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心之谋

趁她分神间隙,我已杀至跟前,我要她死,心意已决。

九儿不得不与我厮杀。

她乃青丘九尾,早些年,她的祖先也曾与我们琉兽齐名,可随着一代又一代狐媚之术的兴起,如今的九尾狐族早成了绣花枕头。

九儿能与我激战的唯一资本便是满身法器,可见她的性命果真珍贵,旁人终其一生也难得到一件法器,她随便一掏就能掏出一样来。

法器的威力不容小觑,我几次三番奈何不了她,身上反而受了不轻的伤。

九儿见状,多少摸清了我的底细,脸色惊恐之色尽去,改为嗤笑不止:「只会烧菜做饭的琉兽和蛆虫有何区别?凭你也想杀我,痴人说梦!」

是啊。

琉兽诚然强大,可未曾修行过的琉兽又能真正强大到哪里去?

我乃世间最后一头琉兽。

我乃琉兽之耻。

我发狂般朝九儿杀去,九儿又掏出一样法器来,法器一出,我感觉到沉沉的压迫,九儿满面笑容瞧着我:「霸溪,是你自己找死,怪不得我。」

「你死以后,我会将今日之事一五一十汇禀战神,届时,战神定亲自斩下你的头颅!」

她愉快笑着,催动法器,一股强大的力量朝我杀来,千钧一发之际,秋蓉簪飞旋至我头顶,碎星似的光幕将我笼罩,庞大的力量被光幕尽数挡去,与此同时,我毫不犹豫催动簪子里唯一那缕杀气。

九儿甚至来不及做出反应,身体在我面前四分五裂。

御长潇出现在屋子里时,屋中一片狼藉。

九儿的尸体,不,应该说是尸块儿碎得满地都是。

我愣愣站在屋子中央,好像刚刚经历完一场噩梦,颤抖着苍白的嘴唇,好半天抖不出一个字来。

御长潇踩着血水朝我走来,我胆怯地想往后退,又战战兢兢克止住了逃跑的念头,他一步一步走到我跟前。

我害怕地握紧拳头,嘴唇翕合,努力想要说清楚状况。

「她、她说杀了我,就不会再有人、占有你的心……」

「她有很多法器……我、我想逃出来找你,可、可我走不了……那个法器很厉害……我没有办法、我不想死……」

「我若死了、我若死了……」

我咬紧嘴唇,眼泪滴滴往下落。

御长潇的脸始终很平静,直到我怔怔望着他开始落泪,他才轻轻皱了皱眉。

他收回秋蓉簪,重新将它插回我头上,随后,弯腰将我抱起,大踏步离开那间已然摇摇欲坠的屋子。

御长潇抱着我,往战神府去。

天上有月,微风很轻。

我俯靠在他肩头,双手钩着他的脖子,他走得很慢,一步一步,脚踏实地,我恍惚间生出一种错觉,好像这条路很远,我们可以走很久……

要是天上有星星就好了,我这样想。

于是,那晚的夜,从此在记忆里,就只有一轮月亮。

天宫准太子妃之死,震惊四海。

天族和青丘哪肯善罢甘休,双双结伴前来虚清山讨要一个说法。

御长潇踏出战神府,放话说,九儿乃他所杀,那缕杀气便是最有力的证据。

天族和青丘愤慨不已,昊坤质问战神,为何杀他未婚妻?

战神道,不敬尊神者,杀之。

昊坤肝肠寸断,泪洒当场,又问九儿为何死在我的屋子里?

玉莲仙子回呛回去:「你怎么不问问你未婚妻为何偷偷摸摸上我虚清山,她是何居心?」

一句话怼得青丘和天宫同时颜面扫地。

没错,一切因果皆起源于九儿的鬼鬼祟祟,是她先怀有不可告人的隐秘,而,隐秘之所以为隐秘,就因不可说。

为掩盖真相,很快诞生另一种说法,说九儿之所以来虚清山,是为见我,我嫉妒她将与昊坤成亲,故意将她哄骗至虚清山。

我闻得此消息,只觉再没比这个更侮辱人的了。

造谣全凭一张嘴!真相如何不重要。

天宫和青丘联手逼迫虚清山交出我,他们认定杀害太子妃的凶手不是别人,就是我,哪怕御长潇亲口承认人是他杀的也没用,所有人都捂住耳朵,口口声声喊着杀害太子妃的凶手就是琉兽霸溪!

天帝亲临虚清山,循循善诱:「战神莫要再受琉兽蛊惑,助纣为虐!」

青丘暗中斡旋,请来不少颇有地位的神仙前来虚清山请求与战神相谈,御长潇一个不见,寰渊剑镇守在虚清山外,寸步不让。战神的态度一目了然,于是,天兵天将将虚清山团团包围。

玉莲仙子踏剑现身于众人跟前,质问天兵是何意?

四方神将向她拱手:「仙子息怒,我等并无不敬之意。」

众天兵应声放下武器,在虚清山外下跪陈情:「吾等恳请战神交出琉兽霸溪!吾等恳请战神永存伏魔之心!」

玉莲仙子气至失语,半晌,才破口喊出一句:「荒谬!我虚清山岂容尔等逼迫?」

虚清山绝不容人逼迫。

战神现身于众人身前,手持寰渊剑,叱令四方:「退下!」

地上所跪天兵天将皆曾随他征战四方,如今众人引颈就戮,逼他做出选择,御长潇毫不手软,铿锵一剑斩下一方神将的头颅。

他面不改色,再度叱令:「退下!」

众人依旧岿然不动。

寰渊剑再度出鞘,第二颗头颅应声落地。

「退下!」

无人退去。

于是,第三颗头颅滚落地上。

百万天兵,鸦雀无声。

前方跪着的只剩一人,是御长潇的好友,曾领天帝之命前来虚清山劝说战神前往参加太子册封典礼的震方神将。

寰渊剑发出赫赫剑鸣,震方神将抬头看向英明神武的战神,他比任何人都知道,战神之心,刚硬如铁,战神的意志,绝不因任何人而瓦解,天帝企图以百万天兵之性命令战神不战而屈,此一计,可谓狠毒诛心,然,毫无胜算。

战神者,杀戮之神也,百万天兵引颈就戮,他定毫不手软,将众人一一斩杀。

天帝糊涂,自诩高明,然,伪善之人如何懂得纯杀之心?战神一旦决定开始杀戮,便再无善恶之念。

那声叱令再度传入耳中,连喊出的声调都一成不变:「退下!」

声音明明不大却振聋发聩,四方寂静,无人敢应,亦无人能退,震方神将含恨闭上双眼,寰渊剑如期而至,一剑斩下他的头颅。

叱令声再度响起:「退下!」

寂静渐成死寂,寰渊剑毫无停滞,将一排排头颅一一收割,饶是身经百战,英勇无畏的天兵亦渐渐滋生恐惧。战神面不改色,四方围观之神个个汗如雨下,那声「退下」,每一声都令人胆战心惊!

终于在战神又一次喊「退下」时,昊坤呼喝道:「战神!你未免太猖狂!」

话音落,劈天盖地的剑意将他压制,昊坤瞬间惊出一身冷汗,寰渊剑对准昊坤的头颅,天帝再无法坐视不理,跳出来道:「战神息怒!」

天兵天将如潮水般退去。

御长潇凛然看着他们,庄肃之声传遍四海:「为战者,束手待毙,死于耻辱。」

众天兵莫敢回头,鱼贯逃离而去。

秋蓉簪里重新灌入杀意,这次,不再是一缕,而是数缕。

从御长潇给我灌入杀意时,我便知,接下来的日子,必将腥风血雨。

陈情计失败以后,天帝终于见识了战神的冷心冷肺,他不再执着于狡诈计谋,而是和青丘联手请出几位避世尊神。

那一战,石破天惊。

诸方尊神纷纷前来观战,玉莲仙子踏剑镇守山门外,我亦仰首望着风起云涌的天空。

寰渊剑的杀意那么浓,诸尊神与之相抗,不落下方,他们打了很久,诸尊神之血染红了御长潇威武的战甲,尊神一一陨落,然后,新的尊神参战,饶是御长潇铜皮铁骨,也经不住一个接一个轮番与他交战。

玉莲仙子悲愤欲绝,怒骂天宫卑鄙无耻,形容间哪里还有高冷仙子清心寡欲的模样。

日日月月年年,御长潇终于被打下云头,他筋疲力尽,撑着寰渊,坐在台阶上大口喘气。

敌人虎视眈眈,伺机要取他性命。

御长潇放声而笑,睥睨之态,亘古未见,豪情万千。

我向他走去。

他最先察觉,第一时间朝我看过来,警示我道:「别过来!」

我偏不。

我提着裙摆,一步步像踩在云间,猎猎罡风吹起我的红衣,我如一朵红云,飘落到他身侧,与他并排坐下。

「战神啊,」我歪头朝御长潇笑,「若吾非魔族琉兽,愿与你共度余生。」

御长潇的眼神忽然战栗。

我伸手取下秋蓉簪,乌泱泱的头发没了束缚瞬间披满全身。

「我乃世间最后一头琉兽,何止你,天帝也忌惮我呀!我不死是不行的,何苦再拖累一个你?」

我催动秋蓉簪里的杀意,剧痛骤然袭来,御长潇看着我,战无不胜的战神脸上头一次出现崩溃之色,他嘴唇翕合,念道:「霸溪,不要。」

我始终向他笑着,直至强大的杀意将我撕成碎片。

这场诸神之战,自此,终于落幕。

世间没多少人有本事杀死琉兽,战神算一个,我用他亲手为我炼制的法器,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我的尸身碎成一场血雨飘洒在虚清山上空,那一天,虚清山以内方圆万里,万兽无声。

只是无人知道,在我身殒那一刻,一团无形之气出现在魔族供奉着我魔角的高塔里。

世人皆知,琉兽难以杀死,世人皆以为,琉兽皮糙肉厚,所以难以杀死,实际上,琉兽拥有第二条命,那条命乃琉兽角所化。

琉兽角是琉兽的另一条命,这句话从来不是比喻,而是真相。

我于浑浑噩噩中苏醒,魔王恭敬立于我身前:「恭迎圣女回归。」

我虚弱喊:「胥翎。」

魔王单膝跪地:「属下在。」

「你不必跪我,」我道,「你如今已是魔族之王了。」

胥翎却把头一埋:「圣女,胥翎永远是你的仆人。」

我细细喘息两声,我的琉兽角经受太多磋磨,哪怕依旧能让我获得新生,到底不如完整的琉兽角。若是完整的琉兽角,琉兽死后又醒来,旁人根本看不出有何异样,只会以为濒死的琉兽靠自身强大的自愈能力复原了。而我,我如今只聚出一团气,说两句话都费力。

胥翎察觉我的异常,忙为我点燃一把魂香:「圣女,你且好生休息,有什么话待养足了精神再说。」

我却不大放心,特意向他交代:「我回归之事,万不可跟任何人提起。高塔之上,再不准任何人进入。」

胥翎道:「圣女放心,高塔本就是禁地,除我之外,无人可进。」

我这才放下心来,陷入沉睡。

一睡三年,再醒来,外界已是天翻地覆。

胥翎笼着魂香,细细向我汇禀:「圣女回归那日,天族战神不知勘破了什么玄机,忽然间就要突破神阶,九天玄雷在虚清山劈了整整一年,一年后,战神在九天玄雷中活了下来,那位战神以前便战无不胜,如今战力更不知几何。」

言至此,胥翎面露忧愁:「战神一心想灭我魔族,为他师门复仇,也不知他是否会率领天兵前来攻打我魔族,圣女,我们可要提前做好准备?」

我道:「不用。」

胥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沉重地叹气:「若他真来,以我魔族如今的境况,只怕唯有束手就擒。」

我道:「不会。」

胥翎忽然又昂扬起来:「幸亏圣女你回来了,胥翎相信魔族在你的带领下,定能重塑往日辉煌!」

我不由得叹息:「胥翎,我机关算尽,大费周章回到魔族,不是为了重塑往日辉煌,只是为了能给魔族一个夹缝求生的机会,你可明白?」

胥翎说:「明白。」

「不,」我苦笑,「你不明白。」

我以一命换天族不睦,想来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天族再腾不出手来为难魔族。

即便天帝心有不甘,也不得不忌惮那人几分。

魔族只要够低调,便足以高枕无忧。

「胥翎啊~你可千万要把我藏好,若被他发现我还活着……」

只是一想,我便打了个寒战,若被他知道我还活着……大抵他会亲手杀了我吧?我千方百计骗得他为我动心,想方设法挑拨虚清山与天宫不睦,我卖乖扮惨装可怜……丢尽琉兽一族的脸皮…

他杀我阿弟,我诛他的心。

从此以后,我与他,两不相欠。

嗅着魂香,我精神不济,半梦半醒之际,不觉胡言乱语:「胥翎啊,你知不知道虚清山的夜很美?有一天晚上,风很轻,夜空挂着一轮明月……」

那轮月亮好圆,有个人抱着我,好像走了很远很远……

【番外·上】

青白色的鸟儿关在华丽的笼子里暴躁地扑腾翅膀,胡乱冲撞。鸟笼颠来荡去,每一下都划出好大一条弧度,倒似要替关着的鸟儿飞走一般。

天族太子目色狠绝盯着笼子里的鸟,脖子上两条鸟爪抓出的血痕格外醒目。

「去!把它的三只眼睛挖出来!」

太子怒气腾腾吩咐左右。

左右仙童莫敢不从,围着那鸟儿开始施展法力。

太子身边的娉婷美人剜出药膏来为他涂抹:「昊坤哥哥放心,我已跟家里打听过了,九太奶奶稀罕这三眼乌青的眼睛,你若将这三只眼睛送去青丘洞府,九太奶奶保管知会天妃娘娘,叫天帝歇了另立太子的心思。」

太子闻言,眯了眯眼睛:「此话当真作得数?」

美人道:「自然,七儿还能骗你不成?」

太子拿了美人的手寸寸揉捏:「三眼乌青乃是地灭神罗府的灵宠,为了得到它,我与地灭神罗府算是撕破了脸皮,七儿还需在此事上多多上心,我若稳坐太子位,将来少不得你的好处。」

美人柔顺依偎进昊坤怀里,吹气如兰:「七儿明白,七儿与昊坤哥哥同气连枝,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太子这才展颜而笑:「七儿明白就好。」

两人你侬我侬,情意绵绵时,门外仙童连滚带爬跑来:「不好了!不好了!太子殿下!天帝来了!」

话音方落,只听得如雷贯耳一声「逆子!」,紧接着一道刺目电光劈向这方,劈的倒不是昊坤,而是那两个挖鸟眼的仙童,可怜两名仙童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便被电光劈得魂飞魄散。

天帝的身影瞬时而至。

昊坤一见来人,立时松开美人的小手,惨白着一张脸,垂头喊:「父、父皇。」

素来雷打不动三分笑的天帝此时面色淡淡,他看了眼自己的儿子,目光接着落到三眼乌青上。

随侍仙童知情识趣,不作耽搁便去取笼子里的鸟。

昊坤目色一紧,眼见仙童打开鸟笼,心中犹如油煎火烤一般。

这三眼乌青得来不易,他破釜沉舟才抓住这么一只,若真叫他们拿走,那他先前所下的工夫岂不白费?

这叫他如何能甘心?

「且慢!」

情急之下,昊坤喝出声,然,仙童并不理他,兀自继续抓鸟。

昊坤顿觉恼怒,抬手一个法术便朝仙童打去,仙童不防太子居然胆大包天到当着天帝的面动手,一不当心叫那法术正正打中手臂,他下意识将手臂一捂,与此同时,关在笼中的三眼乌青翅膀一振,冲天而起。

天帝的脸皮几不可察地抖了抖,看昊坤的眼神有一瞬恨不能将他凌迟。

「追!万不可叫它跑丢!」

当务之急,追鸟要紧!

天帝头一个朝三眼乌青追去,昊坤和众仙童也晓得此鸟万万丢不得,忙不迭跟上天帝。

三眼乌青飞得极快,转眼没入云霄,又眨眼工夫,自云霄出现在远山外,天帝紧随其后,想将鸟儿拦下,奈何那鸟速度极快,隐隐有将众人撇开的架势。

天帝追之不及,脸色难看,正一筹莫展之际,却见那鸟突然朝着一个方向俯冲而下。

众人赶紧追去。

百丈高的墓碑出现在眼前,墓碑上原本悬吊着一颗头颅,因时日太久,头颅早已化作尘土,如今悬挂着的只剩一只角。

那角只有小儿巴掌大小,看得出并未真正长成,因常年风吹日晒,角皮已斑驳不堪。

若非本身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只怕任何人看见都会以为那是块儿干瘪的笋状树皮。

本该逃命的三眼乌青此时正疯狂啄食着角,仿佛那角对它有着致命吸引力。

守墓仙手忙脚乱驱逐这只不知从哪儿飞来的青白鸟儿:「去!去!一边儿去!」

三眼乌青压根不将瘦弱老头放在眼里。

身后有飞云至,守墓仙扭头一望,连忙跪地叩拜:「小老儿见过天帝,见过太子殿下。」

天帝的目光沉沉落在三眼乌青身上,他抬手制止了身后昊坤及众仙童的靠近。

据闻,三眼乌青喜食生魂,尤其当那生魂乃是稀世珍兽时,得食生魂的三眼乌青可脱胎换骨,化形为人。

琉兽之珍贵,岂是稀世珍兽所能比?然,这头琉兽已死去数百年之久,连强横的骨骼都已腐蚀成灰烬,岂还会有生魂残留?可若非是琉兽的生魂,此方还有什么东西能引得三眼乌青如此癫狂?

心头疑云密布,天帝双指并拢,点向眉心,只见一道金光自他眼中一闪而逝,仅一瞬,他看清了,那本该作古多年的琉兽角里竟然当真蕴有一缕生魂浮动!

饶是统领天宫千年之久的天帝亦忍不住心头大骇,琉兽啊琉兽!当真不愧为千古第一兽!命数如此强横!简直死而不绝!

三眼乌青发狂地啄食着琉兽角,妄想将那缕生魂拖出来吞食掉,它馋红了眼,不顾一切奋力进攻。

天帝袖手一抬,捆仙索宛如长蛇蹿出,将鸟儿捆个结实。

「带回去,好生看管。」

仙童恭敬答是,弯腰捡起那只尤不甘心,不断焦急嘶鸣的鸟儿。

虚清山一战,尊神接二连三陨灭,战神御长潇却勘破魔障,更上一阶。

进阶后的战神本该以其威名震慑四海,护天族无恙,然,他苏醒后的第一件事却是宣布虚清山从此不再过问天宫事。

此言一出,那些原本因忌惮战神而不敢轻举妄动的异族开始蠢蠢欲动。

四海战乱渐起,刚开始还只是小部分试探,后来,异族们见战神果真袖手旁观,一个个胆大起来。

昔年那场神魔大战,天宫虽取得了最终胜利,可损失不可谓不重,后又因战神之故,四方神将尽皆身殒,诸尊神相继陪葬,天宫如今外强内虚,正值用人之际却无得力之人可用!

战报一沓沓送入天庭,新提拔的神将叫异族打得节节败退,雪上加霜的是,琉兽一族的覆灭竟如滚雪球般,越滚越大,引起兽界恐慌。

无数凶兽加入异族,共同讨伐天宫!

若早知当日一举会引发诸多后患,天帝无论如何也不会轻举妄动!

可恨啊可恨!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想他堂堂天帝,四海之王,这百年来,放下身段,亲自前往拜访各方尊神。那些个尊神却作避世之态,与他打起太极,谁也不愿出面替天族化解危机。

他不得不做另立太子的打算,太子昊坤不得诸尊神青睐,他废而新立,此举,是为宽诸尊神的心。

不料那逆子竟打起三眼乌青的主意!三眼乌青乃是地灭神罗府的灵宠,地灭神罗府是唯一愿意支持天宫的尊神府邸!

竖子无谋,难堪大任!

天帝深深闭眼,压下心头怒火,随后,亲自取了琉兽角装进一方灵盒中。

昊坤瞧出事有蹊跷,问他道:「父皇,您这是……?」

天帝不答他的话,目色一闪,瞧向跪在地上的守墓仙:「你去虚清山跑一趟,替本帝传话,让战神来天宫见我。」

守墓仙眨巴两下眼睛,有些茫然,待明白过来天帝的吩咐,只觉小命休矣!

「天帝饶命!小老儿不过区区一名守墓仙,战神岂肯接见?怕不是小老儿还未上山就被一剑斩杀了!」

天帝掸掸衣袖,面含笑容:「你曾与霸溪交好,行事聪明些,自有机会得见战神一面。」

守墓仙心中叫苦不迭:「便是有缘得见战神一面,战神他……又怎会听小老儿一言前来天宫?」

天帝道:「无妨,你只需告知他,此事,与琉兽有关。」

天庭宝殿,天帝高坐王位,头戴十二行珠冠冕旒,神色庄严。

战神身姿孤绝,踏进殿中。

天帝等他多时,见他来,脸上扬起和善笑容。

战神行至宝殿中央,停下脚步,仰首上看。

天帝抬臂招呼他道:「孤请战神来,是有要事与战神相商。」

御长潇面无表情,天帝不以为意,自顾自侃侃而言:「异族与凶兽联手侵犯我天族领地,还请战神前往镇压。」

御长潇抱臂横胸,眼皮微掀:「哦?你欲驱策本尊?凭何?」

天帝手捋长须,张口念起旧情:「说起来,战神与我天宫本为一体……」

话未至半,御长潇转身就要离开,天帝口中那套说辞立时卡在喉咙里,饶是他一向端得出一张和气脸,此时亦不由得阴沉几分。

「战神留步!」

那人却是半点不留步。

天帝不得不把声一沉:「霸煞未死,生魂残留于琉兽角中!」

那人的脚步果然顿住。

天帝明眼瞧着,心下冷哼,面上却不显端倪,依旧一派和颜悦色。

「战神助我天族镇压异族,我双手奉上琉兽角,如何?」

他抛下诱饵,静待鱼儿上钩,战神果真转过身来,那张无论是长相还是神态皆显薄情的脸,没带半分感情地瞧着他。

天帝嘴角噙笑,胜券在握。

「霸溪虽已身死,她阿弟尚存一线生机,战神若替她救下阿弟,也算全了她的一方心愿不是?」

御长潇道:「言之有理。」

天帝于是捋须:「平叛异族,于战神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孤在此,祝战神凯旋。」

「呵!」下方响起一声讥笑。

天帝眉头一拧,垂眼看去。

御长潇的眼睛森然肃冷,仿佛渊囚恶龙。

天帝心头一跳,便听他道:「交出来。」

天帝一时未解:「战神何意?」

御长潇双手笼于袖中,神色恹恹,三分不耐:「我让你交出琉兽角,就现在。」

足足愣了两秒,一口恶气猛地蹿起,如决堤之洪流,瞬间席卷理智,天帝近乎勃然大怒,然,常年的隐忍令他即便丧失理智,仍旧习惯性绷住了一张笑脸,只是那笑僵硬得厉害,脸皮更是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他恨不能、恨不能将御长潇活剐!

狠狠咬着后槽牙,胸膛起起伏伏不下百次,天帝才终于勉强压住心中杀意,然,那人的剑却无一丝顾虑,赫然现身于宝殿之上,以奔雷闪电之势,直向他眉心逼来!

十二冕旒尽数断裂,玉珠滚落一地,寰渊剑冰冷的剑尖抵着额头。

那人声音冷彻,再道:「交出来。」

冷汗自鬓边滑落,天帝惶然看过去,战神的目光纯然没有一丝情绪。

这不禁让他想起当年。

那一年,御长潇手握寰渊剑,声如静湖,沉沉无波,他喊「退下」,百万天兵鸦雀无声,虚清山外头颅落得满地都是,战神的眉头从始至终连皱都没皱一下!

战神之心,寒铁钢石,冷酷无情。

而现在,他正静静瞧着自己,剑尖抵着自己的眉心。

天帝明白,他一定会,一定能,一定敢,杀他!

骇意顿起,天帝浑身一软,瘫坐于王座之上,一方灵盒出现在他手中,他强忍着哆嗦将灵盒朝御长潇抛去。

御长潇接了灵盒,打开,看上一眼。

盒中那只琉兽角千疮百孔,萤火般微小的生魂在其中悠悠飘荡。

战神目色微怔,收起灵盒,大步转身离去。

他的身影刚从宝殿消失,天帝尚瘫软在王座上颓败地大口喘气,一口气还没喘匀,仙童连声喊着「不好了」,着急忙慌闯进殿中。

「天帝!不好了!地灭神罗府找上门来了!」

歪歪扭扭的王冠下露出一张狼狈的脸来,那张脸阴晴不定,想如往常一般端出笑脸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几番神色变幻后,只听「噗」的一声,一口老血自天帝口中长喷而出。

仙童惊惶不已:「天帝!天帝!您怎么了?」

天帝目眦欲裂,暴跳如雷:「滚!都给我滚!」

【番外·中】

生息池乃虚清山的灵眼,生魂浸泡在池水中,绵绵不断的灵气将它滋养,它终于不再是飘零的姿态,而是乖巧蜷成一团,一动不动,仿佛终于寻得一个安心之地,可以就此陷入沉睡。

「霸煞乃师兄亲手斩杀,他的这缕生魂自何处而来?师兄当初莫非手下留……」

「情」字尚未出口,便叫说话人自己咽了回去,玉莲仙子再清楚不过,绝无手下留情这个可能。

这便奇怪了……她蹙眉沉思:「师兄,这是怎么回事?」

御长潇的目光亦一直在琉兽角上:「琉兽诞生至今,所传不过五代,世人皆知其强大,然,此族究竟有何异能?世人知之不深。」

「师兄的意思是……」玉莲仙子顺着他的目光,脑中豁然灵光一闪,「师兄是说这角……?」

言至关键处,玉莲仙子猛然想起:「说起来,我曾受霸溪所托,将她的琉兽角带回魔族……」

「从前倒不觉有他,霸溪对魔族素来留有几分眷念,可如今细细一想,也许她当初另有打算?若这角真能重聚生魂,那霸溪她——!」

御长潇身上的气息重了几分,玉莲仙子下意识向他看去。

这百年来,她的师兄,以杀戮之名威慑四海的不败战神御长潇,仿佛变得越发无情无欲。

他亲手摧毁了霸溪居住的小院子,抹掉她所留下的一切痕迹。

他将秋蓉花一株株连根拔起,从此,虚清山上再无一株秋蓉花。

他许下与天宫决裂的承诺,从此不再过问世事,甚至不再踏出虚清山,常年闭关于战神府中。

诸尊神纷纷效仿他的做派,一个个变着法儿自立门户,天宫惨遭众神背弃,天帝想了许多法子试图挽回师兄的心意,或者说,他想了很多法子来探寻师兄的心意,可那些自天宫而来的人,十有八九被寰渊剑一剑刺透眉心。

看着那些死在寰渊剑下的故人,玉莲仙子曾一度想,师兄是不是要堕入魔道了?

当年虚清山十三门徒,唯有师兄杀心甚重,为盘实师兄的神性,师傅悉心教导,费尽心力。

师傅死后,大抵感念师傅的教养之恩,师兄收敛了几分脾性,成了天族的战神,为天族征战四方,守卫疆土,他是战神没错,同时亦是天族的守护神,一直都是他,是师兄在保护天族不受异族觊觎,镇压四海替天族扬威。

然,霸溪的死让师傅多年的教导毁于一旦,师兄仿佛再度变成了那个没有人能束缚的御长潇,那个稍有不顺便取人性命的御长潇。

他慢慢变成了最初的模样……那个比起神,更似魔神的模样。

这样的师兄,连她都觉得可怕,更何况其他人?

玉莲仙子愁肠百结,自霸溪死后,她连一个说心里话的人都找不到,若霸溪当真还有生魂残存……

这般一想,那颗清冷的心一下火热起来,便此时,御长潇的身影动了。

「师兄,你去哪儿?」

御长潇道:「魔族。」

玉莲仙子心头一动,他们是该去魔族一趟了……

她起身打算跟上,不料御长潇走出两步,回过头来,叮嘱她道:「你留在此,守着它。」

师兄目光所示,乃是那泡在池子里的生魂。

玉莲仙子回头看了一眼。

她记得这头小琉兽名为霸煞,她被囚于魔族时,小琉兽刚会爬,霸溪抱着他来给她送吃的,当时还不会说话的小男孩儿一个劲儿冲她笑。

罢了!就如师兄所言,留下来守着他好了。

他如今不过一缕脆弱生魂,连爬也不会爬了。

弱小至此,可千万别叫谁祸害了去!

御长潇踏入魔族领地,掐了个诀,隐去身形和气息。

在做这个决定时,他想起很久以前,那只胆小怯弱的琉兽隐去身形和气息蹲在大树枝丫上偷看九尾狐闹出的荒唐。

那时,他发现了她。

她睁着无辜的双眼将他望着,好像只要他开口问责,她就能委屈地落下泪来。

明知她惯爱装无辜,他竟也放过了她。

她乖乖从树上下来,一步一个小心地凑到他身边,从兜兜里掏啊掏,掏出两颗糖来递给他。

她知道他喜食甜食,她就是这么讨好他的。

他明明都知道,可最后依然要了。

那时候的糖有多甜,后来想起她就有多诛心。

这些年,他已不爱吃糖。

关于她的一切,那点若有似无的滋味,他统统戒了。

若她的生魂当真还有残留,御长潇想,他定要她明白她将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何种代价!

魔族衰败,无人有本事能探得战神的行踪,御长潇进入魔王府邸,如入无人之地。

魔王胥翎刚与下属们商议完正事,他屏退左右,怀抱一册小本子,孤身前往禁地高塔。

高塔有禁制,这道禁制不弱,天族之人想要神不知鬼不觉摸进去并不容易。

胥翎轻轻松松走进高塔,御长潇却被拦在外头。

然,战神并未就此停下脚步,他将体内澎湃的灵力汇聚成一团光球,随后不断压缩,直到拳头大的光球压缩得只剩一颗小玻璃球那般大小,他才停手。

小球凝如实质,御长潇随手将它往塔里抛,小球撞上禁制,一瞬间便冲了进去,禁制只微微一抖,仿佛被蚂蚁叮咬了一下,被撞击的地方微微荡起涟漪。

小球落在地上,御长潇的身影自原地消失,瞬息出现在小球所在的地方。

他往高塔里走,向着胥翎方才进入的方向。

没走多久,一股很浓的香火味飘来,这香有些熟悉,可御长潇忘了在哪里闻到过。

不远处男人的声音传来:「圣女,按你昨日的吩咐,我给属下们交代了,异族这次叛乱,咱们魔族不参加。」

「几个长老对此很有意见,闹嚷着要加入其中为你报仇雪恨,我狠狠惩罚了他们。」

「那几个老东西竟然骂我懦夫!」

男人的话,被一串笑声打断,女子带笑的嗓音轻快动听:「辛苦啦,胥翎!你做得很好,就得罚他们,叫他们长长记性。」

蓦然听得这个声音,御长潇往前走的脚步骤然停了下来,他静静站在距离那亮着光的屋子几米之外,脑中忽然一片空白。

她果然还活着,似乎还活得不错,可是,为什么只是听到她的声音,只是发现她还活着这件事,他竟然会颤抖得如此厉害?

那个男人还在说话,讲着魔族的大小事宜,她用心听着,时不时「嗯嗯」两声,偶尔还会夸一夸那个人。

「胥翎,你做得很好。」

「这个主意很棒!」

「太好了!幸亏胥翎你聪明!」

她好像很喜欢这个叫胥翎的男人。

御长潇埋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双手,有一瞬间寰渊剑险些不受他控制冲天而起!

他强势摁灭杀戮之意,一步一步往那方亮光处走去。

屋子里的谈话仍在继续,这次是她在说,她说:「这株秋蓉花种下很久了,始终长不好,兴许咱们魔族不适合养它,胥翎,你改日差人将它送回天族领地去吧,我看它蔫蔫的,可别被我养死了。」

她说这些的时候,御长潇刚好走进屋子里,抬眼便看见了她所说的秋蓉花。

只有一株,养在窗边的花盆里,因受不住魔族之气,差不多快要死了。

他看完了花,才慢慢将目光移到说话人身上。

果然,是琉兽角的缘故。

她的生魂养在角中,那只角被供奉着,四周插满一种手指粗的紫色香火,这香就是先前闻到的味道,因插了很多,她的生魂氤氲其中,是完整的人样,魂体,很小,不如他一只手掌大。

小小一个人儿,吊着腿坐在供台上,长发如云如雾披散开。

御长潇不自觉微微屏息,空落落的指间仿佛依稀感受到手掌从她的发丝中抚摸过的触感,那种感觉明明细微至极却宛如刻进他的骨髓里,此时此刻,他看着她,指间酥痒之意竟令他感到难耐。

他慢慢向她走去,她浑然不知,还在为那株将死的秋蓉花伤心。

「圣女既喜欢这花,我再去寻新的来,给你种满一屋子。」

「不用了,养不活的,何必平白害它性命?」

她望着花儿,眼中满是不舍。

御长潇抬手掐去法诀。

「圣女如此心善,也不知当初——」

胥翎话至一半,嘴巴骤然张大成鸡蛋,他眼睁睁看着一道身影凭空出现在他和圣女之间。

这身影,魔族之人没一个敢说不认识,他就像是一团恐怖的阴影时时笼罩在每一个魔族人的头上。

他是御长潇!天族的不败战神,御长潇!

他怎么会在这里?!!

胥翎第一时间以为自己看错了,抬手揉了揉眼睛,然后,他瞧见圣女错愕的表情,比之他有过之而无不及!

御长潇弯下腰,垂眼看着面前呆若木鸡的小人儿。

来的路上,他想,若真有她的生魂存在于世间,叫他抓到,他会亲手将她捏成碎片,然后再一块块重新聚拢。

他要她也尝一尝碎掉的滋味。

那种活着犹如置身炼狱的滋味。

可,当她的模样再度出现在他面前,他脑中却只一个念头无比强烈,他想摸一摸。

战神的手指穿过魂体,指间是微冷的空气。

是了,魂体而已,除非凝聚法术,否则如何摸得到?可即便使用法术,摸到的也只是魂,当初那具温热的身躯已叫她自己亲手摧毁了。

念及此,御长潇的脸色下沉几分,威压不自觉泄露。

胥翎只觉背脊骨一凉,惊骇之下,他奋不顾身冲上前去:「休要动我圣女!」

胥翎张开双臂,不知死活挡在御长潇跟前。

御长潇额头青筋一跳。

那个魂体小人儿仿佛能够感觉他的情绪,急声喊:「胥翎,退下!」

到底喊晚了,胥翎的身体倒飞出去,重重砸在房梁上。

霸溪心急如焚,恨不能去拉御长潇的衣袖:「战神!冤有头债有主!」

「冤有头债有主。」御长潇瞧着虚虚逮着他衣袖的小人儿,从前她便这样,但凡有事求他就拉着他的衣袖不撒手。

那些画面零零碎碎充斥在他脑海里,令他烦不胜烦!

抬手揉了揉眉心,御长潇的语气无比冷淡,他道:「霸溪,原来你也知道欠了我的债。」

是夜,魔王胥翎哭得不能自理。

天族战神带走了他们的圣女,临行前,只给他留下一句话:「送魂香到虚清山来。」

【番外·下】

霸溪想,总会有这么一天的,总有一天御长潇会找上门来。

她原以为御长潇找来那日便是她魂飞魄散之日,万万没想到,御长潇非但没有将她一剑斩杀,反而还有带她回虚清山的意思。

回去的路上,他将琉兽角揣在怀里,手中始终拿着一束燃烧的魂香。

魂香不灭,魂体小人儿便一直精神抖擞。

霸溪坐在御长潇的肩头,偏头去瞧他的侧脸,这个角度,自然而然看见了他的头发,和她一样,他也有一头乌黑长发,他的长发总是拿发冠束着,很少如她这般无拘无束地披散,然而,那是从前的事了,如今他的长发亦无拘无束地散着,只敛了一部分在脑后,拿发簪挑束。

那发簪,霸溪认得,是他亲手为她炼制的秋蓉簪。

她曾用这发簪结束了自己的一条命。

原来,她离开后,他都用它束发。

看着御长潇略显寡情的脸,霸溪想说什么,张口,喉咙钝得很,许多话无从说起,她只好闭上嘴巴,仰躺在御长潇的肩头,看天上彩云变幻,几多无常。

虚清山好像还和从前一样,又似乎隐隐有一些变化,许久没回来,霸溪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御长潇一路上一言不发,临到战神府外,他忽然停下脚步:「霸溪,神魔大战,你琉兽杀我山门十一人,我山门弟子亦杀你琉兽一族五代,此仇此恨,可否抵消?」

霸溪不知他为何这样问?那场战争早已作古,彼时的虚清山和琉兽皆有迫不得已处。

既是双方的劫难,又有何恨可谈?

霸溪道:「可。」

御长潇认真打量她的神色,仿佛想看清楚她这声「可」是否心甘情愿。

「我杀你幼弟,斩其头颅,将之悬于天碑之上,我若将你阿弟归还,你心中之恨,可否抵消?」

提到阿弟,霸溪只觉一阵刻骨之痛。

「阿弟已死,战神何须再问?」

御长潇道:「我只问你,我若将你阿弟归还,你心中之恨,可否消弭?」

霸溪道:「可!」

复又硬声:「我阿弟已死,魂飞魄散,你还不回来!」

御长潇不再多言,迈腿往里走。

生息池水汽氤氲,池水里浸泡着一缕弱小生魂。

霸溪不敢相信眼前看见的一切。

御长潇将她的琉兽角抛入池水中,她和阿弟并排挨在一起,阿弟的生魂仿佛有所感应,绕着她小狗似的疯狂打转!

「不可能的……」霸溪瞪眼想将这缕生魂看穿,口中不断喃喃,「我曾用魂香祭拜,魂香聚不起阿弟的生魂,你明明将阿弟斩杀得彻底!我阿弟他……他……」

她不敢轻易相信,孤注一掷去问玉莲仙子:「仙子,这是真的吗?你告诉我,我阿弟当真还留有生魂?这真是我阿弟?」

魂体小人儿在半空中团团打转,好像一只无头苍蝇,可怜兮兮。

玉莲仙子心中有气,睨她一眼,背转身去,不搭理。

霸溪顾不上她的不搭理,又急慌慌向御长潇求证:「战神,我骗你、利用你,都是我的错。你不会拿我阿弟编一段梦来骗我、报复我,对不对?」

听得此言,玉莲仙子忍无可忍:「师兄何必骗你?!他若真想报复,何必如此大费周章?直接将你魔族屠杀殆尽便是!」

霸溪如梦初醒,终于镇静下来,任由巨大的喜悦将她淹没。

她怔怔然望着围绕在身边的生魂。

是啊!

这气息明明那么熟悉,她怎会认不出来呢?

她只是好怕……好怕是一场梦啊!

霸煞没死!

她家阿弟还活着!

惊喜过后是多年的耿耿于怀终于得以释放,霸溪撒腿坐在半空中,号啕大哭。

魂体没有眼泪,但她哭得伤心不已。

玉莲仙子很是不知所措,那么小个人儿,哭得这般大声,听着着实揪心,饶是心中有再多气,也不得不暂往后推,她无可奈何地轻声安慰:「行了,别哭了……」

那小人儿的哭声却根本停不下来:「仙子,我好难过,又好开心……每每念及阿弟之死,我恨不能以身相替,我阿弟小小年纪,头上角都未长全,便叫他给狠心杀害了!我恨他杀我阿弟,可我知他待我……我知他待我……」

她突然想起,战神就在跟前,一时连哭都忘了,就着大哭的姿势,整个人僵硬成石头,声音亦随之戛然而止。

万籁俱寂中,御长潇淡声道:「怎么不说了?」

九太奶奶的青丘洞府里藏有一副龙骨,此骨,乃是九太奶奶的秘宝!别说外人,就是青丘的狐狸,也没几个能有幸亲眼得见这宝贝。

要说昔日的琉兽角是九太奶奶的脸面,那这龙骨便可谓是九太奶奶的命!九太奶奶生怕别人把她的命夺走,将之藏了又藏,对其存在秘而不宣。

然,她的命终是叫战神给抢了去!

御长潇一人一剑挑翻青丘九个山头,愣是将这龙骨找出来,堂而皇之地带走。

九太奶奶气得白眼一翻,晕死过去!

得了龙骨,御长潇又去天庭,用同样的方法,抢得天庭至宝——佛子莲胚。

以龙骨为骨,塑莲胚以形,以战神精血养护。

御长潇为霸溪打造出一具完美躯体,模样和曾经的霸溪别无二致。

霸溪却不愿与这身躯合二为一:「这具身体可否留给我阿弟?待阿弟的生魂养好,再让他与这身躯合二为一。」

战神断然道:「霸溪,我给你两个选择,一则,你与这具躯体合二为一,待你习惯了这具躯体,我们一同前往西方梵天境,那里尚有佛子莲胚可寻,我们寻来,再为你阿弟打造一具新躯体。二则,我将这具躯体毁去,你与你阿弟永远以魂体的形态囚于兽角中,于我而言,你乖乖在兽角里待着,我乐见其成。」

霸溪道:「我选一。」

很多年以后,御长潇带着我,我们游历四海,为阿弟寻找炼制躯体的材料。我们一同去往西方梵天境寻佛子莲胚,一同击杀海中作恶的蛟龙。

大海之中有无数仙岛,有些岛很小,整座岛只长一棵树。

我与御长潇并排坐在树上,看海上明月升起。

御长潇忽然问我:「你曾说,有朝一日,我若要你的心,便来你这儿取,此话可还作数?」

他看着我,那双眼睛依旧平静,瞧不出什么情绪。

我仰头去瞧夜空中的月亮,笑着摇头:「战神,我没有心可以给你了。」

御长潇的目光缓缓自我脸上移开,他亦去看天上的月亮,眼底藏着深深的晦涩,比黑夜里的大海还要晦暗不明。

我一言一语轻声向他倾诉:「许多年前,我杀了一只九尾狐,有个人听得动静,前来寻我。我知九尾狐身份特殊,他若袒护我定会惹上大麻烦,我并不确定他会怎么做……我没想到他什么都没问,只将我抱在怀里,带我离开那是非之地。那天夜里,我的心便落在了那人身上,一直未曾寻回。战神,你想要的心,我好早之前就已经给你了。」

我说完话,偷偷去看那人的脸色。

那不可一世的战神啊,他微微垂下眼,勾起嘴角来,像少年一样笑了。

(完)

作者署名:汤姆是玛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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