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专栏《刺客爱人:甜虐反转的古言故事》
我是个自私自利的雨神。
有人找我求雨,我漠然处之。
直到他一步一跪,膝头磨得只剩两块白骨,朝我叩首。
那是北齐最后的皇帝,当年把我关到水牢里囚禁十二年的未婚夫。
「云芝,为了黎庶百姓,我求你。」
我表情不变,抬手布下万层云雨,洪水把北齐淹没。
这个曾经以数万铁骑南下践踏、生吃我国人血肉的国家,本就不应存在。
1
我是南明唯一的公主。
幼时长于宫廷,被父母捧为掌上明珠。
嫡出兄长为太子,兄嫂对我疼爱有加。
我本以为我会平安顺遂地度过这一生。
直到北上的使团带来两国结盟的婚书。
北齐皇帝拓跋昱求娶我,愿与南明永结秦晋之好。
父皇和母后舍不得我去,当场便冷了脸色,斥责拓跋昱不知好歹。
我却褪下华服花钗,朝他们叩首。
「孩儿愿孤身北上,与北齐联姻。」
搀扶起我,母亲哭得眼泪四溢。
「云儿,阿母不愿你去赴那刀山火海啊。」
而我摇了摇头,眼神坚定。
作为南明公主,既享常人不可得之荣华,自然也要担负起相应的责任。
集结了一支浩浩荡荡的送婚队,我卡着盟书上最后的日子出嫁了。
出国都时,满城百姓都来送我。
过长亭十里,他们泪眼潸然。
「公主,此去千里,多多保重。」
我朝他们挥手,眼里也有滚热的泪。
横跨南北两千里,过秦岭长江,从温暖的南国到湿冷的北国。
兄长亲自领队去送我。
待跨过秦岭,他便顿在了原地,不能再进一步。
北齐的国土,容不得南明皇子的进入。
秋风朔朔,生平勇武的南明太子竟淌下两行泪来。
他望着我,一字一句地道:
「小妹,哥哥一定会接你回来的。」
而我朝他含泪一笑:「兄长,我等你。」
2
等到了北齐,我见到了自己名义上的未婚夫。
人倒是和画像上长得差不多。
眉飞入鬓,龙章凤姿,翩翩如画中人。
然而好好的人,身边却腻着一堆衣着清凉的美妾,还有个一身素白的小白莲。
美妾们妖娆多姿,鄙夷地打量着我。
小白莲低头怯怯看我,眼里有藏不住的嫉妒。
拓跋昱朝我伸出手,俊美的脸上露出笑容。
「云芝,我是你的夫君。」
我愣了下,没搞懂这「夫君」是从哪来的。
我们之间的关系分明还没到这一步。
但北齐太后派来的礼官还在后面记着什么东西。
我犹豫了下。
最后还是将手放在了拓跋昱朝上的手心上。
拓跋昱微微一笑,牵住我的手。
随我而来的使臣也松了口气。
两国礼官交接,预备筹办两月之后的大婚。
这场彻头彻尾的政治婚姻,本就应该以我们两人的牺牲为开始。
但倘若是以黎民万众的平安幸福为收尾,我甘之如饴。
3
隔天我便去拜见了北齐太后。
看起来拓跋昱是遗传自他母亲的美貌。
这位名动北齐的毒美人曾以二嫁之身登临后位。
引得满朝官员哗然,却又稳稳地坐在这个位置上。
垂帘听政十二载,抚育幼子登基,最后以太后之尊号令天下。
极尊极贵。
我对她的手段极为钦佩,奉上大礼拜见她。
然而太后却命人将我的礼物扔出来。
又发落了引见我的小太监。
她的脸上带着浓重的不悦。
「哀家当初便说了,不必娶南明女。」
我怔愣看着价值千金的玉如意被摔得四分五裂,带来的各色礼物被扔得零落。
太后的声音冷淡,肃穆而严苛:
「既嫁给我北齐帝,便要恪守规矩。」
「明日卯时起,随我到小佛堂抄经静心。」
我忍着满腹心酸,让贴身宫女去把礼物捡回来。
在一片静默中告退了。
路上遇到小白莲,她一身素白,更衬得俏脸雪白,粉面桃腮。
穿了一身白,手里还拿一枝白梅。
她笑吟吟朝我见礼:「云芝姐姐,姑母脾气不好,你别介意!」
「她这人向来疼我,就希望我和昱哥哥在一起,如果对你有什么不好的,你别伤心。」
我没正面回她:「太后待我很好,训诫我礼仪。」
小白莲故作天真地眨了眨眼:「我都知道,你就不用藏着掖着了!来,这只白梅给你赔罪!」
然后便一蹦一跳地走了。
我看着手里的秃白梅,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那天夜里,拓跋昱特地过来安慰我。
「我听说了白天你的事,母后性子不好,你多理解。」
「霜儿天真可爱,不懂那些世俗之事,你要多体谅。」
我按捺下心头怒火,不想与他争执。
拓跋昱满意走了。
天蒙蒙黑,我赶在卯时前起床。
太后未起,我一人在佛堂前抄经到天明。
直到日上三竿,才听到佛堂外小白莲银铃般的笑声。
「姑母之前给的佛经很好烧,但听说云芝姐姐写得一手好字,有她的佛经供着,佛祖想来更青睐霜儿呢。」
我冷着脸把笔一撂,不顾佛堂外姑侄俩的脸色,径直回了我的葳蕤宫。
后来,南明的礼官来劝我。
北齐的礼官拿礼法来压我。
拓跋昱在我门外诚恳言语了三天。
我想着父皇母后,想着北齐与南明的联姻,忍了这口恶气。
满宫莺莺燕燕权当看不见。
我打算等大婚后再慢慢料理收拾这些事情。
毕竟那时的我身为北齐皇后,收拾拓跋昱的这些姬妾也更有说服力。
当时的我,天真地以为只要我忍过一时,之后便是一条坦途。
可人生世事难料。
4
大婚之夜,突发变故。
北齐骤然发难,南明礼官被当众斩首。
我被关进水牢,拓跋昱的小白莲表妹穿上嫁服,替我成婚。
当天,北齐铁骑跨过秦岭天堑,犹如阎罗般屠尽边境居民。
这只铁甲寒光的精锐之师,其中尚且有我带来的铸铁锁衣之术。
如今却堂而皇之地率着骏马强兵,肆意南下践踏。
狱卒每隔一小时就来禀告北齐铁骑的战况。
不到十二时辰,强军疾行,斩我南明十五城。
那一夜小白莲婉转承欢,我在水牢里心急如焚。
血染的地图展在阴暗的地牢里。
狱卒露着黄牙,手指蘸了口水点了点南明都城。
「昭明公主,不需一月,南明国便要破了。」
第二天,小白莲一身华服,命人剜去了我的腿骨,朝我柔柔弱弱地笑。
她鬓边插着凤钗,那是我从南明带来的嫁妆。
「云芝姐姐,这份大婚之礼,你喜欢吗?」
她拂过乌发鬓角,眼波流转间已有了一丝初为人妇的媚意。
一低头,宛若清风拂过娇水莲,有不胜凉风的羞意。
但眼底却毫不保留地展现着嘲讽。
「昱哥哥对我很好呢。」
「从今以后,我就是北齐的皇后了。」
我心中郁气百结,心头如被烈火焚烧,声音喑哑:
「赫连霜……你……」
她轻轻拍了拍我的脸颊:「姐姐不要吵哦,听我慢慢跟你说。」
「按昱哥哥的设想,你这个蠢女人是应该爱上他的,然后他灭掉南明,你成为他的皇后。」
「而你呢,应该夹在母国和北齐的中间,最后选择了我们北齐,背尽了骂名。」
赫连霜甜蜜地笑了下,为这样的设想感到愉悦。
「而且这样折磨你,听起来也很有趣呢。」
我的十指深深地抠入地面:「你……」
赫连霜叹气道:「可惜,谁让云芝姐姐你没有爱上昱哥哥呢。」
「你这个蠢女人啊,现在只能被关在地牢里。而我,将代替你,成为『连云芝』。」
她拍了拍手:「哦对了,以后我就叫『连云霜』了,姐姐你瞧,我们连名字都是天作之合呢。」
我胸口起伏,抓起一把土扔到她脸上。
「你休想!」
赫连霜漂亮的脸上扭曲了一瞬间。
她捂着脸,眼神阴鸷可怖。
女人咯咯笑了起来:「我要顶着姐姐的名头挨骂呢。你不感谢我吗?」
「云芝姐姐,你就亲眼看着你的母国是怎么被灭掉吧。」
5
南明在两个月后被灭。
此后,我被关在水牢十二年。
肌骨溃烂,膝头空洞,无法行走,终日活在愤恨中。
我被折磨成了一个「疯女人」。
狱卒每日都来跟我说南明余部反抗又被扑杀的故事。
又说起南明旧民生活在北齐的快乐。
据说他是受拓跋昱的指使。
这个男人的手段比他母亲还要阴毒可怕。
合纵连横千里,假意迷惑南明,却趁其不备猛攻要害。
北齐马肥兵壮,有普天之下最好的铁骑与军队。
南明因为联姻放松了警惕心,边防有所削弱。
北齐铁骑就趁机撕下进攻南方的口子来。
打下南明后,北齐将民众分为四等人,南明人是最后一等人。
和奴隶同等地位,被人欺压迫害。
南明的少女被当街强抢,壮劳被奴役至死。
昔年繁华富庶的扬州路,如今燃起烹煮两脚羊的烽烟。
拓跋昱的生活倒是滋润非常。
他和赫连霜恩爱非常,孕育两子一女,琴瑟和谐。
在他们准备举行封禅大典向天下展示恩爱时,我死在阴暗的水牢里。
临死前,老鼠爬行过我的身体,尖锐的啮齿啃噬我的身体。
狱卒啐着骂了声晦气,打扰他讨赏。
一卷草席,我被抛在了荒凉郊外。
尸体被盘旋的秃鹫啄食,被雨水浸润,溶解在北齐的土地里。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我在三天后承受天恩,成了雨神。
掌世间云雨,能够调动风雷,肆意操控整个疆域的天气和收成。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我能让他们干旱而竭,也能让他们在洪涝中溺死。
而拓跋昱即将在封禅大典上朝我叩拜——
祈求北齐的风调雨顺。
6
北齐的封禅大典在泰山举行。
拓跋昱在十二年内四处征战,统一南北。
如今便按捺不住,要向上天祭告自己的功绩。
殊不知他的功绩里全是尸骨累累。
泰山上,万事俱备。
我站在云端。
看着礼官在祭坛里烧着奉天书。
那万余字的奉天书里写着拓跋昱的彪炳战绩。
写着我南明万众流着的血泪。
我看着那得意的文字。
一挥手。
密布的乌云下骤然降下一道闪电。
祭坛上五雷轰顶。
拓跋昱皱起了英挺的眉毛。
礼官猛然抬头,颤着声音:
「这……上天不满!」
他遽然伏下身来,浑身抖如筛糠:
「还请上天明示!」
明示?
泰山顶下起了瓢泼大雨。
豆大的雨点里,我悠然从云端降下。
一挑眉。
「拓跋昱,别来无恙?」
「连云芝?」拓跋昱皱紧了眉头,藏在衮衣下的手握紧。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
「我不是死了吗?」我微微一笑。
「不好意思,让你和赫连霜失望了。」
我转身,一步步走上祭坛最高处。
皇命受命于天。
而我如今是他求着的「天」。
我迎着风,朝他莞尔一笑。
「听说你要祈求北齐的风调雨顺?」
「那么,求我吧。」
拓跋昱仍然不太相信。
但他显然更震惊于死人居然会出现在他面前。
他皱着眉思索了一二。
「当年狱卒没有杀了你?」
我朝他摊手:「他杀了,但我没死。」
山顶的雨下得更大了,我朝他一笑。
「我现在是雨神。」
「如果你现在跪下来求我,我倒是可以考虑满足你的愿望。」
「跪满三天,叩满一千九百八十一个头,再剜去自己的腿骨,这个要求怎么样?」
拓跋昱抬手:「来人,把她捉下来。」
礼官道:「陛下,待活捉了她,我们还可以把她当作祭品献给上天。」
拓跋昱抚掌道:「大善!」
我摇了摇头,叹息了下。
拓跋昱啊拓跋昱,真是冥顽不灵。
「既然如此,就不要怪我无情了。」
拓跋昱表情不变,沉声道:
「活捉。」
我笑了下,心念一动。
数条雷电从云端降下,把祭坛劈得四分五裂。
天地间疾风骤雨,呼啸而来。
云层降低,黑压压的,宛若噬人的巨兽。
礼官浑身颤抖,跌坐在地上:「她……她说的不会是真的吧?」
拓跋昱攥紧拳,脸色难看地大步离去。
下一刻,整个泰山被洪水淹没。
我站在山顶,任大雨冲刷我透明色的身体。
我冷眼看着礼官被洪水冲走。
冷眼看着拓跋昱踩着他的身体登舟。
冷眼看着一脸震惊的小白莲被拓跋昱扇了一巴掌。
他们登上了不知从哪里找过来的破筏子,急急忙忙地逃走了。
我好笑地摇了摇头。
「逃?逃不掉的。」
他不知道,未来整个北齐都将不会有雨水降下。
被囚禁在水牢里的十二年磋磨了我。
亡国失爱之痛让我的心充斥了仇恨。
被老鼠啃噬身体的痛让我的灵魂扭曲。
泰山之巅风凉雨重。
我明明不是人了,却还能感受到那股痛彻心扉的冷意。
曾经我也是个游走于民间的公主。
替百姓制造出耕田的器具,带他们走出荒瘠的深山。
惩治贪官,教训污吏,赏识儒生。
当时我能做的远比现在多。
现在的我只能活在仇恨中。
唯有看到那些曾经的仇人痛苦着死去,我才能解脱。
站在泰山之巅,可望到千山百域。
半个北齐尽在眼帘中。
云雨散去,太阳当空。
但未来他们再也不会下雨了。
大旱即将来临。
7
在两个月大旱后,拓跋昱终于支撑不住了。
他独自来了泰山顶求我。
而我掀了掀眼皮:「条件不变。」
拓跋昱一咬牙,掀袍跪下:「连云芝,这下你该满意了吧!」
我嘲讽地笑了下:「这可真是够屈尊的啊。」
「拓跋昱,这就是你的诚意吗?」
拓跋昱扎扎实实给我叩了个首。
再抬头,额头上鲜红的一个印记。
他咬牙,声音像是硬挤出来般:「我求你……」
「跪满三天,叩满一千九百八十一个头,再剜去自己的腿骨。」我轻声道。
「这是第一个叩首,还有一千九百八十个。」
话音刚落,后面冲出来一个人。
衣衫散乱,神情仓皇,声音尖厉。
是小白莲。
「连云芝,你休想!」
我看着她已经不复年轻的体态和面容,挑眉一笑。
「我休想?」
「赫连霜,皇后之位待得很舒服吧。」
「再待一待,因为很快就没有机会了。」
「你什么意思!」赫连霜尖声道。
我笑着说:「因为北齐很快就要灭国了啊?」
「你闭嘴!你这个蠢女人怎么可能——」
她喋喋不休的声音戛然而止。
女人裹着华丽衣袍的臃肿身体被扇歪了一下。
拓跋昱一脸阴鸷地看着她。
赫连霜捂着脸,脸色一点点变白。
我拍手称快,看着他们狗咬狗。
看啊,这就是色衰爱弛。
昔年疼爱如宝的小青梅,如今也能毫不犹豫地扇巴掌。
果真是人心易变。
拓跋昱跪直了身体,冷声说:「连云芝,希望你能记住你说的。」
我笑着摇了摇头:「我改变主意了。」
「刚才那些要求不变,你从台阶下开始,一步一跪。」
拓跋昱攥紧了拳头,挥出一道凌厉的风声。
他忍了再忍。
但最后还是忍了。
「好。」
他从泰山下一步一跪。
一跪一叩首。
泰山为封禅之地,台阶修得陡又长。
三千阶,他跪到一半,膝头就磨得只剩两块白骨了。
我冷眼看着他跪上来。
这是北齐最后的皇帝,当年把我关到水牢里囚禁十二年的未婚夫。
「云芝,为了黎庶百姓,我求你。」
但在他跪上来的一瞬间,他布好的天罗地网骤然发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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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明人都哭着跪在空地上,朝老天磕头。
公主死在了这世间。
我们也救不了她。
但阿奶擦干了泪痕:「公主一定是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在那里,她一定能和陛下、娘娘、太子殿下团聚。」
南明人有了希望,把眼泪都擦干,连连点头。
阿奶说:「我们送送公主吧。」
我们朝青山绿水叩首,送我们南明人的公主。
北齐帝回来后,起初还算得上勤政。
但后来渐而懈怠了,老年时,他也成了昏君,丢了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
那个在边疆平凉府养马的少年,最后成了这天下的主人。
烽火四起,这些年里,我度过无数个雨天,也曾无数次想起少年时的经历。
到八十二岁这年我寿终正寝合眼时,我仍记得我是个南明人。
我告诉床前哭啼不休的儿女,我下辈子仍要当个南明人。
饮水要记得水发源的地方,河泽要承江海的情。
只要有雨水在的地方,南明的血脉不会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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