼看了一眼,两条浓眉飞快地皱了皱,当没看见又把头转回去。

虽然只是一眼,但我很明显地能感受到卫封的不爽。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和玉娘继续往外走,在经过他时卫封冷不丁地开口:「方姑娘日后还请自重,别再和外头不三不四的男人纠缠。」

我还未来得及开口,玉娘一把按着我的手往后推,拦在前面冷笑着回击。

「哟呵,好大一顶帽子就往我们姑娘头上扣,什么不三不四的男人?不过是个从前的旧相识,遇见了难免说两句话。难道我们姑娘藏着掖着在没人的地方私会了吗?都是光天化日里大庭广众下的事,你空口白话地就来败坏好好的姑娘家的名声也不怕烂了嘴,亏你还是个爷们。」

玉娘义愤填膺地还想继续说,瞧着对面脸色不好,我连忙让她住嘴。

卫封被劈头盖脸的一顿骂气黑了脸,松开环抱的双手抓着剑狠狠地瞪着玉娘,没拿剑的一只手紧握成拳头,但就是气急了也仅限于此,他冷哼了一声把目光转向我:「主子待你真心,他日你若做出对不起主子的事……我也定叫你后悔。」

本来都已经拉着玉娘离开的我又被这句气回来,像看傻子一样看他:「姬珩是救过你的命吗?让你忠心得是非不分,什么就叫对不起他了?我是他的私有物品吗?我有把自己卖给他了吗?我愿意和谁说话那是我的自由,你们谁也没资格管,我没对不起任何人!」

我拉着玉娘气冲冲地往外走。

刚打开院门,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影立即跑了过来。

蒲柳还穿着昨天的衣裳,看见我出来了喜不自禁。

「姐姐。」她想同从前一样扑进我怀里,再看见我不冷不热的脸色后瞬间停止脚步,两只手无措地抓着身侧的裙摆,流露出小狗一样可怜的眼神,「你没事吧。」

不知道她等了多久,头发湿淋淋的贴在脸上,衣服看着也是湿透了,下摆全是泥水,一张被雨打湿的小脸惨白得没有血色。

玉娘赶紧上前把人往屋檐下拉:「这丫头出来也不知道打伞。」摸了摸蒲柳身上心疼道,「等了多久?手凉成这样,快去你姐姐儿那叫她煮碗姜茶给你去去寒气。」

蒲柳不肯走,眼睛怯生生地看看我,摇头对着玉娘道:「玉姐姐我没事,我担心方姐姐,就一直不敢走。」说着又慢慢地挪过来,轻轻地抓着我的衣角,「姐姐,我再不做那些了,你别气了。」

玉娘不明所以,只当我们是闹了矛盾,用指尖戳着我道:「这么大个人同小孩子置什么气?」

我不好多说,看着可怜兮兮的蒲柳,知道她是在装可怜博取我的原谅,纵使心里不快但也念及她是被人胁迫,冷冰冰地开口道:「好了,回去吧。」

蒲柳喜上眉梢,忙亲热地拉住我的手。

我们刚撑伞走,迎面走来几个人,为首一脸虚弱的郑淳被搀扶着一瘸一拐地往这走,乍一见我好端端地从院子里出来顿时变了脸,夺过雨伞气势汹汹地快步走过来,医学奇迹般地瞬间什么病痛都好了。

玉娘见势不妙立即上前把我挡在身后,客气的话还没说就被郑淳一个巴掌制止。

郑淳二话不说抬手打过来,清脆的一巴掌力度不小,把玉娘打得一个踉跄往旁边倒,连人带伞摔在地上。

我立即上前抡起胳膊照她脸上打回去:「你哑巴了就知道打人?」

郑淳挨了一巴掌整个人几乎要气炸:「小贱蹄子我今天非把你蹄子撅折了不可!」说着龇牙咧嘴地扑过来撕扯我,但刚抓到我身旁的蒲柳突然抓着她的胳膊来了个过肩摔。

玉娘满脸惊愕地和我对视。

2

众人皆惊,不可置信地看着站在我身前瘦瘦小小、脸色冷漠的蒲柳,就连被丢出去的郑淳都懵了,愣了好几秒才回头骂站在一旁发呆的丫环们。

蒲柳收起笑,脸上是与她年纪不符的杀意,她看着郑淳平静地开口:「你敢动她,我就敢杀了你。」冷冰冰的语气没什么起伏,好像只是在与人闲聊一件无足轻重的事,又说,「你要找麻烦去长乐院,那里住的人可比姐姐重要。」

「什么?还有一个贱人?」郑淳颇为烦躁,「哼,一个个地来。」

我凝重地盯着身前张开手护着我的瘦小的背影,心中很是复杂。

院门内传出脚步声,卫封提着剑出来,带着探究的目光在蒲柳身上停了几秒,蒲柳回看他一眼,眉头微微一皱,面色有些凝重。

卫封又看地上的郑淳,一脸烦躁道:「再闹事就是郑老将军的面子,卫某也不给了。」

郑淳被丫环扶起,警惕地看看蒲柳,又看向站在门口的卫封,虽然不敢轻举妄动,但是嘴上还是不饶人,冷笑着用言语讥讽。

「小贱人你还活着呢,唉,原想看个热闹却白来了一遭。啧啧,偷汉子也没被泊泽赶出去,呵,真不知是哪家勾栏瓦肆出来的,勾男人的手段真是了得啊。」她故意拔高声音,「听闻勾栏女们都极擅房中术,想来你也是个中翘楚吧。」

不堪入耳的话就是卫封听了都皱眉。

而身份特殊的玉娘被无辜中伤,早气白了脸,一口银牙咬得「咯咯」响,脸上惯常摆出的温柔和顺不见踪影。

我本不想理这神经病,拉着愤愤不平的两个人要离开,但听了这种话,看见恨得牙痒的玉娘立即停住脚步,转过身看向自以为占了上风洋洋得意的郑淳。

我吃亏不要紧,可我的朋友不能吃亏。

「怎么你很感兴趣啊,我看你就很有天赋,要不去哪家勾栏学习一下,学好技术到时候我劝劝姬珩纳你做妾。」

郑淳瞋目切齿,一副恨不得撕了我的模样:「呸,烂了舌头的贱人,你们自个不要脸别拉上我,既当了贱人就别立牌坊,千人骑、万人跨的东西背地里时不知叫得多浪,叫人恶心。」

见我不说话直勾勾地盯着她,郑淳得意地冷哼一声:「被我说中心虚没脸说话了吧,哼,泊泽不过是一时被你迷了心窍,早晚有一天他瞧得清谁是真心,谁是假意,到时候你这贱人可就得死在我手里。」

「千人骑、万人跨?」带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郑淳立即转身,就看见姬珩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脸上虽然是笑盈盈的,可是笑意不达眼底,幽深的眼眸投过来的目光如浮羽一样在身上轻轻地落下,一瞬间巨大的压迫感让她下意识地后退。

「郑小姐这般不屑还是莫来在下这里,恐污了小姐的眼。」姬珩举止从容,嘴角上扬,可我知道郑淳离倒霉不远了,这人是真蠢,在姬珩这里说这样的话,等于不仅揭开伤疤还要往上撒盐。

「泊泽我是说她们。」她委屈地想去拉姬珩的衣袖,又被姬珩的眼神吓得缩回手,咬着唇眼珠子滴溜溜地转,飞快地瞪了我一眼便带着丫环想走。

我看着身边满眼辛酸、咬着牙苦撑着不让泪掉下的玉娘,厌恶地叫住郑淳。

「你大爷的不许走!」我冲进雨里拦在她身前,玉娘紧跟其后,挡在我身前摇头说「算了」,蒲柳见状,忙举着伞站在我们身旁,一手拖住玉娘。

我从玉娘侧边探出头指着郑淳。

「我看你改名叫真蠢好了,大家都是女子你怎么对女子的恶意那么大,凭什么入了勾栏就是贱人?你不知道这世间有身不由己这句话吗?不是谁生来都有你那么好命的,仗着你爹的势蛮横不讲理、到处欺负人的东西,你以为你有多高尚!」

玉娘把我往旁边拽:「姑娘算了。」

我充耳不闻,继续骂:「垃圾老娘不怕你,你再敢没事来我这找儿存在感,我揍得你妈都不认识你!」

郑淳忌惮姬珩在这里,不便骂得太难听,冷着脸丢下句「看谁揍谁!」,便带着人灰溜溜地离开。

骂完了人,我转过身子去看玉娘,见她委屈地抹眼泪,心疼地抱了抱她:「好了好了,那二傻子的话别听,迟早有人收拾她。」

玉娘抽噎着点头。

我放开她,一回头,看见那个「迟早收拾她」的人。

姬珩目光柔柔地落在我身上,嘴角含着笑道:「你想何时都行,她再敢在你跟前生事,让卫封捆了按住打。」

想起玉娘说的醉酒一事,我飞快地移开眼尴尬得不敢看他,二话不说连忙拉上两人飞奔回去。

姬珩撑伞站在雨中望着三人离去的身影,目光落在最瘦小的那一个身上,略停了一会儿,他回头看向卫封。

3

我们回了院子,换好干净的衣裳后,玉娘略待了一会儿便走了。

蒲柳送她出去,关好院门后盯着门出神,瘦瘦小小的身子突显的院门越发高大,风吹动她的衣摆,瘦得能看见骨头的背脊微微弯曲,像是被无形中压住了什么。

她转头看我,稚嫩的脸上全是沉重:「姐姐,郑淳肯定会去长乐院找麻烦,到时你趁乱进去,我猜八九不离十那女子就在那里。」

低头停了停,蒲柳再抬头:「姐姐,你体内的毒不能再拖了,找到那女子或许就能拿回解药,从前……是我没良心,你……」,她咬了咬下唇,叹了口气不再说。

我也没话讲,她的苦衷我能理解,但是伤害已经造成,无论原谅与否,隔阂已经存在,我再也做不到从前一样纯粹地对她好了。

雨势渐渐地变大,满院的花枝乱颤,落下一地的花瓣,绿叶却被雨水洗得油光发亮。

春将尽,夏将至。

还未等到郑淳去长乐院闹事,晚上又发生了别的事。

夜里,我从梦中惊醒。

屋内灯火摇曳,我呆坐在床上看着桌上烧了一半的烛火。雨已经停了,却起了大风,「呼啦啦」的风声一声比一声紧,还夹杂着几声凄厉的猫叫。

空气中飘来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纱制的帷幔上映出一个瘦小的影子,一只粗糙沾血的手从外伸进来掀开帷幔。

蒲柳穿戴整齐地从外面进来,她从黑暗里一点点地走过来,脚步很轻,随着越来越近,稚嫩的脸被光照亮,以及右手上提着的一把金色手柄的剑,凌厉的神色柔和下来。

她在床前一米远停住,拿着剑的右手下意识地往后藏,见我直直地盯着她的脸,微一愣,低头用手背把脸上残留的血迹擦掉。

「姐姐,主人要见你。」

我被蒙住双眼,由蒲柳牵着出去,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后坐上了一辆马车,又过了一会儿才到地方。隐约中被人带进了一个房间,鼻尖传来甜津津的熏香,随着身后的门被关上,面前不远的地方传来声音。

「可以摘下了。」

我把布摘下,飞快地看了一眼四周的环境,屋里只点着一根蜡烛,很黑,但从可见的陈设来看,这是一间会客的房间,倒没什么特别之处。说话的人就坐在我正前方,穿着一身深蓝色广袖的衣服,正低头摆弄桌子上的小香炉。

冉冉升起的白烟旁是一张侧着的脸。

这张脸……和姬珩的有几分相似,却比姬珩多了些冷硬,眉眼里透出一股狠厉。

他放下手里的东西,拿出帕子擦了擦手,把帕子一丢才斜眼看向我,不紧不慢地开口问道:「进展如何?」

我在暗地里默默地握紧拳头。

他就是姬裕,原书男主,宠妃生下的贵子,姬珩同父异母的哥哥,也是姬珩从小就羡慕的对象。

他无灾无祸地在各种光芒笼罩下生长到十一二岁,顺利登上太子之位时却横遭变故,一夜之间不仅外祖一族被流放,母亲横死,自己也被生生地从太子的位置拉下,昔日光芒不复存在,天之骄子成为人人厌恶的叛国贼子,又被一道圣旨赶去了荒凉之地,自此走上黑化的不归路。

在书里是拥有金手指一般的存在,可惜人设是黑的,狠毒程度比起姬珩有过之而无不及。

也就是这混蛋下毒控制我!

回想起第一次见他,我毒发作在地上疼得打滚,这混蛋拿着解药威胁我时的嘴脸,就恨不得能把他按在地上毒打。

可我现在拼不过,只能做小伏低地缩起脖子当王八。

「姬珩很谨慎,他对我还有戒备,东西一时半会儿很难拿,我需要时间。至于你说的那个人,也还在找。」

他默默地听完,把玩着右手大拇指上的青玉扳指,面容在昏暗的灯里看得有些模糊:「那东西放一放,先找人。」

「你就这么笃定人在姬珩那里?」

他突然瞥我一眼,语气不容置疑:「除了他那里,别的……她不放心。」姬裕脸上闪过愤怒,顿了一顿,继续道,「找到了不要惊动她,立即通知我。」

「行,我有条件。」

姬裕勾起一抹冷笑,不屑的眼神上下打量我,往后靠在椅子上道:「你的命都在我手上,还敢与我谈条件?」低头看着青玉扳指,笑容一点点地消失,「就不怕惹怒了我,死在这里?」

我笑着翻了个白眼,从旁边拖来一把椅子,大喇喇地坐下后跷起二郎腿:「你要杀我就不会花那么多工夫给我下慢性毒药了,我对你还有用,今天肯定是回得去的。」

学着他的样子往后一靠,我晃着二郎腿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现在是你求我办事,我难道不能为自己谋点福利吗?虽然我受你所控但我又不是你下属,我们之间是平等的关系。就算是上下级,你当老板的也不能光叫员工干活不给工资吧。」

话锋一转,我继续:「呵,你不给工资也行,那我就换个老板,把我们的事悄悄地抖出去,给你整点事做。」

姬裕这才正眼看过来,他突然从位置上起来,一点点地逼近我,看着他脸上浮现的杀意和身侧活动筋骨的手,我立即从椅子里弹起来,转身往外跑,手刚摸到门就被他抓住肩膀,他把我转过来,犹豫几秒后迅速地单手掐住我的脖子。

「敢威胁我?找死!」低沉的声音里透出危险信息。

窒息感立即袭来,我徒劳地去拍打他的手,从被抓紧的喉咙里挤出几句话:「不是……额,有话……好,好商量。」

他微微松了手让我把话说完,新鲜的空气灌进来,我大口地呼吸着,挤出一个极为牵强的笑。

「咳咳,当然不是了,我怎么敢威胁您?我可惜命了,可空口无凭地您让我做事,什么好处都没捞到,到时候事办成了您又反悔杀了我,那不是很亏?这样,您先给我点甜头,证明您不是说话不算数的人,我才能更卖力干活嘛;再说,杀我事小,可我要是平白无故地死在这里,姬珩肯定会找过来,到时候您暴露了可就事大了。」

姬裕嘴巴一张一合又抿紧,我乖乖地等着他的下文,却半天没从那张嘴里得到想要的回答。他嫌恶地松开我,又拿出一条新帕子仔细地手,拧着眉盘算着利弊,终于冷冷地开了口。

「什么条件?」

「你先把蒲柳父亲放了。」

姬裕一愣,似乎怀疑自己听错了或者我吃错了药,狐疑地在我脸上看端倪:「你忘了这毒是她给你下的?」

我揉着脖子冷笑:「你少扯,谁要杀我我知道。主谋是你,她也是被你胁迫无可奈何,我们别浪费时间了,你就说能不能放吧?」

四目相对,姬裕身子突然微微往前倾,居高临下地打量我,不屑的眼神有所变化,他看着我,好像在透过我回忆什么过往,脸上的表情怅然若失,不知想起什么不善的眼神缓和了些,片刻又恢复如初,冷笑一声后他吐出一个字:「蠢。」

姬裕坐了回去,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后,又摸出一条新帕子擦手,淡淡地说道:「我答应你。」

目的达成后,我像来时那样蒙住眼睛被送了回去。

回到院子时天已经泛白。

4

我回屋睡回笼觉,半梦半醒时被喊醒,一睁眼就看见蒲柳和她亲姐姐水苏直挺挺地跪在床边。

蒲柳双手捧剑,头埋得很低,哑着嗓子哽咽道:「方姐姐,你的大恩大德蒲柳不敢忘,我下毒害你,你却不计前嫌地救了我爹爹的性命,蒲柳愿以死谢罪。」她把剑高高地举起。

水苏哭着挡在蒲柳身前苦苦地哀求:「姑娘,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是我没能救下小柳,害她落到奸人手里,你的恩情我下辈子当牛做马来报答,我们姐妹对不起你,让我这个做姐姐的赎罪吧,求你了。」说完「咚咚」地把头往地上磕。

我睡意全无,忙不迭翻身下床制止她的行为:「干吗啊谁要你们命了?快起来快起来,这折寿的。」

水苏被我扶起,而蒲柳还直挺挺地跪着,小脸上涕泗纵横,摇着头倔强道:「方姐姐,我还有良心,我对不起你,可我只有这条命值点钱了,我把命赔你。」她抽出剑把剑柄递给我,锋利的剑身对着自己。

我看着她倔驴的模样,赌气地握住剑柄,水苏立即「扑通」跪下张开双手挡在蒲柳身前,蒲柳也连忙推开她,看着姐妹俩争着替对方死的温情画面,我长长地叹气,把剑往旁边丢开。

两人拉扯的动作僵住,目光茫然地看着我。

「我要你的命毒就能解吗?你好好地活着,做个心中有正义的人就是对我最好的赔罪了,起来吧。」

水苏立即把她拉起来,转头对我千恩万谢。

「别急着谢我,眼下你们并没有完全脱险。」

水苏笑容一滞。

我看着一脸愧色的蒲柳:「我能做的仅限于这些,接下来要全靠你们自己了,你要想办法帮水苏逃出去,带着你们爹爹躲得越远越好,而且越早越好,千万不能被姬裕发现。现在没有人能胁迫你了,从今以后好好做人,别再替那混蛋干伤天害理的事了。」

蒲柳点头应下,趁着天色尚早送了姐姐回去。

我是被闹得彻底睡不着了,穿好衣服出门散心,又在一处宽敞的地方遇见了熟人。

柳行秋一个回旋落地,挽了个漂亮的剑花收尾,一回眸瞧见了树旁边的我。

我鼓了鼓掌表达赞叹,一边走过去一边道:「柳大哥的功夫真不错,佩服佩服。」

「雕虫小技罢了。」柳行秋脸上挂着淡漠的笑,他待人既不过分亲近也不会太疏离,维持在一个令人舒服的位置。自重逢以来他便深居简出,除非必要不去人多的地方晃悠。

我笑着问起柳沅敏的近况。

说到柳沅敏,柳行秋话多起来,有些埋怨道:「她不爱与我写信,多是我写回去,沅敏小孩心性不记事,疯玩起来一高兴什么也忘了。你若是记挂她,可写了信交给我。」

可这抱怨里又全是对柳沅敏掩饰不住的疼爱,柳行秋嘴角下意识地勾起笑容,或许是一起长大的原因,笑起来眉眼弯弯的样子和沅敏真有几分像。

看得我羡慕得紧。

「呵呵,沅敏有你这样的哥哥,真是她的福气。」说到寄信,我想起我的独门秘方护手霜,反正也不一定能活着回去,把配方传给她,也算做个念想。「那等我写完信就麻烦你帮我寄出去了。」

柳行秋点头答应。

天已经亮透了,阳光照亮白墙的一角,一点点地往下走,温度慢慢地爬升,空气里的燥热被清晨的微风吹散,身旁的大树发出「簌簌」声响,几片干枯的老叶掉落下来。我看着茂盛的树木不禁感慨:「快到夏天了,也不知道这仗要打到什么时候?」

「快了。」柳行秋若有所思,「这仗是该结束了。」

他沉默地看向湖边一排翠柳。

风中摇摆的长长柳条上已经长出肥硕叶子,经过大雨的洗刷显得更加清新。已是枝繁叶茂又怎惧风雨的侵袭?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来时还只是刚抽嫩芽的初春,一晃眼都要到夏天了。离别时他们为我送行的场景似乎还是昨天。

心里生出一段对故友的思念。

「柳大哥,」我看着柳行秋,「如果,如果我真的死在这里,回不去了,请你……不要告诉沅敏。」

柳行秋诧异地看我,我回看他,眼神交汇的瞬间似乎连时间也安静下来。

「我只有她一个好朋友,与其让她知道我死了,不如告诉她我不愿意回去,找了个没人认识我的小地方过生活了,让她别来找我也别担心我,我过得很好,时候到了我会自己去见她。」

或许想法太悲观,但我实在看不见未来。从知道被下毒开始,我就没抱能活下去的希望,或许这就是命吧,前世希望能熬过冬天看看春天,所以重活了一次,命运让我长眠在春天,唯一可惜的是又没能好好地和大家告别。

我低头抹泪。

柳行秋没有答复,他看着我,神情凝重:「所有事都未下定论,你就知道自己是回不去的那一个?也说不定这些话,」他转头看向柳树,「需要你替我转达回去。」

我惊讶地抬头看他,入目的是他清晰的下颚线,再往上就是幽幽的眸子,柳行秋浑身像是蒙了一层纱似的神秘,让人摸不透也猜不透。从认识到现在,我一点都看不明白他,他深沉得像一口永远看不见底的深井,水面上风平浪静,实则内里暗藏玄机。

听他这话,好像是他也可能遇到不测?我不明白。

「怎么会呢,战事不是大好吗?」

柳行秋转过来看我,平静的眸子瞧不出情绪。

看着这双眸子,我莫名地感到悲伤,有那么一刻好像读懂了里面复杂的情绪,不知为什么,他总给人一种背负了许多事的感觉,总觉得,他活得很累。

可我来不及细琢磨,郑淳就开始闹事。

当天下午趁着姬珩出府办事的空档,她带了十几个打手跑去长乐院大闹。

蒲柳听到消息立即拉我跟过去。

长乐院的守卫全部被郑淳给吸引走了,一群人在院门口打得不可开交。

我看着比我两个都高的围墙发难,这么高啊,我爬也爬不进去啊。

蒲柳紧张兮兮地看着四周,带着我往一处长着半米高野草的地方走,扒开草,底下露出一个可供一个人进出的狗洞。

为什么我笃定是狗洞,因为从洞口往里看,正对着的就是一个狗窝,上面正躺着一只吐着舌头睡觉的黄色大狗。

怪不得蒲柳不敢自己去,这天不怕地不怕的丫头,唯独怕狗!

可我怎么可能钻狗洞呢?这传出去多丢人啊!而且,这洞这么小。

5

然而这是一分钟前我的想法,一分钟后被现实打败的我对生活低头,撅着屁股往狗洞里爬。

洞的另一头种满了花草,我扒开花草小心翼翼地往里爬,抬头迅速地扫视一眼小院。

小院的四面环绕着各式石块,各种各样的藤蔓缠绕在石块上,一条蜿蜒小径从石块间穿过一路绵延至圆形拱门,拱门连接一条东西向的长廊。

奇怪的是并没有一个人。

我才爬出半个身子就被卡住,蒲柳见我半天进不去,又怕有人过来看见,急得在外面疯狂地往里推我。

「姐姐,你把肚子吸一吸。」

可已经吸气到极限了,我很无语,但还是动不了,疼得我捂紧嘴巴不敢发声,一抬头却看见对面的大黄狗醒了,吓得差点儿尖叫出声。大黄狗见到我,「汪汪」大叫了两声,吐着舌头凶神恶煞地过来。

出师未捷就要面临身先死的境地,我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往外拱。

听到狗叫声,外面的蒲柳更加拼命地把我往里推。

「姐姐你使点儿劲。」

眼瞅着大黄狗越来越近,我心急如焚,急忙对着墙外轻声道:「别推了,狗过来了!」

一听狗过来了,外面的阻力没了,传来一阵脚步声,人也跑了!

蒲柳这叛徒,真的很不靠谱!

我疯狂地蠕动身子往外退,可惜又被卡住了,进退两难,眼看着大黄越来越近,担心着要变成大黄下一顿伙食时,圆形拱门外的长廊上突然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大黄狗回看了一眼,更卖力地对着我狂吠,两边的花草挡住了视线,我只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声音停到面前,接着眼前出现紫色的裙摆,顺着裙摆往上走,一个极为清丽的女子闯进视线。

她正低头轻蹙眉头打量我,因为来得急,垂在脸旁的金色步摇微微晃动,阳光在她身后落下,白皙的面容在光底下散发出浅浅柔光,美得很耀眼,却不是盛气凌人的美,她像一朵迎风飘扬的白山茶,清新雅丽,远离烟火。

而我最注意的,是她眼底的一颗泪痣。

心里一「咯噔」,她还真在。

我觉得被她发现,还不如做了大黄的盘中餐。

她看见我时微一愣,却没有喊人,反而对着大黄狗道:「招财,住嘴。」

仙女一张口就落回了人间。

被叫作招财的大黄狗停下,不甘心地又对我叫了几声,摇着尾巴在女子脚边趴下,讨好地从嗓子里发出「呜呜」声。

女子走近,蹲下来看我,见我尴尬地卡在洞里进退两难,捂着嘴「扑哧」一笑,转而朝我伸出手。

「抓住了,我拉你出来。」

意料之外的反应让我顾不上尴尬,吃惊地看着她,迟疑地抓住面前白净的手。

她将我拉了出去,却在靠近我时脸色微变,有些讶异地看了我一眼,随即恢复如初。

我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看着她不好意思地道了句谢。

而女子只是轻轻地笑着,贴在她身边的招财却虎视眈眈地盯着我发出低吼。

吓得我下意识地往后面退了一步。

「招财,这是客人。」见我害怕,女子蹲下安抚戒备的招财,又抬头对我笑道,「别害怕,我在这里它不会咬人。」

「我,」刚想解释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她突然打断,「这不方便说话,你随我来。」

我愣了愣,随她从拱门出去。小巧的院子被收拾得十分整洁,可怪的是一路走来都见不到别的人。

她引我沿着长廊走到会客的堂屋,拿出茶点招待我。

「没什么好的招待,这糕点是我亲手做的,姑娘尝尝。」

这让我发懵了,眉头拧成结。

「我偷偷地溜进来的,你……」,垂眸看了看桌子上精致茶点,「还招待我?」,我不可思议地打量她,这是被姬珩关傻了吗?

她却笑道:「我认得你。」

这话更像大晴天突然的响雷,离谱又吓人,我惊得张大嘴巴战术性后仰,警惕地看她:「你怎么会认得我?这可是我第一次见你。」该不是关疯了见谁都认亲戚吧。

她看着我的反应有些许无奈:「谁说就要亲自见了。」轻叹了口气,扶着椅子慢慢起来,「你且跟我来。」

我不明所以,跟着她走出去,进了一间书房。

推开门,迎面的墙上挂满了字画。

「你认真瞧瞧。」她朝字画扬了扬下巴。

我凑近一看,惊大嘴巴。

每一幅画上都画着一个女子,每幅画中的女子所做的事都不同,有看书的,有做针线的,也有发呆的,或嗔或笑,都画得十分细致,栩栩如生,可见绘画者的用心。

这些画上的女子是同一个人,模样十分熟悉,也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

上面都提了诗。

诗下有盖章,盖章只有两个字。

姬珩。

「望……舒,是吗?我姓叶,名唤清宁,与泊泽是故交,他常与我谈起你。」

其实第一眼我就知道她是谁了,那颗标志性的泪痣想忽视都难。

叶清宁,本文女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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