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有一架大韩航空的飞机,查出女乘客身上的几节电池,不让带上去。
她急得要哭,最后装在一个收音机里偷偷带上去了。
几节电池,至于吗?
电池能有什么危险呢?
事情要从这里说起——
1987 年 11 月 28 日,伊拉克首都巴格达的国际机场,熙熙攘攘人来人往,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运行着。
突然间,一阵争吵声从安检处传来。
争吵的双方是检查员和一个年轻的女乘客。检查员手里拿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四块电池一样的东西,很坚决地对女乘客说:「这儿的机场绝不允许把电池带进机舱里。」
女乘客只有二十四五岁,容貌秀丽,护照显示她是日本人。
听检察员这样一说,她急得快哭出来了,不停地哀求检查员把电池还给她。磨来磨去,后来连检查员都感到纳闷:不就是几块电池吗,为什么非要带上不可呢?
检查员一个不耐烦,把电池扔进了垃圾箱里。女乘客像是掉了块肉,立刻扑过去翻垃圾箱,把电池又捡了回来。
此时,女乘客的父亲也来到安检处。女乘客一见他,像见到救星似的,急忙叫他帮忙。老头气急败坏地从女儿手上接过电池,装进他带着的松下牌收音机,打开给检查员听。
他用日语叽里呱啦地抗议了一通:「你听听这声音,这只是收音机用的电池!为什么就这里特殊?没收个人的东西,真让人不愉快。」
检查员默不作声,不想多生事端,无奈地让父女俩带着电池通过了安检处。
父女俩对视一眼,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
他们要乘坐的是飞往韩国首都汉城的大韩航空公司 858 航班(KAL858),所以在候机室等待登机的几乎都是在伊拉克打工、休假回韩国的韩国人。
那一对父女坐在一起,心事重重。女儿紧张地闭着双眼,父亲时而舔舌头,时而打哆嗦。
晚上 22 时 40 分,离起飞还有 20 分钟,老头又取出了那部收音机。
他小心翼翼地把电池装进去,打开听了一会儿广播,然后用微微颤抖的手指拨弄了几下,郑重其事地把收音机放回塑料袋里,和一个酒瓶放在一起。
做完这件事,他掏出两粒速效救心丸吞下,仿佛刚刚干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女儿目不转睛地盯着父亲的动作,大气都不敢喘。
他们登机了。
飞机准时起飞。不到一小时后,飞机降落在阿联酋的首都阿布扎比。
这不是航班的最终目的地,只是经停阿布扎比和泰国的曼谷,乘客会在这两个地方下来蹓跶蹓跶,所以不会去拿行李。
父女俩也随着人流离开了飞机。
没过多久,乘客又陆续走出候机室,回到飞机上。KAL858 在夜色中重新起飞,向下一个经停点曼谷飞去。
但是这架波音 707 飞机永远没有抵达。
11 月 29 日上午 11 时 01 分,KAL858 向曼谷国际机场报告了飞行位置,预计将要在 20 分钟后降落。那是 KAL858 留下的最后信息。
11 时 22 分,在缅甸仰光以南 220 公里处的海面上空,突如其来的巨大爆炸令 KAL858 化作一团火球,片片残骸从万米高空坠落入海。
机上的 104 名乘客和 11 名机组人员,共 115 人无一生还,全部遇难。其中有 113 人是韩国人。
他们到死也不知道,令他们瞬间丧命的爆炸,就是被放在 7B、7C 座位上方行李架的那个塑料袋引发的。
那个塑料袋里面,有一台松下牌收音机和一个酒瓶。
那是两颗伪装的定时炸弹。
- 事故,还是人为造成的恐怖袭击?
一开始,人们没有意识到 KAL858 失事了,他们知道的只是「航班从雷达上消失」这个事实而已。
韩国方面对此的判断是,KAL858 可能遭到了劫持,劫持它的人也许强迫飞行员驾驶它偏离了航线,然后迫降在泰国和缅甸交界的丛林里。
但是这个猜测很快就被推翻了。大量的飞机残骸出现在缅甸附近的海面上。其中一片上面有清晰的汉城奥运会标志,证实它们是属于 KAL858 的。
KAL858 坠毁了,这是确凿无疑的。
现在问题变成了:这是事故,还是人为造成的恐怖袭击?
人们搜集了越来越多的飞机残骸,几乎每片上面都有灼烧的痕迹,而且支离破碎,似乎受到了强大的冲击。遇难者的遗体也没有一具是完整的,统统经历过猛烈的燃烧。只有炸弹引起的爆炸,才会造成这样的后果。
那么,到底是什么势力要对此次空难负责?
没有人站出来承认。
恰恰在这时候,事情有了意想不到的突破。
12 月 1 日,中东的巴林机场。
两天前发生空难的消息已经传遍全世界,此时的机场气氛凝重,工作人员都紧张兮兮的,检查护照和行李一丝不苟。
此刻,站在出境检查处工作人员面前的,是一个准备登机飞往意大利罗马的年轻女子。她低着头,似乎尽量避免和别人眼神接触,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检查员接过她递过来的护照,看了看,日本人,于是抬头对她说了一句话,用的是流利的日语:「请稍等,我们要检查一下。」
没想到女子一听到这句普普通通的话,顿时脸色大变。接下来,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护照被一个长着日本人相貌的工作人员收走,更是被吓得不知所措。
和她同行的还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也被收走了护照。
原定的航班起飞后,两人才等来没收自己护照的日本工作人员。
那个日本人相貌的工作人员严肃地告诉他们,自己是日本驻巴林大使馆的工作人员,「这两个护照中,蜂谷真由美的护照是假的。蜂谷真一先生可以去别的地方旅行。可是,蜂谷真由美小姐要坐日本的飞机回日本,接受审查。」
真一和真由美听了后,面如死灰。真一颤抖着声音对真由美说了几句话,真由美满脸流泪,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地点头。
这两个人,正是从巴格达登上大韩航空 KAL858 的父女俩。
他们没有死在 KAL858 上,在阿布扎比经停后,他们就从死亡航班上下来了,并且悄然离开了阿布扎比,出现在了巴林。其中一个人拿的还是假护照。
大韩航空 KAL858 上的 115 名乘客和机组人员无一生还,父女俩是唯一幸存者。
四五个巴林警察围上来,把他们分别带去做更详细的搜查。但是什么也没搜到。
在警察的监视下,父女俩提着提包各自又回到机场大厅。
这时候,负责搜查真由美的女警察突然想起来,自己刚才没有检查真由美的万宝路烟盒。她让真由美把烟盒交给她。
真由美没办法,偷偷从烟盒里取出一根烟,才不情不愿地把烟盒递过去。
这个动作糊弄不了女警察。她大声用阿拉伯语斥责真由美,要求她把那根烟也交出来。真由美急得要哭,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不肯松手。
眼看女警察就要动手抢东西,穷途末路的真由美做出了一个令人始料未及的举动——把香烟塞进了嘴里,用力一咬。
几乎就在一瞬间,她口吐白沫,抽搐不止,像被抽走生命一样,瘫倒在地。
那是毒药!
又惊又怒的警察扑过来想救她。他们忘记了还有另一个人。
那就是真由美的父亲真一。目睹这一切的他丝毫没有想象中的悲伤,他趁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也同样吞下了一根烟,也同样立刻毒性发作。
短短几秒钟内,机场大厅就有两个人用惨烈的方式求死。
真由美和真一,他们毫不迟疑地杀死自己,显然就是为了掩盖他们制造空难的秘密。
如此决绝地赴死,他们要守护的这个秘密又该有多么惊人?
- 我是中国人
真由美没死成,不知道这是她的幸运还是不幸。
她昏迷了整整三天,经过全力抢救,终于捡回一条命。
巴林警方对她咬碎的香烟过滤嘴进行了化验,发现里面藏有剧毒的氢氰酸胶囊。这是很多国家的间谍必备之物,就是在被敌人抓住后不愿受刑或为了保密而自杀的最后关头使用的。
这玩意只要用非常少的剂量就可以马上致死,所以能救下真由美的命,挺不容易的。同样服毒的真一,年纪大,身体差,当时就死了。
配备有氢氰酸胶囊这么专业的东西,可见真由美和真一背后肯定有一股神秘的势力在指使,他们本身也绝对不是等闲之辈,就连他们的名字是不是真一和真由美、关系是不是真父女,都得打上大大的问号。
这些疑问的答案,现在天底下只有一个途径可以得到,那就是撬开真由美之口,让她吐露真相。
看起来,这件事很难。
她一清醒过来,巴林警方就派人轮流审问她。见她精神状况很差,为了让她开口,警方的态度很温柔亲切,不过暗地里一点都没松懈,有两个男警察、一个女警察和一个女护士在她身边进行昼夜监视,防止她再次自杀。
真由美后来总算开了口,只是她给出的故事过于离奇,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她说自己其实是中国人,原名叫百翠慧,1964 年 1 月 27 日生于黑龙江省五常市五常县,但是住在日本东京的涩谷。
一个中国人怎么会有个日本名字,还跑去日本定居了?
她是这样解释的:她的生父是公社的党委书记,在文革期间被打倒了,在她 5 岁那年自杀,母亲后来抛下她再婚。她读完中学就开始四处流浪,去了广州,在食堂打过临时工,在商店当过售货员,在建筑工地干过体力活。去年夏天跟一个叫吴英的朋友偷渡去了澳门。
在澳门,她在赌场找到了工作,认识了来旅游的蜂谷真一。真一听说了她的身世,很同情她,就收养她当女儿,带她去了日本,每个月给她 10 万日元。她的护照都是真一办好的。
到了日本,真一给她取了真由美的名字。
真一对她很好,可就是不许她外出,还警告说因为她没有正式的入境手续,在外边万一被发现就会被当做偷渡者抓起来。所以她被关在家里将近一年,对日本的事情毫无了解。后来真一说要带她去欧洲旅游,帮她办好了手续,她就这样出现在巴林。
事情就是这样。
这个版本的故事充满了疑点。不说别的,就说她在日本的一年生活,哪怕是足不出户,也有电视看吧,可她对日本社会完全一无所知,连住处在东京的确切位置和周围情况都说不出来,给人感觉她从未去过日本,只是凭想象虚构。
再多问几句,她就开始撒泼,说自己只是个可怜的、孤独的、愚昧的中国孤儿,和飞机失事毫无关系,什么都不知道。她哭喊道,为什么要抓我?难道坐了这架飞机就是犯罪吗?
不过,她无论是说日语还是中文,倒是都很流利,英语也会说会听。
她到底是什么来头?
殊不知,她既不是日本人,也不是中国人。千方百计掩藏真实身份的她,即将功亏一篑。
- 「真由美」初到韩国
在真由美焦头烂额地应付各方审问的同时,与此事有关系的几国政府也在紧张地全力调查,力图挖出事情的真相。
对这个冒出来自称是日本人的炸机嫌疑犯,日本政府其实挺头疼的。一开始,日本政府怀疑她是著名激进组织日本赤军的成员,因为赤军的一个领袖刚刚被捕,他吐露了赤军计划采取行动,破坏第二年将在韩国汉城举行的奥运会。
如果真是这样,那日本政府面对势必要为空难讨回公道的韩国政府可就被动了。
在另一边,作为空难受害者的韩国政府,肯定想掌握调查的主动权。因此他们向巴林提出了引渡真由美的请求,并且得到同意。
12 月 15 日,押送真由美的专机抵达汉城。为了迎接这位不速之客,负责国家安全的韩国国家安全企划部在机场实施了军事戒严,可以说是如临大敌。
从巴林飞到韩国,真由美一路上嘴里都塞着防止咬舌自尽的塑料塞子。
虽然形容憔悴,哭哭啼啼,又对陌生的韩国抱着极端的恐惧,但还是掩饰不住她的美貌。
就像一个韩国军官看到她第一句话说的那样,「长得这么可爱,为什么做那么残忍的事?犯了滔天大罪还哭什么?」
一出机场,真由美就被送到了安全企划部所在地南山的审讯室。
出乎意料的是,安企部本来是连韩国老百姓都闻虎色变的「魔窟」,这次面对整个韩国的仇敌,却没有对她用刑拷打。手铐取下来了,嘴塞取下来了,还给她吃好喝好,舒舒服服地洗澡、刷牙、换干净衣服。特工们对她也很亲切和善,在她面前也很随意地聊天开玩笑。
真由美装做听不懂韩语,一脸无辜单纯。
但她明白,对方对她好只是一种策略,不弄清楚她是谁,韩国政府是不可能善罢甘休的。
12 月 17 日,该来的还是要来,审讯开始了。
——在日本住的地方,房子的结构是什么样的?画三张草图出来。
——你不是说你是黑龙江的吗?那里有很多朝鲜族,你从小就会吧,那说两句吧。
——也会经常放朝鲜电影,你肯定看过,说两部电影名看看。
——你说你出生在黑龙江,可你的口音是南方的,这一点怎么解释?
——黑龙江只有五常县没有五常市!你是不是事先没调查好就说谎了?那你说说五常县周围还有什么县吧。
这些问题,令真由美难以招架,好不容易才想出一个解释,接着又是一连串的问题。有的问题角度刁钻,她回答得驴唇不对马嘴,回答漏洞百出,又马上被拿来当质疑她的武器。
总之,场面是狼狈不堪。
审问她的特工忍不住了,用韩语小声对同伴说:「这姑娘净撒谎。」
真由美激动地脱口而出:「为什么说我撒谎?」——用的是中文。
特工哈哈大笑。不对啊,你不是不懂韩语吗,这下子露馅了吧。
还有一些很可笑的漏洞。
比如问她在日本,看的是哪个牌子的电视机,她的回答是「金达莱」。
那是朝鲜生产的电视机,在日本电器畅销全球的八十年代,日本人不买索尼东芝反而买朝鲜货?可能连金日成都不敢想吧。
80 年代朝鲜生产的电视机
眼看着越说越错,真由美干脆闭上了嘴,拒绝回答问题。
硬撑了几天,可能是怕惹急了特工会给她上刑,也可能利用这几天又编出了一个故事,真由美终于再次开口。
这回她讲述了另一个版本的「孤儿流浪记」。
在这个版本里,她还是叫百翠慧,还是出生在黑龙江省五常县。但她是个不知道生父是谁的私生子,小时候母亲改嫁给一个朝鲜族,她被送到广州的外婆家,在那里长大。
20 岁,她偷渡去澳门,遇到一个认识她母亲的男人,那个男人让另一个叫朴的男人带她去见母亲。她跟着朴去了北京,参观了天安门和紫禁城。
离开中国后,朴没带她去见母亲,却到了另一个国家,朴说那是日本。她在日本生活了三年两个月,在这段日子里,一个讲日语的女人给她介绍韩国形势。
直到 1987 年 11 月,蜂谷真一出现了,开始和她一起生活。又有一天,她和真一接到了任务,上头指示他们扮成父女俩去欧洲旅行。11 月 14 日,他们飞去莫斯科,后来又去了柏林和维也纳。
到贝尔格莱德的时候,有个既懂英语又懂日语的东北男人,拿着皮包来酒店找真一,说了 15 分钟的话。期间她去上厕所,所以不知道谈话内容。
之后,她和真一飞去巴格达,在机场等了两个多小时后,坐上了另一架飞机。上面有很多韩国人,她才知道那是韩国的飞机,那就是 KAL858。
根据她的说法,飞机起飞后,真一很紧张,中间去过一次厕所,10 分钟后回到座位上。
讲完这个离奇的故事后,她说:「这就是我所知道的一切。」
看起来,她把事情都推到了死无对证的真一头上。
特工听完,淡淡地说了一句,你说的我们都明白,我回头会一一指出哪些是你在撒谎,不过等我们带你去汉城市里面转完再说吧。
什么?真由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真的能脱离审讯室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到城市里去吗,哪怕只是暂时的?
在她的认知里,韩国是一个可怕的国家,充满污垢、乞丐、妓女、外国人,本国的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但无论如何,能出去透透气总是好的啊。
谁也没想到,这次外出,对真由美来说却是一次决定性的打击,她所有的抵抗意志马上就要化为乌有。
- 理想在一瞬间崩塌
12 月 22 日,是真由美终生难忘的一天。
晚上,她在特工的监控下,坐车离开了南山审讯室。汉城灯火辉煌的夜景就这样呈现在她面前,令她目瞪口呆。
1988 年的汉城街头
她看到了崭新的奥运会主体育馆,看到了五花八门的广告牌,看到了车水马龙的街道。
她看到开车的人不像她以为的那样都是趾高气昂的外国人,而是清一色的韩国人,其中还有很多打扮漂亮的女性。
她还看到繁华的商业区街边有很多摆地摊的,手表、家具、服装、鞋袜,卖什么都有。
总之,这是一个有活力、有奔头、有自由的世俗社会。人们生活得很好,什么水深火热,那是骗人的。
这让她震惊。
她失魂落魄地被带回南山审讯室。她的内心波涛汹涌,几天后她亲手写下的这样的话:
「街上到处充满了精致美观的国产品和食物,而且卖这些东西的人都很热情、欢快。这种现象即使和其他的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比,也不逊色。我还看到街上的设施都是最新型的,现代化的。这些现象和我从前听到、学到、想到的相差十万八千里。我产生了对这些现象予以肯定的心情,我无法压抑它。」
真由美的精神支柱已经动摇了。何时崩塌,就看最后的一推了。
这最后的一推,来自特工对她的质问——那些空难的遇难者为什么就该死?
他们说:「坐飞机的人总共 115 人,他们是与政治、思想、观念无任何关系的正直的劳动人民,对这一点你怎么想的呢?你在做这件事的时候,也是想为了正义,你做了一件正义的事。但是,现在是你觉醒的时候了。」
是的,真由美曾经为自己做过的事情感到自豪,认为自己是一个为了正义而慷慨赴死的英雄,现在她才认识到残酷的事实:剥去堂而皇之的外衣,她只是一个罪大恶极的杀人凶手,无论在何时何地,她的所作所为都不可能受到赞颂,只会被人诅咒。
这一点,才是真正令她根本逃避不了的。
到这一刻,真由美意识到无法继续自欺欺人了,但她还想抓住最后的稻草,拖延一下时间,能拖多久就拖多久。
特工说,那你至少先告诉我们你的名字吧,怎么样,人和人见面先自我介绍也是礼貌吧。
这一步真是非常高明的招数。对真由美来说,这就像是向即将溺水的她投去了一个救生圈。
她张大嘴,又用手捂着,想说又不敢说,终于发出了一个音——
「金……」
可能是因为太小声,特工追问道:「什么?什么?」
「金。」
「啊,是金子的金吧。」
「是。」
她说的是韩语。
在巴林被捕至今将近一个月,这是她第一次用自己的母语说话。
那么全名是……
「贤姬。」
话音未落,她已泪流满面。
从别人随便安上的日本名「真由美」,到虚构的中国名「百翠慧」,直至现在,她才重新拥有了自己真正的名字。
她叫——金贤姬。
在场的其他人不知道的是,已经有整整八年没有人用这个名字叫过她。
- 我是一名来自朝鲜的高级特工
缺口一旦打开,金贤姬内心的整个堤坝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当天晚上,她就向特工交代了一切。
韩国政府早就猜到却一直无法证实她的身份,如今终于正式揭晓。是的,她是一个背负重大任务的成熟特工,来自与韩国同根同种却势不两立的神秘国度——朝鲜。
80 年代的朝鲜
根据金贤姬的供述,她在 1962 年 1 月 27 日出生于平壤的一个体面家庭,父亲是外交官,母亲是教师。出生后不久,全家人就跟着父亲去古巴工作,在那里生活的几年里,父母又生了两个孩子。
金贤姬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在学校里各种露脸的事都找她,还当过小演员拍过电影。1977 年 9 月,她考上金日成综合大学读生物,可一年后就由组织安排,转进平壤外国语大学学日语。这个漂亮的女孩还不知道,她作为正常人的人生马上就要结束了。
1980 年 3 月,金贤姬突然被朝鲜劳动党中央委员会调查部征召,转到金正日政治军事大学就读,为此还进行了严格的政审、面试和体验,甚至包括是否为处女的检查。要求如此苛刻,原因就是吸收她的正是朝鲜的特工组织。
她被带到偏僻山间一个被称为「招待所」的封闭式营地里,在那里接受为期一年的训练。原来的名字被禁止使用,与父母、弟妹和朋友的社会关系,也不允许继续维持。
金贤姬这个人,从此人间蒸发。
在「招待所」,她每天进行 3 小时的散打训练,每晚都背着 10 公斤重量进行 4 公里的山路行军,一到周六则增加到 25 公里。
每周还有两次的手枪和小口径步枪的实弹射击,反复进行武器的拆解和组装。还要学手榴弹投掷,蛙泳每次不休息游 2 公里。还有无线电、挖坑隐蔽、驾驶等等技能,全部都得上。
如果要离开「招待所」,必须戴墨镜和口罩,还要带上雨伞,随时撑开挡住自己的脸。
培训她和另一个女学员的「老师」还经常给她们灌输这样的观念:「你们知道在间谍战中使用女人的理由吗?那就是美人计。必要时应该献出身体,没有那样的觉悟不可能尽到特工人员的职责。」
金贤姬虽然难以接受,但是事已至此,也没别的办法,如果真到了那一步,两眼一闭也只能照办。
1981 年 4 月,她开始学习韩国文化,后来又学习日本文化。给金贤姬讲日本和韩国各种生活细节的老师,都是朝鲜特工从这两个国家绑架来的平民。之所以要让她熟悉这两个社会的真实生活,就是为了将来伪装成韩国人或日本人做准备。
后来她还被派遣到广州和澳门接受中国文化的教育。
就这样,金贤姬接受了一套系统的特工训练,做好了执行任务的一切准备。
1984 年 7 月,组织把她带到一个头发花白背有点驼的老头面前,告诉她以后他们俩要一起工作,她要像对待亲生父亲那样照顾他。
老头叫金胜一。他就是后来改换了名字的蜂谷真一。
这对「拼凑」的父女,就此相逢。谁能想到日后他们将一起服毒自杀呢?
训练完成了,搭档配备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国家到底要让她去执行什么样的艰苦任务呢?
1987 年 10 月,正受命在澳门潜伏、本来想借此取得澳门永久居留资格的金贤姬,突然被朝鲜政府的特工组织紧急召回平壤。一回到「招待所」,她就和金胜一听到了上级下达的直接命令:「从结果说吧,这次执行的任务是干掉韩国的飞机!」
行动的目标,就是 1987 年 11 月 28 日由巴格达飞往汉城的 KAL858。
经过讨论,他们策划出了行动路线:先飞到莫斯科,辗转匈牙利的布达佩斯、奥地利的维也纳、南斯拉夫的贝尔格莱德,从贝尔格莱德飞去巴格达,再乘坐 KAL858「死亡航班」飞去阿布扎比,放置定时炸弹,事成后逃离阿布扎比、飞往罗马,全身而退。
所有环节都有惊无险。
在巴格达,金胜一设置好炸弹在 9 小时后爆炸的时间。到了阿布扎比,趁乘客全部下机休息的时候,金贤姬和金胜一提着行李溜走了。经过一番周折,他们到达巴林。
此时,KAL858 已经在万米高空炸成碎片,115 个无辜的人转眼即成新鬼。
咬碎毒药自杀的那一刻,金贤姬满心都是为革命献身的念头,却从未想过自己闯下了滔天大祸。直至她亲眼看到一个正常的韩国社会,多年来所受的仇恨教育才瞬间土崩瓦解,才如梦初醒自己只是一颗被利用的棋子,杀害了自己的同胞,自己不是英雄,只是罪人。
可还是有一件事让人想不通:朝鲜政府为什么要策划这次针对普通人的恐怖袭击?这样做能达到什么样的目的?
- 来自金正日的命令
答案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金贤姬承认了至关重要的一点——制造 KAL858 空难,来自当时朝鲜领导人金日成之子金正日的直接命令。
之所以要这样干,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破坏即将举行的 1988 年汉城奥运会。
炸掉韩国的飞机,就能把全世界的人吓得不敢到汉城去开奥运会。你韩国想借助奥运会展示社会发展的成就?没门。
只要对头倒霉,就是自己的成功。
为了这个目的,不惜牺牲 115 个无辜的生命。
这就是在空难策划者的头脑里浮现的邪恶想法。
1988 年 9 月 17 日至 10 月 2 日,金贤姬当初想破坏的汉城奥运会如期召开
从小被洗脑的金贤姬当初毫无心理障碍地接受了这个任务。直到她的良知被唤醒。在她痛哭流涕供认罪行之后,尽管担心留在朝鲜的家人会因为她的忏悔而遭到不幸,但她犹豫再三,还是做出了一个勇敢的决定——
1988 年 1 月 15 日,在安企部召开的记者招待会上,金贤姬一边抽泣,一边将阴谋的来龙去脉和自己的个人情况全部公之于世,不时用双手捂起脸,无比的羞愧几乎要压倒她。
说完,她跪下了,磕着头,请求空难遇难者的家属原谅她。
金贤姬讲述的每一字每一句都震撼了全世界。人们惊恐地意识到,韩国北边的那股神秘国度竟然如此置人类社会的基本底线于不顾,实在太可怕了。
金贤姬在新闻发布会上向全世界承认自己是朝鲜间谍
但朝鲜政府一直否认参与了对 KAL858 的袭击,他们称这是韩国和其他国家的「捏造」。
在韩国,金贤姬面临的是审判。她在 1989 年 2 月 23 日被起诉,一审判决死刑,1990 年 3 月 27 日二审维持死刑判决。
但是仅仅 16 天后的 4 月 12 日,当时的韩国总统卢泰愚就在巨大的抗议声中行使特权,赦免了金贤姬。无数人尤其是遇难者家属难以理解和接受这个结果,他们希望杀人凶手被正法,以此告慰亲人。
可卢泰愚说:「应该在这里受审的人是朝鲜领导人。金贤姬与 KAL858 的乘客一样,也是这个邪恶政权的受害者。」
真是这样吗?
也许是吧。不过即使她也是可怜人,终究是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慷他人之慨、轻易施以宽恕,的确令人意气难平。
当然了,卢泰愚想得更多的,也许是想要向全世界展现更美好的国家形象,同时保住金贤姬的性命,也便于进一步挖掘关于朝鲜的情报。
说到底,金贤姬的被特赦,又何尝不是一种政治游戏?只是它更文明、更冠冕堂皇罢了。
无论如何,她是幸运的。一直以来,她的心愿都是「想成为一个正常的女人」,现在这个心愿实现了。
她不仅能继续活下去,还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一个审问她的特工爱上了她,结婚后生了两个孩子。
她出了两本畅销书,时不时上电视当嘉宾。为了保证她不被朝鲜政府报复,韩国政府还专门为她的家庭安排了保卫措施。
毫无疑问,金贤姬的运气比那些留在朝鲜国内的亲人好多了。连她自己都知道,亲人一定是受她连累去坐牢了,甚至比这更悲惨。
她的运气当然也比 KAL858 的 115 个遇难者好。KAL858 的大部分残骸直到 2020 年 1 月才在缅甸附近的安达曼海被发现。
残缺不全的遗体沉没在黑暗之处,三十多年前的一个深夜,与一个美艳的女人共同搭乘一架飞机之后,他们就永远失去了本应该拥有的人生。
参考资料:
《现在想成为女人》,金贤姬著、关中山译,中国人民公安大学出版社 1994 年 5 月
《赤色金达莱:朝鲜艳谍金贤姬》,陈悦,《凤凰周刊》2013 年第 10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