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你崩溃的瞬间是什么?

住院太久了,我的嗓音都变得沙哑,此刻声嘶力竭,真是破锣嗓子。

外婆给我倒水,苍老下垂的一双眼睛,覆上一层又一层泪膜。

我抽出纸递给外婆:「别哭,我没事的。」

外婆哽咽:「都是我不好,倩倩,都是我不好。」

方医生还要甩锅:「是的呀,当初可是你外婆求我来给你治病的,不是我强迫你的呀。」

多奇怪啊,我浑身上下都在痛,唯独脑子清明一片:「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想让我外婆替你背锅。我外婆想找的是能给外孙女救命的中医,你是吗?你只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骗子罢了。姓方的,从头到尾,我外婆只想救我,如果说做错了什么的话,源头也在你们!」

外婆没有说话,眼泪却掉得更凶。

李姨说:「话说得真难听,方医生也是好心……」

我把水杯放下,声音已经彻底沙哑:「李姨,别忙着摘他了,你不会以为诈骗罪跟你没关系吧?」

她柳眉倒竖:「关我什么事,我又没给你开药!」

我已经不想再跟她普法说诈骗罪的核心在欺诈了,现在,我只想问她一个问题。

「你那些诊断单子我之前看过,医生也说是真的,这也是为什么我相信你们的原因之一。但是,我不明白……」

说着说着,我又鼻酸了。

「我不明白,既然你曾经跟我一样痛苦过,为什么,你会和别人一起骗走我的救命钱呢?」

我仰着头,眼泪仍是一颗一颗滑下来。

「李姨,回家养病的那几天,我外婆还给你做了香肠、腌了腊肉,说要好好感谢你……」

她愣住了。

我擦干净眼泪,丢下最后一句:「可是,你真的不配!」

李姨沉默了,方医生拉了拉她的袖子,嘴上说着:「关倩,你别动气,你这病需要保持情绪稳定。你这样,今天你肯定也累了,你先好好休息,有什么误会,我们明天再讲。说来说去不就是为了钱吗,你的诊疗费我都退给你好吧?药费都买药材了,你也喝了,这是退不了的……」

他一边说,一边就想走,雷哥恶狠狠地盯着他:「你跟关倩的事没完,跟我的事也没完!是得让关倩好好休息,但你得跟我去派出所!」

雷哥足足有一米九,像座小山,垒在方医生面前。

此刻愤怒到神情扭曲,真是很能吓住人。

方医生说:「你干嘛?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去什么派出所,误会,都是误会!」

病房门被推开,老林警察和小林警察出现在门口。

老林警察慢吞吞地说:「有人要去派出所?是你吗,刘建明?」

方医生彻底愣住:「你……」

小林警察快人快语:「用了假身份证办了假车牌号,查你们老底是费了点工夫,不过就算你们不自投罗网,我们马上也要去你家找你了。」

我听明白了,原来方医生不仅医术是假的,就连姓名也是假的。

方医生,不,刘建明听见警察喊出他真名的那一刻就彻底蔫了,只会重复:「都是误会啊,真的,都是误会。」

老林警察说:「是不是误会,跟我们去趟所里就知道了。」

顿了顿,他又看向我和外婆,表情温和了许多:「关倩,你的情况特殊,我给他们做完笔录后,再有情况要核实的话,不用你跑,所里会来同志到医院来找你。你安心养病,好吗?」

其实,看到他们俩进来的那一刻,我紧绷的弦就松了。

此刻,全身的痛又开始清晰起来,一点、两点、千百点,每一处都痛得我想哭。

我哽咽:「好,谢谢林叔叔。林叔叔,我能不能再跟你说句悄悄话?」

他附耳过来,我小声说:「我知道你们办案的过程会比较长,但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那么久。钱追到了之后,外婆要还乡亲们的钱,说不准还要给我办葬礼,她肯定不会给自己剩多少。我还有张卡,里面存着两万八,那里面是我卖摄影器材的钱,留给外婆养老。等我死了、葬了,没有可以花钱的地方了,你再把卡给外婆,密码是她的生日。银行卡就放在我老家的书桌最小的抽屉里,里面还有一封遗书,我外婆不识字,你回头念给她听。」

老林警察再抬头看我的时候,我不确定是不是我看错,他的眼圈怎么有点红。

我问:「可以吗?」

他点一点头:「包在我身上。」

外婆担心地问:「有什么话呀,什么话不能跟我说?」

老林警察闭了闭眼,转过去看外婆的时候,脸上又是人民警察稳重严肃的表情:「这是我和关倩的一个小约定。」

我闭上了眼睛,隔开外婆疑惑的神情,喃喃:「你们快走吧,我累了,想好好睡一觉。」

病房门开了又关。

姓方的喋喋辩解声、李姨跟他的争吵声、雷哥的怒骂声和小林警察「都给我闭嘴」的呵斥声都渐渐消失。

唯一能感知的,是外婆紧紧握住我的那双手,好像无论如何也不会松开。

我睁开眼睛,她就很紧张地看我:「怎么了倩倩?」

我笑一笑:「你织的那条围巾,织好了没有?我想戴了。」

红色的毛线围巾,温暖地包裹住我的脖颈。

连同外婆粗糙却温暖的手掌,轻轻覆在我面颊。

我闭上了眼睛。

我累了,真得好好地睡一觉。

睡到长夜将明,睡到检测仪器尖锐的嗡鸣也喊不醒我。

我戴上了这条围巾,无论去多遥远的地方也不会害怕。

天会亮的,无论多晚,总会亮的。

而我,有外婆亲手织就的围巾。

(正文完)

【番外】

关倩走的那天,杭州又下起了雪。

我们接到电话往医院赶的时候,不约而同都穿了黑色。

关倩那时还睁着眼睛,看见我们,几不可察地笑了一笑。

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一双眼睛,固执地不肯闭上。

外婆泣不成声:「你放心走吧,我会好好的,你不用担心我。」

于是一滴泪,从她的眼角慢慢滚了下来。

她手里攥着一条新围巾,红色的,细密的毛线针脚。

而围巾的另一头,被她外婆牢牢地握在掌心。

那条围巾好像是个隐喻:这一老一少相依为命的纽带,直到关倩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不曾断开。

如果你问我,关倩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一定会说,她啊,是个小骗子。

她自己亲口说的,说结婚的时候要收我们红包的,不仅要收我们红包,还要我们做伴娘。

结果呢?这个小骗子跑路了,不仅没要我们红包,连做伴娘的机会也没有给我们。

这年头,钱拿在手里却送不出去,也是没谁了。

她明明爱财如命,临了,却颠覆了我们对她的印象。

开玩笑的啦,其实我知道,关倩这个人之所以拼命赚钱,完全是因为她从小到大都过得很苦的缘故。

因为苦着长大,所以只能靠自己。自己劳动所得的钱,一分也舍不得多花。这个逻辑很简单,想想却心酸。

跟她认识这么久了,她只喝过一次酒。她喝醉了我才知道,那天是她爸妈的祭日。原来她只有一个外婆,爸爸妈妈在她小学的时候就出车祸没了……

我都不明白了老天爷,她都惨成这样了,你怎么还要让她得癌症啊?不是都说运气守恒吗?怎么到她这里全是噩运,没一点幸运呢?

或者,老天爷,你是不是觉得她实在太惨了,你看不下去了,所以想早点带她回天上做仙女?

拜托了,一定要是这样啊,不然,她外婆都没有念想了。七十多岁的老太太,给我们寝室的姑娘,还有办案的警察每人织了一条围巾。

老林警察说,按规定他们是不能收的,但是,他知道这是老太太的一点寄托。

外婆说了,看着我们几个姑娘戴上围巾,她就好像看见关倩戴上了一样,挺好,挺好。

我爸妈让我以后常去看外婆,其实他们俩不说我也会去的。

关倩的外婆就是我的外婆,以后我就有两个外婆了。

对了老天爷,你记得跟关倩说一声,那两个骗子都判了,现在已经在坐牢了。警察顺藤摸瓜,还破了好几桩案子。被骗的钱也都追回来了,老林警察帮忙存进她给外婆留的那张卡里了,她不用担心外婆的养老。

最不济,还有我们呢。她不在了,我们就是外婆的外孙女。

在关倩的葬礼上,我们认识了雷哥。

多彪悍的一个东北汉子,给关倩上香的时候哭得不成样子。

其实,我挺能理解他的。他这些年一直以为是自己间接害死了母亲,自责了这么久,终于发现自己也是受害者,应该是既有愤怒,更有解脱。

这些骗子都该下地狱。

雷哥说了,他以后也要像关倩那样,把自己的被骗经历写出来,做反诈科普,让更多人知道骗子的套路。

「能挽回一个家庭是一个家庭。」他说了和关倩一模一样的话。

其实我并不意外的。

因为这些在深渊挣扎过的人,太明白彼此的苦难了,总想着拉身边的人一把。病友之间的情谊,有时比金子还珍贵。

除了……那个李姨。

李姨和方医生不一样,她并不是彻头彻尾的骗子。

方医生跟中医完全八竿子打不着,他是个久坐棋牌室的赌徒。但李姨,确实是货真价实得过癌症又幸运存活的。

正因如此,我才格外想不通,为什么她明明知道癌症病人和家属有多艰难多绝望,却还是要残忍地从她们身上骗钱牟利呢?

或许,骗人的过程中,她不是没有动摇过的。

这也是为什么,她在接受审讯的过程中,把她知道的方医生的诈骗行迹都讲了出来的缘故。

坏人偶尔也会良心发现,只是来得太迟了,代价太重了。

但我们不会让这个代价落空,雷哥的反诈科普队伍里,除了我,还有小西和小蕾,未来还会有更多的人。

我年轻的、聪慧的、勇敢的朋友关倩,我想,你可以安息了。

呀,纸钱烧起来的灰烬飞起来了。

关倩,我的心里话,你一定都听见了吧。

那你在上面,可一定要保佑外婆健健康康、长命百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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